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达多-盖特露德(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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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我回家以后的感受正如海因利希·莫特所预言的:成就给我带来了许多不愉快,甚至是有些可笑的后果。我把歌剧事务委托给一个经纪人后,自己便轻松了些。但是仍然有无数人来访问,有记者、出版商,还有许多讨厌的信件,经过一段时间之后,我才习惯于这种迅速成名后的小小负担,而且逐渐从最初的失望中恢复过来。人们当然有权利以任何形式吹捧一个业已成名的人物,至于他是不是神童、作曲家、诗人,抑或是杀人抢劫犯,那是无关紧要的。有人要他的照片,另一人要他的手迹,还有人向他要钱,每个年轻的同行都给他寄去自己的作品,向他献媚,要求他进行评价,倘若不理会或者干脆说出了自己的看法,那么这个崇拜者便会突然变得刻薄、粗暴,并且会寻求报复。各种杂志都想刊载成名者的照片,报纸上竞相介绍他的生活、出身以及外表。老同学们都纷纷撰写回忆,而那些远房亲戚都宣称自己早就预言他们的这位表亲总有一天会成名的。

    所有这类信件总是使我受窘,带给我烦恼,其中就有施尼佩尔小姐的一封信,简直让我们发笑。还有一个我早已忘记的人给我来了信,那就是美丽的绿蒂,信里没有提到我们那次滑雪,完全是以一个忠实的老朋友的口吻写的。她已同她家乡的一个音乐教师结了婚,还把她家的住址给了我,我当即将我所有的乐曲题上美丽的诗句寄给了她。她回寄我一张照片,可是她那众所周知的外貌显然变老变粗了,我尽可能友好地给她回了信。

    这些小事情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而我的一切美好和丰硕的胜利成果,连同我和那些不仅嘴里而且心里也有音乐的高贵文雅人士的结识,都不属于我真正的生活,我的生活仍像从前一样保持着宁静,从那以后也没有什么变化。值得另外提一下的,仅仅只有我那些亲密朋友命运的变化。

    老依姆多先生看来不再像盖特露德在时举办那么多社交晚会了。但是在他那挂着许多画像的住宅里每三星期总要举行一次精选的音乐晚会,我是每次必到的常客。有时候我也带台塞尔一起去参加。不过依姆多也乐意我在其他时间去看他。因而我往往在黄昏时就早早地去了,那是他最喜欢的时间,我们坐在他的简朴的书房里,那儿的墙上挂着盖特露德的画像。我和老先生之间渐渐地建立了一种表面上冷淡、但实际上却是相互谅解和心灵相通的关系,我们常常谈论我们心里一直思念的事。我也常常谈到慕尼黑方面的事,对莫特夫妇间关系的印象我当然不会缄默。他总是点头赞同我的看法。

    “但愿一切日益变好,”他叹着气说,“可是我们完全无能为力。我喜欢夏天来临,我女儿可以到我身边来住两个月。我很少到慕尼黑去看他们,我不高兴去,她表现得很勇敢,我不愿意打扰她,使她软弱下来。”

    盖特露德的来信没有什么新鲜内容。复活节期间她来看望老父亲,也到我们家来了,她看上去面容消瘦,精神紧张。她对我们大家十分和蔼有礼,试图掩饰自己,我们却常常从她那变得严肃的眼神中看到一种从前没有过的绝望神色。我演奏自己的新作给她听,可是当我邀请她唱歌时,她却摇摇头,用拒绝的目光望着我。

    “下一次再唱吧。”她含含糊糊地说。

    我们大家都看得很清楚,她的情况不好,她的父亲后来向我承认,他曾建议她干脆回家来住,但是她没有接受。

    “她爱他。”我说。

    他耸耸肩膀,忧心忡忡地看着我说:“嗳,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在这种痛苦的景况中谁还能认识自己呢!不过,她对我说过,她是为了他的缘故才留在他身边的,他如此摧残她,使她不幸,又如此需要她,远远超过他自己所能知道的。他没有对她说什么,但是一切都明明白白写在他的脸上。”

    老人压低声音,羞愧地细声说:“她说他酗酒。”

    “他一向是喝一点酒的,”我安慰地说,“可是我从未见他喝醉过。他很能自持。他是一个非常神经质的人,不注意小节,但是他的行为往往损害自己较之损害他人更甚。”

    这一对漂亮人物如何痛苦地忍受着他们的缄默生活,我们大家全不知情。我不相信他们什么时候会停止互相热爱。可是他们的性格完全不一样,因而他们只能在感情兴奋以及在艺术灵感冲动的时刻才互相融洽。莫特永远不会懂得如何接受严肃而开朗的生活,永远不会知道让自己在洁净的生活中宁静地呼吸,而对于他的狂暴粗野,他的沉沦和再度发奋以及他那始终追求自我陶醉的愿望,盖特露德总是容忍和同情的,对他也永远不会变心,可也不会同化的。这一对情人就这样相互爱着,却又从不曾完全一致,每当他的希望落空时,便从盖特露德那里得到平静和舒适,她看到他的失望,心里感到痛苦,然而她的愿望和她的牺牲全都是枉费心机,以至于她既不能安慰他,也不能拯救自己。这一对情人秘密的梦想和渴求的希望都破碎了,他们完全依靠牺牲和爱护才共同生活在一起,而这是需要他们拿出勇敢精神的。

    我直到夏天才又见到海因利希·莫特,他陪伴盖特露德到她父亲家来。他待她待我又细心又体贴,都是我过去从未见过的,我也确切地觉察到他生怕失去她,我也感觉到,如果那成为事实,他将不能忍受这种损失。而她却十分疲倦,只求清清静静过些日子以便重新找到自我、恢复体力、获得生活的平衡,此外便别无所求。大家在我家花园里度过了一个憩静的夜晚,盖特露德坐在我母亲和布里琪苔之间,还紧紧握着布里琪苔的手,海因利希在玫瑰花丛间悄悄地走来走去,我和台塞尔在阳台上演奏一首小提琴奏鸣曲。盖特露德如何静静地休息着,享受着安宁的时刻,布里琪苔如何尊敬地偎依在这位美丽而又怀有痛苦的太太身边,莫特又如何在阴影里轻轻地走动和悉心倾听,这一切都像一幅永不磨灭的画像铭刻在我的脑海里。后来海因利希对我轻声地开玩笑,不过他的目光里却含着悲哀神色,他说:“瞧这三个坐在一起的女人!她们三人中只有你母亲看上去确实很幸福。但愿我们也像她一样享有高龄。”

    这次相聚后,我们便分散了。莫特一个人去了拜罗伊特,盖特露德和她的父亲到了山区,台塞尔兄妹去了施蒂利亚,而我和母亲又来到了北海。我常常去海边倾听大海的涛声,脑子里只想着许多年前青春时代的事,怀着惊讶和恐惧想到悲哀、愚蠢而又纷乱的生活,爱情总是徒然无益,而那些自以为相处得很好的人,却让自己的命运附属于另一个人,每一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不可理解的命运,而且心甘情愿地想用自己的命运去帮助别人,想要彼此接近,却又像在毫无意义的恐怖的噩梦里一样不可能接近。我现在也常常想到莫特关于青年和老年的言论,心里感到疑惑,不知自己的生活是否也终会变得简朴和单纯。我一谈到这个话题,我母亲就笑,她看上去是真正心满意足的。她提醒我多想想我的朋友台塞尔,要我因此而感到羞愧:台塞尔还不老,然而生活阅历却十分丰富,他从孩提时代至今,嘴上总是轻快地吟唱着莫扎特的旋律。我看得很清楚,问题不在于年龄大小,也许我们的痛苦和无知仅仅是一种病态,也就是我的老师洛埃先生曾经讲过的那种病。可能连这位智者也和台塞尔一样是一个孩子。

    不管情况怎样,我的思想和想法没有丝毫改变。当音乐震动我的灵魂时,我不需要任何话语便理解了一切,感觉到在全部生活的深处是纯粹的和谐,并且深信在一切现象后面都隐藏着某种意义和美好的法则。尽管这是一种幻觉,然而我却是生活于其中,并且从中获得了乐趣。

    也许盖特露德在这个夏天不离开自己的丈夫,情况会好些。起初她确实好好休息了一阵,当她秋天旅行回来时,我见她真的比较健康、比较结实了。但是我们把希望寄托在这种体力恢复上完全是幻想。

    盖特露德这几个月和父亲过得很好,她可以按照自己的愿望尽情休息,她每日听任自己处于宁静的环境中不再紧张地奋斗,就像一个劳累过度的人尽情睡觉,人们允许他睡多久,他就睡多久。但是事实上她已经彻底耗尽了自己的体力,这远远超过我们所认识到的,也胜过她自己所了解的。于是待到莫特不久来接她回家时,她却恐惧了,丧失了勇气,她失眠,还恳求父亲让她在家里再住一个时期。

    老依姆多有些吃惊,因为他原来还以为,盖特露德会高高兴兴地带着新的力量和新的愿望回到莫特身边去的;然而他并没有加以反对,反而小心翼翼地提醒她,让她考虑考虑,一种暂时的、比较长期地分居往往是日后夫妇离异的前导。而她却极为激动地反对这一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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