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达多-克诺尔普(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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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不是的。不过也并非没有这个可能,是不是?”

    “别这么说话!”

    他们握手告别,敲石人从裤袋里掏出一枚钱币塞给他,克诺尔普为了不使朋友扫兴,没有拒绝,收下了这枚钱。

    他又朝故乡的山谷望了一眼,回过头去再一次和安德莱斯·夏勃莱点头告别,他又咳嗽起来,于是急忙加快步伐,不一会儿便消失在较高的森林拐角处了。十四天后,连续几天多雾而阴冷,尽管如此,仍不时有阳光温暖着迟开的钟形花和被霜打过的黑莓,后来气候骤然变得让人冷得发抖,三天后起了一阵风,随即降下一场鹅毛大雪。

    这段时间内克诺尔普正在流浪途中,他始终盲目地在自己家乡周围徘徊,有两次他已经走得很近,到了森林拐角处,看见了敲石人夏勃莱,并观察了他好一会儿,却没有再跟他打招呼。他已经想了很多,他所走过的那些漫长、艰辛而又无益的道路,使他错误的一生好似被坚韧的荆棘藤蔓越来越紧地缠着,他找不到任何意义,得不到任何慰藉。然而他的病又发作了,感觉很不好,于是他几乎想要不顾一切地再返盖尔贝绍去敲打医院的大门。可是当他经历了接连几天孤独之后,再眺望山下的小城时,感到一切都是那么陌生而又带着敌意,他顿然醒悟过来,自己永远不会再属于那边了。他不时到村子里购买一点面包,比比皆是的榛子也可供他果腹。晚上他就到森林工人的木板房里过夜,或者就睡在田野上的草堆里。

    鹅毛大雪使他走出沃尔夫山,朝山谷的磨坊小屋走去,他疲惫不堪,步履维艰,但还是不停地迈动着双腿,好似他必须彻底利用自己所剩不多的日子,他不断地走,不断地走,走过了所有的森林和小道。尽管他又有病,又很疲劳,但他的眼睛和鼻子却还像过去那样,灵活而敏捷;可以像一头灵敏的猎犬似的观察和嗅闻;他现在仍和过去一样,即使他已毫无目的,但每一个土坑,每一阵风,每一种兽类的踪迹,他都仔细察看。他的意志已不起作用,而两条腿还本能地往前挪动不停。

    几天以来,他的头脑始终不间断地和亲爱的上帝进行着对话。他心里毫无恐惧之感,他知道上帝并不能为人类做任何事。但是他们还是一个劲儿地对话,上帝和克诺尔普,谈论生活的无聊;讨论如何才能建立另外一种不同的生活;讨论为什么事情必须这样或者那样,而不可能另一种样子。

    “当时发生了这样的事,”克诺尔普的思想一再固执地回到这儿,“当时,我才十四岁,法兰切斯卡伤害了我。我原先还是一个大有希望的人。从此以后,我内心有什么地方损坏了,搞糟了,从此便一蹶不振。——是啊,唯一的错误就在于你没有让我在十四岁上就死亡!倘若如此,我的生活就会像一只成熟的苹果一样美好而圆满。”

    亲爱的上帝却只是微笑着,有时候还把脸面全部隐藏在风雪之中。

    “嗯,克诺尔普,”上帝警告地说,“想一想你的青年时期,想一想你在奥登瓦尔德度过的夏日,想一想你在莱希斯推顿的日子吧!你难道没有像一头小鹿似的欢蹦乱跳过吗?美好的生活不是使你充满了活力吗?你不是很会唱歌,很会拉手风琴,让姑娘们钦佩不已吗?你还记得在包艾斯维尔度过的那些星期天吗?你还记得你的第一个情人亨丽艾特吗?好了,那么你能说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吗?”

    克诺尔普只得低下头来沉思,他的青年时代的欢乐像远方的野火一般向他闪烁着朦胧而美丽的光芒,像蜂蜜和甜酒一般散发出浓郁的芬芳,像初春夜晚的暖风低沉地呼啸而过。上帝啊,这一切都是美丽的,欢乐是美丽的,悲哀也是美丽的,缺少了这些,每天的日子将是何等的悲凉!

    “啊,是的,”他承认,像一个疲乏的孩子,声调里满含着哭泣和反抗。“当初的日子是美好的。当然其间也难免有不幸和悲伤。不过全都是美丽的年代,这都是事实,也许,像我这般酗酒,这般热衷于跳舞,这般沉溺予爱情的良宵的人,当初是不多的。可是后来,后来就一了百了了!其实那时就已有尖刺潜伏于幸福之中,我早就确切地知道这一点。如今这样的好日子不会再有了。肯定的,绝不会再有了。”

    亲爱的上帝在大风雪中远远地消逝了。于是克诺尔普站停片刻,稍稍歇一口气,并在雪地里咳出几小块血块,这时上帝又出现了,是来给他作出回答的。

    “请你说一说,克诺尔普,你是不是有些忘恩负义?你变得如此健忘,简直令人可笑!我们一起来回忆回忆那些日子,当时你曾是跳舞皇帝,想想你的亨丽艾特,你已经不得不承认,当时是美好和幸福的,令人愉快而有意义的。倘若你是这么想着亨丽艾特的,亲爱的,那么你怎么能完全不想到丽莎贝丝呢?哦,难道你真的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这时,过去的一部分生活又像远处的一座山峰般耸立在克诺尔普眼前,只是没有像过去那么活泼快乐了,但却闪烁出神秘而真切的光辉,好似妇女含泪微笑,好似已逝的、早已为他忘怀的岁月又从坟墓里爬了出来。丽莎贝丝站在他们中间,还是那么一双美丽而悲哀的眼睛,胸前抱着一个小男孩。

    “我真是一个坏蛋!”他又开始责备自己。“是的,丽莎贝丝死后,我本来也不应该活下来。”

    可是上帝不让他继续往下说。上帝那双明亮的眼睛逼视着他,继续说道:“听着,克诺尔普!你曾经狠狠地伤害了丽莎贝丝,这是事实,当然你也明白,你给予她的温柔体贴超过了那种恶劣行径,而她也从没有一秒钟恨过你。你这个傻瓜,你难道没有看出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吗?你难道没有看出自己正因此而成为一个轻浮的人,一个流浪汉的吗?你到处施展你那一套孩子气的可笑的勾当,并因而到处受到宠爱,受到嘲笑,受到感谢吗?”

    “事实如此,”克诺尔普沉默了几分钟后低声道。“不过这些全是从前的事,那时我还青春年少!为什么我没有从这些坎坷中得到教益,成为一个正常的人?时间应该是充裕的。”

    大雪中断了一个时候。克诺尔普又休息了片刻,想把帽子上和衣服上厚厚的雪花抖掉。可是他已经力不从心,浑身像散了架似的。如今上帝已站在他面前,那双明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射出太阳般的光芒。

    “你现在该满足了吧,”上帝警告他说,“抱怨有什么用呢?你真的看不见一切都很好,发展得很正常,不会再有任何改变吗?嗯,是的,你如今想当一位绅士,一个手艺匠,有妻子有孩子,晚上读读报纸,是不是?这样,你就不会再逃之夭夭,在森林里和狐狸同眠,击落飞鸟和驯养蜥蜴,是不是?”

    克诺尔普重新迈步向前,由于疲乏而踉踉跄跄,他自己却毫不觉察。他自己感觉好多了,他对于上帝对他讲的话点头表示感谢。

    “你瞧,”上帝说,“我并不需要你别的模样,就要你本来的样子。你以我的名义浪游天涯,你始终不间断地把追求自由而产生的些许愁思带给在家里安居乐业的人们。你以我的名义做了许多傻事情,受到人们的讥讽;而我本人就活在对你的讥讽中,活在对你的喜爱中。你是我的孩子,我的兄弟和我的一部分,凡是我没有和你共同体验过的经历,对你来说全都是毫无价值、毫无痛苦的。”

    “是的,”克诺尔普点了点沉重的头说。“是的,事实如此,我自己也确实常常这么想的。”

    他躺在雪地里略事休憩,他那疲劳的四肢感到非常轻松自如,他那双发烧的眼睛微笑着。

    当他闭上眼睛打算睡一会儿时,他还一直听见上帝说话的声音,一直看见上帝那双明亮的眼睛。

    “那么你没有什么要抱怨的?”上帝的声音问。

    “没有什么,”克诺尔普点点头,腼腆地微笑了。

    “那么一切都很好?一切都要照它们应有的模样存在下去了?”

    “是的,”他点头认可,“一切都该如此。”

    上帝的声音逐渐低下去,一会儿变得像他母亲的声音,一会儿像亨丽艾特的声音,一会儿又像丽莎贝丝善良、温柔的声音。

    当克诺尔普再度睁开眼睛时,阳光亮得刺眼,他不得不立即又闭上眼睛。他感到雪花在他手上积得很厚了,他想把它们抹掉,可是睡意已比他的任何其他愿望更为强烈地向他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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