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大碍吧？”
“咦，脚还有些疼，不过也就再歇个两三天就没啥事了。”
“好凶险呐！”
“再不是？”
他的老脸上竟似乎有一种洋洋喜气，一如衣锦还乡似的。三天前十一点多钟时，柏仁叔从丹江河玉米地里骑自行车往家回，走到半路上记起来毛巾还落在玉米地了，他在心里骂自己怎么这么毛躁呢，于是调转自行车车头又返回，心里还在嘀咕：我就总觉得忘了什么东西，愣是记不起来，原来毛巾落下丁，我现在糜咋这么毛躁呢。
他往回返时自行车骑得急急火火，叫人还以为他喝醉了酒呢。
后来村里人评说。看，这就是命，要不是他把毛巾落在地里，回去取那一趟，还不是啥事都没得，命就在那里，谁也没有脾气。
柏仁叔返回到自家的玉米地边，一眼就看见自己那亲爱的毛巾挂在第二棵玉米上，刚抽出的玉米穗吐出一段红缨，散发着清新的气味，嘴上松’了一口长气。由于刚才的紧张倒紧张出一阵尿意来。先浇了一泡腥热的尿然后才过去把毛巾一取搭在肩膀上，重新骑上自行车。
重新骑上自行车的柏仁叔心里一下敞亮起来，毛巾失而复得，他像真的醉了，风从耳底吹过，阳光在头顶闪烁。他不知不觉地骑上公路，三一二国道。柏仁叔有点陶醉，又有三分清醒。要拐到村里的大路，须得从车路这边穿到那边，这一截国道却是在一个慢坡加拐弯。柏仁叔往公路尽头望了望，看不见有车驶来，然而也没有听到车的鸣笛，他就往那边斜穿，此时有一辆卡车偏偏在最高处出现，他心里一急猛蹬两下脚踏板，眼看着都让开了。
——然而，很惨而犀利地刹车轧声。
黑而犀利的车轮子印，足足十一二米长。
自行车已经被轧成奥运会的五环，柏仁叔被抛出四五米远最后跌倒一边的排水沟里，看不到哪儿流血。
柏仁叔后来评说。那阵儿他觉得什么都停止了，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飘，一时间他以为自己是不是睡着了，而另一方面脑袋仍很清醒，十倍的清醒，只有进气而没有出气，好难受，儿子。自己的老婆娘、女儿、乡里乡亲有好多脸在他面前晃动嘈嚷，他觉得渴极了，想开口说一句话，然后嗓子眼旦似乎长出一两团棉花，眼睛也火辣辣的，最让他莫名其妙的是他记起来小时候他捉弄一个大叔的小事。
大概人死的时候都是这样子吧，最后他做总结说，并慨然喟叹了一番。
他晕了过去，等他醒来时他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医生告诉他没有任何大问题，连轻微的脑震荡都没有，当然啦，摔出四五米远全身骨头是要疼的。他觉得到骨头疼，然而全身骨头也没有什么大的损伤。
医生甚至拍了拍他的肩膀赞叹说：“你老啊，身子骨可真够结实的。”
当时同村里的本瀛班瀛二兄弟亲眼看见这一变故，紧忙奔上去，那肇事的司机和同伴惶惶地下了车被他俩先搡打了两把，“嗯，你们这咋开车的，专门往人身上撵呐！”又搡打了两下。
本来那两人还有些主意，被这一番搡打便彻底地懵愣了，站在那里木然地不动弹。二兄弟喝道：“咋，还呆在那里想咋哩，还等着死人啊？还不快把人往医院里拉！”他们把晕死过去的柏仁叔抬上车，班瀛叫本瀛去给柏仁叔家里捎个信，他自己跟着车一块去医院。
后来此二兄弟评说，要不是他俩看见，说不定那司机把油门一踩，跑了，现在啊，司机都坏的很，还别说，就有个这样的司机，把人撞了，那人滚到了车后，但还没死，那司机便挂上倒档把那人再撵上一回，撵死了才脚一蹬油门，跑了。
他俩言词颇为得意，似乎要评功论赏。
本瀛跑到柏仁叔他家里的时候，只有他二儿媳妇在院子里晒被子，正用棍子掸着被子。
“你达出车祸了，现在人在医院里！”
“啥？”
“你达出车祸了，已经躺在医院里了！”
那媳妇哑了几秒，突然暴发一声：“达——!”但干嚎了半截却突然止住，颇如歌手唱到某一特别的高音却唱不上去，突然喑哑了，跑到村场里，二儿子正同几个人摔扑克，玩的是拐三挖坑，彩头是五毛一块。
“把你咋还不死，咱达现在人都躺倒医院里了，你还有心情耍牌！”媳妇骂丈夫。然而丈夫没有听，不理睬。继续摔扑克，摔得啪啪很带劲，围观的人起轰着说不该那样出牌该那样出牌，在旁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一番。
“你个怂死人。是你亲达又不是我亲达！”
“啥，你刚才说啥？”丈夫叼着烟回头问，眼睛迷离。
“刚才本瀛给我说咱达出车祸，现在都送到医院里去了！”
“啥？ !”
丈夫嚯地站起，将手中的扑克胡乱一甩，倒吓了媳妇一跳。
十分钟后，柏仁叔的婆娘在自家院里哭得呼天呛地的，“你个老天，不长眼睛，挨刀刮的东西，再叫我家老汉子有个什么麻瘩我老婆子也不活啦，啊——”邻里的婆娘们，大小媳妇、二儿子、小舅子、小女儿都紧忙劝谏这老婆子，好不容易老婆子歇了声，擤着鼻涕对二儿子吩咐，“快给你大哥打个电话，我咋这命苦呢。啊——”又要哭起来，众人又急忙劝住，把她扶到床上，“先不要着急，让他们先到医院里去看看，可能就不要紧！”
“我都给我哥打过电话了。”二儿子说。
又十几分钟后，儿子，女儿，小舅子，媳妇一千人乘着一辆拖拉机来到县医院，在医院大门外停着一辆大卡车，他们鱼贯而入，嘈嘈嚷嚷。医院里的人看这一伙人来势汹汹，大有来者不善之势，紧忙问：“啥回事，啥回事？”
“人呢？”
“啥人呢？”
“狗日的撞我达的人呢？”
“哎，哎，这是医院，嘴给我往干净点，你达，你达是谁？”
“被车撞了的那个老汉子。”
“哦，在二楼，对了，不要嘈嚷，又不是来赶集来啦，像啥话。”
这一干人哪还理会他的话，扑上二楼，在走廊的椅子上坐着两个人和班瀛，那两个人神情迷茫，听见踢踢踏踏一阵脚步声忙朝这边看，心里不由得一阵惴惴。
“是不是你俩？”二儿子也不理会班瀛直接喝间那两个人，那两个人不敢说话只像服辨状似的勾下了头。
“我日你祖宗，王八蛋东西，咋开车哩，往人身上撵呐，开车的有啥了不起的，就可以往人身上撵啦？
“……”二人惶惶地站了起来。
“吵啥哩，要吵到大街上吵，”一个护士从急救室出来呵斥，“少教！”
二儿子这才压低了声音恨道，“王八蛋，老子把你两狗日的宰了。”
“唉，那我先回去呀！”班瀛乘机说道。
“啊，啊！”他们不经心的应道，班瀛就走出医院回自己家里去了。
“你两狗日的给我滚出来！”
二儿子用手勾了勾示意他们跟着他，其他人也跟着他往下走。他回头呵斥：“你们跟着来干啥，吃人啊，就在那儿候着，听见了没有？”
二儿子和小舅子还有那俩个人走到医院大门口站住。二儿子恨道：“我真想一耳巴把你俩怂掮死！”说着扬起手掌却没有打过去，那二人本能地护住脸，但小舅子却一脚蹬过去把一个人蹬倒在地上，又往另一个人脸上抡了一拳——那人立刻鼻血倾注如流，他还上去再猛扁了几下。
“哎，哎，干啥哩，咋，还打人哩！”医院里的人赶紧上来阻挡，其中一个高大的门卫抱住小舅子，他却还挣扎着要打人。
“要打人，是吧，那好，把他放开，有本事往死里打！”医院的人说，门卫也真的松开了小舅子，小舅子却蔫了下来，不再打人。
后来村里人评说，这小舅子有点太嚣张了，人家亲儿子都没有上去打人，自己倒算哪一门子，倒把人家打的乱七八糟的。
这里正闹腾着，二媳妇跑了下来，高喊着：“醒啦，咱达醒啦！”四个人跟着二媳妇重扑上楼，护士正把柏仁叔往普通病房转呢，那二人也松了一口气，询问医生。“患者没有啥大问题，只需要再静养两三天就可以出院。”医生说，半个小时后，儿子，媳妇，女儿，小舅子还有那二人在一家饭馆围着一桌子菜肴。
“幸好人不要紧，不过，你们说咱这事是公了还是私了？”二儿子眯了眯眼。
“……”
“公了，咱现在就到交警和法院走。”
“……”
“我想最好还是私了，两下都不麻烦，你们说呢？”
“哦……哦……当然是私了。”
“咱也不多说，你只要拿一万块钱，我们就当啥也没发生，就权当人被你们白撞了一回。”
“我……我们现在哪去搞一万块钱。”
“这我们不管，我达身体本身就不好，腰腿风湿！”二儿子说。
“又六十多岁的人啦！”女儿说。
“这两年还新添了糖尿病！”大儿媳妇说，
“可是现在我们身上真的只带了有一两千块钱，出远门，不敢多装！”谦卑地解释了一下，似乎要引起同情。
“这我们不管，要么咱们打官司。”
“啊，不，不，我们不是这意思。”
“那是啥意思？”
“能不能少要些，我们去筹，一万块钱实在不好弄啊！”
“人都被你们撞了，你们……那咱们还是打官司，打上个十年八年的官司我们还打得起，我就不信，谁怕谁？”
“不是这意思，不是这……”
“那好，车我们先扣着，你们去筹钱，筹到钱你们开车走人，咱就一笔勾销。”
那两人只好沮丧地点了下头。
“不，你们两还得扣下一人，你们俩要是撒腿跑了我们到哪儿找人去。”
“哎呀，我的老兄哎，我那一车的货就值二十多万，我到哪儿跑呀。”
“好，我也不能想歪了你们，明后两天要是不见你们人影，我们就连车带货就处理了。”
又十几分钟后，那两个人上了一辆客车去了。大儿子傍晚回来被虚惊了一场，直赞叹弟弟处事处得果断。
第三天早上九点多钟那两人又回来了，拿了一万块钱还带了瓜果礼品，“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都过去了，谁都不愿意出这一码子事，是吧？”这方也十分客气，把钱交接过后，两人上了卡车启动了引擎，还回头说：“多谢啦，太多谢啦！”
“慢走啊，以后少把车往人身上开！”这方最后还幽了一默，招着手。
这次事故一时在村里成为茶后饭余的美谈。连父母在吃饭的时候都当着姐姐我和弟弟的面，啧啧赞叹柏仁叔福大命大。
“人倒是屁事没有，听说落赚了一万块钱。”
“就是一万。”
“在医院三天，就算一天花一千，还剩七千块钱。”
“狗屁。啥事都没有，花啥钱哩。一分钱都不花，千千地落了一万块钱。”
“哎，这都是命，人家命好！”
最后闲聊的人都唏嘘着，一阵感慨，都觉得心头空落落的，惘然若失，有几个竟然想到自己时乖命蹇而莫名地伤感起来，甚至觉得有一阵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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