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在初照的阳光下,迈动麻木僵硬的双腿慢慢离开这座仍然静寂的城市时,在城外一所茅屋边,有一个蹲着的人影朝他直起身来,他认出这个朝圣者——正是戈文达。
“你来啦,”悉达多说,同时微微一笑。
“我来了,”戈文达回答。
和沙门在一起
当天傍晚时分,他们赶上了那些苦行僧,那些枯瘦的沙门。他们请求允许同行并表示愿意听从沙门的教导。他们被接纳了。
悉达多把自己的漂亮衣服送给了路边一个穷苦的婆罗门人。他只用一条带子遮住自己的羞处,身披一件没有缝边的暗褐色大斗篷。他每天只进餐一次,而且是未经烹调的食物。他斋戒十五天。他斋戒二十八天。他脸上和大腿上的肉逐渐瘦下去。从他那双越来越大的眼睛里闪烁出炽热的幻想,从他那些干枯的手指上生长出长长的指甲,下巴上的胡子也显得干枯和蓬乱了。当他遇见女人的时候,他的目光变得冷冰冰的;当他穿过一个市区,看见那些衣着华丽的人时,他的嘴唇轻蔑地一撇。他看见商人们做买卖,贵族们出外狩猎,服丧者为死人大声嚎哭,妓女奉献色相,医生照看病人,僧侣们为播种选定吉日良辰,情人们相亲相爱,母亲们抚拍自己的小宝贝——然而所有这一切在他眼里都毫无价值,一切都是欺骗,它们臭气熏天,散发出欺骗的恶臭,一切都是假象,而装得却似乎有思想、很幸福、很美好的样子,实际上全都在无可奈何地腐烂变质。世界的味道很苦涩。生活是痛苦的。
悉达多眼前只有一个目的,也是唯一的目的:摆脱一切,摆脱渴望,摆脱追求,摆脱梦想,摆脱欢乐和痛苦。听任自己死亡,心里不再有自我,在摆脱了一切的心里找到宁静,在消失了自我的思想里听任奇迹出现,这便是悉达多的目的。倘若自我在一切中消失不见,倘若自我业已死去,倘若每一种追索和探寻的欲望在心中俱已沉寂,那么这最后的、最内在的本质便会觉醒,这也就不再是自我,而是那个神圣秘密了。
悉达多默默地站在直射的烈日下,忍受着痛苦和干渴的煎熬。他就这样站着,直至自己不再感觉痛苦和干渴。雨季时,他默默站在雨下,任凭雨水从他的头发上往下滴落到冻僵的肩头,滴落到冻僵的髋部和双腿,但是那个悔罪者却站着不动,直至肩膀和双腿不再感到寒冷,直至它们都变得麻木,直至它们都不再动弹。悉达多默默地蹲在荆棘藤蔓间,灼痛的皮肤里流出了鲜血,溃疡的伤口上流出了脓水,而他神情木然地蹲着,纹丝不动地蹲在原地,直至鲜血不再淌流,直至没有刺伤感,直至没有灼痛感。
悉达多直挺挺地坐着,学习如何节省呼吸,学习如何稍稍呼吸便可维持生命,学习如何停止呼吸。他还学习如何让自己一开始呼吸就使心跳逐渐平息,学习如何尽量降低心跳的次数,减少到极少的程度,直至几乎完全没有声息。
悉达多从这批沙门中的年长者的身上学习如何自我解脱,如何沉思潜修,如何遵循新的沙门法规。一只苍鹭飞过竹林上空,刹那间,悉达多把自己的灵魂和苍鹭合为了一体,他高高飞翔在树林和群山之上,他变成了一只苍鹭,吞食鲜鱼,他具有苍鹭的饥饿感,他发出苍鹭般的叫声,他像苍鹭一样的死去。一只已经死了的豺狼躺在沙滩上,悉达多让自己的灵魂潜入了这具尸体之中,于是他成为一只死豺狼,躺卧在沙滩上,逐渐膨胀、发臭、腐烂,被鬣狗撕得粉碎,被兀鹫剥去了外皮,逐渐化为残骸,化为尘土,被风吹散到四处各地。悉达多的灵魂经过死亡、经过腐烂、经过化为尘土后,又转回来了,他已品尝了轮回循环的阴郁滋味,像一个猎手似的怀着新的渴望期待着冲出缺口,以逃脱这种轮回循环,找到事由的结局,开始无痛苦的永恒境界。他杀死自己的意识,他扼死自己的回忆,他让自我潜入上千种陌生的躯体之中,例如:动物、尸体、石块、木头、流水,但是每一回他总是又惊醒过来,时而在阳光下,时而在月光下,仍然还是他自己,在轮回循环中摇摇摆摆,感觉渴望,制服渴望,又重新感觉新的渴望。
悉达多从这些沙门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他学习到如何从自我启程迈步走向无数条道路。他经历了痛苦,经历了自愿受罪,制服了苦恼、饥饿和渴望之后,走上了一条摆脱自我的道路。他通过沉思冥想,通过对一切概念的空洞思维走上了一条摆脱自我的道路。他学会了走这一条道路和另一条道路,他成百上千次脱离了自我,他让自己在非我中停留几个钟点,甚至几天之久。尽管这条道路启程时离开自我,但道路的终点却终究是回到自我。尽管悉达多成千次逃开自我,逗留在虚无之中,逗留在野兽和石块之中,回归仍然是不可避免的,他无法挣脱这一重新寻获自己的时刻,不论是在日光下还是在月光下,不论在树荫里还是在大雨中,他终于仍然是自我,是悉达多,他重又感觉到承受轮回循环的痛苦。
戈文达生活在他身边,是他的影子,和他走着同一条道路,经受着同样的磨难。他们除了谈论自己的责任和实践问题外,很少交谈其他事情。两个人有时候为自己也为他们的教师,一起走街串巷去乞讨食物。
“戈文达,你有什么想法,”有一次他们在乞讨途中,悉达多问他的朋友道,“你是否认为我们已经走得够远了?我们达到了目的吗?”
戈文达回答说:“我们学习了很多,我们还要继续学习。你会成为一个伟大的沙门的,悉达多。你迅速学会了每一种苦修实践,使那位年长的沙门常常惊讶万分。你总有一天会成为一个圣人的,噢,悉达多。”
悉达多回答道:“我并不这么认为,我的朋友。这些日子和众沙门待在一起,我是学到了一点东西,噢,戈文达,这是因为我有能力学习得如此迅速而利落。如果我待在妓女云集的小酒店里,我的朋友,生活在马车夫和赌棍中间,我也能够学习到很多很多。”
戈文达说:“悉达多在和我开玩笑。你是如何沉思潜修的,你是如何屏住呼吸的,你对饥饿和痛苦又是如何无所感觉的,难道能够从这些可怜人那里学会这些?”
悉达多却好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似的轻声说道:“什么是沉思潜修?什么是脱离躯壳?什么是斋戒?什么是屏住呼吸?这是想要逃离自我,这是一种短暂的摆脱自我存在的苦恼,这是一种对抗痛苦和生活的无意义的短暂麻醉。一个牧牛人可以在小客栈里找到同样的摆脱,同样的短暂麻醉,只要他喝上几碗米酒或者发过酵的椰子牛奶,他便不再有自我存在的感觉,不再感觉生活的苦恼,会找到短暂的麻醉。那个牧牛人喝过几碗米酒后在微睡状态中所寻得的东西,正是悉达多和戈文达所找到的同样的东西,而他们则是通过长期的摆脱自己的躯壳的苦修实践,通过逗留在非我状况中才取得的。事实便是如此,噢,戈文达。”
戈文达接着说道:“这是你的说法,噢,朋友,但是要知道,悉达多并不是牧牛人,而一个沙门也并不是一个酒鬼。喝醉酒的人可以找到麻醉,可以找到短暂的摆脱和休息,但是当他从幻觉中醒来时,发觉一切都是老样子,他并没有变得更聪明些,并没有积累什么知识,也并没有让自己提高一个等级。”
悉达多微笑着说:“我不知道你说的对不对,因为我没有喝醉过。但是我,悉达多,从自己苦行实践和沉思潜修中找到的那些仅仅极短暂的麻醉中知道,自己距离智慧,距离获得拯救也同样十分遥远,就像一个尚未脱离母体的婴儿,我知道的,噢,戈文达,我知道的。”
后来又有一次,悉达多和戈文达一起离开树林走进村子,为他们的兄弟和教师乞讨食物时,悉达多又开始谈到这个问题,说道:“怎么样,戈文达,我们的道路是否正确?我们也许已经更接近智慧了?我们也许已经更接近解脱了?或者我们只是在兜圈子——而我们,还自认为正在脱离这种循环?”
戈文达说道:“我们已经学到了很多,悉达多,还有很多正等待我们去学习。我们并没有兜圈子,我们正在往上走,这圆圈是螺旋形的,我们已经上升了好几级。”
悉达多回答说:“你可知道,我们那位最年长的沙门,我们尊敬的教师,现在高寿多少?”
戈文达说:“我们这位老人大概是六十岁左右吧。”
悉达多说:“他已经六十高龄,但还不曾达到涅槃境界。他会活到七十岁,活到八十岁,而你和我,我们也会活到这么老,我们将要不断磨炼,不断斋戒,不断反省。但是我们还远远达不到涅槃境界,他不行,我们也不行。噢,戈文达,我相信,我们这里所有这些沙门中,也许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会达到涅槃境界。我们探寻慰藉,我们探寻麻醉,我们学习种种修行技巧以求得自我迷醉。然而最根本的是:我们没有找到那条路中之路。”
“请别这样说,”戈文达表示了不同意见,“请别说这种可怕的话语!悉达多!难道在如此众多有学问的长者中,在许许多多婆罗门人中,在这么多严格律己的可敬的沙门中,在许许多多探索者、许许多多努力勤勉的人、许许多多圣洁的人中,就没有一个人会找到这条路中之路?”
但是悉达多只是用一种含有悲哀和嘲讽的声调,轻轻地说道:“过不了多久,戈文达,你的朋友就要离开这条和你一起走了很久的沙门的狭路了。我受着渴望的煎熬,噢,戈文达,而在这条漫长的沙门的道路上,我的渴望之感丝毫也没有减少。我始终渴求着新的知识,我心里始终充满了疑问。年复一年,我向婆罗门人求教。年复一年,我向神圣的《吠陀》求教。噢,戈文达,也许我向犀鸟求教,或者向黑猩猩求教,也会获得同样的智慧,同样的教益。噢,戈文达,为了学习,我已经耗费了很多很多时间,却没能到达终点:没能到达无物可学的终点!于是我认为,事实上并不存在那个我们称之为‘学习’的东西。噢,我的朋友,事实上只存在一种知识,它是普遍存在的,它就是阿特曼,它存在于我身上,存在于你身上,存在于一切生物之中。于是我便开始相信:求知欲望和学习愿望恰恰是这种知识的可恨的仇敌。”
戈文达在半路上呆住了,他高高举起双手,说道:“悉达多,请千万别用这种言论使你的朋友惊恐万状!真的,你这番话在我心里引起了恐惧。只要想一想:倘若一切正如你所说的,倘若学习并无意义,那么还谈什么祈祷的神圣性,什么婆罗门人的德高望重,什么沙门僧的虔诚呢?有什么东西,噢,悉达多,世上万物有什么可算是神圣的、有价值的、可尊敬的呢?!”
这时戈文达喃喃地念了一首诗,这是《奥义书》[16]里的一首诗:
谁潜心于阿特曼之中,
沉思默想,灵魂净化。
他的心便神圣高洁,
不需要任何言语形容。
悉达多沉默不语。他思考着戈文达对他说的话,从头到尾琢磨着这些话。
是的,他想,他耷拉着脑袋站着,世上万物中有哪些可称之为圣洁的呢?究竟有哪些呢?有哪些是经得住考验的呢?他摇了摇头。
后来,当这两个年轻人和这批沙门僧共同生活并且分担苦修实践将近三年的时候,他们从各种不同的途径和渠道听见一个消息、一个谣言、一个传闻,说什么:出现了一个名叫加泰玛的超人,一个活佛,他战胜了世上的一切苦恼,他能使复活的车轮停止转动。他到处讲学,受到青年人的拥戴,他漫游在全国各地,没有财产,没有妻子,没有家乡,他身披苦行主义者的黄色僧衣,但是他的额头是开朗的,他是一个圣人,许许多多婆罗门人和贵族在他面前弯下身子,他们愿意充当他的弟子。
这个传闻、消息、童话到处流传,传到这里,又传到那里。在城市里,婆罗门人互相交谈,在森林里,众沙门议论纷纷,到处回响着加泰玛的名字,到处在谈着这个活佛,传进了这两个青年人的耳朵,有好话也有坏话,有赞美也有诽谤。
就像某个国家流行瘟疫那样,这个消息迅速传播,消息说,有这么一个人物,一个智者,一个有学问的人在全国各地走动,他的话语和他嘘出的气息足以治愈每一个被瘟疫所侵袭的遭难者,当这个消息传遍全国的时候,人人都谈论它,有许多人深信不疑,也有许多人十分怀疑,还有许多人则立即启程去探访这位智者、这位圣人。于是整个国家都传遍了关于加泰玛,这位活佛,这位出身于释迦牟尼家族的智者的种种轶事,种种香气馥郁的趣闻。他的信徒们说,他掌握着那些最高级的知识,他记得自己前生的事,他已达到涅槃境界,可以不再回到轮回中来,他永远不会沉没在造化的污浊波涛之中。人们报道了他的许多惊人的、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迹,说他创造了奇迹,说他战败过魔鬼,说他曾经和诸神对话。而他的反对者和敌人则说,这个加泰玛不过是一个自吹自擂的引诱者,他追求奢侈的生活,他蔑视祭献,他并无渊博的学问,甚至不懂得如何清苦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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