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北京城啊,还不叫北京,叫北平。北平的五月,街坊巷口都涌动着一股鲜香,正如这戏文里唱得:“锣鼓开了响,未亮嗓先醉他个满堂;地鲜儿未入缸,五月里走他个满城酱香。”
到了这时候,北平城就成了个馥郁的酱缸,那些个大豆在这烈意正浓的艳阳炙烤下,一个个油汪汪,好似那擦脂抹粉的姑娘面庞。有这些豆子做出来的酱,才油而不腻,馥郁清爽,所以,到了这个时候,那些个有名的油酱铺子都得踩黄上酱,您甭管是日本人来了,还是如今国军得了天下,咱们平头老百姓的日子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
严振声打了个哈欠,使劲拍了拍酱透的面颊,这才从昨夜的倦怠中回过神儿来。成就了沁芳居的严家人里,这位现任东家严振声可算得上是位传奇人物了。原先这前东家无儿无女,打从亲戚那里过继了一个孩子做儿子,这就是严振声。老东家不但认了这个儿子,还让他继承家业,这在当时可是个大新闻,家里家外都在反对,街坊里道也议论纷纷。所以自打这位东家一上任,便压力山大。可有压力也就有了动力,严振声一改之前几代老东家谨小慎微的经营方式,投入了大笔银子,硬是将这原来小小的酱菜铺子变成了如今的沁芳居酱菜庄。生意越做越大,这名声也就越来越响。
老话讲:“春透夏前,踩黄上酱。”今天对严振声而言可是个大日子,就是上下眼皮合实了,也得把这层皮扒开。不然便是丢了这百年酱菜铺的彩头。
“东家,困了?”这时,一直拉车的高禄山见车上的严振声一脸倦意,眉头微微一皱:“今儿个儿可是踩黄的日子,要不我跑慢些,您迷瞪会儿?”
“昨个儿准备的有点儿晚,误了些时辰,不打紧。”严振声连连摇头:“你跑快些,要是耽误了时辰,误了事儿可就了不得了。”
“得嘞!那您坐稳了!”话音未落,高禄山迈开了双腿。眼瞅这一辆洋车穿街过市,风一样吹过前门楼子,严振声立时被这清风拂去了睡意,逍遥自在了起来。就连平日里瞧腻了的摊头巷尾,在他眼里也活泼了起来,真可谓是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朝看尽北平花。不过想来也是,毕竟人家可是沁芳居的东家。
说起沁芳居,这北平城里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要说它因何出名,必是那清新透亮,浓郁清香的酱菜。都说是狗肉上不了席面,酱菜登不上大堂,可偏偏这沁芳居的酱菜,却是咱北平城家家宴请必不可少的大菜。切丝儿的水灵,切条的脆爽,最主要的还得是酱味绵香。不说有没有那二锅头醉人,但起码酱得那黑底金字的大匾,醉了这京城百年。要说这酱里的诀窍,归根到底还是逃不开两个字——传统。
“伙计们,干劲儿足点儿啊!”沁芳居四方的后院作坊里,一个皮肤黝黑的青年站在中央,而他的面前,十名赤脚壮汉依次抬起自己的脚底板,正等待着青年的检阅。
“我说小黑子,昨天累得够呛,今儿个干劲还这么足呢?”这时,一个身披马褂的伙计放下手中的水桶,站在青石老井边,看着名为小黑子的青年。
“你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儿个可是咱们沁芳居踩黄子的大喜日子,你说不拿出点干劲儿来,来年的酱可也就和人一样蔫了。”
“只怕是你领不着赏钱,蔫了吧?”没等小黑子说完,一个身体健壮的汉子接了话茬,大家一起笑了起来。
就在这笑声发酵的时候,一个身着长袍马褂的中年人在高禄山的搀扶下走进了沁芳居的大门,门口,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向他迎面而来。
“东家。”
东家只是对他点了点头,便大步流星地直奔正堂。大福心里清楚东家的来意,每年踩黄子,东家一定会去正堂。眼见着迎面墙上挂着的一身黑马褂腰牌和玻璃匣子罩着的顶戴花翎,冯大福如往常一样递过三支香。
东家收起了往日里那一抹不大正经的笑,脸色好似腌好的酱萝卜一样凝重,恭恭敬敬地祭拜。
“东家,我们每年都要这么祭拜吗?”大福问道。
大福的问话并没有打断严振声的祭拜,严振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之后起身,望着堂前的物件,缓缓开口说道:“想当年,这可是先祖可是凭借一手好酱菜入了宫,这才得了这顶戴花翎,名扬天下。而今我们祭拜,就是为了不忘本。”说话间,严振声拍了拍大福的肩膀,大福会意一般看了看堂前的顶戴花翎,嘴角渐渐扬起。就在这时,嘹亮的号子从后院传来,穿过庭院,回响在正堂。
“老店的大豆香!黄子沁透了芳!四九城儿的干炸酱!四九城儿的干炸酱……”
就在沁芳居其乐融融地踩黄子时,同样是因酱成名的月桂斋酱铺里,却正在进行着一场冷战。
此刻,面相尖刻的小白脸儿东家郭秉聪正与一身长袍马褂的账房先生站在柜台内,而他们的对面,站着年近五十的孔老痴和几个伙计。只见孔老痴一脸严肃地看着郭秉聪,面色如同干枯的榆树皮一般,尽管面色倔强,可却一直不敢看郭秉聪的眼睛。
“孔老痴,这老话儿说的好,井里的蛤蟆酱里的蛆,那都是自来的,你吃饱了撑的炸什么猫哇?!啊?!”
“聪爷,您这是什么话?我做了三十几年的酱,招来的只有蜜蜂,从来也没沾过苍蝇。”面对郭秉聪的挑衅,孔老痴只得尽力辩解。
”那你怎么解释那些个变了质的酱?”郭秉聪大声质问道。
“天地良心呐!省了盐就酸了酱,是聪爷您把二五盐偷偷儿地减了半斤,这才坏的菜,您不能冤枉好人呐!聪爷……我……”孔老痴一脸委屈地解释着,想当初郭秉聪为了节省盐的开销,降低成本,所以减少了盐的用量,可如今出了问题却翻脸不认人,这着实令孔老痴心寒。
“甭跟我这儿嚼舌头根子了,麻利儿的卷铺盖给我走人!”郭秉聪的一声大喝晃如惊雷一般,将孔老痴心中的对月桂斋的希望尽数毁灭。眼下,郭秉聪的意图很明显,就是要逼走自己。所以在费口舌,也似乎是无能为力了。
“也罢,既然东家让我走,那我走便是。”说罢,孔老痴一脸沮丧地离开了柜台。
临行之际,孔老痴看了看月桂斋的牌匾,吸了吸鼻子。如今这牌匾上再也闻不到浓郁的酱香,酸臭的味道萦绕其中,久久不散,终是化作孔老痴的一声长叹。
“到了离开的时候了。”孔老痴无奈地摇摇头,缓缓远离月桂斋。一路上,集市上人声鼎沸,摊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可孔老痴确实无心欣赏街景。在他的眼中,离开了酱,日子也便没了什么盼头。
就在这时,忽然一股奇特的味道出现在了他的鼻子里。他的眉头微微一皱,顺着这奇特的味道渐渐来到了一间店铺面前,当黑底金字的招牌出现在他的面前之时,孔老痴楞了一下,随即踏进了这间名为沁芳居的酱菜铺。
“大伙儿加把劲儿啊!”
沁芳居的后院里,小黑子正忙活着,却见一个黑影独自往沁芳居大堂内疾步而来,他手中的铺盖不由自主地滑落在地。
小黑子见状,一个箭步飞身上前,定睛一看,只见这黑影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满是皱纹的面容仿佛干枯的榆树皮。只见这老人佝偻着腰,不停用鼻子四处闻来闻去,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哪儿来的叫花子?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小黑子的声音惊动了正在叩拜的严振声,严振声赶忙起身,走出正堂。冯大福也随行身边,二人看着眼前四处闻来闻去的老人,心中更加疑惑。而作坊空地上的老人像是没听见小黑的吼叫,他用鼻子嗅着什么,仿佛闻到了他熟悉的味道……而此时,严振声和冯大福来到孔老痴身后。
“说你呐!老帮子!干嘛呐这是?”小黑子上前,一把抓住了老人的肩膀。
“小黑子,这里就交给大福子吧,别误了踩黄子可就得不偿失了。”说话间,严振声从老人的肩上扯开了小黑子的手,并对大福子说道:“大福子,你去伙房给他拿几个窝头……”
“哎!”大福子点了点头,随即想要转身去厨房,可还没有动,便被老人拦下了去路。
“老人家,你这是……”严振声一脸疑惑地看着老人,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而老人的目光却盯在了蒸料间内的笼屉上。
“伙计们!拿酒来!”小黑子回到了作坊院中,继续踩黄子。
一个身着青色马褂的汉子应声抱起青石井旁边的那坛酒,放在了赤脚的十名伙计面前,眼见就要往脚下的木模子里倒酒,突然一个低沉的声音打断了这一切。
“依我说呀,今儿的这酒您还是先省了吧!”
“老头儿,你到底是谁啊?怎的三番两次打断我们?要是图口吃的,我们东家也不是不给,那大个窝头自个儿去拿,亏不了你。”小黑子见老人三番两次破坏踩黄子,心中顿生烦闷之情。
小黑子话音刚落,只见老人竟开始冷笑起来,一边冷笑,一边摇头叹息。
“老人家,您为何冷笑啊?”大福不解地问道。
孔老痴喃喃道:“全北平大大小小二百来家酱园子,混事儿的糊弄局不少,没想到沁芳居也是大路货,可惜啊,可惜了老祖宗传下来的两千多年的手艺喽,可惜了这家百年老店也毁在不争气的后人手里啦!”
“这位先生您请留步!”严振声上前一步:“敢问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
老人没有回答严振声的问题,目光依旧集中在蒸屉上:“灭了灶上的火,封了洗脚的酒,咱再理论不迟!”
严振声见状,当机立断:“灭火!封坛!”
可这一命令却让小黑子非常不解:“老爷,老少爷们儿起五更、睡半夜的忙活了小半天儿了,现在要是封坛,不就前功尽弃了吗?就因为这么一个疯老头的话?”
小黑子的不解似乎并没有撼动严振声,严振声再次大声喊道:“别再絮烦啦!灭火,封坛儿!”
△小黑子看了一眼坛子,又看了看身边的伙计们,缓缓挥了挥手,两名伙计立即跑进蒸料间封坛灭火。眼见这昨天的准备被这老头一句话给闹的前功尽弃,小黑子一时气不过,冲了过来,大声质问道:“老头儿!你究竟什么人?你知道你这一句话不打紧,我们多少兄弟白白干活了?”
老人一听,厉声回应道:“要是做不出好酱,砸了沁芳居的名声,只怕这百年的积淀可就毁于一旦了!”
老人的话,恍如霹雳一般,惊得小黑子瞬间哑口无言。
老人继续说道:“想做出好酱菜,先得制出好酱。今儿是沁芳居踩黄子的大日子,可是,我方才在门外就闻见了,贵店用的不是丰润马驹桥的大豆。”
老人话音刚落,严振声的目光便死死盯在了采买大豆的冯大福和小黑子身上:“大福子,小黑子,这是怎么回事?”
冯大福自知无法抵赖,只得辩解道:“老爷,我是怕耽误了伏天开耙,老话讲春透夏前,要说这大豆进不来,只怕今年的酱菜买卖可就都要黄了,所以、所以才出此下策……”大福子的声音越来越小,面色渐渐泛起红晕。
小黑子赶紧接茬儿说:“这事儿不关大福子的事儿,当时我们跑遍了粮食店儿街不说,还逛了好几圈四九城,哪儿也买不着丰润的货了,于是,于是我就做主进的……”
“华中丘坡黄。”未等小黑子说完,老人家便打断了他们。
“让你老小子蒙上了!”
老人冷笑一声:“呵呵,这还用蒙?你问问,这丰润豆,油赛肉,上了屉,香味儿传出二里地。丘坡黄,涩气强,牲口槽里权当粮。我做酱也有个几十年了,这点儿实力都没有,可就真的老了。”
听了老人的话,众人皆惊。
“之前听说蜜蜂追耙采芬芳,错把酱缸作花乡。相传保定府有此绝技的只有孔家,莫非您就是……”严振声猜测道。
老人双手抱拳:“祖传的不假,可混了几代人,也只是个干糙活儿的酱菜把式。在下孔凡喜,人称孔老痴。”
“孔老痴?”听了老人的介绍,小黑子顿时脸色通红,羞愧难当,没想到今天有幸见到了做酱的前辈,可是自己却差点把他赶走。
严振声一听,心中更加开心,大喊一声:“福子!”
冯大福回应道:“有什么您就吩咐吧老爷!”
“赶紧的打个电话,在泰丰楼给我订个包间,你和小黑子也一块儿过去,我要好好感谢孔老前辈。”
小黑子见孔老痴,心中的尴尬仍旧难以抹除:“东家,您和孔老前辈好好聊聊吧,我们哥儿俩就甭跟着添乱了。”
“敢问孔先生如今在哪儿高就哇?”
孔老痴见严振声有收留之意,心中自是开心,但也想要考验他一番,于是眼珠一转问道:“我、我说这位爷,别因为老汉我误了您的活计。按规矩说,丘坡的豆子是没什么品,可照样儿能做出酱来。”
不想严振声听了老汉的话,脸色顿时凝重了起来:“老前辈今天指点迷津,保了我这一年酱菜的生意,我严振声谢过老前辈,但我严家沁芳居百年基业,怎可为一时小利毁于一旦?您这是往沟儿里带我呐?!黑子!”
“老爷!有什么吩咐?”
严振声说道:“把那几屉丘坡黄给我下屉喂猪!”
孔老痴见严振声态度如此决绝,嘴角渐渐扬起。可这决定虽是遂了孔老前辈的心意,却违了众人的意愿。
小黑子首先开口说道:“老爷,我得拦您一句了,现而今关外丰润闹兵匪,送粮的没人敢蹚这条道儿。丘坡黄是比不上马驹桥的货,可节气不等人,到了伏天儿开不了耙,沁芳居的酱今年出不了缸,明年咱这二十多口子就得喝西北风儿啦!
一身马褂的伙计也应和道:“是啊,老爷,咱们沁芳居名声在外,就算我们鱼目混珠,买主儿的嘴他也尝不出什么来。”
小黑子对着马褂点了点头,然后又瞪了一眼孔老痴,继续说道:“酱缸里泡大的老帮子,鼻子赛过猫,谁也比不上他的鼻子那么刁!”
严振声听了众人的话,叹了口气,厉声说道:“要想做出好酱菜儿,就得先做出好酱。可这好酱怎么做?就得学着像孔先生一个样儿,首先要学会自个儿刁!一百多年的沁芳居,靠的就是这个刁。五行八作都如是,衣食父母是主顾。蒙了主顾,不光是你撅着眼子白干,你砸的是字号,丢的是脸。喝西北风儿?不折腾死自个儿,算老天爷便宜了你!明儿个,我就套车北上,豁出命,也要把丰润的豆子拉回来,误不了沁芳居制坯踩黄子。”
严振声的话,一字一字掷地有声,孔老痴欣慰不已,他走到酒坛子旁边,蹲下身用竹等子盛了一等,一饮而尽:“上等的老烧啊!来吧,爷们儿们,咱挨着个儿的来!”说罢,孔老痴将等子里的水依次浇在了赤脚汉子的脚上,嘴里念叨着:“先净足,后入模。”
赤脚的伙计们与小黑子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孔老痴还要拿这些丘坡黄干嘛。
小黑子不解地问道:“嘿!我说老帮子!你别糟践我们家的东西了成不成?”
严振声也不解地问道:“老孔,你这是······”
孔老痴站起身:“东家,省了泰丰楼的席钱,用它添置十口开平缸吧。丘坡的货是差了不老少,可用它腌点子大路货的小酱萝卜伍的不碍事。主顾有贫富,酱品分贵贱,价码儿是明的,老天爷的眼不瞎。”
严振声听了老孔这话,心中顿时有了会意,激动地说:“孔老前辈,那您是?”
“就冲方才您的那番话,我孔老痴撅着眼子跟定您了。节气不等人,赶紧的北上,一等一的黄子一等一的豆,引来蜜蜂是扯,能把人香半个跟斗我不说瞎话儿。”
严振声激动地连连点头:“诶!哎!福子,把钱预备好。赶早儿不赶晚儿,咱们尽快出发,去进丰润大豆。”
“你就是把胸脯子拍塌了也没用!老老实实给我家待着!甭说丰润了,没我的话儿,丰台你都去不成!”
严振声料到了依照夫人翠卿小心谨慎的个性,不会同意他去丰润,可他没有想到她这次的反应会如此激烈,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但不管怎么说,这批大豆关乎着今年沁芳居的生死存亡,所以这场硬仗,他是一定要打的。
旁边的丫头宝凤,看着夫人发火,也不敢言语什么,她清楚,夫人在这个家里可谓是一家独大,平日里发起火来,老爷也怕她,所以如今这个情景她,也只得沉默,
“翠卿!沁……”
“沁什么?”显然,这一次,翠卿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给严振声留:“别这儿胡沁了!振声,你知道这是什么日子口儿吗?上国民政府请愿的那些个丫头小子们,抓了多少你不是不知道。反饥饿,反内战,匪患兵灾的,光反就能消停了吗?咱能不能等天下太平了再说?那钱,挣多少是多啊?”
“这不是钱的问题!严振声反驳道,“你要明白,翠卿,这是咱家沁芳居的活路。”
“什么活路不活路?我只知道没了你,那我才是没活路了呢!”说罢,翠卿把手中的烟袋锅一摔,眼角竟是晶莹了起来。
“你!唉!”严振声被翠卿这一顶,竟是说不出半句话来,无奈地摇了摇头,站起身就往门外走。
“你给我回来!”
严振声立时站住,缓缓转过身,眼睛活像是那酱豆子一般执拗。
林翠卿心里清楚,自己的汉就不是个轻易松口的人,他认准的事儿,八匹马都拉不回来,自己这样苦苦相逼,只会令他左右为难,于是便想了个折中办法:“真的要出关也轮不上你,咱使钱让小黑子和大福子去不就行啦?”
“使钱让人家替咱玩儿命去,你看我是那样的东家吗?万一有个好歹,我严振声背不起这个骂名。再者说了,兵家争的是地,他也犯不上跟咱老百姓过不去吧?!大主意我已然拿定了,你就甭跟着掺和了。”说罢,严振声叹了口气,想要离开这东厢。
“等会儿!”翠卿的声音再次停下了严振声的脚步,严振声回头不耐烦地问道:“又怎么了?”“一等一的黄子,一等一的豆,这个老嘎嘣儿的酱菜痴子!宝凤!去,把那东西给老爷拿出来吧!”
宝凤应道:“哎,老爷您先坐下等会儿吧!”说话间,宝凤便从外屋里油纸包裹的细长物件儿,打开来看,没亮瞎严振声的眼睛,只见一把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步枪和一个精致的长方形子弹盒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翠卿!这东西你是打哪淘换来的?”严振声小心翼翼地拿起枪,拉动枪栓,做了个瞄准,心中一阵惊喜。
林翠卿淡淡地抽了口烟袋,说道:“跟着我箱子底儿的陪嫁一块儿进的严家。前清的汉阳造儿,是我爷爷为防贼置下的。林家就生了我一个儿,老爷子把它传给了我。一直用不上,也就没告诉过你。”
“翠卿,怪不得你腰杆子这么硬,有这个还怕啥啊?”说话间,严振声不停把玩着汉阳造,对其甚是喜爱。
“我啊!早就料定了你这人倔驴,劝也是瞎掰,就让宝凤把它取出来,以备万一。到儿傍黑儿,你上龙潭湖试试火儿,留神宪兵啊!”说罢,林翠卿吞吐着云雾,但心中的担忧却仍旧没有散尽。
“翠卿,你可是沁芳居的大后台啊!”说着,严振声俯下头要去亲翠卿,翠卿轻轻用烟袋锅打了一下振声,嘴角却扬起一丝笑意。
“抹了蜜的嘴甜的都是自个儿,甭使那些个不害臊的。叫上你喻家亲哥哥和他徒弟大宝,让他们帮帮咱,自当是给咱押一趟镖,那才是正事儿。”
严振声看着手中的枪,拉动枪栓,瞄了个准:“有它在,依我说,就别让我哥去了。”
“那不行,你不能一个人走!虽说你们是两姓,但毕竟不是旁人。你们都是一个妈生的,说帮也是句客套话。打虎亲兄弟,谁冲都是冲,一股脉上的血,俩儿瓜一根藤。再说了,我身边儿除了你,就再没别人了。”说到这里,翠卿使劲磕了下烟袋锅,而严振声心里也清楚翠卿的心思,翠卿无非是担心自己的安危,可是这个刀子嘴豆腐心的性格如此,但关键时候还是识大体的。十几年的感情,令他默契地点了点头,
“我可跟你说,你可别高兴太早。”看着严振声的反应,翠卿微微舒展眉头,使劲吸了口烟袋锅,可烟雾缭绕间又有新的担忧:“你别忘了咱家儿媳妇儿还有个杀千刀的哥哥开着油酱铺,今年这大豆这么紧俏?你就不怕他来作你?”
说起这个人,严振声的眉头一紧:“你不说我倒是把这茬儿给忘了。不过我这去进大豆,大不了给他留一袋子也就够了,他就是再作,又能怎么样?”说话间,严振声叹了口气。
“还有,我听说,你把那孔老痴收了?”
“你消息怪灵通的。”严振声一脸惊奇地回应道。
“你不知道那个孔老痴是被郭秉聪挤兑走的?你还敢收他,我看他来闹你,你闹不闹心?”
“这个孔老痴可是个人才,我是真想留住,这事儿你就不用管了,后期他要是闹,我来想办法。”说话间,严振声叹了口气。
“你说咱家秉惠那么贤惠个儿媳妇,怎么就摊上这么个哥哥?”说罢,翠卿吐了口云雾:“那这事儿我不管了,他要是闹,我可拿你是问。”
“喳!”严振声学着前朝太监的模样给翠卿来了个跪安,翠卿被严振声的贱样逗乐了,“噗嗤”一笑:“去去去,去找你的大豆睡去吧!”
严振声有个哥哥,可这个哥哥却姓喻,本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的两个姓,却因为过继这个事成了一家。早些年时候,喻老爷子帮严家舅哥走镖失了手,拿不出钱来赔,恰好严振声刚出生,被严家抱走,硬是过继给了他当儿子,严振声的亲妈气得得了产后风死了。这一直是喻老太爷的心病,也因为这老黄历,喻老太爷与严振声的关系一直不太好。但严振声怎么也没想到,找个武行的亲哥帮忙,自己的亲爹竟然会坐地起价,要三百块。不过好在这丰润之行还是成行了。
三辆马车走在大道上。喻老大赶着第一辆马车在前,他身边坐着严振声和大宝,冯大福赶第二辆车,高禄山赶第三辆车,后两辆车上分别坐着两个伙计。
严振声欣慰地回头看了看满满三车的大豆,丰润之行很是艰难,好在是有惊无险,一路多亏了大哥,起声道:“哥,嫂子去世好几年了,您干嘛不早点儿续个弦呐?您跟爹在外头挣嚼谷儿,回到家清锅冷灶的,想想都心寒。”
“咱爹的瓦片钱他攒着不花,说是要再给我找个伴儿,可一直也没有合适的。”说话间,喻老大看了看后面车队的情况,冯大福的车队与高禄山的车队都顺利前行,这才让他可以放下心来。
“找个贤惠点儿的,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儿吧?”
“你前边的那个嫂子不是没生养嘛,咱爹就因为这个,怕再添堵,说是要给我精挑细选。咱爹的脾气你也知道,怹把喻家的香火看得比命还重呢!”说罢,喻老大轻轻叹了口气,对他而言,这精挑细选,令娶妻生子距离他很遥远。
这时,前方的山路出现了一个岔路口,原本宽敞的大道被分隔成了两条小路,巨大的山石遮住了众人的视线。阴风拂过,树叶瑟瑟作响。即便是夏初时候,但这风打在身上也会留下一阵阴寒。
严振声擦了擦额角的汗水,继续说道:“那咱爹这回给您张罗的婚事儿没问题了吧?”
“是咱爹师弟的老闺女。”
“瞧见人了吗?”严振声的眼中多了一丝期待。
“瞧见了。”说话间,喻老大点了点头。
“怎么样啊?”
没等喻老大说完,大宝却“呵呵呵”地笑了起来,严振声回头看着大宝嬉皮笑脸的样子,更有兴趣了。
“大宝,你也瞧见你未来的师娘啦?”
“那倒没有。师父说,她哪哪儿都好,就是胖!”说着,大宝那两颗调皮的板牙便又露了出来。
喻老大见状,用手拍了下大宝的脑袋,示意他收敛点,随即说道:“她那身量儿,比半儿拉门板还宽一尺呢!”
严振声一听,也哈哈大笑了起来:“瞧你说的,我可不信!”
“我不蒙你!咱爹说了,包子有肉不在褶儿上,大奶大屁股,一瞅就是能生养,多子多福的相。”
“那哥你是什么心思呢?”
喻老大收起了笑容,说道:“声子,咱爹最想的就是早点儿抱上孙子!我都听怹老人家的。穷人,还想要什么样儿的?马蜂腰的妞儿,人家也瞧不上我这大老粗儿呀!”
可这打趣的寒暄还没有结束,他的目光便犀利了起来,众人也一一站住了脚。只见小路旁边的草丛里忽然闪出五个国民党官兵,中间站着的那个衣领上挂着少尉军衔。这五个人端着枪,慢慢向车队逼近。
这时,那个少尉军衔的国军军官渐渐走到了众人面前,只见他挂着一脸粗犷的络腮胡子,左眼的刀疤格外渗人,咳嗽了几声后,粗声粗气地说道:“俺们兄弟几个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候了三个时辰了,没啥说的,行个方便吧?”
严振声看着面前这四五个国军,手中都端着家伙,暗自思量硬拼不得,于是深吸一口气,高举双手走到了车队面前:“国军,是护国护民的军。几位爷,我这儿刚进的粮食,手头儿也没多少了,还有十几块大洋,几位爷拿去喝点儿酒。”说话间,严振声便从口袋里掏出了十几块银元,向那个少尉军官递了过去。
少尉军官掂了掂手里的银元,眉头微微一皱,随即将这些银元扔到了地上,大喊道:“还喝什么酒哇?!关外都是共匪,俺们几十号人猫在山里,要钱没啥用!”
喻老大见银元不好使,急忙上前护住严振声,说道:“军爷,我们天桥撂地儿的也没少交国家一分钱的捐,您不该朝我们要粮食吧?”
这少尉军官眼见喻老大来者不善,狠狠打了喻老大一个耳光:“丫的,你算哪根儿葱?”眼见师傅被打,大宝双手握拳,慢慢挪步上前。
喻老大摸了摸火辣辣的脸颊,借转头的时候给了大宝一个眼色:“有话说话,凭什么打人呀?”
话音没落,只见大宝飞身上前使了一个漂亮的“大得合勒”将这个少尉军官摔了个仰面朝天,可与此同时,一名士兵举枪便射,大宝躲闪不及,中弹倒地。
“东家,危险!”冯大福见情势不妙,飞扑过去将严振声扑倒在路边的沟内。而此时,喻老大见徒弟中弹,大喝一声,冲到射击的残匪身边一个“大背胯”将其摔倒,死死掐住残匪的脖子,二人在地上缠斗起来。
高禄山见多识广,他知道这些官兵不过是为了粮食,再加上他们的人数少,整车的粮食好运,但分散开的麻袋不好拿,于是他猫着腰跑到第三辆车后,拼命拖下车尾的麻袋,以减少损失。
这时,被大宝摔倒在地的少尉军官缓过劲来,眼见喻老大在和另一个士兵缠斗,立刻掏出手枪连开两枪,将喻老大击倒在地。
枪声再次响起,所有人都开始回避。已将麻袋拖下多一半的高禄山重新爬上大车,用手使劲抠着大车槽梆上的一片长板;四名伙计躲在沟内草丛中,冯大福则紧紧趴在严振声的身上,任凭严振声挣扎着却也不起身。
“大福子,你让开!我哥还在外面呢!”严振声利用胳膊的力量支撑着,可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冯大福。
“老爷!临出门儿太太嘱咐了,说真要遇上事儿,千万的不能舍命不舍财!你就消停会儿,忍一忍吧!”
少尉军官见这一伙人并非是之前那样的善茬,担心再有人反抗,便大声喊道:“快!弟兄们,赶上粮食车,撤!”
“排长,后头那辆车上的粮食都他妈的快卸光啦!”
“就这两车吧,俺他妈也不想出人命,碰上不开眼的了,快!赶紧走!”少尉话音未落,前两车粮食便被残兵败将们赶到其中一条岔路的缓坡上。
眼见士兵们落荒而逃,高禄山从槽梆凹陷处取出了那杆汉阳造,他一边抱着枪,一边跑着,好不容易找到了落脚点,踉踉跄跄地端起枪来瞄准,与此同时右手食指不住地抠着扳机,但是枪却没有响。
此时,严振声用尽全力推开冯大福,他冲了过来,一把从高禄山手中接过步枪,打开机头朝残匪射击,并没有命中目标,冯大福随后跑上来一把夺过枪将跑在最后的少尉军官击中,随即又击中一名残兵,当他再次抠动扳机时,两辆大车已经拐进了一个山角。严振声欲从冯大福手中夺枪,却没能夺下来。
“福子!咱追上去呀!他娘的,灭了他们!”说话间,严振声死死握住枪,不停地尝试着夺枪。
冯大福见状,大喊道:“老爷!冷静点儿!穷寇莫追啊!咱除了这杆枪,就没有别的了,他们之前不是说在山里头少说也有二十几号人,咱们赢不了的,认了吧老爷!”
“认了,认了?”严振声喃喃自语,环视着一片狼藉的四周。大路上躺着的大宝已经咽了气,两名伙计扶着半躺着的喻老大,此刻也已是倒在了血泊之中,严振声见状,立刻冲到了大哥的身边:“哥呀!我不该让您来啊!”
喻老大勉强抬起头,看着严振声,缓缓吐着字:“胖、胖姑娘的那份儿聘礼钱,就、就别让我师叔儿退了……没缘了……”
严振声不住地点头:“嗯!”
“咱爹指不上我了……”
“大哥!”说话间,严振声的眼泪早已淌了下来。
“声子,你答应我……”这时,严振声明显能感觉到,大哥在用力握着他的手,而他也紧紧握着大哥的手。
“我答应!我答应!你说!”
“你……兄弟你,给咱爹他老人家养老、送终……”
“这个不用大哥操心,我答应您……”严振声紧紧握着喻老大的手,不住地点头,但喻老大的头下意识歪向一边,他的眼仍半睁着,但手却再也没能握紧严振声的手。
“哥呀!要知道有这一出,就是让我死八回,兄弟我也不会让哥哥和你徒弟闯这道鬼门关呐!”
眼看着喻老大咽气,严振声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悲痛的情绪,在这山野之间嚎啕大哭起来,同行的伙计们也在不住地流泪,唯有冯大福观察着四下的情况。突然,前方的树林里升起的烟尘引起了他的注意。冯大福急忙跑到严振声的身边,扶起了悲痛欲绝的严振声。
“老爷,赶紧上路吧!你看,前面树林里烟尘四起,应该也有一队人马。这荒郊野岭,只怕是来者不善,我们刚刚才经历洗劫,现在元气大伤,眼看他们还没来,我们赶快跑吧!”
严振声点了点头,便在冯大福的搀扶下,随着队伍离开了山间岔路。
北平城,六国饭店外大街。一个风华正茂,面容精致的女子正步履匆匆地向着六国饭店俱乐部行进。大开叉紧身旗袍,高跟鞋,这些彰显着性感的装束却拜倒在她的清纯之下,卷发波浪与俱乐部四周各国国旗构成的彩带意外契合,仿佛一缕阳光照进了五彩的琉璃窗。突然,一声颇为尖锐的喊叫停下了她的脚步,她蓦然回首,仿佛一切都静止了。
“牧春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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