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达多-克诺尔普(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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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忆克诺尔普·

    那时正是快乐的青年时代,克诺尔普也还在世。当时我们一起出门漫游,在这鲜花盛开的盛夏季节,他和我无忧无虑地走在肥沃的土地上。白天我们在金黄色的麦田里闲逛,或者躺在荫凉的核桃树下乘凉,或者就躺在树林边休憩,一到晚上我便总是在一旁倾听克诺尔普给农民们讲故事,看他和孩子们表演影子游戏,听他为姑娘们唱着无数首歌曲。我愉快地待在一旁,毫无妒忌之感,只有他和姑娘们待在一起。他那棕色的脸庞闪着光彩,那些姑娘都被他的玩笑逗得哈哈大笑,同时又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对此我偶尔有点妒意,暗想他真是一只幸福的小鸟,或者想自己真不走运,于是我有时候便走开去,免得成为多余的人。我不是去牧师的小屋和主人进行理性的夜谈,并且求宿一宿,便是回到自己的旅舍里悄悄地哭泣一场。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有一天下午我们经过一座教堂的庭园,这是一所小教堂,坐落在田野里,离附近的村庄很远,那些高出墙头的深色灌木使整座教堂充满着神秘宁静的气息,教堂静静地躺在这片火热的田野上。教堂入口处的铁栏杆旁有两棵大栗树,铁门已经上锁,我建议继续向前走。但是克诺尔普不同意,他已经习惯于翻越墙头。

    我问:“又到下班的时候了?”

    “当然,当然,否则我脚底怎么会疼呢。”

    “是的,这座教堂恰巧是为你准备的吧?”

    “但愿如此,你也来吧。农民们生活简陋,这点我很了解,但是他们到了地下会有好报的。因而他们乐意艰苦劳动,乐意在自己的墓穴及其附近种植一些干净的花草。”

    这时我也爬了上去,看到他说得有理,事实证明确实值得翻过这座矮墙。庭园里排列着一行行笔直的和弯弯曲曲的坟墓,大多数都立着白色的本质十字架,这里、那里绿草成茵,鲜花五彩缤纷。风儿和煦地吹着,牻牛儿花摇曳不定,在树荫深处还有迟开的桂竹香花,玫瑰花丛上挂满了玫瑰花,而接骨木树和紫丁香树密密地一棵挨着一棵,枝叶都交错在一起。

    我们对庭园里的一切都浏览了一遍,然后便在草地上坐下身来。草地高低错落,长满了野花,我们静静地坐着休息,感觉浑身阴凉,心满意足。

    克诺尔普读着最近的那个十字架上的名字:“这个人叫安格贝特·奥艾尔,已经六十出头。如今他已长眠在木犀草下,多么美丽的花啊,他现在睡得多么宁静。我希望我到那一天也会有木犀草,目前我暂时先从这里取一枝。”

    我说:“别摘,你还是采别的花吧,木犀草枯萎得最快。”

    他仍然摘下一枝插在自己的帽子上,帽子搁在他身边的草地上。

    “这里安静得出奇!”我说。

    他说:“嗯,不错。倘若更静一些,那么我们就可以听见地底下那些人的说话声了。”

    “不可能的。你别瞎说。”

    “谁说得准呢?人们不是常说,死亡就是睡眠,而人们睡着时是常常说话的,甚至还唱歌呢。”

    “你说的也许是对的。”

    “当然,为什么不对呢?如果我死了,我便会在地下等候,等待着星期天姑娘们来到这里,站在坟地周围,弯身采摘某座墓穴上的花朵,那时我就要开始轻轻唱歌。”

    “嗯,你唱什么歌呢?”

    “什么歌?什么歌都行。”

    他躺在地上伸直身子,闭上眼睛,立即用一种轻柔的、孩子气的嗓音唱了起来:

    因为我过早离开人间,

    请您,年轻的姑娘,

    为我唱一首告别的歌。

    当我重新回来的时候,

    当我重新回来的时候,

    我就是一个美丽的男孩。

    我不由得哈哈大笑,我非常喜欢这首歌。他唱得婉转柔和,尽管有时候歌词缺乏完整的意义,但音乐旋律却是无懈可击的,可以说是十分悦耳的。

    “克诺尔普,”我说,“你千万别向姑娘们许诺太多,否则她们下回就不来听了。那句‘重新回来’的词很好,可是没有人说得准你恰巧就会是一个漂亮的男孩,这可真是说不准的事。”

    “当然说不准,这是肯定的。不过我喜欢这样。你总记得,就在昨天,我们曾向他打听路途的那个放牛的男孩吧?我非常想再当一次男孩。难道你不想?”

    “不,我不想。我过去曾经遇见一个老人,年龄肯定已七十开外,他神态平和,鹤发童颜,使我感到他身上只存在善良、睿智和安详。从此以后我不论到哪里总是想着自己将来也要成为这样一个老人。”

    “好啊,你只是还欠缺一点儿什么,你知道吧。总而言之,这些愿望实在很可笑。如果现在有人点头,我愿立即变成一个可爱的小男孩,而你呢,愿意变成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头子,然而并没有人对我们点头。因此我们也就乐意保持我们的现状。”

    “这也是现实。”

    “是的。不过请注意。我常常自己思忖:究竟什么才称得上是最美好、最出色的呢,是不是一个金黄头发的苗条少女。这看法并不准确,因为人们常常可以发现,黑姑娘几乎更为艳丽。此外,我脑海里还一再出现这种想法:最美好最出色的首先应当说是那一只自由地翱翔在高空的美丽鸟儿。而另一回我又不动感情地想到了一只蝴蝶,例如一只纯白色的、翅膀上带红点的蝴蝶,有时候又想,这或者是傍晚时分天边云层间放出的一缕霞光,它把一切都照得发亮,却不会照瞎人的眼睛,万物因而显得既愉快又纯洁。”

    “说得完全正确,克诺尔普。这才是万物中最美丽的,只要人们在美好的时刻看见这一光景都会这么想。”

    “是的。不过我还想到了别的东西。我想,最美好的情况应该永远是:人们在心满意足的时候也还有点儿悲哀,或者有点儿恐惧。”

    “那又为什么?”

    “我认为:人们也许完全找不到一个绝对美丽的姑娘,因为人们不懂得,她受时间制约,她会衰老、死亡。倘若有一些美好的东西永远长青,永恒地留存世间,我一定会感到极其愉快,但是事实让我寒心,这一点你也一直看得清清楚楚,因为它不可能发生在现实的今天。相反地,我只看到一些终将消逝的、不能永存的东西,于是我不仅高高兴兴予以接受,而且还产生了同情之心。”

    “噢,是的。”

    “因此不论到什么地方,倘若能在夜里燃起一堆火,我便认为是无可比拟的妙事了。黑暗中会升起蓝色和绿色的光球,正当它们升腾到美的顶点时,就转化为一道小小的弧形而消失不见。人们如果在一旁观看,那么人们既会有欢乐,也会同时产生恐惧:两者是互相协调,同时并存的。倘若火焰能持续较长时间,岂不是美事,是不是?”

    “是的,当然。不过也并不适用于一切事情。”

    “为什么不适用?”

    “我举一个例子。如果有两个人相爱,于是结婚了,或者是两个男子有交情,便建立了亲密的友谊。因此,唯独有持久性的事才算是美事,而美事就不该再有一个离散的结局。”

    克诺尔普审视着我,然后忽闪了一下浓黑的睫毛,沉思地说:“你说得也在理。然而这也和其他一切事物一样,总有终结的一天。关于友谊反目成仇,爱人变成敌人这样的情况也屡见不鲜。”

    “这是事实,不过在破裂来临之前,人们决不会想到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你瞧,我这一生中曾经有过两度恋爱,我的意思是真正的恋爱,两次恋爱时我都曾断然认定是永恒不变的,除非死亡才能加以中断,可是两次恋爱都以破裂而告终,而我本人却并没有死亡。我也有过一个好朋友,还是我在家乡时结下的生死之交,我从来没有料想到我们两人会在活着的时候绝交。然而我们却断了往来,早就断了往来。”

    他静默下来,我也无言可说。人和人之间因某种关系而造成的痛苦,我还从未尝过,同时我也不曾有过这种体验:在两个互相联结得极其紧密的人中间,永远存在着一个裂开着的深沟,唯有爱,唯有一个钟点接着一个钟点用苦难架起桥梁才可能加以沟通。我思考着我的伙伴刚才那番话,我特别喜欢关于火焰光球的那些想法,因为我自己也曾有过几次类似感受。这些五彩缤纷的微带卷曲的火焰,从黑暗中向上升腾,又急匆匆消失得无影无踪,让我觉得它们是人类一切乐趣的象征,它们在我眼中越是美丽,我便越是感到不满足,便越容易觉得它们熄灭得太匆忙。我把这些想法也告诉了克诺尔普。

    可是他不置可否。

    “嗯,嗯,”他只是答应着。随后,隔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闷声闷气地说道:“思想和意识其实毫无意义,人们的行动往往不是有意识的,而是完全无意识地迈着自己的每一步路,完全由他的心灵所支配。而这些行动也许都是出于同情心和爱心,我是这么推论的。到末了,每个人总是自己独自行动,不再和任何人有关系,从一个人之死,便可以看清这一点。人们为他啼哭,为他伤心,人们悼念他一天、一个月,甚至一年,然而死者终于还是消失了、离开了,在棺材里人人都一律平等,不论是一个流浪汉,还是一个不知名的手艺人。”

    “嗨,克诺尔普,你这番话听着刺耳。我们过去经常讲,每当一个人用善良和友谊取代了邪恶和仇恨时,生活便终于有了意义和价值。而按你现在的说法,一切全都无所谓得很,偷窃和杀人我们都可以放手去干。”

    “不,我们不能干这些事,我亲爱的朋友,有胆量的话,你不妨将我们最近碰到的人打死几个试试!或者你干脆要求一只黄色蝴蝶变成蓝色蝴蝶。别人只会耻笑你。”

    “其实我不是这个意思。倘若一切全都无所谓得很,那么一个人诚实上进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如果蓝色和黄色没有区别,善良和邪恶也完全相等,那么也就不存在任何道德了。于是每个人就像森林里的一只野兽,按照自己的本性行动,既没有荣誉感,也没有羞耻感。”

    克诺尔普深深地长叹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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