悉达多却沉思着在稀疏的小树丛间漫步。
他迎面遇见了加泰玛,那个佛陀,当他满怀敬畏地向对方行礼时,他看见佛陀的目光里充满了安详和善意的神色,使年轻人顿时勇气倍增,敢于请求这位尊贵的人允许和他作一次谈话。佛陀默默地点头表示许可。
悉达多开言道:“噢,尊敬的长者,昨天我有幸聆听了你的惊人演讲。我和我的朋友一起专门从远方来聆听你的教诲。如今我的朋友已留在你身边,他在你这里得到了庇护。而我则要开始自己新的朝圣事业。”
“你最喜欢哪些内容,”那位可尊敬的人谦逊地问。
“我的话也许过于狂妄,”悉达多接着说,“但是在我没有向尊敬的佛陀坦率地诉说我的思想之前,我不愿意离开此地。尊敬的长者肯不肯再赠与我片刻光阴呢?”
佛陀默默地点头表示许可。
悉达多便又说道:“首先,噢,最尊敬的长者,你的学说使我十分震惊。你的学说中的一切都清清楚楚、十分完美,一切都有根有据;你把世界作为一个完美的整体,作为一条没有任何断裂的链条介绍给大家,把世界当作一条永恒的链条,一条由动机和效果连接成的长链。我觉得一切从来不曾呈现得如此清晰,也从来不曾得到过如此无可争辩的表现;每一个婆罗门的心肯定会更为崇高,只要他通过你的学说学会把世界作为一个互相关联的、没有缝隙的整体来加以观察,看到世界澄清得好似一块水晶,并不依赖任何偶然事件,不依赖于任何神道。不管人们是好是坏,生活是痛苦还是欢乐,一切都是悬而未决的,还都是未定的,因为这些都不是本质的东西——但是世界的和谐统一,一切现象的相互关联,一切伟大和渺小事物的相互依赖关系,根据自身的潮流,根据一切事物产生、发展和死亡的自身规律所形成的关系,都被你的卓越学说照得通明,噢,完美无缺的圣人。但是有一处地方,我根据你的学说,认为在一切事物的统一性和连贯性上恰巧存在着断裂之处,由于这小小的缝隙,和谐统一的世界里便汹涌流进了若干陌生的东西,若干新奇的东西,若干过去没有的东西以及若干既没有被指明过,也不可能予以证实的东西:这就是你的学说中关于战胜世界,获得拯救的部分。由于这小小的缝隙,这小小的断裂,导致整个永恒而统一的世界规律又重新破裂和解体。请你务必原谅我讲出这番异议来。”
加泰玛静静地倾听着,一动也不动。随后,这位完美无缺的圣人用他那善良、谦逊、又十分清朗的声音说道:“噢,婆罗门人的儿子,你听课很用心,因而你进行了如此深刻的思考。你从中找出了一道裂缝,一个缺陷。你还应继续深思下去。让我向你,好学的青年人,奉劝一言,面对树丛要使用头脑,面对争论要使用语言。一个人怎么思想都是合宜的,不论这种思想是美是丑,是聪明还是愚蠢,每个人都能够对它们加以追随,或者予以摈弃。但是你所听见的我的学说,并不是我的见解,这一学说的宗旨也并非为好学的求知者阐释世界。它的宗旨是另一种东西。它的宗旨是解脱痛苦。这就是加泰玛所讲的内容,而不是任何其他东西。”
“噢,尊敬的圣人,请不要生我的气,”年轻人说,“我的用意并不想和你争论,像你方才对我说的,用语言进行争论。你讲的很有道理,值得商榷的地方很少。不过还请你允许我再说明一点:我就是一分一秒也不曾对你产生怀疑。我连一刹那也没有怀疑过你是一个活佛,你已经达到了目标,达到了成千上万众多的婆罗门人和婆罗门的儿子正为此而不懈奋斗的最高的目标。你已经找到了摆脱死亡的方法。你按照你自己的探索方法,通过思想、通过潜修、通过认识、通过领悟,寻求到了你自己的道路,佛陀就是你自己。而学习是使你成为佛陀的唯一途径!噢——尊敬的圣者,这些便是我的想法——没有人可以通过配给学问而获得拯救。没有人能这样,噢,尊敬的圣者,你能不能用话语,或者通过演讲告诉我,你在领悟时期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领悟佛陀的学问包括许多内容,你已经讲授了很多,要生活得诚实正直,要避免做坏事。而在你这番极其清晰明白、极其可贵的讲演中却没有包括某一项内容:这就是没有包括可尊敬的圣人自己亲身生活经历的秘密,他曾如何作为一个个人生活在数以万计的人中间。这便是我在倾听讲演时所想到的和认识到的。这也便是我为什么还要继续流浪的原因——并非去寻求另一种更为美好的学问,因为我明白,不存在这种学问,我只是要遗弃一切学问和老师,我要自己单独一人去攀登我的目标,或者去死亡。噢,尊敬的圣者,我会常常想到今天的,想到目前这一时刻的,因为我亲眼看见了一位圣贤。”
佛陀的眼睛默默地俯视着土地,他那莫测高深的脸容平静地流露出无可指责的镇定沉着的神色。
“但愿你的思想并无差错,”那位可尊敬的人慢悠悠地说道,“但愿你达到目的!但是请你告诉我:你可曾看见我那一大群弟子,我的无数兄弟,他们要从我所讲的学说中求得庇护?你是否相信,陌生的沙门僧,你是否认为所有这些人如果放弃学习而走向世界,或者回归到欲望中去,其后果会更好些?”
“这离我的想法太远了,”悉达多大声叫道,“但愿他们人人都留下来学习,但愿他们个个能到达自己的目的地!我绝无权利对任何其他人的生活作出判决!我只能对自己,对我个人作出判决,我必须自己选择道路,我必须自己决定取舍。噢,尊敬的圣者,我们沙门僧寻找如何自我解脱的道路。倘若我成为你的一名年轻追随者,噢,圣人啊,我害怕自己会发生这种情况,我只是表面地、虚假地让自己达到平静和获得解脱,而实际上却依然如故,因为我爱戴这一学说,是你的追随者,还因为我爱你,要把这一僧侣集体看成为就是我自己!”
加泰玛微微笑着,用一种十分坚定而友好的目光凝视着陌生青年的眼睛,然后作出一个几乎难以觉察的手势和对方告别。
“噢,沙门僧,你很聪明,”可敬的圣者说,“你懂得如何讲聪明话,我的朋友。你的巨大智慧会保佑你的!”
佛陀转身走了,但是他的目光和那微微而笑的容貌已深深铭刻在悉达多的脑海里了。
他心中暗自思忖,我还从来不曾见过有这般目光和笑容的人,不曾见过如此走路和打坐的长者,我真切希望自己也能具有这种目光和笑容,也能如此走路和打坐,也能像佛陀一样,具有自由自在、可尊可敬、内在含蓄、开朗坦率、和蔼慈祥,同时又充满了神秘气息的仪态。然而,唯有一种人才能够切实具备这种目光和笑容,也就是他已进入自己内心最深之处的人。是的,我也要努力追求,进入我自己内心的最深处。
悉达多暗自思忖,我算是见到了一个我唯一一个必须在他面前垂下眼睛的人。我以后不会再在任何别人面前垂下眼睛,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绝不会有任何学说再吸引我,因为就连这个人的学说也没能吸引我。
这位活佛夺走了我的心,悉达多想,他是夺走了我的心,然而却也馈赠了我很多很多。他夺走了我的朋友,这个朋友原来崇拜我,如今却改而崇拜他,这个朋友原来是我的影子,如今却成了加泰玛的影子。而他馈赠予我的是悉达多,是我自己。
觉醒
当悉达多离开树丛,将那位佛陀、那位完美无缺的圣人留在后边,将自己的朋友戈文达留在后边时,他才感到,他也已将自己迄今为止的生活遗留在身后的树丛之中,自己也已和它们相脱离。这一感觉充溢于他全身,他沉思着慢慢向前走去。他沉入深深的潜思之中,仿佛自己已经潜过一条深深的小河,到达了这一感觉的基点,到达了根源的地方,而认识这一根源正是他所寻求的思想,唯有通过思想才可能给感觉以理性认识,而不至于迷失道路,并且还能掌握感觉的本质,开始让自己内在的东西放射光彩。
悉达多一面沉思,一面缓慢地朝前走。他发觉自己不再是年轻人,而已是一个成年男子了。他确信无疑,有一个人真的离开了他,让他感到自己好似一条蜕了一层皮的蛇,那个人如今不再在他身边,而过去,整个青少年时期,总是陪伴着他,而且是属于他的。那个人的愿望是找寻老师,聆听教诲。那位出现在他前进道路上的最后一位老师,那位最高贵、最聪明的长者,最神圣的活佛,他也离弃了,他不得不离开,否则便不能继续自己的学业。
这位思索着的人越走越慢,不断给自己提出问题:“你不断学习,不断从老师处学得知识,有什么用呢?你学得很多很多,然而却不可能学完一切,这又该怎么办呢?”于是他得出结论:“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愿意学习一切的意义和本质。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愿意制服一切,从而得到解脱的人。但是我没有能力战胜一切,我只能够自己欺骗自己,我只能够远远逃开,我只能够隐蔽躲藏。事实上,世上万物中我头脑里考虑得最多的只有这个自我,这个不解之谜。我活着,我是单独一个人,我远远离开了所有一切人,我是和大家隔绝的,我就是悉达多!而世上万物中,我了解得最少的莫过于对我自己,对这个悉达多!”
当这个想法攫住了他时,这个缓缓朝前边走边想的思索者完全停住了步子。他脑子里倏地又冒出了另一个想法,一个全新的想法,这就是:“我对自己一无所知,悉达多对于我如此陌生,完全缺乏了解,其原因只有一个,这个独一无二的原因便是我自己害怕自己,我是想从自己中脱逃出去!我寻求阿特曼,我寻求婆罗门教,我是自愿地将自己分割解体、剥去皮壳,以便脱尽外皮后找到那最不为人了解的最内在的核心,找到阿特曼,找到生命,找到神道,找到最后的一切。而我自己本人却在这一过程中消失不见了。”
悉达多睁开眼睛环顾四周,脸上露出了笑容,一种极深刻的感觉把他从漫长的睡梦中唤醒,它流经他的全身,从头顶直至脚趾。于是他便重新上路,飞快地跑了起来,好像一个很清楚自己要去干什么的成年男子汉。
“噢,”他一面作着深呼吸一面想,“如今我要做一个不再逃脱的悉达多了!我已不愿再将我的生活和我的思想每天开始于阿特曼和世上的烦恼。我不愿意再杀戮自己、分割自己,以便从废墟堆里找出一个大秘密来。我再也不学《瑜伽吠陀》,再也不学《阿闼婆吠陀》[17]了,我也不再当苦行僧,从事任何一种苦修了。我要从我自身学起,要当一个小学生,要认识我自己,认识悉达多的秘密。”
他环顾四周,好似他生平第一回看见世界。世界多美丽,世界多绚烂,世界真是奇妙而又迷人!这里是蓝色的,那边是黄色的,还有绿色的,天空在流动,河水在流逝,树林和山峰停滞不动,一切都美丽,一切都谜一般充满魅力,在一切之中是他,是悉达多,是这个觉醒的人,他正走在认识自己的道路上。所有这一切,所有这些黄色和蓝色,河流和森林,都是第一次进入悉达多的眼帘,如今在他身上已经不再存在魔罗[18]之类的魔力,不再存在谄[19]的蒙翳,不再存在毫无意义而又极为偶然的多种情况,对于这位正在进行深刻思考的婆罗门人来说,这些都不值分文,他蔑视多样性,探索统一性。蓝色就是蓝色,河流就是河流,在悉达多眼里,即或统一性和完美性存在于蓝色和河流之中,但这恰恰是形式和内容的完美性,这边是黄色,这边是蓝色,那边是天空,那边是树林,而悉达多就在这里。内容和实质并非总是隐藏在事物后面,它们就在其中,在一切之中。
“我真是愚蠢之至!”这位急匆匆向前行走的人暗自思忖。“倘若一个人阅读一篇文章,试图探索其中的意义,那么他便不会轻视文章的标志和字体,不会说它们都是谎言、偶然事件和毫无价值的表皮,而是细细阅读,从中学习东西,爱这篇文章,每一个字母都爱。而我自己呢,我要想读一本世界的书,读一本了解我自己本质的书,然而我读一本书的时候,首先偏爱进行一种推测性的思考,我蔑视标志和字体,我称世界的种种现象为欺骗,我称自己的眼睛和舌头为偶然的、毫无价值的幻象。不,如今这一切均已成为过去,我已经觉醒,我确确实实觉醒了,今天便是我的新生。”
悉达多想到这里,又一次打住了脚步,好似有一条毒蛇突然横在他前面的道路上。
正因为他猛然觉醒,所以,他,一个真正的觉醒者或者说一个新生者,必须重新生活,彻底从头开始。当他在那天清晨离开耶塔华那别墅的树丛,离开那个圣人的同时,就已开始觉醒,就已经走上了寻找自己的道路,这一条道路已成为他追求的目的,于是他,在经历了多年苦修生活后,要回转故乡去,要回转父亲身边去,这似乎已经是自然而然、不言而喻的事情了。但是,就在这一瞬间,就在他呆呆站着的时候,就在他感到好似一条毒蛇横在他前进道路上的时候,觉醒的他也产生了这种认识:“我已经不再是过去的我,我已经不再是苦行者,我已经不再是祈求者,我已经不再是婆罗门。那么我回到家里和父亲待在一起可以做什么呢?学习?祭祀?沉思潜修?这一切早都已成为过去,所有这些都不会再存在于我的道路上。”
悉达多呆呆地站着一动也不动,在一个短暂的刹那间,他感觉自己的心似乎停止了整整有一次深呼吸那么长的时间。他感觉这颗心在自己胸膛深处像一只小兽,一只小鸟,或者一只小兔子似的凝固了,因为他发现自己是完全孤独的。多年来他无家无室,漫游四方,却从未有这种感受。而眼下他却有这种感觉了。长期以来,甚至在最遥远年代的潜修时刻中,他都是父亲的儿子,是婆罗门人,地位高贵,是一个僧侣。而如今呢,他只是悉达多,一个觉醒的人,此外便什么也不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转瞬间觉得浑身发冷,打了一个寒战。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孤孤单单。世上并无任何一个高贵的人不属于高贵者集团,没有一个手工匠不属于手工匠集团,每个人总是从集团中寻求庇护,参与他们的生活,说他们的语言。没有一个婆罗门人不把自己视为婆罗门人,和自己同种姓的人生活在一起,没有一个僧人不从自己的沙门阶层中寻求庇护,甚至那些与世隔绝的、生活在森林里的隐居者也并非完全孤单的,他们也总是互相归属,每一个人都属于自己的阶层,这个阶层便是他的故乡。戈文达现在当了和尚,那上千个和尚便是他的兄弟,和他穿同样的衣服,有同样的信仰,讲同样的语言。可是他,悉达多,如今属于什么呢?他将参加何种人的生活呢?他将讲什么人的语言呢?
在这一刹那,周围的世界熔解消失了,他像一颗高挂在天空中的孤零零的星星,就在这一瞬间,有一股寒冷和气馁沮丧的感觉在悉达多的心里油然而生,自我存在的感觉胜过以往,他不禁缩成了一团。他意识到这将是觉醒以来的最后一次震颤,是获得新生以来的最后一次痉挛。他很快便又重新上路,迫不及待地急匆匆往前走去,不回老家,不回到父亲身边,不走回头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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