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达多-克诺尔普(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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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寻访裁缝施洛特尔贝克,克诺尔普来到郊区一幢背街房屋的三层楼上。这个小小的作坊好像是悬在高空中的一只鸟窠,因为楼房恰好筑在山谷边缘,人们如果从窗口垂直朝下眺望,看见的不仅是身下的三层楼房,而且是令人眩晕地向下延伸的山峰,山峰上点缀着一座座歪斜的可怜小花园和一片片草坡,远处一大片突出的楼房后墙、鸡棚、山羊厩和兔栏显得杂乱无章,只是依稀可辨,从靠得最近的那些楼房的屋顶向下看去,发现它们都坐落在狭小的深谷里,在这片荒芜地带的对面。这座裁缝作坊因而光线明亮、空气新鲜。勤劳的施洛特尔贝克正弯腰俯身在临窗的宽大工作台上,高瞻远瞩地俯视着世界,就像是一个灯塔看守人。

    “敬礼,施洛特尔贝克。”克诺尔普一进门就打招呼,而裁缝师傅被光线照花了眼,只是朝房门眨着眼睛。

    “啊,是克诺尔普!”他高兴得叫起来,朝客人伸出双手。“又回老家来了?你爬得老高到我这里,想必有什么事要我做?”

    克诺尔普拉过一把三条腿的椅子,坐了下来。

    “给我一根针和一段线,要棕色的细线,我检查检查有没有需要缝补的地方。”

    他随即脱下外衣和背心,找了一段合适的线,穿进缝衣针,然后用审视的目光检查整件衣服。上衣很好,几乎像是全新的,他用灵巧的手指迅速将每一可疑之处,每一道不太牢固的缝边,每一颗半松动的纽扣都修理得妥妥帖帖。

    “你究竟过得怎么样?”施洛特尔贝克问道,“这个季节没有什么可夸奖的。但是归根结蒂,只要身体健康,无家无室……”

    克诺尔普故意咳嗽了下,打断他的话头。

    “是啊,是啊,”他随随便便地反驳说,“天主让雨水淋着正直的人和不正直的人,唯有裁缝浑身干净地坐着。你还总是不停地抱怨吗,施洛特尔贝克?”

    “嗳,克诺尔普,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你听见孩子们在隔壁叫嚷吵闹吧。现在已经是五个了。我整日坐着干活直到黑夜,钱却永远不够用。而你整日游荡,无所事事!”

    “错了,老伙计。我在诺伊施塔特的医院里住了四五个星期,他们是不挽留病人的;再说只要那个人病情不太严重了,事实上也不肯在医院里久留。一个男子汉的道路是奇妙的,老朋友施洛特尔贝克。”

    “啊,够了,别吹牛了!”

    “难道你从来不心平气和?我倒是愿意如此,所以我来到你这里。你意下如何,我的老裁缝?”

    “别拿什么心平气和来打扰我!你说你住了医院?我真替你难过。”

    “请别这样,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让我们来谈谈那本关于西拉的书和启示录的问题吧?你知道,我住医院时有许多空闲时间,床边又正好有一部《圣经》,我细细读了又读,现在可以好好和人讨论讨论了。这是一部稀奇古怪的书,这部《圣经》。”

    “你说得对。一部稀奇古怪的书,而且一半篇幅是骗人的谎话,因为并没有另一部和它相当的书。你也许懂得比较多些,因为你曾经上过拉丁学校。”

    “可是我差不多全忘了。”

    “你瞧,克诺尔普——”裁缝从窗口朝外面深不可测的谷底吐了一口唾沫,睁大眼睛、怒形于色地朝下面望了望说:“请看吧,克诺尔普,这与心平气和无关。完全没关系,我就这么朝下面吹口哨,我对你说。我就这么吹口哨!”

    流浪汉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是的,是的。我们已经说得很多了,老伙计。我认为,《圣经》里记载着极其智慧的事情。”

    “是的,当你不断翻阅一本书时,会发现到处都有相对立的东西。是的,我是完了,彻底完了。”

    克诺尔普站起身来,伸手握住一把熨斗。

    “你给我添几块煤吧。”他请求裁缝。

    “又要做什么?”

    “我想把背心稍稍熨一熨,这顶帽子淋了好几场雨,也需要整理整理。”

    “老是这么讲派头!”施洛特尔贝克有点恼怒地叫起来,“你干吗像个伯爵似的打扮得这么雅致,你也知道你不过是个穷光蛋?”

    克诺尔普平静地一笑。“别人看着像样些,我自己心里也高兴,倘若你不愿意心平气和地帮助我,那么你就单纯为了友情和对一个老朋友的爱而做这件事吧,行不行?”

    裁缝起身走出房门,立即拿着热熨斗走了回来。

    “这才对了么,”克诺尔普称赞说,“非常感谢!”

    他开始小心翼翼地烫皮帽的帽檐,他干这件事远不及缝补时那么熟练灵巧,他的朋友从他手里接过熨斗,亲自动手帮他干。

    “我简直太高兴了,”克诺尔普道谢说,“它又是一顶过节戴的帽子啦。可是,你瞧,朋友,你对《圣经》未免要求过高。照我的看法,什么是真理,什么才算是建立了真正的生活,需要每一个人自己去思考,这是不可能从任何书本里学得的。《圣经》已经十分古老,而对于某些事情,今天人们都已经认识和了解了,过去的人却并不认识;尽管如此,《圣经》里还是记载着许多美丽和勇敢的故事,其中有许多讲的完全是真理。某些部分给我的印象竟像是一本美丽的画册,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关于那个小姑娘,那个露丝穿过田野拾麦穗的故事,写得多动人,人们简直像是进入了这个极美丽的温暖夏日,或者感到救世主就和这个小姑娘坐在一起,人们会想:她比所有傲慢的老头子加在一起都更为可爱得多!我发现,《圣经》说得很对,人们能够从中学到东西。”

    “是的,是这样,”施洛特尔贝克表示同意,然而又想证明他并不完全正确,“不过事情很简单,因为这是别人的孩子,如果哪个人自己有五个孩子,而且还没有掌握喂饱他们的好办法时,就另当别论了。”

    他又重新怒气冲冲,待客人苛刻起来,克诺尔普不愿看见这种情况,想在他告辞之前再给主人讲些高兴的事情。克诺尔普略略沉思片刻。随后对着裁缝弯腰俯身,用自己那双明亮的眼睛严肃地凑近对方的脸凝视着,并轻轻地问:“难道你现在不爱你的孩子了,嗯?”

    裁缝一下子吃惊得睁大了眼睛。“当然爱的,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当然很爱他们,尤其是那个大的。”

    克诺尔普极其庄重地点点头。

    “我现在得走了,施洛特尔贝克,我得向你深表谢意。这件背心如今已具有双重意义。——至于你呢,你必须爱自己的孩子,并且心情要愉快,孩子们都不小了。请千万注意,我给你讲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你以后也不必告诉别人。”

    裁缝惊讶地凝望着对方那双清澈的眼睛,它们已变得十分严肃。克诺尔普非常小声地讲述起来,裁缝师傅好不容易才听清他说的话。

    “请望着我!你羡慕我,你不断在想:他生活得多轻松啊,没有家室之累,无牵无挂!事实并非如此。我有一个孩子,一个两岁的小男孩,由一个陌生家庭抚养着,因为他们并不认识孩子的父亲,因为孩子的母亲死在产床上。你不必打听这个城市在什么地方。但是我知道那地方,每当我经过那里,我总要悄悄在那幢房子周围转悠,站在篱笆旁,我期待着,运气好的时候,我见到那小家伙,而我既不能亲他,又不能拉他的小手,至多吹着口哨在他身边走过而已。——嗯,就是这些,现在再见吧,你应该很高兴,因为你有孩子!”

    克诺尔普继续在城里漫游,他在一个车床工人工棚的窗口前逗留了一阵,一面闲谈,一面凝望着拳曲的木屑飞速转动而出的情景,半路上他又和一个很和善的值班警察客客气气打了招呼,那人还拿出自己桦木盒里的鼻烟请他吸。他所到之处,总有人告诉他许多家庭和手艺人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情,他听说了会计师的老婆过早逝世和市长的儿子极不成器的消息,同时他也回报以其他地方的新鲜逸闻,这些软弱而又好讽刺挖苦的人都把他当作自己的熟人、朋友和分享秘密的知情人,到处都把他和他们自己品行端正的定居生活联系在一起,使克诺尔普十分愉快。那天正是周末,他在一家酿酒厂大门入口处的通道上,从一个箍桶匠口中知道,当天晚上和第二天,这里都有舞会。

    舞会经常有,但最妙的是地点,从盖特奋根的洛恩到路特福斯家只有半小时的路程。于是他决定带邻居家的小芭芭拉来跳舞。

    很快到了中午时刻,当克诺尔普登上路特福斯家楼梯的时候,一股诱人食欲的浓烈香气从厨房里向他迎面扑来。他站定身子,孩子气十足地张大鼻孔猛吸着这股沁人心脾的香味。但是尽管他轻手轻脚,他们仍然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女主人走出厨房,满面笑容地站在明亮的门框前,浑身都裹在食物的香气里。

    “感谢上帝,克诺尔普先生,”她亲热地说,“好极了,您回来得正是时候。我们今天中午吃烤肝,倘若您爱吃,我想,我也许可以特地替您烤一块最好的。您爱吃吗?”

    克诺尔普摸摸胡子,随后作了一个骑士式的答谢动作。

    “啊,为什么对我特殊照顾呢,只要给我一盘汤喝,我就很快活了。”

    “何必客气,一个人大病初愈,应该受到细心照料,否则哪能恢复体力呢?不过也许您不吃肝脏?是有人不爱吃肝的。”

    他客气地笑着道谢。

    “噢,我不是这种人,给我满满盛一碟烤肝吧,这可算得上是星期日的美味佳肴,在我有生之年,如果每个星期日都有烤肝吃,我可真心满意足了。”

    “您和我们在一起什么也不会缺少的。想想我们曾在什么地方学过烹调手艺吧!现在您只要知道,这块肝是我特意挑出来给您留下的。它对您的身体有好处。”

    她走近他,活泼地望着他的脸微笑着。他理解她对自己的好感,而且这个娇小的妇人也几乎可算很标致,但是他做出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他手里摆弄着那个可怜裁缝刚刚给他熨整齐的漂亮的皮帽子,眼睛望着别处。

    “谢谢,太太,非常感谢您的好意。但是我最爱吃麻雀!我在你们家过的简直是娇生惯养的日子。”

    她哈哈大笑,用食指作出威胁的姿势。

    “您用不着装出胆小腼腆的样子,我对您很了解。嗯,烧麻雀!是和洋葱一起烧的吧?”

    “我想是这样烧的。”

    她回转厨房料理饭菜,克诺尔普坐在已经铺好桌布的起居室里。他翻阅着旧画报,直到主人走进房间,汤也端上桌子。大家吃过饭,三个人又一起玩了一刻钟纸牌,玩牌时克诺尔普又耍了一系列精巧大胆的新花样,使女主人大为惊讶。他懂得如何懒洋洋满不在乎地把纸牌搞乱,又一下子闪电般地排列整齐,然后文质彬彬地把牌扔到桌上,有时又让大拇指嗖的一声滑过一摞纸牌边缘。主人以惊奇和宽容的态度望着他,像一般工人和市民看待不能挣钱的艺术一样。女主人却是以行家的眼光观察着这一说明客人擅长社交的标志。她的目光平静地、十分注意地停留在克诺尔普那双修长而没有被沉重劳动磨损变形的纤细的手上。

    一道微弱的时隐时现的阳光透过小小的玻璃窗照进房间,照在桌子上、纸牌上,那微弱的光线无力地在地板上嬉戏,在粉刷着蓝色的天花板上颤动,旋转不停。克诺尔普那双闪光的眼睛把一切都切切实实看在眼里:二月阳光的嬉戏,住宅里恬静的和平气息,老朋友那张手工艺匠人的勤恳严肃脸容,还有漂亮的女主人那种躲躲闪闪的目光。这种目光使他不快,这对他并不意味着目标和幸福。他暗自思忖,等我身体康复,等夏日来临时,我决不在此多待一个钟点。

    当路特福斯把纸牌收拢叠齐,又望望钟时,克诺尔普说:“我想到阳光下去散散步。”他和主人一起走下楼梯,看着主人走进干净的仓库和那些兽皮待在一起,便继续往前走,消失在荒草丛生的狭长的花园里,花园中间有一个用槲树皮鞣革的大坑,花园一直延伸到一条小河边。盖尔贝人在河面上架了一座木板小桥,以便漂洗他的毛皮。克诺尔普坐在小桥上,双脚悬在平静而又急速流逝的水面上,饶有兴趣地望着从身下悠然自得飞快游动的黑色鱼儿,后来他又开始好奇地研究周围环境,因为他一直在找机会和对面那个年轻女仆好好谈谈。

    花园被一道钉得歪歪斜斜的木板篱笆一隔为二,而在河水里,一座座木桩早已朽烂,有的业已消失,人们可以毫无阻拦地踩着一个个残根到达彼岸。毗邻的花园看上去照料得颇为细致周到,远远胜过维斯盖尔贝人这片荒芜的草地。人们可以望见那里有四排花床,经历了严冬之后它们长满了野草,并且有点下陷。莴苣和越冬菠菜稀稀落落地生长在两行长形花坪上,玫瑰花丛弯弯地伸出地面,好似一顶皇冠埋在地里。再远些有几棵美丽的云杉树,遮没了主人的房屋。

    克诺尔普仔细地观察了毗邻的花园,看清了云杉树间那幢房子,厨房就在房屋的后面,随后便悄悄地走近住宅,没等多久,便看见那个年轻女仆高高挽着袖子在操持家务。女主人也在厨房里,她不断地发号施令,指点教诲,这是一个典型的泼辣女人,没有一个女学徒愿意为此付出代价,这些每年都要更换的女学徒后来离开那里时,也决不会道谢。主妇教诲和指责的声音现在已较为缓和,不带恶意,而那个小姑娘似乎也早已对此习以为常,因此她脸色平静,不受干扰地依然干着自己的活计。

    闯入者向前伸出脑袋,身子斜靠着树干,站立在一边。他像一个猎人,好奇而警惕地注视着,也像一个荒废光阴的懒汉,把旁听和旁观视作自己的生活本分,心满意足地在一旁耐心偷听。他很喜欢青年女仆的容貌,这容貌透过玻璃窗看得清清楚楚,同时他又从主妇说话的口音里判断出她不是莱希斯推顿人,她的老家肯定在离此不远的山谷上部。他悄悄地偷听着,嘴里咀嚼着一根芳香的杉树枝条,过了半个小时,过了整整一个小时,直至主妇消失不见,厨房里变得一片寂静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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