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子御风:无拘无束的自在人生-大道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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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般人生活在世上,大部分心思都花在了自己接触到的事物上,一般人的这种思路是实在的,合情合理,无可厚非。不过列子却不这样考虑问题,他跳出了自己,跳出了“我”,因为自己和“我”是一种暂时的存在,仅只站在自己和“我”的视角看问题,既不能全面地认识宇宙,也不能全面地认识自己和“我”。他所追求的是宇宙原本的面貌,是自己和“我”在宇宙中的位置及其真谛。宇宙原本的面貌、自己和“我”的真谛就是“道”,就是“大道”。之所以称其为“道”或“大道”,那是因为天地万物是从它那里来的又将回到它那里去,自己和“我”是从它那里来的又将回到它那里去。

    1.一切皆虚幻

    在列子看来,眼前的世界虽说千姿百态、纷繁多样,但却不是实在的东西,它们都是由天地生化而来的。天地是什么?是气的一种有形的存在形态。天是一种流动的气,地是一种凝固的气,它们都是在气的变化过程中形成的。气是什么?是一种无形的存在物,眼看不见,手触不及,耳听不着,鼻嗅不到,然而却真实存在着。不过它还不是宇宙的源头,因为它是由另外一种东西产生出来的。宇宙的源头应该是只产生其他东西而不被其他东西所产生的东西。这种东西比气更虚无飘渺。因为它无质无形,无色无声,简约至极,故称为“易”;因为它没有区别,没有界限,浑然一体,故称为“一”。天地万物都是由“一”产生和变化而来的,又都将复归于“一”。

    天地万物都是由“一”产生和变化而来的,又都将复归于“一”。由此看来,不仅天地之间的万事万物都是暂现暂存的,就连天地都不是永恒的。既然天地万物都是暂现暂存的,都将顺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那么它们的存在就是虚幻的、不真实的,只是宇宙原本形态的表现形式,只是“一”的幻影。表面看上去,它们都是可以看到、可以摸着的真实东西,可是过了一定期限,你就再也看不到它们、摸不着它们了,只有本来就看不到、摸不着的“一”,才是永恒存在的,不生不灭的,才是现存世界的本质。

    这种思想首先反映在“一无所有”的故事中。

    一无所有

    中国古代有一位圣王,人称虞舜。

    虞舜想要求得治国的道术,于是问他的丞相:“道术可以得到吗?”

    丞相回答说:“连您自己的身体都不属于您个人所有,您怎么能得到道术呢?”

    虞舜觉得奇怪,忙问道:“我自己的身体不属于我个人所有,那属于谁所有呢?”

    丞相说:“属于天地,是天地将形体暂时委托给您而已;不仅身体不属于您自己所有,生命也不属于您自己所有,是天地将和顺之气暂时委托给您而已;不仅生命不属于您个人所有,子孙也不属于您个人所有,是天地将蜕变暂时委托给您而已。正因为一切都不属于您个人所有,所以作为一个人,行走不知道要向哪里去,伫立不知道倚靠的是什么,饮食不知道什么味道可口。要知道,天地不过是一股强劲流转的气,天地间的一切事物都是天地之气的变化显现,人是不能将它们据为己有的。人和其他一切事物一样,也是天地之气的变化显现,是不能将自己据为己有的。所以作为一个人,说到底,一无所有。”在这个故事中,列子从两个方面说明了自己的观点。

    身体、生命、子孙都是天地暂时的托付,过一段时间天地就要收回去,所以说人一无所有。

    其一是从空间的角度说明。从空间的角度来看,世间的一切都是天地的产物,而天地不是实在的东西,只是一种流转不息的气。气本身就难以把握、难以控制,再加上流转不息,自然就更难以据为己有了。至于由气产生的东西,也只能像雕琢的冰灯一样,表面有棱有角,可触可摸,而一经阳光照耀,则化而为水,蒸而为气,到哪里去寻找出个实实在在的物件呢?

    其二是从时间的角度说明。从时间的角度来看,世间的一切东西原本都不存在,皆为无有。后来出现了,那不是它们自身的存在,而是天地暂时的变现。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东西都将流转而去,回归无有。

    正因为如此,所以虞舜的丞相说,不但治国之道不能得到,就连自己的身体都不属于自己。不但自己的身体,连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子孙都不属于自己。身体、生命、子孙都是天地暂时的托付,过一段时间天地就要收回去,所以说人一无所有。

    虽如此说,但世人的感受却非如此。人一旦来到世上,都会有一个自“我”,看待一切事情都围绕着一个“我”字,都从“我”这个角度出发。比如“我”出生后有“我”的父母和兄弟,有“我”的生命和身体。又如我成人后有“我”的身份和学识,有“我”的事业和财产。再如在我的生活过程中有“我”的机遇和失误,有“我”的悲乐和恩怨。还如在我的生命沿革中有“我”的健康和病痛,有“我”的体形和身材。凡此种种,就现时来说,“我”的就是“我”的,别人想要替代也替代不了,自己想要摆脱也摆脱不了。该有的没有就是痛苦,不该有的有了也是痛苦;该有的有了就是愉悦,不该有的没来也是愉悦,这正说明它们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可是列子却不这样认为。在他看来,就眼下而言,“我”的这些东西是我的,别人不能拿走,自己也不能丢掉,但就长远而言,它们并不归“我”所有。钱财、权势、欢乐、愁苦,归“我”的这一切东西不过是眼前烟云,随着时间的推移全会化为乌有。等着它们消散之后,自己就会感到,什么你的我的,谁的也不是,什么也没有,一切皆虚,一切皆幻,以往为“我”而争斗,钱财、权势、欢乐、愁苦,归“我”的这一切东西不过是眼前烟云,随着时间的推移全会化为乌有。为“我”而苦恼,实在没有意义。往后想去,不但“我”的东西是虚的,连“我”自己也是虚的,原本“我”就不存在,最后“我”还归无有,现在的“我”不过是宇宙演变的瞬间变现,如夜空中的流星,眨眼即逝。

    正因如此,有智慧的人身处现世而神归原本,不为富有而快乐,不为穷困而愁苦,不为得势而荣耀,不为失势而耻辱,将现世的一切得失、荣辱、恩怨、存亡都视为虚事,置于脑后,过着无忧无虑的神仙生活。“华子医忘”、“龙叔求医”两则故事中的华子和龙叔就是这样的人。

    华子医忘

    宋国阳里有一个人名叫华子,中年得了一种怪病——健忘。早上自己拿来的东西,晚上就忘了;晚上送人的东西,早上就忘了;走在路上,忘了自己要去的地方;坐在家里,忘了自己要干的事情。妻子站在面前,他竟然问“你是谁,怎么会来到我家里”;儿子站在面前,他竟然问“你是谁家的儿子,怎么这样耐心地服侍我”。这病弄得家里不得安生,苦不堪言。妻子为了给他治此忘症,到处求人。找到算命先生,先生说不知所以;找到巫师,巫师说没有神知;找到医生,医生说无有良方;找到智者,智者说未曾见过。全家人一筹莫展。

    正在此时,一位鲁国儒生路经这里,闻得此事说:“这是一种心病,不是巫师的祈祷和医生的良药所能治好的。如若无所忌,愿意试着治治。”华妻闻言大喜,许诺说如能治好,愿将一半家产相赠。儒生说:“不要忙,让我先试着感化一下他的心志,改变一下他的思虑,看看有没有治好的可能性。”于是把华子拉到户外,让他受冻,又整天不给他饭吃,让他挨饿。华子体寒腹饥,要衣要食。儒生看华子对生存环境的变化有反应,觉得有希望,于是对华妻说:“忘病大概可以治好。不过我的技艺是个秘密,不能传人,因此需要一间密室,我给你家先生在里面治病,没有我的传唤别人不得进入。”

    华妻答应了,于是儒生与华子二人进入密室,七日不出。

    到了第八天,华子出来了,多年之病荡然无存。喜得妻儿不知如何感谢儒生才好。正在这时,只见华子勃然变色,拿起一支长矛要杀那儒生,吓得儒生抱头鼠窜。赶跑了儒生,华子又找妻儿算账,要休掉妻子,处罚儿子,左右邻人好言相劝,也不听从。人们问他其中道理,他说:“想当初我得有忘症,一切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什么是悲伤、什么是愁苦,那是何等的洒脱和自在。如今忘症治好了,数十年来的存亡、得失、好恶、哀乐都回到心中,扰得我不得安宁,我怕将来的存亡、得失、好恶、哀乐要比以往更加一等呢,这怎么得了,怎么得了!我想再有一点点的忘症,哪怕只有稍稍的安宁也好,可是这到哪里去找,到哪里去找!”说罢大哭起来。

    孔子的弟子子贡听说此事后觉得很奇怪,去请教孔子。孔子说:“这样的事不是你这样的人可以理解的!”他吩咐颜回把这件事记录下来,作为教诲弟子们的教材。故事中的华子忘掉了现世的一切虚事,因而也忘掉了一切烦恼,虽然他不能过一般人所谓的正常生活,但却进入了一般人难以进入的平静世界。儒生治好了他的忘症,虽说把他拉回到了现世之中,使他过上了一般人的正常生活,但同时也把他从难以进入的平静世界中赶了出来,使他受现世虚事的干扰。这就是他赶走儒生、休妻罚子的原因。

    在列子看来,所谓正常人的正常生活恰恰是虚假的,是站在人的局部看待人,站在人世的内部看待人世。就好像躺在井中观天一样,以为天就是井口那么大,如果有谁盖上了井口,就会认为世界成了一片黑暗,而真正的天绝对不是井口那么大,井内黑了绝不是世界黑了。所以把井内黑了当成世界黑了是无知,将人间的得失利害放在心中是短见。身处井中而心在井上,身处黑暗之中而心在光明之境,不受井壁的局限,不受黑暗的困扰,将自己的身心与大自然融为一体,与整个宇宙融为一体,才能与大自然同起灭,与宇宙共长久,才能脱离琐事带来的烦恼,求得人生的真谛。华子得了忘症,把世间的一切都置之度外,将自己的身心与大自然融为一体,与整个宇宙融为一体,才能与大自然同起灭,与宇宙共长久,才能脱离琐事带来的烦恼,求得人生的真谛。正是脱离了虚假的人生,进入了宇内大同的境界。

    “龙叔求医”的故事与此相得益彰。

    龙叔求医

    春秋时代有一个人,名叫龙叔,自认为得了呆痴病,去找最有名的医生文挚。见到文挚后说:“先生!听说您的医术是当今第一,我的病不知能否治好?”

    文挚很谦虚,诚恳地说:“说医术高明,我不敢当。能否治好您的病,也要看有没有缘分。不管怎样,您都得先谈病情,才好诊治。请您坐下,慢慢说。”

    龙叔把双腿盘起,拐杖横在两股之上,慢慢说起了自己的病情:“我这个人呀真不像个人的样子了!乡里有了荣耀之事我不觉得荣耀,自己的国家灭亡了也不觉得羞耻;得到了利益不知道高兴,丢失了东西也不知道忧愁;把活着当成死亡,把富有当成贫穷,把人当成猪,把自己当成别人;住在自己的家里好像住在旅店,看待自己的家乡好像是异国他乡。这些毛病不管怎么治也好不了,用封爵引诱不起作用,用酷刑威胁不起作用,用利害劝导不起作用,用情感感化不起作用。得了这个病可不是好玩的,不能参与国事,不能结交朋友,不能娶妻生子,不能指使童仆。一切一切都与正常的人不一样了。这究竟是一种什么病呀!什么药方才能治好呢?还求您设法给好好看看。”

    文挚说:“好吧!请你背着太阳站着!我来透视一下。”

    龙叔按照要求背阳而立。龙叔透过他的胸部向太阳方向望去,不禁失声叹道:“哎呀,你这个人真真是了不起呀!我看到了你的心,空空虚虚,什么也没有,差不多快要成为圣人了。圣人之心,七孔畅通,现在你已是六孔畅通了,只有一孔还没有打开。圣人之心与常人不同,不能以常人之心来衡量。常人以是为是,以非为非,是非分明,所以不能脱离时事;圣人不分彼此和是非,所以可以超于世外而无所挂牵。一般人想修还修不成呢,可你还以为是病,真是不知好歹!”

    从此龙叔再也不求医看病了,每日懵懵懂懂,不分东西南北,不知利害荣辱,从来不知快乐,也从来没有忧愁。人们称之为“真人”,不知道活了多大年纪,也不知道最后去了哪里。故事中的龙叔认为自己得了呆痴病,因为他不以己乡之荣为荣,不以己国之耻为耻,把人当成猪,把己当成彼。说到底,就是不分是非贵贱,不辨东西高低,抹杀了事物之间的界限,把不同的事物混同为一。正因为这样,世上的一切事物在他的心里都化为乌有,他的胸腔空空荡荡。这正是列子追求的虚无境界,所以医病的文挚说他快要成为圣人了。

    在列子看来,世间的一切事物都是虚假的,将其视为虚假是真知,将其视为真实则是愚昧。不过一般的人很难透过事物的表象而审视到它们虚假的本相,所以在他们的胸中充满了事物的实象。实象充塞于胸,以是为实是,以非为实非,以荣为实荣,以辱为实辱,如此这般,自己的心境就永远被束缚在狭小的天地之中,不能自拔,这样的人也就只好随着人事的变迁而忍受苦乐悲欢的煎熬了。龙叔则不同,他把世间的事物看成虚假的,荣而不以为真荣,辱而不以为真辱,是而不以为真是,非而不以为真非。这样的人胸中无有荣辱、是非,而只有事物的假象、虚象,所以胸中空虚。正因为他胸中空虚,不以事物为实在,才能超然于变化之外,不随事物的兴衰而喜乐悲哀,永远保持自己内心的平静和安宁。在列子看来,这样的人非仙则圣。

    列子认为,现存世界是虚幻的,宇宙原本是单一的,认识了现存世界的虚幻也就体悟到了宇宙原本的单一,体悟到宇宙原本的单一也就认识到了现存世界的虚幻。

    现存世界是有形的。因为有形,所以能看得见、摸得着。因为能看得见、摸得着,所以它有边际,有界限。因为有边际,有界限,所以才会有不同的事物,才会呈现出多种多样、千姿百态来。生活在现存世界,看到的、听到的自然是千姿百态、相互区别的诸多事物,感到的自然也是由这诸多事物引起的不同刺激。与火接触会感到热,溺于水中会感到憋,受刀所伤会感到痛,受饥所迫会感到饿。因此而有生死存亡、悲欢祸福的差别。如果看透了现存世界,认识到了现存世界的一切都是暂时的、虚幻的,都是眼前浮云、稍纵即逝,也就不会追究事物之间的不同和区别了,展现在心际的将是什么形象也没有、什么是非也不辨的浑然一体的境界,这就是“一”。既然宇宙之内一切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区别,也就无所谓水,无所谓火,无所谓人,无所谓刀,因而也就无所谓热,无所谓憋,无所谓伤,无所谓痛了。进一步则可以说,生也非生,死也非死,乐亦非乐,忧亦非忧。进入这种境界,也就抛开了现存世界的生死恩怨、悲欢离合、病痛荣辱、功名利禄。列子通过“襄子遇怪”、“呆若木鸡”、“姑射神仙”、“列子演射”、“善渡忘水”等故事表述了这种思想。

    生也非生,死也非死,乐亦非乐,忧亦非忧。进入这种境界,也就抛开了现存世界的生死恩怨、悲欢离合、病痛荣辱、功名利禄。

    襄子遇怪

    春秋时期,晋国的正卿赵襄子率领徒众十余万人在中山地区围猎,点着了杂草和树木,火势蔓延开来,远及一百里。正在这时,只见一个人从石壁中走了出来,可是并不见石壁有缝隙。只见他随着烟的上下而上下,飘荡恍惚,好像是个鬼怪。后来火势减弱,这个人从火中走了出来,好像从未经过火一样,若无其事。

    赵襄子非常奇怪,走上前去留住他。左看右看,见这个人有形有色,眼耳口鼻无一或缺,有气有息,声音动止无一有异,的确是一个人。于是开口问道:“先生有什么道术?怎么能够住在无缝的石头之中?又怎么能够飘于熊熊烈火之上?”

    那人听后莫明其妙,不知道赵襄子问的是什么问题,便反问道:“什么是石头?什么是火?我从来就没有见过什么石头,也从来没有见过什么火,既没有在石头里面住过,也没有在火上飘过。”

    赵襄子告诉他说:“你刚才走出来的地方就是石头,你刚才经过的东西就是火。”

    那人摇头说:“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东西,也没有见过你说的那些东西。”

    魏国的文侯听说此事,觉得很奇怪。正值孔子的弟子子夏在他那里,于是请教子夏:“这是什么人?明明从石壁中出来却不知什么是石头,明明从火中走过却不知什么是火。告诉他,他还说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人!”

    心中无是非,才能不受是非的干扰;心中无利害,才能不受利害的煎熬。无是非,无利害,才能使心境平静,生活安宁。子夏说:“我听孔老夫子说,有那么一种人,不区别天下的事物,把什么东西都看成一个样子。在他们眼里,石头也不是石头,火也不是火,物也不是物,人也不是人。所以,他们既不知道什么是石头,什么是火,什么是物,什么是人,也不受石的阻碍,火的燃烧,物的制约,人的伤害,可以游于金石,赴汤蹈火,自由往来而无所妨碍。”

    魏文侯说:“既然如此自由、自在,先生您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子夏说:“这不是谁想做就做得到的,必须经过长久修炼,达到枯心泯志、无知无欲的境界。我还达不到此种地步。不过虽然我做不到,但是说说这是一种什么境界还是能说得来的。”

    魏文侯又问:“你做不到,那么你的老师孔老夫子为什么不做呢?”

    子夏回答说:“孔老夫子能够做到,但他老人家却不去做。因为他既然已经把一切都视之为等同不二的东西了,那么不做与做也就没有什么两样,没有任何必要刻意去做。只有那些将做与不做视为不同行为的人才会刻意于做。然而,正因为他们将做与不做区别开来,不能视一切为同一,所以对他们来说,石头、火、物、人也不会是一样的,也就不可能入石无碍、蹈火不热了。”

    魏文侯听后,说:“真是妙极了!”“襄子遇怪”中的鬼怪并非鬼怪,而是一个不知石头、大火是何物的人。因为他不知石头、大火是何物,才可以自由出入于石头与大火内外,不受阻,不受伤,逍遥自在。故事以此告诉人们,心中无是非,才能不受是非的干扰;心中无利害,才能不受利害的煎熬。无是非,无利害,才能使心境平静,生活安宁。正像那出入于火石的鬼怪,不知火,不知石,所以不受石之阻,不受火之害。先哲老子说过一句话:“宠辱若惊……得之若惊,失之若惊。”其意是说,有些人把得宠和受辱看得很重要,老是挂在心头,所以总也不能过平静的生活,因为他得宠会惊恐,受辱也会惊恐。人生在世总是在得意和失意、得宠和失宠中生活,也就总是在惊恐中生活,永远不得安宁。反过来说,只有消除宠辱的界线,把人世中的一切事物都视之为虚,视之为一,才能遇宠辱而不知宠辱,才能心寂神静,和气融融。这正是“襄子遇怪”所要说明的基本道理。

    只有消除宠辱的界线,把人世中的一切事物都视之为虚,视之为一,才能遇宠辱而不知宠辱,才能心寂神静,和气融融。“呆若木鸡”讲的是同样的道理。

    呆若木鸡

    中国古代有斗鸡的游戏。西周时期周宣王好斗鸡,宫中经常养有雄壮高大的鸡,经训练后与人赌斗。有一奇人,名为纪消,人称纪消子。此人善于训鸡,说自己训出的鸡天下无敌。周宣王听后很高兴,专门请他来训鸡。

    过了十天,周宣王来问:“鸡训得可以上斗场了吗?”

    纪消子说:“还不行。你看它那架势,昂首挺胸,目空一切,全凭一股傲气镇人,还没有真本事。不要着急,慢慢等待。”

    又过了十天,周宣王来问:“鸡训得怎么样了?可以上斗场了吗?”

    回答说:“还不行。虽然没有了傲气,但它的心中时刻在想着与鸡争斗。只要看见其他鸡的影子,听到其他鸡的走动声,它便竖起颈毛,格格叫着,挑衅滋事,以求一斗。实际上未必能斗得过别人。”

    又过了十天,周宣王来问:“已经三十天了,总该可以了吧!”

    回答说:“圣上不要着急,还不到火候。你看它虽然已经不再滋事寻斗了,可还是睁着大大的眼睛,神气十足,志在必胜。没有训练到家呀!”

    周宣王听了很不高兴,怀疑纪消子在骗他。虽然这样想,可没说出口来,心里琢磨:“再等你十天,若是骗我,叫你身首异处!”

    又过了十天,周宣王来看鸡。只见这鸡,无精打采,双目发呆,呼之不应,驱之不动,不要说是上斗场,恐怕连自己啄米求食都难了。周宣王大怒,厉声喝道:“这就是你训的鸡!能斗吗?”

    没想到纪消子泰然自若地说:“差不多了。可以先试试看。”

    周宣王心里想:“死到临头了还敢嘴硬!试试就试试,我还怕你跑了不成!”当即召人把京城最凶的斗鸡捉来与训鸡相斗。

    那凶鸡着实凶恶,在囚它的大铁笼里不停转动,高高昂起的头不时从笼子里探将出来,似要啄那些指手画脚、评论它的人。

    纪消子抱来训鸡,面对铁笼出口放下。它仍是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慢慢扭动着自己的头,好像还没有看见那只凶鸡,又好像不知道把它放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可那只凶鸡却非常敏感,一见对手,便竖起颈毛,冲到出口处,若不是出口没打开,看那样子,大概一嘴就会把对手啄死。

    铁笼的门打开了,凶鸡冲到了训鸡的面前,却突然呆住了。在它的眼里,对手全然不是一只鸡。看上去,似有鸡身鸡形,听起来,似有鸡声鸡鸣,可那双眼却没有丝毫生气,那神态却没有丝毫活力。说它活着,它却呆若木桩;说它死了,它却动止有致。没有生死的界线,没有可入的空隙。

    凶鸡胆怯了,它知道,对手是不可战胜的。因为呆若木桩的东西是不知疼痛的,不分生死的东西是不会死亡的;不知疼痛就不会败退,不会死亡就不会停战。一旦开战,自己不被啄伤也会被累死。

    面对这样的对手,它的斗志没有了,凶相消失了,它有了从未有过的恐惧,又为自己的恐惧而羞愧,于是急忙掉头,从围观的人空中窜了出去,跑得无影无踪了。

    周宣王得到了不败的斗鸡,转怒为喜,待纪消子为上宾,求问训鸡不败的道理。

    纪消子说:“呆若木鸡,不辨胜败,不分生死,视天下为一体。不辨胜败则无败,不分生死则无死,视天下为一体则随处而安无所不适。”

    周宣王听后心窍大开。故事中的木鸡之所以立于不败之地,正是因为它把现世中的一切都从自己的心境中排除了,不分胜败,不分输赢,无所谓生死,无所谓伤痛。它虽然形体上还是一只鸡,但心里却早就忘掉了自己;它虽然立在了斗鸡场上,但却不知自己面临着强敌。在它的头脑中,整个世界朦胧一片、浑然一体。无所谓生死,也就没有生死;无所谓胜败,也就没有胜败。就实而论,对它来说没有生死并不等于客观上无生死,没有胜败并不等于客观上无胜败。在这里只是表明列子的一种精神境界,即现世纷繁皆为虚,心中空空浑为一。这虽然只是一种精神境界,但有与没有却大不一样。不同之处起码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是没有它则会随着现世事物的变化而喜怒哀乐,有了它则任凭风浪起,心境自宁寂;其二是没有它则会权衡利弊三思而后行,有了它则无私无畏视死如归。这就是那斗鸡落荒而逃、木鸡不战而胜的根本原因。

    “姑射神仙”以神仙为主人公表述同样的思想。

    姑射神仙

    在遥远的大海之中有一座山,名为姑射。山上住着一位神仙,不食五谷,腹中不饥;不宿不息,身体不疲;张口只饮晨露,合鼻只吸空气。

    无所谓生死,也就没有生死;无所谓胜败,也就没有胜败。

    心境深邃,犹如渊泉;身形柔嫩,犹如处女;无所依赖,无所偏爱,神仙圣人皆愿为之臣属;没有恼怒,没有威风,诚实的人们都愿供她驱使。她从不接受他人施舍,自己的物资总是那么丰足;她从不搜刮他人钱财,自己的用品却并不匮乏。由于她在那里居住着,所以那里的阴阳总是调和的,日月总是明亮的,四时总是顺应的,风雨总是均匀的;土块从来不会碰伤人,百姓从来不会中途死,物件从来不会有瑕疵,鬼怪从来不会伤害人。故事中的神仙,不食不饥,不饮不渴,不但自己无生死,无伤痛,而且连她居住的地方都风调雨顺,无灾无疫,这在现实世界上是没有的,它也只是不分物我、不别生死、是非无异、天下浑一精神境界的写照。不分饥饱,所以不食不饥;不辨生死,所以长生不死;物我无分,所以我在物中,物也在我中,天下万物契合无隙。既然天下万物契合无隙,也就不存在什么风不调雨不顺、生灾生疫的事情了。这就是所谓神仙的境界。

    列子在“列子演射”的故事中塑造了一个与这种境界不相吻合的人物,以反衬的手法表述同样的思想。

    列子演射

    列子射箭的技艺特别高超,自己很得意,于是给他的朋友伯昏无人演示。只见他张开双臂,把那张大弓拉得满圆满圆的,之后叫人倒了满满的一杯水,放在自己的左肘上。弓弦响处,一枝箭疾速地飞了出去。此箭刚刚离弦,列子的右手已经上好了另一枝,随着第二声响,这枝箭紧紧尾随着第一枝飞向前去。一枝、两枝、三枝、四枝,数不清到底发了多少枝,枝枝尾随而行,形成了长长的一条线。瞬间第一枝穿过了百步之外的靶心,之后枝枝鱼贯而过,无一旁入。再看左肘上的那杯水,不仅一点一滴都没有撒出杯外,而且简直是平静如镜,连些许波纹都没荡起。

    列子踌躇满志,以自得的眼神等待着伯昏无人的赞赏。旁观者个个伸出了舌头,以为见到了天下之难见。

    没料想伯昏无人笑了笑说:“你这只是射箭时的射箭技巧,一点小小的本事,你有不射箭时的射箭修养吗?”

    列子听后摸不着头脑。“不射箭时的射箭修养”,且不说有与没有,那可是连听都没有听说过的事情呀!只好放下架子求问道:“什么是不射箭时的射箭修养?”

    伯昏无人说:“不射箭时的射箭修养,就是站在高山之巅那晃动不定的石头上去射箭。随我来!”

    伯昏无人将列子领到了高山之巅,只见他站在悬崖边那晃动着的圆形石头上,半只脚悬空、伸到了石头外面,向列子招手说:“你上来试试看,看你还能不能射箭呢?”

    列子还没有走到悬崖边上,只见崖下万丈深渊,目不接底,不禁浑身颤栗,汗流满面,两腿发软,瘫倒在地上。不要说射箭,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伯昏无人说:“有修养的人,上揽青天,下潜水底,纵横八极,无所畏惧。只有达到这种目无一切、亦无自己的境界,才能谈得上射箭的技艺。像你这样吓得站都站不起来,心里只想着自己活呀死呀的,哪里还谈得上什么射箭呢!”

    列子惭愧到了极点,从此再也不敢炫耀自己的射术了。“列子演射”中的列子与姑射山中的神仙不一样。他没有进入万物浑一的精神境界,虽然练就了一身好武艺,弓能连张,箭能连发,矢能连中,杯中之水能够平稳不动,但却不能把高山和深渊视为平地,不能把身体和生命置之度外,所以当他登上山巅、足踏石卵的时候,便乱了方寸,展现在他眼前的只是高山和深渊,悬在他心中的只是性命的危险,什么张弓射箭、箭箭相连,一切一切都化为乌有。而伯昏无人则相反,他视天地为一体,视高山为平川,视肉体为块土,视生命为云雾,所以无所谓生死,也无惧于生死,身临山巅、足登石卵而坦然自若。

    “善渡忘水”从另一个角度来表述同一个思想。

    视天地为一体,视高山为平川,视肉体为块土,视生命为云雾,所以无所谓生死,也无惧于生死,身临山巅、足登石卵而坦然自若。

    善渡忘水

    孔子的大弟子颜回问孔子:“先生!有一件事情我想请教您。有一次我来到一个渡口,只见河里浪涛滚滚,其势汹汹,真有吞人入腹的样子。可是划船摆渡的人一点也不慌张,稳稳当当,不紧不慢地划着,好像无事的样子,顺顺利利地把过河的人们一批一批地渡了过去。我问他摆渡的本事可以学到吗,他说会游泳的人可以学到,善游泳的人不学就会,能潜泳的人从没见过船的话,只要一见到船马上就会。我问其中的道理,他不回答,只好来请教您。”

    孔子说:“我们这些做学问的人,每天和书本打交道,做文字游戏,对其中的道理真正理解的很少,一旦遇到实际问题,本来在书中已经含有的道理,也很难运用起来。好了,我来告诉你。会游泳的人不怕水,所以能大胆地学,大胆地学,所以能学会。善游泳的人忘掉了是在水中,所以拿起桨来只要照着样子划就可以了,因此说不学就会。能潜泳的人,身处水中犹在陆地,人在船上犹处车中,视船翻如车倒,视入水如歇息,所以他可坦然自若,随意摸索,因此说虽未见过船而见后便会划。这就和投器打鼠一样。一个投掷很准的人,用瓦片投鼠,百发百中;用银器投鼠,或中或不中;用金器投鼠,不中者百有九十。为什么呢?因为瓦片无用而金银贵重啊!用无用的瓦片投鼠,心无顾忌,坦然自在,技艺可以充分发挥;用贵重的金银投鼠,唯恐损器,心有顾忌,技艺受到了心理干扰,就难以发挥了。要想学会摆渡技艺,首先得不怕落水,不怕淹死,消除心理上的负担,使心境坦然自在。不仅是学摆渡,做什么都是一样,只有忘掉周围的环境,忘掉自身的危险,把自己融于大自然之中,将世上一切事物都视为浑然无别的整体,才能做好,才能无所不能。忘记自己处在水中才能学会摆渡,这是为什么?因为在这种心境中忘记了自己的生命危险。只有忘记自己的生命危险,才能无后顾之忧,坦然、专心致志地学习技术。然而什么样的人才能处在水中而忘在水中呢?那就是不分水陆、不分天地、不分彼此、不分生死、浑天下为一体的得道者。

    2.以一应万事

    在列子看来,既然世间的一切事物都是虚假的,它们的原本是“一”,天地万物都是由“一”产生出来的,在“一”之中内蕴着天地万物的根基,那么,只要立足于“一”,就可以应酬一切事物,就可以对付天下的一切变化。这就好像用一张白纸画画一样。因为白纸上没有任何图画和色彩,是浑然为一的,所以可以在上面画出任何图画,涂上任何色彩。不是白纸则会受到了原有图画和色彩的限制。

    有鉴于此,人在面对纷繁驳杂的事物、受到事物的干扰时,千万不能沉溺其中,而要透过事物的形象和事物的区别去体悟宇宙原本,也就是体悟那无形无象的“一”。

    人在面对纷繁驳杂的事物、受到事物的干扰时,千万不能沉溺其中,而要透过事物的形象和事物的区别去体悟宇宙原本。只有排除了现世事物的形象,泯灭了现世事物的区别,看到了无形无象的“一”,才能脱离人间是非,免除烦恼,应付事变,不受世事羁绊,使自己融于永恒的宇宙原本之中。这是一种智慧,是宇宙大道。列子在“季咸相面”和“藏人于天”的故事中表述了这一思想。

    季咸相面

    有一个说神弄鬼的神巫来到了郑国,他的名字叫季咸。之所以称其为神巫,是因为他善于相面,能从人的相貌上看出人的生死存亡,甚至连何年何月何日何时死也说得准确无误,神妙至极。正因为如此,郑国人见着他就吓得掩面而逃,唯恐他说自己快死了。而列子则不然,专程去拜访他,验证之后,知道人们的传说不误,便对季咸崇拜极了。

    列子把季咸的情况告诉了他的师父壶丘子,并说:“过去我以为师父您的道行达到了顶峰,现在看来季咸比您还要高出一筹。”

    壶丘子听后微微一笑,说:“过去我给你从字面上讲过一些修道的道理,并没有拿到实际里去验证,哪里说得上得道不得道呢?世界上的事物因为都处在对立双方的比较和交合之中,所以会有发展、变化和结果,如果只有雌鸟而无雄鸟,那怎能生下卵来呢?你学了一些修道的道理,拿着它去与世上的事情相比较,相对照,想要得出一个结果来,自然就会把这种比较、对照所产生的发展趋势和未来结果展示出来。这样一来,人家也就可以从中看出你的未来,什么生死寿夭,全都显示在人家的眼里了。如果脱离开这种比较和对照,处在无有对立、无所比照的境界,就不会有什么趋向和结果,无论谁也不会知道自己的生死寿夭,就像只有雌鸟而无雄鸟或只有雄鸟而无雌鸟一样,什么卵也不会产生出来,那还有谁能相出产卵的时间呢?你若不信,请那季咸来,看能否相出我的生死。”

    第二天,列子请来季咸,给壶丘子相面。不一会儿工夫季咸拉着列子的衣袖来到门外,悄声对列子说:“不行了,你的师父要死了,最多超不过十天了,快快准备后事吧!我看见他好像看见了怪物,简直是一堆用水浇湿了的死灰!”

    列子听罢泪流满面地来见壶丘子,把季咸的话复述了一遍,说罢忍不住放声大哭。可壶丘子反而笑了起来,说:“不用哭,死不了!我不过是故意给他做个死人样子而已。这种样子是土块之象,当心境处在不动不止的时候就成了这个样子,像是断了生机一样,所以他说我快要死了。明天你叫他再来!”

    第二天季咸又来给壶丘子相面,不一会儿工夫拉着列子的衣袖来到门外,得意地说:“好了,你的师父真是幸运,恰好碰到了我为他相面,不然的话定死无疑。这下可以有救了,我从他的脸上看到了死而复生的契机。”

    列子回屋告诉了壶丘子。壶丘子笑笑说:“我的生死与他的相面完全没有关系,刚才是我故意给他显示出了生机。这种生机是天地交合之象,当心境处在无名无利的时候就成了这个样子,这时生气便从脚跟之下发生,之后向上运行。这就是死而复生的契机。所以他说我有救了。明天你让他再来,看他又有什么新的说法。”

    第三天列子又请来了季咸。季咸对着壶丘子看了半天,什么也看不出来,只好对列子说:“你师父今天的心境不平静,像一团团的烟云滚来滚去,我没有办法给他相面,等他心境平静之时我再来相。”

    列子告诉了壶丘子,壶丘子说:“我知道他不能相了,因为我显示给他的是宇宙原始之象。宇宙原始是一种永恒运动着的云气,无边无际,无终无止,像是无底的深渊,谁也看不出其中的所以然来。好了!明天你再让他来。”

    第四天季咸又来为壶丘子相面。到了壶丘子面前还没站稳脚跟,掉头就跑。壶丘子命令列子追赶。列子追了半天也没追上,回来禀报说:“已经跑得没影了,我没有追上。”

    壶丘子笑笑说:“我知道他的技巧已经穷尽了,再不跑就要在你我面前丢丑了。方才我显示给他的是我未出世之前的样子。我没有出世之前还没有我,我随着天地万物流转,像茅草一样随风而飘,像河水一样随波而流,分不清是谁不是谁。季咸又怎么能相出结果呢?”

    经过这件事情,列子了解了自己,知道自己不但还没有学到道,而且连大道的门也没摸到,所以回到家里重新学起,三年不出家门。为妻子烧火做饭,不以为这是下等的事情;饲养猪狗家禽,好像是喂养人一样精心;待人处事无疏无近,衣食行止返朴归真;立在那里像是木柱、块土,活在世上犹处在上天、居于冥府。这才真正进入了大道的境界。

    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有自己的形象,自己的性质,各自的形象和性质决定着各自的发展方向和趋势,也在一定程度上决定着自己的命运和最终结果。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有自己的形象,自己的性质,各自的形象和性质决定着各自的发展方向和趋势,也在一定程度上决定着自己的命运和最终结果。从理论和逻辑上说,既然事物自身的发展方向和趋势、事物自身的命运和结果都已蕴含于事物的形象和性质之中了,都有一定的必然性,那么它们便是可以预测的。季咸之所以能够相面,其依据就是事物形象和性质之中包含的必然性;人们的命运之所以逃不过季咸的眼睛,其原因就在于大家都有固定的形象和性质。而壶丘子却不然,他的内心处在浑然一体的境界,无形无象,无性无质。因为无形无象、无性无质,所以也就无所谓发展方向和趋势,无所谓最终结果和命运,季咸的相术也就失去了效用。由此可见浑一大道的永恒和无终,这是“季咸相面”要说明的第一点。

    “季咸相面”要说明的第二点是,浑一大道不仅是永恒无终的,而且还内蕴着无穷的事物,就像蛋卵一样。打开蛋卵来看,浑然一体,既无禽鸟的头,也无禽鸟的尾,既无禽鸟的羽,也无禽鸟的嘴,所以说它无象无形无色无声。可是禽鸟的头、尾、羽、嘴全都是从蛋卵中产生出来的,所以说禽鸟的形象声色全在其中。浑一大道什么形象声色都没有,里面却蕴含着天地万物的基因,可以产生出天地万物来。而且,正因为它什么形象声色都没有,所以才能产生出天地万物来,这是世间一切有形象声色的事物所不能比拟的。因为世间一切有形象声色的事物都受到了自身形象声色的局限,不能再超越自身形象声色所限定的范围。比如一条牛,因为它已经成了一条牛,受到了牛的形体限制,便不能成为一匹马或一只羊。而浑一大道则不然,因为它什么形象也没有,所以既可以成为马也可以成为羊,既可以成为电也可以成为光。壶丘子每天变现一种气色,致使季咸今天看到的是一种死相,明天看到的是一种活相,后天看到的又是不死不活之相,说明的正是大道浑一可以产生天地万物、精神浑一可以应对世间万变的道理。

    藏人于天

    春秋时期,东周国都的西面有一个函谷关。守关的官员人称尹喜。据说,当初老子西游出关时,尹喜让老子为他著书,从而得了老子的真传。列子知道尹喜有智慧,所以前去请教。

    列子说:“听说有了道术的人,潜在水底也不会窒息,处在火中也不会烧伤,行走在万物之上的高空也不会感到害怕。如何才能修炼到这个程度呢?”

    尹喜回答说:“这不是凭借什么技巧,也不是凭借什么勇敢,而是固守纯粹之气的缘故。所谓守气,就是保持一种永恒的精神境界。好,你坐下来,我讲给你听。一切有相貌的东西都是器物。器物与器物之间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差别呢?原因在于它们有形态和颜色。假如器物根本没有形态和颜色,也就无所谓变化,事物之间还会有什么差别吗?不会有的。果真如此,一切一切都会是一样的。假如有谁想要衡量一下某物的长度,他准得不到结果;有谁想要测视一下某物的色调,他准徒劳无益。因为没有形态供他衡量,没有颜色供他测视。既然没有差别可言,那就可以在一切事物之中游荡了,还分什么水呀,火呀,山呀,河呀!一切都无所谓了。你不看,一个人喝醉之后,从车上跌下来,有些小伤是可能的,但是绝不会死。什么原因呢?就是因为他醉了,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区别。天地呀,藏人于天,说白了,就是要把事物各自的形象、声色、性质、功能全都隐藏起来,回归于宇宙原本那浑冥无别的状态。上下呀,车上呀,车下呀,对于他来说,都无所谓,都是一样的。所以想要入水不溺、入火不热、行空如走平地、刀剑无法伤痛,就要忘掉事物的形态和色彩,忘掉事物之间的差别,把自己和天地万物融合为一体,不分彼此,不分完好和破损。既然什么都成了一个样子,哪里还有生死寿夭的区别呢?万物天然就是一样的,只因人们有了心思,才人为地把它们区分了开来。只要人们认识了这一点,回到天然的境地,便会无所分别了。这种回到天然境地、无所分别、连自己也找不到的方法叫做藏人于天。”

    列子听后茅塞顿开,好像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藏人于天”是以圣哲传授知识的形式说明“以一应万”思想的。藏人于天,说白了,就是要把事物各自的形象、声色、性质、功能全都隐藏起来,回归于宇宙原本那浑冥无别的状态。一切事物全都回归于这种状态,相互之间也就没有了任何界线和区别,从而融合成一个无缝无隙的整体。这个浑一无隙的整体就是宇宙的原本,就是天。事物都回归于宇宙之原本,回归于天,也就无所谓水火,无所谓你我,无所谓伤痛,无所谓生死了,所以入火而不热,入水而不溺,坠车而不死,刀创而不伤。物是这样,人也是这样,不同的是物无知觉而人有意识。物无知觉,所以虽然它们的表现形式千姿百态,自身却没有区分这些姿态的感受,不管各自的姿态多么独特,它们也只是一个个的自然存在物。从都是自然存在物这一角度来看,一切事物都是一样的,没有任何区别。水溺了,火烧了,刀削了,碰倒了,不管外形发生了什么变化,作为一个自然的存在物,与溺之、烧之、削之、碰之以前没有什么不同。而人则不一样。人有知觉,溺之则感到憋,烧之则感到热,削之则感到痛,碰之则感到疼。从这一点而言,溺与不溺、烧与不烧、削与不削、碰与不碰大不一样。因此,人要回归于浑一不分的宇宙原本,就必须从事精神方面的修养。所谓修养,也就是培养自己通达人世的思想方法。

    把这些方法归纳起来,不外乎如下几点。

    其一是回过头来往后看,想想自己的以往。想以往自己还没有出世的时候,自己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与任何事物都没有区别,与任何事物都没有界线。既然如此,也就无所谓水溺、火烧、刀削、碰撞了。

    其二是抬起头来往前看,想想自己的未来。想未来自己会衰老、死亡,到那时肌肤化为泥,骨骼化为灰,都回归于自然之中,自己将一无所有。既然一无所有,甚至连自己的“我”也不存在了,那也就无所谓水溺、火烧、刀削、碰撞了。

    其三是闭上眼睛往深想,想想自己的形象声色及身心性能的背后是什么。想那形象声色身心性能都是稍纵即逝的烟云,貌似实有而确为虚无,当烟消云散的时候,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只是浑然无别的一片空虚,也就无所谓水溺、火烧、刀削、碰撞了。

    有了这样的思维方法,有了这样的感受,也就是有了修养,有了智慧,也就是将自己的一切藏在了宇宙之中,藏在了天中。

    3.顺自然之道

    在列子那里,浑然为一具有两方面的含义。从静态的角度来看,宇宙是浑浑沌沌的一片,没有边际,没有分野,没有形象,没有色彩。这是有边有际、有差有别、有形有象、有色有彩的现实世界的原本。现实世界看上去是纷繁驳杂、形象万千的,不过这只是浑一无别宇宙原本的瞬时变现。从动态的角度来看,宇宙是在永无止息地流转着。这种流转没有外在的力量推动,是自然而然地自己存在的形式。在流转的过程中变现出了天地万物。天地万物虽然在形象和性能上千差万别,但都在那里自然而然地流变,在这一点上是一致无二的。

    所谓守一,一方面是要身处千差万别的大千世界而心体如宇宙原本浑一无别,另一方面是要面对天地万物的千变万化而顺随变中不变的自然而然。

    自然而然地流变,这既是浑然一体的宇宙原本的存在形式,也是现世中一切事物统一的存在形式,是存在于千差万别的天地万物中的“一”。所以,所谓守一,一方面是要身处千差万别的大千世界而心体如宇宙原本浑一无别,另一方面是要面对天地万物的千变万化而顺随变中不变的自然而然。

    顺万物之自然是列子以一应万思想的重要内容。他将这一思想融会在了“鬼游吕梁”、“黄帝梦游”、“尧治天下”、“剑不杀人”、“盗天致富”、“知命而忧”的故事中。

    鬼游吕梁

    春秋时期,孔子和他的弟子游历天下,来到了吕梁山。只见一道瀑布从天而降,高悬三十丈,溅起的水沫犹如白龙翻腾,顺流三十里。那个水拍云崖的气势、滚滚推进的强劲,容不得鱼虾出入、龟鳖遨游。

    突然,一个汉子站在山崖上纵身一跃,头向下脚朝上栽入湍流之中。孔子大吃一惊,以为此人必有苦衷,不然何必要寻短见。情况紧急,不容细想,急忙让弟子沿河而下,设法搭救。没想到,才行百步,那落水之人却从从容容地从水里钻了出来,行于岸上,披散着头发,一边行走一边还唱着歌,那个自在劲儿好像从来没有遇到过危险一样。

    孔子感到很惊奇,赶上前去仔细端详,见其与常人没有什么两样,于是赞道:“你真有本事!如此湍急的流水,不要说是人,就连鱼虾龟鳖都难以遨游。你跃入其中,我还以为是要寻短见,所以让弟子们前来搭救。看到你从从容容地出来了,又以为你是鬼。仔细看来,你明明是一个人呀,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本事!你这到底学的是什么道术,能不能讲给我听听?”

    那汉子听后哈哈大笑,说:“没有,没有,我哪里有什么道术!不过是生在山陵之上就安于山陵的生活,活在有水之乡就安于水乡的生活,水向下流我就顺其下流,水向上涌我就顺其上涌,从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顺其自然罢了。”

    孔子听后,沉默了半晌,人的行动与事物的规律相吻合,便会产生有益于人的结果;不相吻合,则会产生有害于人的结果。向弟子们感叹说:“我们游说天下,无暇休息,缺乏的恰恰就是这点啊!”任何事物都有它自己的运动规律,这些规律在事物身上是自然而然地表现出来的,无所谓顺与不顺、随与不随。然而一旦人与事物发生了关系,情况就不一样了。因为人有自己的意志,他是在按照自己的意志行动。人的行动与事物的规律是否相吻合,是产生不同结果的直接原因。相吻合,便会产生有益于人的结果;不相吻合,则会产生有害于人的结果。所谓相吻合,不可能是让事物和事物的规律去迁就人的意志,因为事物是无知的,它的规律是无法改变的,所以只能是人去顺随事物、顺随事物的规律。事物的存在及其规律是自然而然的,顺随事物、顺随事物的规律,就是顺随事物的自然,不用人的意志去干扰和变动客观事物自然存在、自然流变的原本状态。

    “鬼游吕梁”中的汉子并不是鬼,而是一位能顺随湍流规律的人。湍流虽急,但并非没有自身的流动规律。鱼鳖难游于其中,仅仅是难于掌握其中的规律,而不是根本不可能掌握其中的规律。列子在这个故事中没有说如何掌握湍流的规律,但他认为,不管是什么事物,都有一个共同点,这就是按照自身的规律自然而然地运动变化。人要在天地万物的千变万化中生存,只有顺着它们的变化而自然变化,随着它们的起伏而自然起伏。自然而然是宇宙的根本属性、宇宙的大道,遵循这个属性、这个大道,就能应付各种事物的不同变化。在对待天地万物的变化时,所谓守一,即是守自然之道。吕梁的汉子之所以能出入于湍流,其原因正在于此。按他自己的话说,那就是:“生在山陵之上就安于山陵的生活,活在有水之乡就安于水乡的生活,水向下流我就顺其下流,水向上涌我就顺其上涌,从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顺其自然罢了。”

    顺其自然,这是人们常说的一句话,更是道家人物常说的一句话。究竟如何才是顺其自然呢?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列子的观点反映在“黄帝梦游”和“尧治天下”两个故事中。

    自然而然是宇宙的根本属性、宇宙的大道,遵循这个属性、这个大道,就能应付各种事物的不同变化。

    黄帝梦游

    中国上古时期有一位圣王,人称黄帝。

    黄帝即位十五年,自我感觉良好,认为百姓拥护自己,非常高兴,于是开始注意保养身体。耳朵喜好听美妙的音乐,眼睛喜好看美丽的色彩,鼻子喜好嗅芳香的气味,口舌喜好尝香甜的食物。可是没过多久,肤色变得灰暗,头脑开始昏沉,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之外。

    又过了十五年,他觉得天下不甚安定,于是开始注意治理国家。竭尽聪明,耗尽体力,时时事事为百姓操劳。可是百姓的肤色越来越灰暗、头脑越来越昏沉,完全与他的想象相反。

    三十年过去了,黄帝深有感触,叹息说:“我的过错太大了。用心养身,把自己的身体弄得糟成这个样子;用心养民,把天下百姓弄得糟成这个样子。”他很悲痛,于是抛开一切家事国事,离开豪华的宫室,去掉众多的侍从,让内心平静下来,使身形安稳下来,三个月不理朝政,有时白天也在那里睡大觉。

    有一天中午,黄帝进入了梦乡,好像来到了华胥氏国。华胥氏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离中国不知道有几千万里,乘船、乘车都不能到达,只有精神才能游入。在那个国度里,没有师长,没有教育,人从小到大,从大到老,任其自然发展,养成什么禀性就是什么禀性,无所谓善也无所谓恶,无所谓优也无所谓劣。那里的百姓没有什么嗜好,没有什么追求,没有什么避讳,没有什么畏惧,有食则食,有衣则衣,无食不饥,无衣不寒,一切顺其自然。人们不知道人生的快乐,不知道人死的可怕,所以没有夭亡;不知道亲近亲人,不知道疏远他物,所以没有爱憎;不知道什么是背逆,什么是向顺,所以无所谓利害;不知道什么是彼此,什么是生死,所以无所谓祸福。

    正因为如此,所以生活在这个国度的人们,入水不溺,入火不热,砍而不伤,刺而不痒;老如稚子,少如壮汉,与虎嬉戏,与猿同栖;乘空而行如履平地,架虚而卧如睡软席,云雾不遮眼前景色,雷霆不碍耳闻细声;美恶不会引动其心,山谷不能碍其行步,风雨犹如梳头洗面,霜雪犹如点缀江山。

    黄帝一觉醒来,心旷神怡,好生自在,犹如仍在梦中游荡。于是召来他的文武将相,对他们说:“三十年来,我殚精竭虑,想要保养好自己的身体,治理好我们的国家,可是却把身体、国家搞得一团糟。如今我闲居了三个月,放宽心思,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想,觉得心怡神静,安闲自得,身体舒适多了,国家安宁多了。今日做了一梦,好像到了一个从未到过的国家,那里的百姓安逸极了,真如神仙一般。这使我深深感到,养身治国是不能够强求的。我可算知道了!不过却不能用言语传授给你们。”

    黄帝按照他的体会行事,不有意去保养身体,顺随身体的自然需要而饮食起居;不有意去治理国家,任随百姓按自己的意愿去耕桑嫁娶。又过了二十八年,百姓丰足,天下大治,与梦中的华胥氏国相差无几。后来,黄帝故去了,他给百姓带来的太平景象一直延续了二百多年。在这个故事中,列子把顺其自然与不施人意等同起来。在他看来,人意是主观的。主观的人意与客观的事物往往有很大的差距,因为人在观察事物时总是站在一个特定的角度,很难全面地、完整地把握事物。从一个特定的角度出发,看到了事物的某个侧面,对事物产生了局部的认识,之后以这种局部的认识去对待整体事物,去决定行动的方式,那是肯定会坏事的。故事中的黄帝原先正是犯了这样的错误:以主观的人意去养生,只知道吃好的喝好的,尽量给身体提供优厚的物质条件,实际上并不能反映身体的客观需要,结果越养越糟;以主观的人意去治国,只知道尽自己的心力去管理,劳力操心,实际上并不能适应民众的需要,越管越乱。

    顺其自然,就是完完全全让天地万物按照自己本身的存在形式存在,完完全全让天地万物顺着自己本身的变化趋势变化,不要施以任何人为的影响。在列子看来,宇宙是一个自然和谐的整体,在其发展过程中变现出了天地万物,天地万物也是一个自然和谐的整体。无论是人体,还是人世,都在自然和谐地存在,自然和谐地变化。顺其自然,就是完完全全让天地万物按照自己本身的存在形式存在,完完全全让天地万物顺着自己本身的变化趋势变化,不要施以任何人为的影响。不过人是个特殊的东西,他生来就与其他事物不同,这种不同的最主要标志是有意识,会思考。正因为如此,所以他往往要对其他事物进行观察,不但观察,而且还要施加影响。这种影响也许出于好意,或许为了人类的发展,或许为了事物的圆满,但结果却适得其反。为了能让天地万物自然而然地存在和发展,为了做到顺其自然,人的最好方法是关闭自己的意识之门,不去观察事物,不去分辨事物,像华胥氏国的臣民一样,无知无识,无是无非,无亲无疏,无憎无爱,不将自己的主观意志施于事物。这就是顺其自然。只有这样才称得上守一,只有这样才能让天地万物和谐、健康地生存和发展。黄帝后来醒悟了,放弃了自己的主观意识,所以出现了太平景象。

    尧治天下

    尧帝治理天下已经五十年了,还不知道自己治理得好不好,也不知道天下的百姓是否拥护自己,于是请来了左右丞相,说:“两位丞相,你们已经辅佐我治理天下五十年了,我们究竟治理得怎样?天下的百姓生活得怎样?他们拥护我们吗?他们心情舒畅吗?”两位丞相摇摇头,什么话也没有说。

    尧帝得不到答案,只好叫来百官询问。百官也是摇摇头,没有一位回答。

    尧帝得不到答案,又召来了很多百姓,问他们的生活情况,问他们的心情是否舒畅,问他们有什么要求和希望,问他们是不是想要换一个新的帝王。结果一无所获,那些百姓对他的问题好像漠不关心,都说自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而获食,织而得衣,这些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说不上什么好与不好,也与帝王的治世没有关系。

    尧帝得不到答案,只好换上百姓的衣服到民间私访。

    一天行至一个小巷里,看见一群儿童在那里唱歌。其词曰:“立我臣民,莫匪尔极。不识不知,顺帝之则。”

    顺其自然则能实现,即使没有人的这种愿望,事物发展的结果也会这样;违背自然则不能实现,即使愿望再大,也是徒劳,强力而为还会带来相反的结果。尧帝不明其意,问随从而来的丞相。丞相说:“那词的意思是说,天下既然产生了我们这众多的生民,那就一定有各自生存的办法。不用了解其中的原因,不用知晓其中的道理,只要顺着上天的法则就可以了。”尧帝听后,拍手称妙:“真是说得太妙了!世上的一切事物都是有一定法则的,只要按照法则去做就可以了,何必用我这个帝王操心呢?”

    他回宫之后,立刻召来了众臣,把王位正式让给了虞舜。这个故事与“黄帝梦游”的意思一样,不过它是从验证的角度讲述的。在列子看来,一个人的行为是否真正顺随自然,验证的方法之一是看旁人能否感受到人为的干预。旁人感受到了人为的干预,说明事情不完全是自然的,即使事物的结果并不坏,也不会是完满的。相反,如果事情完全是自然而然的,那一定是和谐、圆满的,也正因为它是自然的,所以,尽管事情的结果是和谐、圆满的,人们也不会感到有人在其中起作用。尧帝治天下,天下大治而不知,百姓不知,群臣不知,连他自己也不知,正说明了他遵循的是无为而治的方法,正说明了他没有施加人为的影响,完全顺应了人世自然而然的趋势。故事通过尧帝私访点明了其中的内蕴:众民按照自然的法则生活,帝王也按照自然的法则理世。如此而已,毋须人为。这就是顺随自然。

    在列子看来,天地万物都自然和谐地存在和变化,人的作为是无能为力的。人的作为只是表达了人自己的主观愿望,这种愿望能否实现,完全要看它是否符合事物发展变化的自然法则:顺其自然则能实现,即使没有人的这种愿望,事物发展的结果也会这样;违背自然则不能实现,即使愿望再大,也是徒劳,强力而为还会带来相反的结果。

    “剑不杀人”和“盗天致富”从正反两个方面表述了这种思想,而“知命而忧”则从人的心理感受上说明了这一意思。

    剑不杀人

    魏国有一个叫黑卵的人,因为私仇杀了他的同僚丘邴章。丘邴章有一个儿子叫来丹,一心一意要报杀父之仇,可是他却没有这个能力,因为他吃饭以米粒的多少来计量,走路靠风的力量来推行,身体很虚弱,连举刀的劲儿也没有,更不要说是杀人了。但他并没有因此丧失信心,还想亲自杀死自己的仇人,因为他觉得借用别人的力量不光彩。

    再说黑卵,又黑又壮,力大无比。一举手可以推倒一百个壮汉,一口气可以吹倒一百座楼房。伸出他的脖颈,任你用刀剑砍杀,丝毫不见伤痕,刀刃却已卷折;露出他的胸膛,任你用万箭刺射,丝毫不见斑痕,箭镞却已折断。他凭借这身钢筋铁骨,天不怕地不怕,在他眼里,来丹不过是只初破蛋壳的鸡雏。

    来丹有个好朋友,名叫申他。一天申他专程来看来丹,问候之后申他说:“可以看出,你对黑卵痛恨至极。可是黑卵如此厉害,不把你放在眼里,你究竟怎么办呢?”

    说至要害处,来丹泪流满面,无可奈何地说:“我实在没有办法了,还是请兄长给出出主意吧!”

    申他闻言,在来丹的耳边悄悄说:“我这次来正是为的此事。近日闻得卫国有一个叫做孔周的先生,为人忠厚,善行义事。他的祖上从商汤王那里得到了三把宝剑,即使是一个小孩佩带上它,也足以打败三军的进攻。你不妨去求求孔周,看能否借他的宝剑用一用。不要说三把全都借来,只要借来一把,也管保可以杀掉黑卵为你父亲报仇了。”

    来丹听后大喜,整理行装,带着妻小到卫国去求孔周。见到孔周,来丹不敢提借剑之事,先把自己的妻小献上,表明自己情愿做主人的仆役。见孔周没有拒绝之意,才说明来意。说到伤心处,情不自禁,大哭一场。

    孔周听后十分同情,愿意借给宝剑并由来丹任选一把。说:“我家藏有三把宝剑,至今已经十三代没有打开过,因为它们没有什么用处,更不能用来杀人。第一把名为含光,用眼看不见它,用手摸不着它,挥舞着它好像什么东西也没有,用来斩削好像没有斩削一样,被斩削的东西不会出现任何缝隙,也不会有任何感觉。第二把名为承影,在晨曦之中和黄昏之际,向北方细细察看,淡淡的,似乎有一种东西存在,看不出它是什么形状。用它来斩削,似乎有一点点细细的声音,不过被斩削的东西是不会出现任何毛病的。第三把名为宵练,白天只能看见它的影而看不见它的光,晚上只能看见它的光而看不见它的形。用它来斩削,嗖地一下便过去了,随后剑痕马上弥合起来,被斩削的东西会感到不适,但绝对不会出血。先生你看要借哪一把?”

    来丹想了片刻说:“我还是借那最次的一把吧!”

    孔周把来丹的妻小还给了他,带他到一间非常清洁的房间,点起香火,一同斋戒七日,之后把宝剑交给了他。来丹跪拜而受,再拜而谢。

    来丹携妻带子回到了自己的国家,设法做了黑卵的随从,佩剑跟随黑卵出出入入。一天黑卵在窗下睡着了,来丹抓住时机,抽出宝剑,从脖颈到腰间连斩三剑,黑卵没有什么反应。来丹以为黑卵已经死了,赶忙退了出来。在门口遇到了黑卵的儿子,慌忙之中,来丹挥起宝剑向对方连斩三下,好像在虚空之中比比划划。黑卵的儿子非但没有倒下,反而还在那里发笑,说:“你在我面前手舞足蹈干什么?”来丹知道此剑不能杀人,大仇难报,叹息一声,回家去了。

    过了一会儿,黑卵醒了,感到浑身不舒服,埋怨他的妻子说:“我醉了,睡在这里,你也不给我盖些东西,把我凉着了,我的嗓子和腰好痛哟!”

    妻子感到奇怪,觉得大热天的,不会凉着人的。

    这时候,黑卵的儿子也感到身上疼痛,突然醒悟,说:“我刚才见来丹匆匆忙忙地往外走,走到我面前比划了三下,当时我没感到什么,还以为他在逗我玩。现在我也感到全身疼痛,莫不是来丹在害我们?”

    没过多久,黑卵和他的儿子便相继死了。故事中的黑卵无比强壮:伸出他的脖颈,任你用刀剑砍杀,丝毫不见伤痕,可是却能把刀刃卷折;露出他的胸膛,任你用万箭刺射,丝毫不见斑痕,可是却能把箭镞折断。他凭借自己的一身钢筋铁骨,天不怕地不怕,把来丹视为一只初破蛋壳的鸡雏,从不放在眼里。来丹拿他确实没有办法。由此可见,他是一种人为的力量难以摧毁的东西。不但人为的力量难以摧毁,而且谁要是企图用人为的力量摧毁他,将会受到惩罚。

    奇怪的是,一个坚刚不折的体躯竟然被一把无形的、不能杀人的剑摧毁了。为什么?

    人为的力量难以摧毁的东西并不等于其自身不可摧毁。摧毁他的最有效力量不是别的,恰恰是他自身自然而然的变化。天地之间的事物都在不停地流变,由无到有,由小到大,由弱到强,由强到衰,由衰到死,由有到无。任何事物,无论它多么强大,都会沿着这样的自然变化运行的,都会走这样的一条自然之路。自然的变化是无情的,不分男女与尊卑,亲疏和远近。自然的力量是无穷的,无坚不摧,无攻不破。黑卵虽然壮如泰山、坚如钢铁,也不例外。

    不过自然的变化却是无形的。有谁能看见自己是从哪一天开始变老的呢?有谁能听到自己的归期什么时候来到呢?谁也看不见,谁也听不到,它是一种无形的力量。正因为它是无形的,所以才有无比的力量。在“剑不杀人”的故事中,这种自然就是那把无形的剑。孔周的那把无形之剑之所以能把坚如钢铁的黑卵杀死,就是因为它象征着自然,代表着无形的自然力量。

    孔周有三把宝剑,都是无形的,其中最次的一把,也只能看见影和光。用它来斩削,削后的剑痕马上就弥合起来。另外的两把就更不用说了。

    天地之间的事物都在不停地流变,由无到有,由小到大,由弱到强,由强到衰,由衰到死,由有到无。故事之所以要如此描绘,意在表示它们是一种自然的力量,而不是指实实在在的真剑,故而孔周特意说明它们是不能杀人的。

    自然之剑不能杀人,然而恶者却难逃其恶果,正如老子所言: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黑卵行了恶事,虽然来丹不能用人为的方法报仇,但他却逃脱不了自然的惩罚。故事以其被自然之剑杀死,象征自然法则的公道。

    盗天致富

    齐国有一户姓国的人家,非常富有,以金饰梁,以玉饰柱,车马辉煌,门庭灿烂。宋国有一户姓向的人家,非常贫穷,食不饱肚,衣不遮体,全靠祖上留下来的一点家业维持生计。

    向氏听说国氏如此之富,觉得很奇怪,寻思道:“听说上天是最公平的,不会故意让一家富有而让另一家贫穷。自己之所以贫穷肯定是不得其法。人们都说不耻下问者智,我何不去齐国向国氏讨教一下致富的门路?”于是不辞路途艰辛,来到齐国。

    国氏很有礼貌地接待了向氏,坦诚地向他介绍了自己致富的经验,说:“我之所以富有,没有其他妙方,全凭盗窃。刚一开始盗窃,仅够自己一年吃穿用度,到了第二年就比较丰足了,第三年已相当富有。后来一年富于一年,我家便用盗窃来的东西接济远亲近邻,以至于乡民百家,使大家都富了起来。”

    向氏听了大喜,觉得这种方法既简单又省力,自以为取得了真经,也没有听盗窃致富的规矩,便告辞回家,干起了盗窃的营生。撬门而入人之户,伸手而携人之物,过起了不劳而获的生活。但没过多久便被抓进了监狱,不但偷盗的东西全被没收了,连原先仅有的一点祖传家业也被收缴归公。

    向氏遭此一劫,悔恨万分,到齐国向国氏声讨误人之罪。

    国氏问向氏:“不知先生是如何盗法?请详细说说。”

    向氏气愤地说:“盗就是盗,有什么好说的!还不是一样撬门入户,伸手取物?”

    国氏闻言大惊,说:“先生此言差矣!虽说都称之为盗,但却有公盗和私盗之别。我所说的盗是公盗而非私盗,先生做的是私盗而非公盗。公盗是致富之道,私盗是自辱之道。先生为何不加区别呢?”

    向氏听后以为国氏在用花言巧语欺骗自己,更加生气,声色俱厉地说道:“请先生讲个明白,若讲不明白,那便要负教唆犯罪的责任!”

    国氏说:“天有天时,地有地利,所谓的公盗是指盗天之时,窃地之利。盗春之时以播种,盗夏之时以催生,盗秋之时以收获,盗冬之时以贮藏,何能不富?窃土之肥以植物,窃山之兽以猎获,窃水之鱼以捕捞,窃林之禽以饲养,何能不足?庄稼、土木、禽兽、鱼龟,都是天地产生的,取而用之,故谓之盗,然而这是盗天所有,所以是公盗;公盗哪会有什么罪呢?金银财宝、衣物首饰、箱中之物、囤中之粮,乃是私人之物,他人私财,不劳而取谓之私盗;私盗怎么会不犯罪呢?先生只知以盗致富,而不知道盗的规矩,怎么能不适得其反呢?”

    向氏听后将信将疑,又不好再说什么,唯恐国氏戏弄自己,所以前去求教东郭先生。

    东郭先生说:“国氏说的很有道理。你不想想,天地之间何物不是盗窃而来的?连你自己的生命都是如此。原先没有你的生命,后来产生了。从哪里来的呢?是天地之阴阳二气和合而来的。精神、形体这些生命的载体没有一件东西是你自己的,都是从天地那里来的。这不是盗天地以成自己的生命吗?所以盗天地以致富是自然而然、合于规矩的。这就是国氏之盗不但无罪反而有成的诀窍。可你的盗窃却不是这样,你不是从天地那里盗窃东西而是从他人那里盗窃东西。他人的东西虽然也是从天地那里盗窃来的,但既已窃为己有则不再归于天地,从窃为己有的那一天开始,它便化为私物,已归他人私有的东西,则不可再窃,窃必受罚,即或免于人罚也难免于天罚。”

    说到这里,东郭先生略顿了一顿,接着又说:“不过还有更深一层的道理。寰宇之内,本为一体,不分彼此,所以无所谓你我。既然无有你我彼此的区别,哪里还有盗不盗的问题呢?懂得了天地一体这个大道理,盗也是非盗,非盗也是盗,用不着去区别它们。”故事中所谓“天”,就是指的自然,既包括自然界,也包括自然界自然而然的存在形式。自然界在那里自然而然地存在着,变化着,呈现出春夏秋冬的四季交替,发生天地万物的流转生灭。人顺随着自然界的变化而运作,该耕则耕,该种则种,该桑则桑,该织则织,也就自然而然地获得了自然造就的成果。原先自己没有成果,后来顺着自然界的存在和变化而得到了成果,所以称之为“盗”。这种成果不是从别的地方来的,是从自然界来的,是从天那里来的,所以称为“盗天”。人人都依靠“盗天”而生存,不仅人是这样,一切生命都在依靠“盗天”而生存;并且天不属哪些个人所有,亦不属哪些集团所有,所以称“盗天”为“公盗”。

    “盗天致富”,简单地说,就是顺随着自然界自身的法则行事而致富。“盗天致富”,简单地说,就是顺随着自然界自身的法则行事而致富。向氏不懂得这个道理,误解为盗窃他人财物而致富。这种误解使他身陷囹圄,可悲的是他身陷囹圄而不悟。

    东郭先生在这个道理的基础上又深化了一步,认为既然宇宙本来就是一个浑而为一的整体,没有什么界限可分,那么也就无所谓你我之别、天人之分了,也就更谈不上什么得与失、盗与非盗了。这就又回到了万物归一的问题。

    知命而忧

    孔子在家闲居,学生子贡陪着他。有一天,他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坐在房间,一句话也不说。子贡不敢打扰他,出来告诉颜回。颜回也不好打扰他,于是抚琴而歌,为的是引动孔子。

    这个办法果然有效,孔子听到琴声后将颜回叫到自己的房间,问道:“你一个人抚琴而歌,为什么这么高兴呢?”

    颜回说:“先生一个人在此闷坐,为什么这么忧愁呢?”

    孔子说:“还是你先说说。”

    颜回说:“我听先生说过,‘乐天知命故不忧’。一个人顺应上天,了解了自己的命运,那就没有什么忧愁的事了。”

    孔子说:“难道我真的说过这样的话吗?如果真的说过,那也是根据当时的情况所说的。现在我再告诉你真正的道理,这就是乐天知命而有大忧。对一个人的修身而言,要放任穷达,不把任何事情放在心上,懂得是死是活由不得自己,所以把一切混乱和烦恼都抛在心外。这就是你方才所说的‘乐天知命故不忧’。可你想想,想当初我整理《诗》、《书》,修订《礼》、《乐》,那可不是为了个人修身呀!那是为了整饬鲁国,治理天下,造福后代。可是现在却无法实现这一愿望,眼见得鲁国君臣天天在破坏秩序,消解仁义,刻薄性情而没有办法。既然我的理想不能在一个国家实现,不能在衷心提倡它的年代实现,那么要想在天下实现,要想在千世万代永存,岂不是痴心妄想吗?由此可见,那些《诗》、《书》、《礼》、《乐》对于治理国家和天下是没有什么用处的了,必须修改。需要我治理天下而我不能治理,需要我修改《诗》、《书》、《礼》、《乐》而我不知道怎么修改,这不就是‘乐天知命而有大忧’吗?不过我现在又想通了。所谓‘乐天知命’,不是古人所说的那种顺应天、了解自己命运,而是不去有意顺应,不去着意了解,只有这样,才能无所不顺应,无所不了解,也就没有什么想不到的、做不到的了。这样看来,那《诗》、《书》、《礼》、《乐》还有什么用呢?既然没用,修改它们还有什么必要呢?”

    颜回听后很受启发,出来把这话告诉了子贡。子贡不理解其中的妙理,像是失去了灵魂一样,没有着落。回家之后苦思了七天七夜,既不吃饭也不睡觉,人瘦得只剩骨架。颜回知道后,专门到他家去开导了一遍,他才省悟过来,重新回到了孔子的身边,该唱歌就唱歌,该读书则读书,一辈子也没有放松。故事中的孔子,思想发生过两次变化。

    他的原本思想正如颜回所言,认为乐天知命故不忧。其意是说,人生在世,不违背上天的意思,了解了自己的命运,就能凡事顺当,不会产生烦恼。

    可是他自己却产生了忧愁之事,坐在那里不声不响,一个人闷头想心事。原因是什么?孔子自己做了解释。这种解释说明他的思想与原本不一样了,这是第一次变化。他认为,乐天知命故不忧,这只是针对个人修养说的,对于治国平天下而言,则不适用。个人修养是小事,只要顺天知命就可以无所忧愁了。而治国平天下则不然。这是有关国家和子孙万代的大事情,想要弄好而弄不好,怎么能不忧呢?

    不过在与颜回谈话的过程中,孔子又不忧愁了,这是第二次变化。他认为,所谓“乐天知命故不忧”这话不仅是针对个人修养而谈的,它具有普遍的意义。不过所谓“乐天知命”不是以往所理解的那样人为地顺应天,人为地了解命,而是自然地顺应天,自然地知晓命,也就是不有意顺天,不有意知命。一切随着自然而行,走到哪里是哪里,那还有什么可忧愁的呢?

    这样一来,乐天知命就由人为转成了自然,就从儒家的角度转到了道家的角度。依照这样的思想,就是既来之则安之,不要故意顺应,也不要故意不顺应,不要着意去读书,也不要着意不去读书,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人为地固执自己的行为。子贡不懂这样的道理,苦思冥想,以至骨瘦如柴。最后懂了其中的道理,自然而然地去做他愿意做的事,读他愿意读的书,终身不懈,无所忧愁。

    最终意义乃在于劝人自然,免于造作。

    列子认为,既然整个自然界都在那里自然而然地存在、运行着,既然人都必须顺随着自然界的自然存在和自然运行而存在、而运行,那么作为一个人就应当把自己融入到自然的洪流之中,不能将自己置于自然的洪流之外,更不能用自己的行为去阻挡事物的自然发展和自然变化。如果将人的群体看成自然界的一部分,看成是自然而然地存在和变化的物群,那么,一个人在人的群体中也就应当像在自然界中一样,必须将自己融入人群之中,顺随人群。用民间的话说,也就是随乡入俗。如果将自己置于人群之外或人群之上,从表面看,会受到人们的特别尊重,而从本质看,则会脱离人的素朴之性,脱离人的自然状态,自己就要受到自然的惩罚了。

    “列子惊心”和“杨朱学乖”的故事表述了这种思想。

    一个人在人的群体中也就应当像在自然界中一样,必须将自己融入人群之中,顺随人群。

    列子惊心

    列子要去齐国,走到半道上又返了回来。路上遇到了老朋友伯昏瞀人。伯昏瞀人问道:“听说你去齐国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列子回答说:“我没有走到,是中途返回来的。”

    伯昏瞀人问他为什么。

    列子说:“我在路上进过十家茶馆,其中有五家先给我上茶,把那些先入座的老者们放在我的后面。我感到心中很怕,所以就回来了。”

    伯昏瞀人问:“这有什么可怕的呢?这点小事何以让你却而止步,改变了去齐国的打算?”

    列子说:“先生有所不知。我的内心老是有一股子傲气,总也不得消散,所以表现于外便显得不可一世,盛气凌人。正因为如此,所以茶馆的那些伙计们才先给我上茶的。你想想,这小小的茶馆,每天只有一点小小的盈利,并不想在客人身上得到多大的好处,尽管如此,他们见到我这种气宇轩昂的人还这样有意地逢迎,要是我到了齐国,见了齐君,他要委我以重任,期望我给他建大功立大业,又该如何对待我呢?我如何才能不辜负这种特殊的待遇呢?只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想到这些,我怎么能不心惊呢?”

    伯昏瞀人听后,长长叹了一声说:“好啊,你想得很长远,对自己要求得也很严格,我想一定会有很多人追随你的,等着瞧吧!”

    没过多久,伯昏瞀人前去探望列子。进得院来,见他家门口堆满了客人的鞋子。他站住了,面朝北用拐杖顶着自己的下巴寻思了良久,觉得里面客人太多,还是不去打扰为好,于是转身出来。

    有客人告诉了列子。列子手中提着自己的鞋子,没来得及穿,追出门来,把伯昏瞀人唤住说:“先生来了,为什么不进去指教一番就这样匆匆离去?”

    伯昏瞀人说:“我没说错吧!说有人会追随你就是有人追随你。不过你要记住,虽然不是你有意让人追随而是人们自然地追随你的,但是你却不能使人们自然地不追随你。之所以有如此大的感召力,那是由于你的内心处在不同寻常的境界中,脱离了自然而然的状态。而一旦使他人有了感受,那么你自己的本性也就要受到损伤,这可真是不值得。这个道理,那些追随你的人是不会告诉你的。他们说的那些娓娓动听的话,都是毒害人的,可是你还不觉不悟,还与他们那么亲热。”故事中的列子在去齐国求取功名的途中处处受到特殊待遇,为什么?因为他的身上有一种傲气。这种傲气是一种标志,说明他与一般人不同:或者有一定的社会地位,或者比别人霸道。这两种可能对茶馆都构成一定的压力:接待得好,可能得到好处,起码可以免除不必要的麻烦;接待得不好,可能引来祸害。所以,茶馆的热情招待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出于自身利害关系的考虑。

    列子由此联想到自己到了齐国之后的前景:他的傲气可能引起齐王的重视,然而这种重视也是为了得到回报,乃至使他耗精损体,付出生命。

    由此可见脱离自然、自负骄傲的危害。

    列子觉察到了自己的毛病,但由一种偏差转向了另一种偏差,由自负骄傲、盛气凌人转向了谨小慎微、唯唯诺诺。

    谨小慎微、唯唯诺诺与自负骄傲、盛气凌人虽然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品格,但有一点是相同的,这就是它们都与人的自然本性相违背,都会给人带来危害。正因为如此,所以列子的好友伯昏瞀人给了他警告,说“好啊,你想得很长远,对自己要求得也很严格,我想一定会有很多人追随你的,等着瞧吧!”

    之所以有很多人追随,那是因为列子待人谦逊;伯昏瞀人之所以为此而叹息,是因为人们的追随并非乐事,它使人忙于应酬,终日营营,劳精耗神,不得安宁。这便是违背自然给人造成的危害。

    不过当时的列子对此并没有理解,仍然依照他消除自负、保持谦逊的路子走了下去,结果终于出现了伯昏瞀人预言的情况。这就是伯昏瞀人在列子家中看到的景象。这种景象是列子身体和生命遭受损害的预兆,故事通过伯昏瞀人的话点明了事情发展的前景。由此说明脱离自然、唯诺自谦的危害。

    顺应自然、随众入流是正道,主观造作、超凡脱俗是险途。故事通过自负和自谦两个方面的描述表明了一个道理,这就是顺应自然、随众入流是正道,主观造作、超凡脱俗是险途。

    “杨朱学乖”讲述同样的道理。

    杨朱学乖

    老子在周朝做守藏史数十年,见周朝一天一天衰落下去,于是决心离开职位回老家隐居。他派弟子杨朱回老家沛地安排,自己则去秦国游逛,并与杨朱相约,两年后在秦都东郊相见,之后一同回家。

    老子游秦两年,在预约地点等待杨朱,几个月过去了,也没等来,老子便一人骑牛向东行去。

    一天,老子行至梁之郊外,见大路上迎面过来一人,骑高头骏马,穿锦绣长袍,相貌端庄,气度昂扬,目不斜视,旁若无人,好一副高贵气派。老子素来不把达官贵人放在眼里,遇到了这等傲慢之人更是不去理会,只管自己在牛背上合眼养神。谁知座下之牛在路中行走,见马行来也不避让,与马擦身而过。牛行走缓慢,马行走疾速,老子没有什么感觉而骑马之人却被挤下马去了。

    此人也还知礼,起身掸掸土,亦无责备之言,上马就要离去时,看到骑在牛背上闭目养神的老子,赶忙又跳下马来施礼,口称师父。原来这人便是杨朱。

    老子见杨朱问道:“为什么姗姗来迟?”

    杨朱说:“寻访先祖故居,购置房产,修饰梁栋,招聘仆役,整治家规,一应事务未能入序,所以脱身迟了。”

    老子说:“居有卧身之处,食有行炊之地也就够了,不必如此张扬。”

    杨朱说:“先生修身,坐需寂静,行需弛松,食需素清,卧需安宁,非深宅独户不能有这样的环境。购置深宅独院,不招仆役,不备家具,则无法支撑。招聘仆役,购置家具,不立家规便不能建立正常秩序。”

    老子听后笑了,说:“做人的基本道理是顺随自然,不去强行强为。坐在那里,没有思虑,就会自然寂静;行动做事,没有欲求,就会自然弛松;渴饮饥食,没有奢望,就会自然素清;疲息倦卧,没有杂念,就会自然安宁。修道哪里需要深宅独院?居家哪里需要众多仆役?”

    杨朱知道自己浅薄,谢罪说:“弟子没有脱于俗见,还需先生多多指教。”

    做人的基本道理是顺随自然,不去强行强为。坐在那里,没有思虑,就会自然寂静;行动做事,没有欲求,就会自然弛松;渴饮饥食,没有奢望,就会自然素清;疲息倦卧,没有杂念,就会自然安宁。修道哪里需要深宅独院?居家哪里需要众多仆役?老子与杨朱结伴行至睢水之畔,乘船渡河。老子牵牛先上,杨朱引马居后。老子慈容笑貌,与同渡的乘客谈笑融融;杨朱昂首挺胸,客人们见了皆向他施礼让座,船主见了他则奉茶献巾。

    过了睢水,二人骑着牲畜往前行走,老子仰天长叹,说:“真是难啊!我本来以为你是可以教诲的,现在看来无可救药。”

    杨朱听后,知道自己有了不得体的行为,但没有说什么。到了晚上找了一个客店住下,侍奉老子吃了饭、洗了脚、坐在了席上,才向老子跪下求教说:“路上先生批评我无可救药,学生不甚明白。在路上没有机会,所以没敢细问。现在有了时间,请先生指点指点。”

    老子说:“修身之人,虽然自身洁白但却好似污秽,虽然德性丰厚但却好似鄙俗,与人相处好似冰释而入水,与人共事好似童仆而谦下。像你这样,昂首挺胸,傲世卑物,旁若无人,唯己独尊,谁还愿与你接近?”

    杨朱听后,觉得自己离道还远,恳切地说:“弟子试着去做做看。”

    第二天杨朱与老子一同上路。看那相貌,既不高昂也不卑下;听其言语,既不傲慢也不媚俗。与其同路的人好像没有他的存在一样,说笑戏谑,无拘无束;与其逆行的人好像没有看见他从对面过来一样,自择其路,不相礼让。

    看到这个情况,老子笑了,说道:“这小子稍有长进。人生于父母之身,立于天地之间,是一个自然的存在物啊!把自己看得很高贵,把他人看得很低贱,就会违背自然;把他人看得很高贵,把自己看得很低贱,就会丧失本性。把自己和他人放到平等的位置上,视自己与他物为一体,顺势而行,借势而止,动行静止不离自然,这才合于宇宙之大道啊!”在列子看来,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自然界自然而然地存在着,人也自然而然地存在着。要想保持自然界的平静、和谐,就要顺应自然界自身的法则,让它自然而然地存在、变化,不要以人的主观作为破坏它。要想保持人的本性,使人的身心协调、平衡,就要顺应人的自身法则,让人自然而然地存在、行止,不要以人的主观作为干扰他。人在心境平静、无私无我的情况下,才能舍弃主观造作,进入自然无为的境界。如果总是自以为是,自以为高,把自己置于他人之上、万物之外,也就脱离了自然的法则,脱离了宇宙的根本大道。“列子惊心”中的列子和“杨朱学乖”中的杨朱正是犯了这样的错误,因此受到了伯昏瞀人和老子的批评和教育。

    宇宙是一个整体,自然界和人都是这个整体的组成部分。宇宙原本浑一不分,没有你我之别,没有天地之界,天地万物的划分是宇宙演变的一个短暂过程。因此,宇宙是天地万物的由来和归宿,是天地万物来而复去的大道。

    宇宙大道就原本的样式而言,是一个无界无际的“一”,就基本的法则而言,是无心无意的自然。所以,守一也就是要遵循自然,遵循自然也就是要守一,大道就此一条。一旦离开了一,离开了自然,也就离开了大道。

    人在心境平静、无私无我的情况下,才能舍弃主观造作,进入自然无为的境界。一旦离开了这唯一的大道,就会失去人的本性,就会走入歧途而难以回归。

    “歧道亡羊”表述的正是这种思想。

    歧道亡羊

    杨朱的邻居丢了一只羊,叫了一大帮人去寻找。怕人手不够,又来叫杨朱的童仆。杨朱觉得很奇怪,问道:“丢了一只羊,为什么叫这么多的人去追呢?”

    邻居回答说:“岔道太多,怕难以追上。”

    过了一会,追羊的人们回来了。杨朱问邻居:“羊追回来了没?”

    邻居说:“没有。”

    杨朱问:“为什么?”

    邻居说:“岔道之中又出现了岔道,我们不知道它究竟跑到了哪条岔道上,所以只好返回来了。”

    杨朱听后脸色都变了,半天不说话,好几天都不显笑容。

    弟子们觉得奇怪,去问他:“羊是一种很便宜的家畜,而且又不是先生的,丢就丢了,为什么您自打丢羊之后既无言又无笑呢?”

    杨朱不回答,弟子们不知其所以然。

    其中有一个弟子,名叫孟孙阳,把这件事告诉了杨朱的朋友心都子。心都子第二天陪同孟孙阳一起来见杨朱。

    入席后心都子问杨朱:“过去有兄弟三人到齐鲁求学,同拜一位学者为老师。把儒家的仁义道理完全学完了之后才回家。父亲问兄弟三个:‘仁义的学问都是些什么?’老大说:‘仁义的道理告诉我,首先要保全自己的生命,其次再说保全自己的名声。’老二说:‘仁义的道理告诉我,宁肯舍弃自己的生命,也不能损害自己的名声。’老三说:‘仁义的道理告诉我,既要保全自己的生命,也要保全自己的名声。’他们三个同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接受的同是儒家的学说,可是学得的道理却是相反的,到底谁学到的是真正的儒家学说呢?”

    杨朱并不直接回答心都子的问题,却讲起了另一个故事。说:“有一个在河边上居住的人,非常熟悉水性,善于潜泳。他驾驶小舟摆渡,挣的钱可以供养百口人生活。带着粮食来向他学艺的人成群结队,可是因此而淹死的将近一半。本来是为了学习游泳而来的,不是为了学习溺水,可是学到的得利,学不到的遭害,其中的差别如此之大,你认为来学艺的人谁对谁错呢?”

    心都子听完后也不回答,嘿嘿地笑了两声,便从房间退了出来。

    孟孙阳听了两人的对话,心里真是憋得慌,跟着心都子退出门来,急不可待地拉住心都子的衣服要他说个明白:“先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问的问题为什么那样迂阔,而杨朱先生的回答又为什么那样怪僻?这一问一答,搞得我更糊涂了!”

    心都子叹了一声说:“你们也太糊涂了。大道因为岔道太多,所以才丢了羊;游泳因为方法多样,所以才丧了生。不是大道原本就有许多,原本的大道就只一条,是后来渐渐生出了岔道;不是原本的游泳方法就有许多,原本的方法就只一种,是后来学艺的人们把方法搞乱了。如果大家都遵守原本的一条大道,羊就不会丢;如果学艺的人们都遵守原本的一种游泳方法,就不会淹死。杨朱先生之所以不言不笑,是因为他听说多道丢羊后,担心他的学说到了众多学生那里变得多种多样,把他原本的学说丢掉,就像兄弟三个把同一个先生教的同一种儒学变成三个样子一样。你们都是杨朱先生的学生,连杨朱先生的这点心事都解不开,怎么能将他的学问学到手呢?”原本是一条大道,后来分出了许多岔道;孔子一人创立的儒家学说,后来分出了诸多派别;原本一种高超的游泳技艺,到了不同人那里各行其是;原本浑而为一的宇宙后来变成了纷繁杂陈的天地万物。岔道多了会丢羊,学派多了会走样,泳技多了会溺人,宇宙多样引来了世间的喜怒哀乐、岔道多了会丢羊,学派多了会走样,泳技多了会溺人,宇宙多样引来了世间的喜怒哀乐、恩怨忧伤,所以列子主张回归于一:体认宇宙原本之一,遵循宇宙原本之一。恩怨忧伤,所以列子主张回归于一:体认宇宙原本之一,遵循宇宙原本之一。所谓体认宇宙原本之一,就是把现实世界中的繁事众物都视为虚无缥缈的东西,都视为一致无二、相同等齐的东西,都视为宇宙原本之一的临时显现,不要去区别它们,不要去追求它们的不同结果和不同影响;所谓遵循宇宙原本之一,就是按照宇宙原本的样子自然而然地行止,随物起伏,随水漩流,随人生死,随风飘荡,不以己意逆外物,不以人行背物行。这就是列子所谓的大道,这就是列子所谓的乘风。

    4.大道的智慧

    综观以上故事,似乎列子的智慧不过是一种精神胜利法,似乎只要自己认为现世的事物都是虚假的便是虚假的,只要自己认为自己不存在,便什么灾难也会化为乌有。实际上列子的学说并非那么简单。

    客观一点说,列子的学说的确包含有荒谬的成分,主要表现是,他把暂时存在的东西视为虚假的东西。

    应该说任何事物都在动,事物的外在形态和内部结构都会发生相应的变化。一切变化都是以往东西的消失和新生东西的出现,因此说任何事物都是暂时的,稍纵即逝的。然而暂时的、稍纵即逝的东西并不是虚假的东西。在它们产生之后、消失之前,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着;在它们产生之前、消失之后,虽然不存在,但产生它们的条件决定它们即将存在,消失之后转化的东西表明它们曾经存在过。比如一个人,在他出生之前,他父母的结婚决定他即将存在,他子女的存在说明他曾经存在过。不能因为他还没有出生,就否认他出生之后是真实存在的,也不能因为他在死后消失了,就认为他根本没有真实存在过。列子的学说恰恰犯了这样的思维错误,以事物的暂时性否定事物的真实性,将事物的变易性等同于事物的虚假性。

    全面一点说,列子学说中虽然包含有荒谬的成分,但也闪烁着人类的智慧。概而言之,主要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其一,它把人类的视野由此岸拓展到了彼岸。

    中国宋代大诗人苏轼有一首绝句,题为《题西林壁》,其文曰: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里揭示了一个道理,就是处在事物之中难见事物全貌。究其原因,在于观察者的视野被事物的局部形体遮蔽了。人生在世大都这样,处在现世之中,只见现世之事,至于世外的宇宙全貌则知之甚少或思之甚少。是什么挡住了人们的视野?是人类绵延的时间和人类生活的空间。

    人类来到世上大约已有三百万年左右,不过这样的知识还是现代人经过考古研究探得的,一般平民哪里管得了这许多事,在大家的生活中充斥的是自己接触到的事物,在大家的心目中展现的是自己度过的时间。越往古代说,人们的状况越是这样。人类生活在地球上,分布很广,不过这也是经过近现代的科学考察才认知的,而一般的平民感觉到的仅仅是自己生活的小天地,在此之外还有什么东西存在,则考虑得很少。越往古代说,人们的状况越是这样。把这样的状况概括成一句话,就是人们的视野被局限在了此岸世界,所以人们都囿于自己的生活环境,或贫或富或荣或辱,或忧或喜或乐或苦;都围绕着自己的生命安危、躯体损益、地位高下、人格尊卑打圈子,殚精竭虑而终生不得安宁。

    人从无而变有,又将由有而变无,生命现象不是永恒的,只是宇宙演绎的一段过程。

    在中国,最早打破这一局限的是伟大的哲学家老子。他思常人所不思,见常人所不见,勾画出了天地未生之前及万物泯灭之后宇宙的基本状态,把宇宙描绘成了一个时间上无有终始、空间上无有边际、永恒回旋流转的混沌体,将人类的脑际拓展开来,使之超越了自己,超越了生存环境,甚至超越了天地,从而在人类眼前展现出了一个全新的境界。正因为如此,老子成了人类智慧的象征。

    列子的功绩在于,一改以往那种就人生而论人生、就今世而论今世、处在山中观山的思想方法,沿着老子拓展的视野,站在宇宙的高度,寻找人类在宇宙中的位置,揭示人生的意义,确定人生的态度。他认为人类仅仅是宇宙发展过程中一个短暂的存在物;在其存在期间,只占宇宙之中很小的一点空间。因此人立足于社会,不能仅仅把目光停留在耳闻目睹的具体事物上,而要放眼宇宙,体认彼岸,透过眼前,洞察事物的终始、原本。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要站得高看得远,不为眼前的琐事所羁绊。列子讲的许多故事,例如入火不热、处水不溺等等,都是以寓言的形式表述这种思想。

    从宇宙发展的角度看问题,列子展示给人们的是一种智慧。之所以说它是智慧,是因为,不管现世的人们是否把它视为迂腐,也不管那些视生命为珍宝、视名利为生命的人们对它多么不理解,它都无可怀疑地向人们展示了一条宇宙的客观真理:人从无而变有,又将由有而变无,生命现象不是永恒的,只是宇宙演绎的一段过程。不管人们承认不承认,愿意不愿意,宇宙将按照自身的发展趋势演绎下去,谁也无法改变。对人来说,不同的是对这种趋势认识不认识。认识它则做个明白人,不认识则做个糊涂人。列子不但是一个明白人,而且还把这种趋势告诉给人们,让更多的人也明白起来。

    从人生修养的角度看问题,列子给予人们的是一种享受。之所以说它是享受,是因为人们按照这种思路思考问题,目光就会远大起来,心胸也就会开阔起来,对于眼下的危难、挫折、荣耀、屈辱也就会看得淡薄起来,甚至可以置之度外。这样,人就会摆脱许多琐事造成的烦恼,身在人生闹市,心居山林仙境,自然和谐地与世相处,心境平静地生活度日。

    其二,它将遵循宇宙大道归结为顺应万物自然。

    前面已经说过,列子主张体认宇宙大道、遵循宇宙大道。所谓体认宇宙大道,就是超越眼前的具体事物,去体认那无差无别的一;所谓遵循宇宙大道,就是摆脱眼前的事物差别,按照原本的一去行事。原本的一是自然而然地存在、自然而然地变化的,按照原本的一去行事,就是顺应一的自然存在和自然变化。天地万物是由一变现出来的,它们出现后又将按照自身的样式存在,按照自身的法则变化,这都是原本之一的具体体现,所以按照原本之一行事,也就要顺应天地万物自身的自然存在和自然变化,不要以人的主观意志干扰它,破坏它。

    在这里,列子没有讲如何才能顺应自然的问题,但是他把遵循宇宙大道归结为顺应万物自然,显然是一种智慧。之所以这样说,根据如下。

    宇宙及其包容的天地万物是一个有机整体,在它的各个组成部分之间存在着内在的联系,一个部位发生变化,其他部位便会发生相应的变化。比如,太阳相对于地球的位置变化会引起地球的四季变化,地球的四季变化,又会引起动植物的生灭。又如,当空中的云层变厚的时候,地球上的温度就会降低,地球上的温度降低又会影响植物的生长。

    人是宇宙中的一分子,他不仅与整个宇宙有密切的联系,而且自身又是一个具有内在联系的整体。宇宙发生了变化,会引起人的相应变化,人体的某个部位发生变化,会引起其他部位的变化。比如,阴天下雨的时候,病人的身体会很不舒服。又如,人的五脏有了病,会影响人的双腿行动。

    现实世界是以往宇宙自然变化的结果,也是以后宇宙自然变化的起点。它之所以和谐地存在,是因为其内部各个组成部分相互作用达到了平衡。人类之所以能够存在和发展,是因为人类适应现时的宇宙环境;人类的出现,也是宇宙发展到现世的自然现象。

    人类虽然是宇宙自然发展变化的产物,可是从人类出现开始,宇宙的自然发展就受到了威胁,因为人类具有意识,他要用自己的意识去参与宇宙的发展和变化。

    人类是宇宙的高级产物,古人称其为万物之灵。之所以这样称呼,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他有意识,能认知。不但有意识,能认知,而且还可以将自己的意识和认知结果化为主观动意,来支配自己的行动,并用自己的行动去影响宇宙的发展变化,用自己的行动去改造宇宙。

    可是人的认知结果是有限的,在一定的阶段,认知结果只能反映整个宇宙的微不足道的一个小分子,而且还可能仅仅是一个小分子的一个侧面。如果正确地使用意识,把自己的认知结果恰当地视为整个宇宙的一个小分子或一个小分子的一个侧面的反映,并把这个小分子或其侧面视为整个宇宙有机体上的一部分,从而有意识地顺应它的发展变化,甚至促进它的发展变化,那就有可能对宇宙、自然界或人类自身自然的协调发展带来好处。可是人类并不总是这样考虑问题,也并不总是这样行动。他们往往片面夸大自己的认知结果,往往将自己所认知的东西视为独立存在的东西,并在这种意识的支配之下采取行动,所以不能不干扰宇宙、自然界及人类自身的自然发展变化,不能不给宇宙、自然界及人类自身带来恶果。正像“盗天致富”故事中那个宋国向氏一样,只知道有了财富就可免除贫困的煎熬,不知道采用什么有效的致富手段,以至于入人之屋,窃人之物,最后锒铛入狱,连老本也赔了进去。当然,“盗天致富”只是一个寓言故事,一般人绝对不会将顺随自然变化、通过劳作从大自然中获取果实与入人之室、盗人之物混淆起来,但在同一种意义上不自觉地干类似蠢事的却大有人在,其恶果或许并不亚于宋国的向氏。

    就个人的行为而言,比如强求功名利禄。按道理说,功名利禄本是一个人道德修养达到一定高度或对社会作出一定贡献的标志。如果一个人有了相应的道德修养或社会贡献,功名利禄自然而然附于人身,这是社会对他的人生价值的承认,也是社会对他的贡献给予的回报。所以人们常说“无功不受禄”、“不可沽名钓誉”。可是有人却把这种自然的关系颠倒了过来,不去从事实实在在的事业,专门钻营于表面上的名声和利禄,结果名实不能相符,闹出许多笑话,造成许多悲剧。宋襄公泓水之战就是一个突出的事例。春秋时期宋襄公欲做诸侯的霸主,于是开始推崇仁义。在与楚国的泓水之战中,楚兵正在渡河时不进行攻击,在楚兵渡河后未排好阵势时不进行攻击,因为在他看来此时攻击敌人是乘人之危,不合仁义。楚兵排好阵势后开始向宋兵发动进攻,结果楚强宋弱,襄公兵败,重伤而归,第二年身亡。在这个真实的历史故事中,宋襄公犯了两大错误:一是违背了走向霸主地位的自然法则,不是从富国强兵的根本入手,而是沽名钓誉,空讲仁义;二是违背了用兵的自然法则,不乘虚避实、攻其无备,而是将待人交友的法则用在了军事上。这两个错误在思想方法上是一致的,都没有顺应事物自身的自然法则,而以个人的主观意愿代替客观自然,不可取者强取。

    就社会的规范而言,比如强制礼节仪式。按道理说,原始的礼节仪式是人们在日常的生活中为了表达真实感情而展示出来的举止,是自然而然的行为,是自然情感的外示。可是到了后来,有人将之与一定的场合联系起来,形成了在某种场合要有某种举止、在某种场合要做某种姿势的固定规则,不管人们在那种场合时的心理和感受如何。这样一来,礼节仪式成了一种脱离人的自然情感的空壳,成了人们行为举止的人为桎梏,与人的自然本性大相背谬。中国古代有一句话,说“宁肯饿死,不许改嫁”。这句话是说,在寡妇无依无靠的情况下,宁肯饿死也不能改嫁,因为饿死只是关系到一个人的生命问题,是小事,而改嫁则要破坏整个社会的礼节仪式,是大事。由此可见,人们依照自己的主观意识造作的礼节仪式与人类生命的自然存在是何等的矛盾,与人性的自然表露和自然需求是何等的对立。

    就文明的发展而言,比如开发自然资源。人本来是依靠自然界提供的物资生活的,不过这种依靠不是被动的,而是积极的、主动的。人通过大脑的思考,有目的地利用自己的双手采集自然物资,并利用自然物资创造新的物资,以满足自己生活的需要,从而大大地改善了生活环境,提高了生活水平。但是人类并没有完全认识到自己的这种主动行为对整个宇宙、自然界及人类本身的意义。随着文明的发展,人类对自然资源的需求量越来越大,地下的矿藏被大量开采,地下水位越来越低,地面的绿色植被越来越少,水土流失越来越严重,造成了自然生态的严重失调,破坏了人类自身生活的环境。因此可以说,人类在用自己的主观意识创造幸福生活的同时,也在为自己创造着危险的前景。追究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人的主观行为没有完全顺随着宇宙、自然界的自然发展,而之所以如此,也正是因为他未能完全认识自己的创造行为与宇宙整体的内在联系,更直接一些说,未能完全认识自己的主观行为与自己生活在其中的自然环境的内在联系,不自觉地犯着主观主义的错误。这种不自觉的错误正说明人的主观认识是有局限的,单纯依靠人的认识去把握宇宙、自然界及人类发展变化的法则是不够的。在人类发挥主观能动性的同时,尽可能地顺应事物自身的自然变化,这是需要时时注意的一条准则。

    人类在用自己的主观意识创造幸福生活的同时,也在为自己创造着危险的前景。如上事例并不都是在列子生活的时代发生的,不过这并不影响列子强调顺应万物自然的重要性,恰恰相反,它正说明这一思想的永恒价值,恰恰说明这是一种超时代的智慧。

    其三,它把顺应万物之自然与顺民随俗联系在一起。

    列子把顺应万物之自然的思想运用到人与人的关系上,认为作为一个人,处在物中要顺应物行,处在人中要顺应人行,不要在人群之中突出自己,不要把自己凌驾于他人之上。“列子惊心”和“杨朱学乖”的故事特别突出地强调了这一点。这与儒家把人分为圣人、贤人、君子、小人的思路截然相背,具有特别的意义。

    儒家将人分为数个等次,目的在于给人树立一个做人的标准。它以圣人为最高,认为他们具有智慧且能造福于民;其次是贤人,认为他们既有学问又有道德;其三是君子,认为他们怀仁行义、安贫乐道;下者为小人,认为他们唯利是图、于民无益。因此提倡做君子,鼓励做贤人,以圣人为楷模,以小人为羞耻。这种划分和要求给人们指出了一条人身修养的道路,有利于道德教育和人类文明。

    不过儒家的这种划分也有弊端,其中最为明显的是君子与小人之间的界线不够科学。孔子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而“义”与“利”本来就不是绝对对立的两个方面,“义”中有可能有利,而“利”中又有可能有义。因此在中国古代曾经进行过长期的“义利之辩”。特别是在广大百姓衣食都无着落的社会,为求生存而奋争,这种“喻于利”的行为恰恰是合“义”的,而在孔子那里则划归为“小人”之行。由此可见孔子的人身修养理论有很大的局限性。

    列子顺民随俗的思想不在于弥补儒家之不足,而是别树一帜。它不讲人的等级,不分贵贱士仆,要人融于其中,和众民打成一片,混为一体。认为只有这样才能保持人的本性,才能将自身融于宇宙大道之中,才能达到人身修养的最高境界,才能身在人世而神游寰宇,自由自在,无遮无碍。

    这种修养方式从方向上看与儒家相反,它不是要人将自己从广大民众中拔脱出来,使自己超群脱俗,而是要人将自己从空中放回人间,使自己随众入俗,因此更带有广泛的民众性,更易为广大民众所接受,所践行。

    这种修养方式从境界上看与儒家相异,它不是以彼此相分、唯我高洁的体验来维持自己的心理平衡,而是以彼此无分、物我一体的感受来求得心理自在。彼此相分、唯我高洁的体验可能会从自身出于污泥而不染的自豪中得到自慰,但往往易于愤世嫉俗,难于保持心理的平静和安宁。彼此无分、物我一体的感受,可以游刃于各种社会环境和个人境遇,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春夏和秋冬,保持内心的平静和精神的自在。

    修身的意义是什么?概而言之,可以归纳为两点:其一是有益于社会;其二是有益于自身。所谓有益于社会,是使自身能无私无畏地献身于社会的进步和社会的安定;所谓有益于自身,是使自己在各种社会环境中都生活得平静和快乐。

    就第一点而言,列子的修养方式与儒家异曲而同工,但其影响较弱。所谓异曲,是说儒家采取的是积极与世的态度,而列子采取的是顺其自然的态度,二者的与世态度相异;所谓同工,是说二者都有助于社会的进步和安定,退一步说也不会危害社会。所谓影响较弱,是说列子的修养方式不突出个人,把个人融于大众之中,因此个人的楷模作用淹没在了人群之中,社会影响远远弱于儒家的所谓圣人。

    所谓有益于社会,是使自身能无私无畏地献身于社会的进步和社会的安定;所谓有益于自身,是使自己在各种社会环境中都生活得平静和快乐。就第二点而言,列子的修养方式比儒家具有更为广阔的自慰领域。因为它并不把为来世开太平作为自己修身的终极目标,所以也用不着为社会的状况而忧愤和苦恼。不为风云变幻分心,不为天塌地陷劳神,心中浑浑如雾罩,胸中坦坦如大道。这是列子修养方式的优势所在。

    由此我们可以说,列子遵循着道家的思路为人身修养别开洞天。在那里,劳累的人们可以恢复体力,烦恼的人们可以净化心田,是是非非可以化为清泉,恩恩怨怨可以云开雾散。

    人生一世风风雨雨,有奋斗,有拼搏,自然也还需要有安宁,有平静;人生一世起起伏伏,有成功,有胜利,自然也还不免有失败,有挫折。列子为人类开辟了一个随其自然、遇事而安的境界,供人们调整心绪、休息和小憩,不能不说是一个贡献。

    列子讲究顺应自然,反对人为造作,那么如何看待人的技巧呢?在人类社会中,随着文明程度的提高,劳动工具越来越先进,因此使用工具的技术越来越重要,它对提高劳动效率、节省人力物力起着不可忽视的作用。进一步说,不仅劳动如此,办其他事情亦如此,都有一个办好办不好的问题,都有一个办事效率问题,现代人称之为技术或技巧,古代人称之为巧术。仔细考察起来,所谓巧术是人为的,是主观意识的产物,不是人生下来顺着自然成长就能具备的。

    这与列子关于顺万物自然的主张不相符合。在他看来世界上不存在什么巧术。办事能否成功,效率是高是低,不在于人的心灵手巧,而在于人的行为是否与事物本身的性能合拍。所谓合拍,也就是合于事物自身的自然法则,不合拍也就是不合于事物自身的自然法则。所以,说到底,关键还是要合于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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