莳花记-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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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院虽有教授琴艺的课,但对农院学子来说并不是必须,襄荷只去了几次,觉得自己实在没有学琴的天赋便再没有去过。因此襄荷对琴曲所知也甚少,就像今日宴上周清芷弹的那曲《鸥鹭忘机》,她之前便连听也未听过。

    但是,《猗兰操》一曲,她却恰巧是知道的。

    原因无他,教授琴艺的那位山长入的是儒家门,而《猗兰操》,却相传是孔夫子所作,襄荷去上的第一节琴艺课,便是听山长弹奏了一曲猗兰操,外加听了这首曲子的许多故事。

    《猗兰操》又名《幽兰操》,最早见载于东汉蔡邕的琴曲集《琴操》:

    孔子历聘诸侯,诸侯莫能任。自卫反鲁,过隐谷之中,见芗兰独茂,喟然叹曰:“夫兰当为王者香,今乃独茂,与众草为伍,譬犹贤者不逢时,与鄙夫为伦也。”

    乃止车援琴鼓之云: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何彼苍天,不得其所。

    逍遥九州,无所定处。

    世人暗蔽,不知贤者。

    年纪逝迈,一身将老。”

    自伤不逢时,托辞于芗兰云。

    唐代时,韩愈补佚其文,“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云云。

    后世亦多有仿作,多以兰草自喻,有伤不逢时、怀才不遇等意。

    按襄荷的理解,这就是一曲典型的封建文人抱怨发牢骚的曲子。可是,以她对谢兰衣的了解,他可一点也不像是这种人。

    虽然目盲腿残,又有那样悲催的身份,但她丝毫感觉不到他心里的怨愤,顶多有些感慨和无奈,借琴曲排遣积郁这种事,怎么也不像是他会做出来的。

    是以她瞪大了眼,惊讶地望着他,声音古怪地问道:“你……喜欢这曲子?”

    谢兰衣似乎看到她的表情一般,轻声道:“不,我不喜。”

    没有给襄荷继续发问的时间,他紧接着便道:“不过,父亲倒是很喜欢。”

    脑海中仿佛一道霹雳划过,刹那间将一切照地分明,襄荷捂住嘴,半天才道:“你的父亲,襄……襄城县公?”

    谢兰衣轻笑着点头。

    “听母亲说,父亲素喜琴操,被囚后尤其好此道,整日弹琴,宫中无人不知。我出生那日,父亲正在抚这一曲《猗兰操》,母亲请他为我取名,他道‘兰之猗猗,扬扬其香,兰当为王者香,我谢申的儿子,当是天生的王者,就叫做兰猗罢!’”

    襄荷惊恐地看着他。

    “害怕了?”他轻声道,声音柔缓下来,双手摩挲她发顶,“莫怕。”

    襄荷摇摇头,眼里酸涩,却还是道:“我不怕。”

    他点头道:“嗯,现在是不必怕了。”

    说罢昂起头,向着京城的方向,仿佛在回忆着什么:“可是,母亲当时却很怕呢……听到这话的人,后来都莫名其妙地死了,尸骨都不知去哪儿了,索性冷宫一向冷清,少个把人也不引人注目。可是,父亲还在呢,他整日唤我‘兰猗’,母亲跪地求他另取一名,但他不肯,后来圣上派人来问名,父亲脱口而出,母亲阻拦都不及,好在,那记名的内侍学识不多,竟不识‘猗’字,只讹作‘衣衫’的‘衣’。”

    说到这,他粲然一笑:“母亲说,那内侍可算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襄荷喉咙发紧,想说些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只伸手紧紧握住他摩挲自己发顶的手,牢牢地握着,仿佛一放松就再也握不住一样。

    他微微一愣,随即反手握住她的手,干燥微温的手掌牢牢地将她的手掌包裹。

    “父亲终日饮酒抚琴,少有清醒的时候,清醒时,他便教我抚琴,不教指法也不教识谱,只一遍遍弹奏那曲《猗兰操》,我看得久了,虽然不知指法也不知如何识谱,却将那首曲子记得谙熟,即便闭着眼睛也能弹奏。”

    会,也不会。

    原来,那句话是这个意思。能弹一曲,且是闭眼盲弹也不出丝毫差错,因此说会弹琴,但不知指法通识谱,是以说也不会弹琴。

    他继续声音淡淡地道:“七岁时,圣上隆恩,准许我与皇子们一起读书。”

    襄荷心脏猛地一跳。

    谢兰衣的声音依旧在耳边响起:“我自小记性好,一篇文章,皇子们笔记口诵数十遍才能熟记,我却只须看一遍。太傅当着众皇子的面夸我天资聪颖,过目不忘。那日我高兴地告诉母亲太傅夸我了,母亲却抱着我哭了半宿。”

    “父亲知道了却很高兴,他让人拿他的琴,一边弹,一边唱。”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他忽地唱了一句,语调轻柔婉转,但经由他残破的喉咙,发出的声音却沙哑刺耳地不忍卒听。

    襄荷怔愣地抬头。

    他却不唱了,皱眉道:“太难听了。”

    襄荷摇摇头,明知他看不见却还是拼命摇头:“我想听,你唱给我听,好不好?”

    他愣了下,随即轻笑:“好。”

    他一手握住她的手掌,一手轻轻在轮椅侧栏上打着拍子,轻声唱道: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

    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

    荠麦之茂,荠麦有之。

    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

    沙哑的声音在书房响起,仿佛冬日的第一场寒风,冰寒只逼人面,若不小心,便会被那风里的刀刃划破未经风霜的脸颊。直到唱完,那余音似乎仍在耳边环绕,挥之不去。

    一曲唱毕,书房只余一片寂静。

    谢兰衣缓缓舒出一口气,道:“当日父亲便是这样且弹且歌,琴歌之声响彻宫闱。”

    他笑了笑,仿佛在讲述的事情与他毫无干系似的,“听闻父亲有此逸兴,圣上特地御赐美酒以助兴。只是没料到,父亲得此美酒,竟不知节制,酗酒过多,当夜便暴毙了。”

    “闻此噩耗,母亲悲恸不已,慌乱之中碰倒烛火,宫殿走水,母亲与身边内侍皆无一人生还,唯有去通报父亲死讯的内侍万安侥幸得脱,并在最后一刻回转,自倒塌的房梁下救出了我。”

    襄荷只觉得全身发冷,尽管他微笑着娓娓道来,她却听出了里面暗藏的刀锋与毒药。

    她不由瑟缩了一下。

    “怕了?”,他忽地停顿下来,手掌握紧,“不用怕。”

    “那些事情……已经过去许久了。”他用那蒙着白绫的双目对着她。

    襄荷定定地看着他,“那……你怕么?”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当时是有些怕的,如今想起来,却再也不怕了。”

    他道:“你可知道,偌大的宫殿为何会那般迅速地烧光,连内侍和宫女都无法逃脱?”

    襄荷咬着唇,心中已经有了猜想。

    “——因为母亲将父亲喝剩的美酒洒遍了整个宫殿。”

    “酒是北地进贡的陈年烈酒,圣上慷慨,赐下两大坛美酒,父亲虽饮酒成癖,但多喜口感醇厚绵柔者,因此即便酗酒暴毙而亡,那酒也还剩下大半。母亲将宫殿易燃之处泼遍烈酒,恰恰将那两坛用尽,涓滴不剩。”

    “内侍和宫女俱被母亲赶到内殿,母亲在外殿点火,等到火势猛起,他们已经逃不出了。”

    “母亲抱着我,在烟雾最浓处站着,令我不许闭眼。终于,万安带着许多内侍回转,母亲便笑着,抱着我冲入火势最盛处,迎着一根即将倒下的房梁。”

    “亲眼看着我的双腿被房梁砸断,母亲才安心闭眼。万安抱起我冲出去,我一直扭头看,但是,眼睛被熏坏了,我看不到,只能听到她的声音。”

    “她说,过目不忘不是好事。”

    “她说,瘸子才不会令人忌惮。”

    襄荷忽地抱住他宽大衣衫下的双腿,压抑地呜咽起来。

    他身体一僵,随即拍着她因抽噎而不断抖动的背脊,柔声道:“哭什么,傻孩子……”

    襄荷用力摇头,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早知道你会哭,就不说这些事了。”

    襄荷抬起头,瞪着圆圆的眼睛看他。

    似乎感觉到她在瞪自己,他微微一笑:“没什么好难过的,最难过的时候都过去了。”

    襄荷吸了吸因为流泪而一起湿润起来的鼻腔,话里还带着浓浓的鼻音:“你才是傻孩子!”

    前世今生加起来,她活了快三十年,虽然这将近三十年与他的经历相比简直就像一张白纸,因此看待问题时或许还不如他通透豁达,但是,她起码可以分辨什么是真正的高兴和难过。

    “不高兴就哭,难过就不要笑,装什么装!”

    谢兰衣愣住。

    原本轻拍着襄荷背脊的手都忘了落下。

    襄荷还在哭着,仿佛经历了那些事情的不是他而是她一样。

    谢兰衣失笑,又有些无措,手再度落下来,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用哄小孩的语气哄道:“别哭了,好不好?”

    襄荷摇头,满脸的鼻涕眼泪都擦在他雪白的绸衣上。

    谢兰衣无奈,一把抱起她,自袖中拿出条帕子,摸索着往她脸上擦。

    襄荷愣了一秒,随即羞恼地喊道:“放我下来!”

    虽然她身体年龄才七岁,但心理年龄已经二十多,这种被人抱起坐在腿上,完完全全的大人抱小孩的姿势——就是她爹都已经很久不做了!

    “那你不能哭。”谢兰衣挑眉道。

    “不哭就不哭!”襄荷道。

    谢兰衣松了一口气,将她放下,又拿手帕给她擦脸。

    看着那修长的、少年人特有的手在自己脸前晃动,不知为何,襄荷心底忽然有点别扭,她伸出手去扯帕子,小声道:“我、我自己擦。”

    谢兰衣却按住她,道:“别动。”

    说着,仔细地将她脸上的泪痕一一揩净。

    手帕很薄,他甚至能够感受到手帕下那属于孩童的、柔滑的触感和丰润的肌肤,随着掌中手帕的移动,她的眉眼,她的唇鼻,也一一被他感知。

    但是,再怎么仔细用手描摹,又怎么记得上亲眼所见?

    他的动作忽地顿住。

    手帕恰好捂住了眼睛,眼前一片漆黑,襄荷疑惑地道:“怎么了?”

    “让我看一看你。”

    她听到谢兰衣这样说。

    看一看你。

    ——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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