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散文全集-附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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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迅与许广平书信节选

    一

    鲁迅先生:

    现在执笔写信给你的,是一个受了你快要两年的教训,是每星期翘盼着希有的,每星期三十多点钟中一点钟小说史听讲的,是当你授课时,坐在头一排的坐位,每每忘形地直率地凭其相同的刚决的言语,在听讲时好发言的一个小学生。他有许多怀疑而愤懑不平的久蓄于中的话,这时许是按抑不住了吧,所以向先生陈诉。

    有人以为学校场所,能愈隔离城市的尘纷、政潮的影响,愈是效果佳些,的确!这是否有一部分的理由呢?记得在中学时代,那时也未尝不有攻击教员,反对校长的事情发生,然而无论反与正的二方面总是偏重在“人”的方面权衡它,从没遇过在“利”的方面去取过,先生!这是受都市政潮的影响呢,还是年龄的继续增长残害了他呢?先生!请你看看吧!现在北京学界中发生了驱逐校长的事,同时反对的,赞成的,立刻就各标旗帜,校长以“留学”、“留堂”——毕业留本校任职——谋优良位置为饼饵,学生以权利得失为去取,今日收买一个,明日收买一个……今日被买一个,明日被买一个……在买者蝇营狗苟,凡足以固位恋栈的无所不用其极,有洞皆钻,无门不入。被买者也廉耻丧尽,人格破产。似此情形,出于清洁之教育界人物,有同猪仔行径,其尤可愤恨的,这种含多量细菌的空气,乃播于名为受高等教育之女校长女学生身上。做女校长的,如其确有谋该校教育发展的干材的伟大教育高见,及其年来经过成绩,何妨公开的布告,而乃“昏暮乞怜,丑态百出,啧啧在人耳口”。呜呼!中国教育之前途。但是女校长或者因环境种种关系,支配了她不能不如此!而何以校中学生,对于该事乃日见软化,明明今日好好的出席,提出种种反对条件,转眼就掉过头来噤若寒蝉,或者明示其变态行动。呜呼!此中国女子教育之前途!或者此政潮影响教育之前途!!!情形是一天天的恶化了!五四以后的青年是很可以悲观痛哭的了!在无可救药的赤火红红的气焰之下,先生,你放下书包,洁身远引的时候,是可以“立地成佛”的了,然而,先生!你在仰首吸那卷着一丝丝醉人的黄叶,喷出一缕缕香雾迷漫时,先生!你也垂怜,注意,想及有在虿盆中辗转待拔的么?也愿意而且痛快地予以“杨枝玉液”时时浸入他心脾,使他坚确牢固他的愚直么?先生!他自信他自己是一个刚率的人,他也更相信先生(是)比他更刚率十二万分的人,因为有这点点小同,他对于先生是尽量地质言的,是希望先生收录他作个无时、地界限的指南诱导的!先生!你可允许他?苦闷之果是最难尝的,虽然食过苦果之后有点回甘,然而苦的成分太重了!也容易抹煞甘的部分,在饮过苦茶之后,细细的吮吮嘴唇皮虽然有些儿甘香,但总不能引起人好食苦茶——药——的兴味,除了病的压迫,人是绝对不肯无故去寻苦茶喝的!

    苦闷之不能免掉,或者如同疾病的不能免掉一般——除了毕生抱疾——但是疾病不是时时刻刻在身边的,而苦闷则总比爱人还来得亲切,总时刻地不招即来,挥之不去。先生!有什么法子在苦药中加点糖分?有糖分是否即绝对不苦?先生!你能否不像章锡琛先生在《妇志》中答话的那样模糊,而给我一个真切的明白的引导?

    现在的青年的确一日日的堕入九层地狱了!或者我也是其中之一。虽然每星期中一小时的领教,可以快心壮气,但是危险得很呀!先生!你有否打算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先生!你虽然很果决的平时是,但我现在希望你把果决的心意缓和一点,能够拯拔得一个灵魂就先拯拔一个!先生呀!他是如何的“惶急待命之至”!敬候

    撰安!

    谨受教的一个小学生许广平

    十一,三,十四年

    他虽然被人视为学生二字上应加一“女”字,但是他之不敢以小姐自居也如同先生之不以老爷少爷自命,因为他实在不配居小姐的身份地位,请先生不要怀疑。一笑。

    二

    广平兄:

    今天收到来信,有些问题恐怕我答不出,姑且写下去看。

    学风如何,我以为和政治状态及社会情形相关的,倘在山林中,该可以比城市好一点,伊只要办事人员好。但若政治昏暗,好的人也不能做办事人员,学生在学校中,只是少听到一些可厌的新闻,待到出校和社会接触,仍然要苦痛,仍然要堕落,无非略有迟早之分。所以我的意思,倒不如在都市中,要堕落的从速堕落罢,要苦痛的速速苦痛罢,否则从较为宁静的地方突到闹处,也须意外地吃惊受苦,其苦痛之总量,与本在都市者略同。

    学校的情形,向来如此,但一二十年前,看去仿佛较好者,因为足够办学资格的人们不很多,因而竞争也不猛烈的缘故。现在可多了,竞争也猛烈了,于是坏脾气也就彻底显出。教育界的清高,本是粉饰之谈,其实和别的什么界都一样,人的气质不大容易改变,进几年大学是无甚效力的,况且又有这样的环境,正如人身的血液一坏,体中的一部分决不能独保健康一样,教育界也不会在这样的民国里特别清高的。

    所以,学校之不甚高明,其实由来已久,加以金钱的魔力,本是非常之大,而中国又是向来善于运用金钱诱惑法术的地方,于是自然就成了这现象。听说现在是中学校也有这样的了,间有例外者,大概即因年龄太小,还未感到经济困难或花费的必要之故罢。至于传入女校,当是近来的事,大概其起因,当在女性已经自觉到经济独立的必要,所以获得这独立的方法,不外两途,一是力争,一是巧取,前一法很费力,于是就堕入后一手段去,就是略一清醒,又复昏睡了。可是这不独女界,男人也都如此,所不同者巧取之外,还有豪夺而已。

    我其实那〔哪〕里会“立地成佛”,许多烟卷,不过是麻醉药,烟雾中也没有见过极乐世界。假使我真有指导青年的本领——无论指导得错不错——我决不藏匿起来,但可惜我连自己也没有指南针,到现在还是乱闯,倘若闯入深坑,自己有自己负责,领着别人又怎么好呢,我之怕上讲台讲空话者就为此。记得有一种小说里攻击牧师,说有一个乡下女人,向牧师沥〔历〕诉困苦的半生,请他救助,牧师听毕答道,“忍着罢,上帝使你在生前受苦,死后定当赐福的。”其实古今的圣贤以及哲人学者所说,何尝能比这高明些,他们之所谓“将来”,不就是牧师之所谓“死后”么?我所知道的话就是这样,我不相信,但自己也并无更好解释。章锡琛的答话是一定要胡涂的,听说他自己在书铺子里做伙计,就时常叫苦连天。

    我想,苦痛是总与人生联带的,但也有离开的时候,就是当睡熟之际。醒的时候要免去若干苦痛,中国的老法子是“骄傲”与“玩世不恭”,我自己觉得我就有这毛病,不大好。苦茶加“糖”,其苦之量如故,只是聊胜于无“糖”,但这糖就不容易找到,我不知道在那〔哪〕里,只好交白卷了。

    以上许多话,仍等于章锡琛,我再说我自己如何在世上混过去的方法,以供参考罢——

    一、走“人生”的长途,最易遇到的有两大难关。其一是“岐〔歧〕路”,倘若墨翟先生,相传是恸哭而返的。但我不哭也不返,先在岐〔歧〕路头坐下,歇一会,或者睡一觉,于是选一条似乎可走的路再走,倘遇见老实人,也许夺他食物充饥,但是不问路,因为我知道他并不知道的。如果遇见老虎,我就爬上树去,等它饿得走去了再下来,倘它竟不走,我就自己饿死在树上,而且先用带子缚住,连死尸也决不给它吃。但倘若没有树呢?那么,没有法子,只好请它吃了,但也不妨也咬它一口。其二便是“穷途”了,听说阮籍先生也大哭而回,我却也像岐〔歧〕路上的办法一样,还是跨进去,在刺丛里姑且走走,但我也并未遇到全是荆棘毫无可走的地方过,不知道是否世上本无所谓穷途,还是我幸而没有遇着。

    二、对于社会的战斗,我是并不挺身而出的,我不劝别人牺牲什么之类者就为此。欧战的时候,最重“壕堑战”,战士伏在壕中,有时吸烟,也唱歌,打纸牌,喝酒,也在壕内开美术展览会,但有时忽向敌人开他几枪。中国多暗箭,挺身而出的勇士容易丧命,这种战法是必要的罢。但恐怕也有时会迫到非短兵相接不可的,这时候,没有法子,就短兵相接。

    总结起来,我自己对于苦闷的办法,是专与苦痛捣乱,将无赖手段当作胜利,硬唱凯歌,算是乐趣,这或者就是糖罢。但临末也还是归结到“没有法子”,这真是没有法子!

    以上,我自己的办去〔法〕说完了,就是不过如此,而且近于游戏,不像步步走在人生的正轨上(人生或者有正轨罢,但我不知道),我相信写了出来,未必于你有用,但我也只能写出这些罢了。

    鲁迅

    三月十一日

    三

    鲁迅先生吾师左右:

    十三早得到先生的一封信,我不解,何以同在京城内而邮政的交通要阻隔到前后三天之久;我更不解,何以巧巧的也隔前后三天(十三——十五),我才能拿起这管笔陈述我的所要说的话,而于我读来信三天中给我感应最深时,乃不能写得只字于片纸中。

    当我打开信封,抽出那红线的白纸,打开笺面第一行那三个字中,看见贱名之后紧贴一个“兄”字,的确!先生吾师,原谅我太愚小了!我值得而且敢配当“兄”吗?不!不!……绝无此勇气而且更无此斗胆当吾师先生的“兄”的;先生之意何居?弟子乌得而知也。不曰“同学”不曰“弟”而曰“兄”,游戏欤——游戏欤?此鲁迅先生之所以为“鲁迅先生”吾师也欤?!

    我总不解,“教育”对于人是有多大效果?世界各地教育,他的做就人才目标在那〔哪〕里?讲国家主义,社会主义,资本主义……的人们,受环境的暗示生出什么什么化的教育,究竟教育是怎么一回事?是否要许多适应环境——包括善恶,其实也许“此”与“彼”之微有不同,无所谓二方面——的人,不惜贬损个性以迁就此环境,还是要设法保全每人的个性,这都是很值得注意而为今日教育者与被教育者所忽略,或者目前教育界现象不堪,在〔与〕此点不无关系吧!

    尤其痛心的,因为“人的气质不大容易改变”,所以许多“银样腊〔镴〕枪头”的“绣花枕”除了一日日做舞台的化装预备,以博观众之一捧——也许博不到一捧——外,她们是干吗来的?考试的时候,患得不到分数的优先,因此学问不忠实了!希望功课上多少可以省点预备,希望题目出得容易,可以事半功倍;尤其希望在先生那一方面得多少暗示,归结一个题目,就是文凭好看,文凭好看,为的是活动……唉!……她们在学校中,除了利害二字外其余是痛痒无关的,所以其出死力争的,不是事之“是非”而乃事之“利害”,不是唯理乃唯情的,这也许是我所遇见的“她们”,一部分的“她们”吧!不然!中国女子的教育,我干脆请它即日关门大吉。她们配谈什么问题?死捧着线装本竟日假〔价〕在作缮录员,能够在那里面发明了多少新大陆?愈读愈龙钟曲背老气横秋。什么时事新闻报纸杂志,都以为是无聊的出产品,何尝觉得它是多少照出当时社会形状的一部分。先生请想:她们一概现社会的况味是绝不染指的,她们不是打算做现社会的一员的,然而除此种腐儒者之外,其间不无例外的,就是太过于欲做现社会的主角了!所以奇形怪状,层见叠〔迭〕出,这叫人如何忍耐得见着,无怪先生要当“土匪”去了!也杀个干净,痛快痛快!

    “许多烟卷,不过是麻醉药”,这是一部苦闷史上函的总语,多么沉痛呀!人生。《过客》的“客”虽则不是按着自己的指南针行去,但是,“那前面的声音叫我走”,他何常〔尝〕乱闯呢?除非“老翁”才不理那叫声,那客人虽则“脚早经破了”,仍“息不下”“还是走好”的,他“不愿意喝无论谁的血”,在“许多伤”“流了许多血”之后,他的心地是何等光明悱恻,“流血”仍且前进“闯入深坑”,再急急的或缓缓的起来有多大关系呢?请先生不必怕上讲台讲话吧!

    那“一个乡下女人,向牧师沥〔历〕诉困苦的半生,请他救助”的故事,许是她所求于牧师救助的,为“困苦的半生”的物质上资助——维持身体之活力——牧师没法应附〔付〕她,只得举出上帝的旨意,使她“死后定当赐福”一语,在人生的希望上满足些,然而那乡下女人如果向牧师沥〔历〕诉的,是关于精神上的资助,我想,牧师对这种问法是素有深究的,因为他恰好是个精神学者,那么乡下女人必定问得其所,获有完满答复。先生,我猜想的许是错的么?贤哲之所谓“将来”,固然与牧师之“死后”一样没根据把握,不容易解答,而且不必求解答,但是,“客”说过一句话:“老丈,你大约是久住在这里的,你可知道前面是怎么一个所在么?”虽然“老翁”告诉他是“坟”,“女孩”告诉他是“那里有许多野百合、野蔷薇”,二者似乎并不是一样,在“客人”知到〔道〕了未必有多大益处,或者“客人”到了那里并不见所谓“坟”“花”,而为“客人”眼睛中所呈现者,为另一个物事,而“客人”也不防〔妨〕而且也似乎值得一问。

    除了“睡熟之后,醒时要免去若干苦痛”,固然是“骄傲”与“玩世不恭”。的确!我自小学至今,无一日不被人指斥为“骄傲”“不恭”,有时也觉悟到非“处世之道”(而且实自知没得足以自骄的),不能同流合污,总是吃眼前亏,但子路的为人,叫他去预备给人斫肉糜则可,叫他去作“壕堑战”是按捺不下的,没得法子,还是合〔豁〕出去,“不大好”有什么法呢!先生!

    承先生凯〔剀〕切的将“自己如何在世上混过去的方法”见示。虽则先生自己以为“近于游戏”,但游戏与非游戏,不都是人所给与的名词么?在此一方面看,觉得是一个正路,何常〔尝〕不可?人总多是前进的,未尝试过,就如“客人”之“然而我不能!我只得走。我还是走好罢……”所以或者遇着“穷途”的时候比较“岐〔歧〕途”似乎多一点。我也相信,遇着荆棘,正可以尝尝荆棘刺到我的足上是那〔哪〕种风味,刺到腿、身、手、面……是什么味,各种花草树木的钩刺……是什么味,对于我的触觉是否起同样的反应?我尝遍之后,然后慢慢一根根的从身上拔下那些刺来,或者也无须把那些刺拔下来,就做我后天的装饰品。总之,在“岐〔歧〕路”头坐下以后,先生能先“睡一觉,……遇见老实人……不问路……遇见老虎……没有树……”俱是最高超、最须要的办法。何幸!先生不以“孺子为不可教而教之”!当“书绅”以记。

    草草的写出这些话,质直未加修饰,又是糊里糊涂用钢笔写,较之先生清清楚楚用毛笔详细恳切的长番半训半导的迷津指引,我是多么感谢!惭愧!

    敬祝著安

    小学生许广平谨上

    三月十五日

    四

    广平兄:

    这回要先讲“兄”字的讲义了。这是我自己制定,沿用下来的例子,就是:旧日或近来所识的朋友,旧同学而至今还在来往的,直接听讲的学生,写信的时候我都称“兄”。其余较为生疏,较需客气的,就称先生,老爷,太太,少爷,小姐,大人……之类。总之我这“兄”字的意思,不过比直呼其名略胜一筹,并不如许叔重先生所说,真含有“老哥”的意义。但这些理由,只有我自己知道,则你一见而大惊力争,盖无足怪也。然而现已说明,则亦毫不为奇焉矣。

    现在的所谓教育,世界上无论那〔哪〕一国,其实都不过是制造许多适应环境的机器的方法罢了,要适如其分,发展各各的个性,这时候还未到来,也料不定将来究竟可有这样的时候。我疑心将来的黄金世界里,也会有将叛徒处死刑,而大家尚以为是黄金世界的事,其大病根就在人们各各不同,不能像印版书似的每本一律。要彻底地毁坏这种大势的,就容易变成“个人的无政府主义者”,《工人绥惠略夫》里所描写的绥惠略夫就是。这一类人物的运命,在现在,——也许虽在将来,是要救群众,而反被群众所迫害,终至于成了单身,忿激之余,一转而仇视一切,无论对谁都开枪,自己也归于毁灭。

    社会上千奇百怪,无所不有;在学校里,只有捧线装书和希望得到文凭者,虽然根柢上不离“利害”二字,但是还要算好的。中国大约太老了,社会里事无大小,都恶劣不堪,像一只黑色的染缸,无论加进什么新东西去,都变成漆黑,可是除了再想法子来改革之外,也再没有别的路。我看一切理想家,不是怀念“过去”,就是希望“将来”,对于“现在”这一个题目,都交了白卷,因为谁也开不出药方。其中最好的药方,即所谓“希望将来”的就是。

    “将来”这回事,虽然不能知道情形怎样,但有是一定会有的,就是一定会到来的,所虑者到了那时,就成了那时的“现在”。然而人们也不必这样悲观,只要“那时的现在”比“现在的现在”好一点,就很好了,这就是进步。

    这些空想,也无法证明一定是空想,所以也可以算是人生的一种慰安,正如信徒的上帝。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只觉得“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所以很多着偏激的声音。其实这或者是年龄和经历的关系,也许未必一定的确的,因为我终于不能证实: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所以我想,在青年,须是有不平而不悲观,常抗战而亦自卫,荆棘非践不可,固然不得不践,但若无须必践,即不必随便去践,这就是我所以主张“壕堑战”的原因,其实也无非想多留下几个战士,以得更多的战绩。

    子路先生确是勇士,但他因为“吾闻君子死冠不免”,于是“结缨而死”,则我总觉得有点迂。掉了一顶帽子,有何妨呢,却看得这么郑重,实在是上了仲尼先生的当了。仲尼先生自己“厄于陈蔡”,却并不饿死,真是滑得可观。子路先生倘若不信他的胡说,披头散发的战起来,也许不至于死的罢,但这种散发的战法,也就是属于我所谓“壕堑战”的。

    时候不早了,就此结束了。

    鲁迅

    三月十八日

    五

    鲁迅先生吾师左右:

    今日——二十——接读先生十九来的那信,关于“兄”字的解释,敬闻命矣。“‘兄’字的意思,不过比直呼其名略胜一筹”与“较为生疏,较需客气”者有别,二年受教,确不算“生疏”,师生之间,更无须乎“客气”而仍取其“略胜一筹”者,此先生之虚以待人欤?此社会之一种形式之必有存在价值欤?敬博一笑。这种“兄”字的称法,若属别人给我的,或者真个“大惊”,惟其是“鲁迅先生”给我的,我实不觉得有什么“可惊”,更不要什么“力争”,所以我说“此鲁迅先生之所以为‘鲁迅先生’吾师也欤”的话。姑无论前信那套话是废话与否,然而这回给我的复信于“闻……闻……”之外,又闻先生的“自己制定的,沿用下来的例子”,我是多么荣幸呀!而且称谓的“讲义”无论如何编法,总是主笔人一种“无限制权”,不必他人费辞的,现在我再说别的吧。

    如果现世界的教育“是制造许多适应环境的机器的方法”,那么,在非如“桮棬”如“水”之“性”的状况之下的我,天生就一种崛〔倔〕强,落落难与人合的我,“将来”二字走到面前变成“现在”时,那其间——我便是一个时代环境的落伍者,虽然“将来”是极无把握、不可信任的,但是老是这样“品性难移”,经验先生告诉我们,事实一定如此的,末了还是离不了“奋激”和“仇视”以至“无论对谁都开枪,自己也归于毁灭”。所以我绝不“怀念‘过去’”,也不“希望‘将来’”。对于现在这个题目,自己的处方就是:有船坐船,有车坐车,有飞机也不妨坐飞机,如果走到山东,我也坐坐独轮车,在西湖我也坐坐瓜皮艇和肩舆,如果什么车轿……都没在眼前,我也不妨骑起我的风火轮,在云头中腾驾起来,但我绝不在乡村中希望坐电车,也更不愿在地球里希望到火星上。简单一句,我的处方,就以现在治现在;以现在的我,治我的现在。一步步的现在过去,也一步步的换一个现在的我,但是这个“我”还是含有原来的“我”的成分,有似细胞在体中渐渐变换代谢一样。这也许太不打算,过于颓废吧!染有青年人一般的普通病吧!其实我上面所说“对于‘现在’这一个题目”仍脱不了“交白卷”的公例,这有什么法子呢。随它去吧!

    现在实讲不到“黄金世界”时代,而孙文一死,教次立刻下台,《民国日报》立即关门——或者以为与孙死无关——以后的把戏也许五花八门层出不穷呢。姑无论“叛徒”所“叛”的对不对,但是这种对待“叛徒”的办法,实在不高明,而大家深以为是“黄金世界”所应有的事。像这样“黑色的染缸”,如何能容得下去,令它点点滴滴的泼出乌黑的漆来?我想待遇这个黑缸,索性拿个大砖头打破它,或者拿铁钉钢片密封它,但是相当的砖头和钢片铁钉之属,这时还未预备出来,可奈何?!

    虽则先生处处给与青年一种前进,悲观中未曾无乐观之诱导,如“并未遇到全是荆棘毫无可走的地方”,“然而人们也不必这样悲观……就是进步”,“也可以算是人生的一种慰安”,“‘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先生真是对于青年苦口婆心极了!在先生何常〔尝〕不晓得“黑暗与虚无”所“实有”者,乃是“黑暗与虚无”。非“非‘黑暗与虚无’”,而先生仍必给与青年以一种“不悲观”不绝望,且先生自己也仍以悲观作“不悲观”,以无可为作“可为”仍自往前的走去。这种精神学生是应当效法的。自后当避免些“无须必践”的“荆棘”,养精蓄锐,以待及锋而试。

    我所看见的子路是勇而无谋,不能待三鼓而进的一方面,如果叫他生于欧洲,住在“壕堑”里等待敌人,他必定不奈〔耐〕久候挺身而出的。关公止是关公,孔明止是孔明,曹操止是曹操,三人个性不同,行径亦异。我表同情于子路之“率尔而对”而不表赞同于避名求实的伪君子“方……如五六十……以待君子”之冉求。虽则圣门中许之,但子路虽在圣门而仍不能改其素性,这是无可奈何的一件事。至于他“结缨而死”自然与“肉不正不食”一样的“迂”得有趣,但这似乎是另一个问题,我们只要晓得,当然不会上当的。

    在纸面上得先生的教训比读书听书好得多了,可惜我自己太浅薄,找不出许多要说的话充分的吐露出来,贡献于先生之前求教。但是我相信如果有话要请益时,先生一定不客气的,可是时时在先生最有用最经济的时间中,夹入我一个小鬼在中捣乱,先生写两个“山”字那小鬼也不去,烧符也没用,先生还是没奈何的破费点光阴吧!小子惭愧则个。

    鲁迅先生的学生许广平上

    三月二十日

    六

    广平兄:

    仿佛记得收到来信有好几天了,但是今天才能写回信。

    “一步步的现在过去”,自然可以比较的不为环境所苦,但“现在的我”中,既然“含有原来的我”,而这“我”又有不满于时代环境之心,则苦痛也依然相续。不过能够随遇而安——即有船坐船云云——则比起幻想太多的人们来,可以稍为安稳,能够敷衍下去而已。总之,人若一经走出麻木境界,即增加苦痛,而且无法可想,所谓“希望将来”,就是自慰——或者简直是自欺——之法,即所谓“随顺现在”者也一样。必须麻木到不想“将来”也不知“现在”,这才和中国的时代环境相合,但一有知识,就不能再回到这地步去了。也只好如我前信所说,“有不平而不悲观”,也即来信之所谓“养精蓄锐以待及锋而试”罢。

    来信所说“时代环境的落伍者”的定义,是不对的。时代环境全都迁流,并且进步,而个人始终如故,毫无进步,这才谓之“落伍者”。倘是对于时代,环境怀着不满,望它更好,待较好时,又望它更更好,即不当有“落伍者”之称。因为世界上改革者的动机,大低〔抵〕就是这对于时代环境的不满的缘故。

    这回教次的下台,我以为似乎是他自己的失策,否则,不至于此的。至于妨碍《民国日报》,乃是北京官场的老手段,实在可笑。停止一种报章,(他们的)天下便即太平么?这种漆黑的染缸不打破,中国即无希望,但正在准备毁坏者,目下也仿佛有人,只可惜数目太少。然而既然已有,即可望多起来,一多,就好玩了,——但是这自然还在将来;现在呢,就是准备。

    我如果有所知道,当然不至于客气的,但这种满纸“将来”和“准备”的“教训”,其实不过是空言,恐怕于“小鬼”无甚好处。至于时间,那倒不要紧的,因为我即不写信,也并不做着什么了不得的事。

    鲁迅

    三月廿三日

    七

    鲁迅师:

    昨日——二十五——上午接到先生的一封信,下午帮哲教系游艺会一点忙,直至今日的现在才拿起笔来谈述所想说的一些话。

    听说昨夕未演《爱情与世仇》之前,先生在九点多就去了——想又是被人唆的罢?先去也好,其实演的〔得〕实不高明,排演的人,常不一律出席,有的练习一二次,有的或多些,但是批评的人——《晨报》所指的“大可悲”——对剧本简直没有事前的研究——临时也未十分了解——同学也不见得有多大研究,对于剧情,当时的风俗习尚、衣饰……一概门外汉,更加演员多是各班约请充数,共同练习的时间更多牵扯,所以失败之处,实是预料所及,简单一句,就是一群小孩子在空地耍耍玩意,骗两个钱——人不多,恐怕骗钱的目的有点靠不住——真是不怕当场出采〔彩〕,好笑极了,可怜极了!

    近来满肚子的不平——多半是因着校事。年假中,及以前,我以为对校长事主张去留的人,俱不免各有复杂的背景,所以我是袖手作壁上观的态度。开学后,目见拥杨的和杨的本身的行径,实在不由得不叫人怒发冲冠,施以总攻击。虽则我一方面不敢否认反杨的绝对没有色彩在内,但是我不妨单独的进行我个人的驱羊运动。——因此除于前期《妇女周刊》上以持平名义投《北京女界一部分的问题》一文外,复于十五期《现代评论》有一个女读者的一篇《女师大的风潮》,她也许是本校的一位牧羊者,但是她既承认是“局外人”,我就“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放肆的反驳她一番,用正言的名义——我向来投稿恒不喜重复用一名字。我自知文甚卑浅,裁夺之权,一任编章者,我绝不以什么女士……等妄冀主笔者垂青,所以我的稿子常常也白费心血,附〔付〕之虚掷,但是总改不了我不好用重复名字的毛病——自己下笔以后也觉着该稿或不合于“壕堑战”,然勃勃之气,不能自已,拟先呈先生批阅,复以久稽恐成明日黄花,因此急急附〔付〕邮,觉骨梗〔鲠〕略吐,稍为舒快,其实于实际何尝有丝毫脾〔裨〕补?学生历世不久,但南北人士,同学相遇,亦不乏人,求其头脑清醒者有几?明白大势者有几?数人聚首,不是谈衣饰,便谈宴会,谈出入剧场,热心做事的人多半学力差,学粹功深的人,就形如槁木,心似死灰,踢也踢不动,每一问题发生,聚众讨论时,或托故远去,或看人多举手,亦从而举手之赞成反对,意见毫无也,或功则攘诸身,过则诿诸人,真是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心死莫大之哀。今日青年,尚复何望?!!暗沉沉天日无光,惨淡淡神州陆沉。同志同志!天壤何处寻?学生肄业小学,时适光复,家中长兄,因负笈南京,在校鼓吹种族思想最力之人,故对于光复民国时对幼小的我辈,恒演解大义,甚悔年幼未能尽力国事,失一良机,勉解识字,大意尚未十分了了时,即在家浸润于最新思想之《平民报》——革命后民党人组织——中。当民元时,复有一种妇女刊物,亦灌输女权,解放精神身体诸束缚之言论——俱在粤出版——妇女刊物须亲往购取,故每星期我辄与小妹同走十余里至城外购归阅览,以不得为憾。粤地思想较先,故近时所倡之妇女解放,在民元时该处已畅发无余,因之个人亦大受影响,加之先人性俱豪直,故学生亦不免粗犷,又好读飞檐走壁,朱家郭解,助弱锄强,草上霜……之流,更幻想得作剑仙其人者,以杀尽天下不平事。当洪宪复辟,以为时机不可失,正效命于国之时,乃窃发书于女革命者庄君,卒以不密为家人所阻,年幼磋砣〔蹉跎〕,直至如今衰颓过甚矣!且近来年较长,社会内幕较有所知,见同侪中实不易得与共事可畅论一切者,相接以虚伪,相处以机械,非不足谋,即不可谋,不能谋,茫茫天壤,荆棘满涂〔途〕,狐貉一丘,何时扫净?吾师来书既云“正在准备破坏者,目下也仿佛有人”,先生吾师,这是真的吗?我喜极欲狂矣!不知他——准备破坏者——如何结合法,是否即吾师所称的“做土匪去”呢?我不自量度,才浅力薄,不足与言大事,但愿作个誓死不二的“马前卒”,忠于一种我以为对的主义之下,不管这团体是直接间接,成立与未?总之建设与努力,学生是十分仰望于先生,尤其愿得作一个“马前卒”,以冲锋陷阵,小镂锣〔喽啰〕虽然没大用,也不防〔妨〕令他摇几下旗子。先生能鉴谅他么?不胜急切之至!

    承先生“不客气”的一封封给我回信,于“小鬼”实在是好比处在盂兰节,食饱袋足,笑的〔得〕皮开眼合,得未曾有了!谨谢“循循善诱”。

    学生许广平

    三月廿六晚

    八

    广平兄:

    现在才有写回信的工夫,所以我就写回信。那一回演剧时候,我之所以先去者,实与剧的好坏无关,我在群集里面,向来坐不久的。那天观众似乎不少,筹款目的,该可以达到一点了罢。好在中国现在也没有什么批评家,鉴赏家,给看那样的戏剧,已经尽够了,严格的说起来,则那天的看客,什么也不懂而胡闹的很多,都应该用大批的蚊烟,将它们熏出的。

    近来的事件,内容大抵复杂,实不但学校为然。据我看来,女学生还要算好的,大约因为和外面的社会不大接触之故罢,所以还不过谈谈衣饰宴会之类。至于别的地方,怪状更是层出不穷,东南大学事件就是其一,倘细细剖析,真要为中国前途万分悲哀。虽至小事,亦复如是,即如《现代评论》的“一个女读者”的文章,我看那行文造语,总疑心是男人做的,所以你的推想,也许不确。世上的鬼蜮是多极了。

    说起民元的事来,那时确是光明得多,当时我也在南京教育部,觉得中国将来很有希望。自然,那时恶劣分子固然也有的,然而他总失败。一到二年二次革命失败之后,即渐渐坏下去,坏而又坏,遂成了现在的情形。其实这不是新添的坏,乃是涂饰的新漆剥落已尽,于是旧相又显了出来。使奴才主持家政,那〔哪〕里会有好样子。最初的革命是排满,容易做到的,其次的改革是要国民改革自己的坏根性,于是就不肯了。所以此后最要紧的是改革国民性,否则,无论是专制,是共和,是什么什么,招牌虽换,货色照旧,全不行的。

    但说到这类的改革,便是真叫作无从措手。不但此也,现在虽想将“政象”稍稍改善,尚且非常之难。在中国活动的现有两种“主义者”,外表都很新的,但我研究他们的精神,还是旧货,所以我现在无所属,但希望他们自己觉悟,自动的改良而已。例如世界主义者,而同志自己先打架;无政府(主)义者的报馆,而用护兵守门,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土匪也不行,河南的单知道烧抢,东三省的渐趋于保护雅〔鸦〕片,总之是抱“发财主义”的居多,梁山泊劫富济贫的事,已成为书本子上的故事了。军队里也不好,排挤之风甚盛,勇敢无私的一定孤立,为敌所乘,同人不救,终至阵亡,而巧滑骑墙,专图地盘者反很得意。我有几个学生在军中,倘不同化,怕终不能占得势力,但若同化,则占得势力又于将来何益。一个就在攻惠州,虽闻已胜,而终于没有信来,使我常常苦痛。

    我又无拳无勇,真没有法,在手头的只有笔墨,能写这封信一类的不得要领的东西而已。但我总还想对于根深蒂固的所谓旧文明,施行袭击,令其动摇,冀于将来有万一之希望。而且留心看看,居然也有几个不问成败而要战斗的人,虽然意见和我并不尽同,但这是前几年所没有遇到的。我所谓“正在准备破坏者目下也仿佛有人”的人,不过这么一回事。要成联合战线,还在将来。

    希望我做点什么事的人,颇有几个了,但我自己知道,是不行的。凡做领导的人,一须勇猛,而我看事情太仔细,一仔细,即多疑虑,不易勇往直前;二须不惜用牺牲,而我最不愿使别人做牺牲(这其实还是革命以前的种种事情的刺激的结果),也就不能有大局面。所以,其结果,终于不外乎用空论来发牢骚,印一通书籍杂志。你如果也要发牢骚,请来帮我们,倘曰“马前卒”,则吾岂敢,因为我实无马,坐在人力车上,已经是阔气的时候了。

    投稿到报馆里,是碰运气的,一者编章先生总有些胡涂,二者投稿一多,确也使人头昏眼花。我近来常看稿子,不但没有空闲,而且人也疲乏了,此后想不再给人看,但除了几个熟识的人们。你投稿虽不写什么“女士”,我写信也改称为“兄”,但看那文章,总带些女性。我虽然没有细研究过,但大略看来,似乎“女士”的〈的〉说话的句子排列法,就与“男士”不同,所以写在纸上,一见可辨。

    北京的印刷品现在虽然比先前多,但好的却少。《猛进》很勇,而论一时的政象的文字太多。《现代评论》的作者固然多是名人,看去却显得灰色。《语丝》虽总想有反抗精神,而时时有疲劳的颜色,大约因为看得中国的内情太清楚,所以不免有些失望之故罢。由此可知见事太明,做事即失其勇,庄子所谓“察见渊鱼者不祥”,盖不独谓将为众所忌,且于自己的前进亦有碍也。我现在还要找寻生力军,加多破坏论者。

    鲁迅

    三月卅一日

    九

    鲁迅师:

    收到一日的信,直至今日——六日——才拿起笔来写字,写那久蓄于中所欲说的那些话。

    日来学校演了一幕活剧,引火线就是教部来人,薛先生那种傻瓜的幼稚行径,末了他自己觉着情理上说不下去,于是反咬一口,想拿几个人和他一块玉石俱焚,好笑极了!这种卑下的心地,复杂的问题,我们简单的学生心理,如何能防避得过他们狐鼠成群,狼〔狠〕毒成性的恶辣手段。两方面的信,想先生必定已经见及,我们学生五人信中的话,的确一点也没有虚伪,不知对方又将如何设法对付。鲁迅师!现时已到“短兵相接”的时候了!老实人是一定吃亏的,临阵退缩,勇者不为,无益牺牲,知者不可,中庸之法,其道为何?先生世故较后生小子为熟识,其将何以教之?

    那回演戏的结果,听说该班每人只均分得廿余元,往日本旅行,固然一点也得不到多大补助,就是南方各处参观之用,也是不见得解决,闹了半天,几乎等于○,那真真没得法子。看客的胡闹,几乎是中国剧场里一种积习,尤其女性是在表演,他们不是过高的艺术眼光来(?),就是一种普通性的好奇心来,真真是无所为而来观剧的,实在狠〔很〕少狠〔很〕少,惟其如此,所以“应该用大批的蚊烟,将它们熏出”,惟其如此,它们果真早早的被人“熏出”,那么把戏演不成了!这就是目前社会相因的怪现状,可叹!

    学校的事件愈来愈复杂起来了!步东大后尘的,恐怕就是女师大,在这种空气里头,是要染成肺病的,看不过眼的人就出来反动,反动就当场吃亏,不反动!不反动就永远沉坠下去,校事、国事……都是如此,人生!人生是多么可厌的一种如将死的人,服了参汤,死不能、活不可的半麻醉疯狂状态呀!“一个女读者”的文章,先生“总疑心是男人做的”,这自然有一种见解在里头,其实《现代评论》执笔的人物,他的背景是英美派,在前几期中也有一篇关于风潮的带色彩的论调,的确我也听见人说某大那一派的人很替她出力,我想自然有一点蛛丝马迹之可寻,但是学校中一部分的人确也有“一个女读者”的那种不通之论,所以我的推想,错中也不全是无的放矢的。

    民元的时候,顽固的尽管顽固,改革的尽管改革,两派相反,只要那〔哪〕一派占优势,自然就成功起来,而当时改革的人,个个似乎都有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一种国尔〔而〕忘家、公尔〔而〕忘身的气慨〔概〕,身家且不要,遑说权利思想……所以那时的人心容易号召,旗帜比较的鲜明。现在呢?改革分子与顽固派打成一起,处处不离“作用”,损人利己的事情一生,恶劣分子自然多起来了!目前中国人为家庭经济的压迫,不得不谋升官发财,而卖国贼以起,卖国贼是不忠于社会,不忠于国,而忠于家庭的。国与家二重压迫的矛盾状态,所以人们不是牺牲了国,就是牺牲了家,然而国之关系,总没有家那么直接,所以国民性的堕落,是愈多而愈难处理。这种“货色”,如何能有存在的价值。亡国,就是最终的一步。虽然超社会性的人们大倡最新的无国界主义,然而欧美先进之国,是否能照大同的眼光待遇这种劣货?这是亡国也不能解决的问题,奈何?!

    先生信中言:“在中国活动的有两种‘主义者’……我现在无所属”,学生以为虽“无所属”不妨有所建,那些不纯粹不高尚不彻底的团体,我们绝不能有所希望于他们,在先生不愿有所属于“两种主义者”,在学生也觉得于女性中所组织之什么参政,国民促进,女权运动……等等的人才的行径,实在不敢加入,以为她们的团体,不但是“旧货”和“两种‘主义者’”一样的二五等于一十,也许更有不足称的,就是事情一点没有建设出来,对于该团体根本上,而结果多半做成“英雄与美人”的养成所(也许不可必〔避〕免的吧!然而我真不解),惭愧!说起来真是叫人倒咽一口冷气,其差强人意的,只有一位秋瑾,什么唐群英、沈佩贞、石淑卿、万璞……哟!都是应当用蚊烟熏出去的。眼看那些人做事是那样的,自然不能与之合作,自己单人只手,如何能卖得出大气力来,所以终有望于我师了!土匪虽然是“发财主义”但是能够“大秤分金银”,能够分的〔得〕公平,也比较做变相的丘八强多了!因为土匪还算能贯彻他的目的的人,不是名不附〔副〕实的丘八所〈能〉望尘可及的。丘八何尝不是“发财主义”。如果不想发财,就不能占有地盘发展欲望。如果改革者欲置身其中,相机行事的进行他一种主张,以冀占得势力,获一种武力作公理的后盾的办法。我想,众寡不敌,你要收效也许无异与虎谋皮,所以虽则一向有许崇智许崇清……等四五个哥儿在广东活动(孙死现在可变动了),但是我绝不希望在他们面前有多大的陈述意见和发生关系,我只很平常地每日自上午至下午三四时上课,下课赶即跑到哈德门之东作“人之患”直至晚九时返校,再在小饭厅自习至午夜始睡。这种刻板的日常行动,我以为身心很觉舒适。这就是《语丝》所说的,应当觉悟现时“只有自己可靠”,而我们作事的起点,也在乎每个“只有自己可靠”的人联合起来,成一个无边的“联合战线”。先生果真自以为“无拳无勇”而不思“知其不可为而为”乎?孙中山虽则未必是一个如何神圣者,但他的确也纯粹“无拳无勇”的干了几十年,成败得失,虽然另是一个问题。

    “做点什么事的人”,自然是“勇猛”分子居多,但这种分子总容易血气过高,所谓有勇无礼,易招失败,正惟领导的人,用“仔细”的观察,处置调剂之,始免轻举妄动之弊,于“勇往直前”正所以助其成功的成分,减其失败的成分,那么第一种的“不行”请先生不必过虑了!至于第二种“牺牲”,在这一面是牺牲,在那一面何常〔尝〕不是“建设”,不过观察点不同罢了!固然在“我”的方面“不愿使别人牺牲”,而在“彼”一方面,或者正以为值得牺牲,而且“壕堑战”采取了以后,或者事情的代价比牺牲的总量多出若干倍,那么何乐而不为?何惧而不为?“空论发牢骚”固然不可少的,但是纸上谈兵,不免书生之见,况且现时的昏天暗地,你打开窗子说亮话,还是免不了牺牲,关住门来长吁短叹,也实在叫人气短。先生虽则答应我有“发牢骚”的机会,使我不至闷死,然而如何的能把牢骚发泄得净尽,又恐怕自己无那么大的一口气,能够照心愿的吐出来,粗人是干不了细活计的,所以前函有“马前卒”之请也。现在先生既不马而车,那么我就做那十二三岁的小孩子跟在车后推着走,尽我一点小气力吧!虽则,饿坏了的灯草般的手臂,卖不出多大气力,然而两三个子儿的代价——事情——先生是不忍过拒的吧!

    言语就是表示内心的一种符号,自己写和说出来的,总带有他的个性,但是环境的熏染,耳目所接触,那么“说话的句子排列法”,自然“女士”与“男士”有多少不同,我愿意免掉“酒壶式”的说话,其余词句末节,似乎无多大关系。所可虑者,恐不免昔日“妇人之见”,识者所讥,是以放大眼光,开拓思想,深造学问的途径,还乞吾师千万“不屑〔吝〕教诲”,又“‘女士’的说话的句子排列法,就与‘男士’不同”,是因为她们好用唉,呀,哟……的字眼,还是她们纯带诗词的句法而无清白的主脑命意在说话的词句中,还请先生指示出来,以便改善。

    《语丝》前一期金心异先生写给刘复先生那篇作品很痛快淋漓,读了叫人拍案称绝,但是他前半篇教人“远其子”,而后半篇则教人“前辈(尤其是中国现在的前辈)应该多听些后辈底教训才是”,我如果做着钱〔金〕先生的公子哥我真是害怕,(也许钱〔金〕师兄不“闻诗闻礼”所以不至于被“远”吧!)同时我也替钱〔金〕先生那十八九岁的师兄捏一把汗。好在末后钱〔金〕先生又承认“多听些后辈底教训”。究竟做钱〔金〕先生的“子”好呢?还是做他的“后辈”好呢?先生亦有异闻乎?《猛进》图书馆没有,本身也不晓得有这份报,不知是何处出版,敢请示知。其余各种书籍之可以针治脾〔痹〕麻的,还乞先生随时通知!“看得中国的内情太清楚,所以不免有些失望之故……做事即失其勇。”话虽如此,还希望先生本“有不平而不悲观”的精神,领导着奔向大道上。

    学生许广平

    四月六日

    十

    广平兄:

    我先前收到五个人署名的印刷品,知道学校里又有些事情,但并未收到薛先生的宣言,只能从学生方面的信中,猜测一点。我的习性不大好,每不肯相信表面上的事情,所以我疑心薜〔薛〕先生辞职的意思,恐怕还在先,现在不过借题发挥,自以为去得格外好看。其实“声势汹汹”的罪状,未免太不切实,即使如此,也没有辞职的必要的。如果自己要辞职而必须牵连几个学生,我觉得这办法有些恶劣。但我究竟不明白内中的情形,要之,那普通所想得到的,总无非是“用阴谋”与“装死”,学生都不易应付的。现在已没有中庸之法,如果他的所谓罪状不过“声势汹汹”,殊不足以制〔致〕人死命,有那一回反驳的信,已经可以了。此后只能平心静气,再看后来,随时用质直的方法对付。

    这回演剧,每人分到二十余元,我以为结果并不算坏,前年世界语学校演剧筹款,却赔了几十元。但这几个钱,自然不够旅行,要旅行只好到天津。其实现在何必旅行,江浙的教育,表面虽说发达,内情何尝佳,只要看母校,即可以推知其他一切。不如买点心,日吃一元,反有实益。

    大同的世界,怕一时未必到来,即使到来,像中国现在似的民族,也一定在大同的门外,所以我想无论如何,总要改革才好。但改革最快的还是火与剑,孙中山奔波一世,而中国还是如此者,最大原因还在他没有党军,因此不能不迁就有武力的别人。近几年似乎他们也觉悟了,开起军官学校来,惜已太晚。中国国民性的堕落,我觉得不是因为顾家,他们也未尝为“家”设想。最大的病根,是眼光不远,加以“卑怯”与“贪婪”,但这是历久养成的,一时不容易去掉。我对于攻打这些病根的工作,倘有可为,现在还不想放手,但即使有效,也恐很迟,我自己看不见了。由我想来,——这只是如此感到,说不出理由,——目下的压制和黑暗还要增加,但因此也许可以发生较激烈的反抗与不平的新分子,为将来的新的变动的萌蘖。

    “关起门来长吁短叹”,自然是太气闷了,现在我想先对于思想习惯加以明白的攻击,先前我只攻击旧党,现在我还要攻击青年。但政府似乎已在张起压制言论的网来,那么,又须准备“钻网”的法子,——这是各国鼓吹改革的人照例要遇到的。我现在还在寻有反抗和攻击的笔的人们,再多几个,就来“试他一试”,但那效果,仍然还在不可知之数,恐怕也不过聊以自慰而已。所以一面又觉得无聊,又疑心自己有些暮气,“小鬼”年青〔轻〕,当然是有锐气的,可有更好、更有聊的法子么?

    我所谓“女性”的文章,倒不专在“唉,呀,哟,……”之多。就是在抒情文,则多用好看字样,多讲风景,多怀家庭,见秋花而心伤,对明月而泪下之类。一到辩论之文,尤易看出特别。即举出对手之语,从头至尾,一一驳去,虽然犀利,而不沉重,且罕有正对“论敌”的要害,仅以一击给与致命的重伤者。总之是只有小毒而无剧毒,好作长文而不善于短文。

    做金心异的公子是最不危险的,因为他已经承认“应该多听后辈的教训”,而且也决不敢以“诗礼”教其子,所以也无须“远”。他的公子已经比他长得多,衣服穿旧之后,即剪短给他穿,他似乎已经变了“子”的“后辈”,不成问题了。

    《猛进》昨已送上五期,想已收到。此后如不被禁止,我当寄上,因为我这里有好几份。

    鲁迅

    四月八日

    万璞女士的举动似乎不很好,听说她办报章时,到加拉罕那里去募捐,说如果不给,她就要对于俄国说坏话云云。

    十一

    鲁迅师:

    昨夕——九日——接到先生的一封信,前天更收到寄来的一束《猛进》共五份,打开纸卷一看,原来出版就是北大,当时不觉失笑其何以孤陋寡闻一至于是,登即至号房处令订一份备阅,及见师函,谓“此后如不被禁止,我当寄上”,备感师诱掖之殷,然师殊大忙,何可以此锁〔琐〕屑相劳,重抱不安。既已自订,还乞吾师勿多费一番精神,此属先后来关照的实情,与客气异,是例外的不同,望勿一概看待。

    薛先生当日撕下一大束纸条,满捧在双手中,前有学生,后有教部人,他则介乎二者之间,人物俱在,我想教部人见他这种进退维谷的狼狈景状,着实好看煞人。而学生充分的质问,他又苦于置答,退而不甘吃亏,令我至教务处质问,恫吓,经我强硬的答复,末〔无〕法对付,最终的毒计,就是以退为进,先发制人,所谓恶人先告状,意思是责备学生,引起一部分人的反感。当他辞职的信分送至各班,我们以为他一定在各先生面前另有表示,今乃专对学生辞职,居心何在?我以为薛先生之辞职是自知越俎办事,不免清议,因出此下第〔策〕,不得不一走,不得不架(驾?)〔嫁〕罪他人而走。风传风潮一发生,他的新夫人即劝他辞职,勿被人利用,而他终竟未辞,至三十六着,水穷山尽时,始出此上着,固然走得滑稽,但总较不走的算是痛快一点,如此则此次些少牺牲甚便宜也。兹付〔附〕上他的信一阅。贴在教务处骂他的条纸,确有点过火,所以五人的信也只可推开这层不提,因为实非五人参与而知者,但也是他的形迹可疑招人骂的。固然写的人欠幽默,可是群众的事,一时未预先防备得到,总不免闹出有失慎重的时候。只怪我们当时没有眼见,不及防事未然,其实平心论之,骂他一句“滚蛋”也不算希奇,横竖堂堂“国民之母之母”可以任意骂人“岂有此理”,上有好,下必甚,何必大惊小怪呢!先生!你说对吗?

    现在所最愁不过的,就是风潮闹了数月,不死不活,又遇着仍抱以女子作女校长为宜的头脑冬烘闭着眼问学生,你们是大多数人反对吗〈?〉的人长教育,在此君手里能够得个好校长么?一鳖不如一鳖,则岂徒无益,而又害之,迁延不决,则恋栈人的手段益完全,学生软化消极的愈多,终至事情无形打消,只落得一场瞎闹,何苦如此的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呢!无处不是苦闷,苦闷,苦闷,苦闷,苦闷,苦闷……

    攻打现时“病根的工作”,欲“改革最快的”,“使有效”而不“很迟”的唯一捷径,自然还是吾师所说的“火与剑”。自从二次革命,孙中山逃亡于外时即已觉悟此层,所以极力设法组织党军,但是军人中头脑较新的,自然在中山帜下,但是其中可有多大建设?多少成绩?一团糟的五十步笑百步!即有清醒者,一投入黑越越〔魆魆〕的帐幕内,便尔暗沉沉昏无天日,找腊〔蜡〕炬来寻光还来不及,何况还想他分光去照料他人!而且现时所最急切的问题待解决者正刻不容缓,如果必俟若干时筹备,若干时进行,若干时收效,恐索国魂于枯鱼之肆矣,此杞人之忧也。小鬼有虑于此,故急不择言,诚思得若干同志,暗中进行博浪一击,对于将签字于金佛郎(金佛郎问题曲解法律且一惟武人马首是瞻,以决从违而不采纳民意,是可忍孰不可忍。),及违反民意的乱臣贼子,仗三寸〔尺〕剑,杀万人头,饮千盏血,然后仰天长啸,伏剑而殉。虽碌碌诸子或且不足污吾之剑,然以此三数人之牺牲,足以寒贼胆使有所畏而不敢妄为,然后迫得他不敢不稍从民意,此时再起而联络国中军民各界,昭以大义,振以利害,加以舆论鼓吹,缓急先后或取于此。自然去牺牲的人,要有胆有勇,但不必取学识优越者,盖此辈人不宜大材小用。如小鬼者,窃愿供牺牲——实则无所谓牺牲,反过来说,也许是胜利——此举虽则有点粗急,但现在这种麻木状况之下,不可无此项举动。五四一把火,可以令卖国贼销声匿迹数年,惜乎当时人多牺牲大。如其有勇士给他任何一个人,送他一个黑饼,就算两三个拼一个,也是怪有意思的。在太平洋会议时学生适在天津女师肄业,曾建议举行此种组织于十人团中,未见采择,或者未能以身先之,致不见用欤?抑谋之不臧欤?

    青年急待攻击,较老年为甚——尤其女青年——因为他们是承前启后的中间媒介者,国家的绝续,全在他们肩上,而他们的确能有几分觉悟?不要多题〔提〕起来吧!实在气煞人!想“鼓吹改革”他们,一方固然为国家人材根本计,然而假使缓不济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此亦杞人之忧也。小鬼以为此种办法可列于次要,或者与上述的双管并下,现时不妨起头“试他一试”,见得到,做得出,愈速愈妙,今其时矣。

    “柴愚参鲁”,早在教者目中,必曰:“盍各言尔志”,以下问者,小鬼只得放肆“率尔而对”。

    “讲风景”是骚人雅士的特长,“秋花明月”是儿女子的病态。四海为家,何用多怀,今之怀者,什么母亲怀中……摇篮里,想是言在此意在彼,满篇“好看字样”的“抒情文”(主脑命意何在?),的确是今日女文学家(?)的特征——最显的例子,评梅的文诗,晶清的诗,冰心,庐隐,廷玫,俱带此种色彩。好在我还未有文学家的资格和梦象〔想〕,对于这类文章一个字也哼不出来。至于作“辩论之文”的“特别”,我真的不知不觉全行犯了!自己不提防,经吾师慧眼觑破,心折惭愧,万分觉悟。但这种毛病之养成,其“从头至尾,一一驳去”者,以为不如此,不足以令人体无完肤,且自己总觉有遗憾,此盖受孟子与东坡的余毒,服久不觉时发其病,其“罕有正对‘论敌’的要害……,好作长文而不善于短文”等语,不得“要害”或许是女性理智判断及论理学未十分训练完备,加以积重难反〔返〕遗传下来的此项劣根性过深之故,自后当设法改之。“不善短文”或者除上述之病源外,也许是程度使之如此,大概学作文时总患辞不达意,能达意矣,则失之冗赘,再进则简练矣(未进则仍不免冗赘),此或与年龄学力有关,此后亦思洗刷之。现时的女性所谓上流人物(?)挟其末长(?),目空一切,闻誉则喜,闻责则掩过,而且自私,嫉妒,好高骛远,求名舍实的恶〔劣〕根性一点也没改革清楚,所以不足与言共事。好在小鬼还够不上女性中上流人物,所以处处求人指摘瑕玼〔疵〕,然而质直之士,何可易遇,惟有求之自觉耳。然非镜无以鉴形,自知之非,当然正待多方教训,先生辱而时教之,幸甚!

    这封信非驴非马不文不白的乱扯一通,该值一把火,但反过来说,现在最新的一派文字,也作兴的,我无乃画犬不成耳。请先生朱笔大加圈点吧!——也许先生的朱笔老早掷到纸篓里去了!奈何?!

    (鲁迅师所赐许成立之名)小鬼许广平

    四月十日晚

    十二

    广平兄:

    有许多话,那天本可以口头答复,但我这里从早到夜,总有几个各样的客在座,所以只能论天气之好坏,风之大小。因为虽是平常的话,但偶然听了一段,即容易莫名其妙,还不如仍旧写回信。

    学校的事,也许暂时要不死不活罢。昨天听人说,章太太不来,另荐了两个人,一个也不来,一个是不去请。还有某太太却很想做,而当局似乎不敢请教。听说评议会的挽留倒不算什么,而问题却在不能得人。当局定要在“太太类”中选择,固然也过于拘执,但别的一时可也没有,此实不死不活之大原因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可耳。

    来信所述的方法,我实在无法说是错的,但还是不赞成,一是由于全局的估计,二是由于自己的偏见。第一,这不是少数人所能做,而这类人现在很不多,即或有之,更不该轻易用去;还有,即有一两类此的事件,实不足以震动国民,他们还很麻木,至于坏种,则警备甚严,也未必就肯洗心革面,假使接连而起,自然就好得多,但怕没有这许多人;还有,此事容易引起坏影响,例如民二,袁世凯也用这方法了,党人所用的多青年,而他的乃是用钱雇来的奴子,试一衡量,还是这一面吃亏。但这时党人之间,也曾用过雇工,以自相残杀,于是此道乃更坠〔堕〕落。现在即使复活,我以为虽然可以快一时之意,而与大局是无关的。第二,我的脾气是如此的,自己没有做,就不大赞成。我有时也能辣手评文,也常煽动青年冒险,但有相识的人,我就不能评他的文章,怕见他的冒险,明知道这是自相矛盾的,也就是做不出什么事情来的死症,然而终于无法改良,奈何不得,我不愿意,由他去罢。

    “无处不是苦闷,苦闷,(此下还有六个并……)”,我觉得“小鬼”的“苦闷”的原因是在“性急”。在进取的国民中,性急是好的,但生在麻木如中国的地方,却容易吃亏,纵使如何牺牲,也无非毁灭自己,于国度没有影响。我记得先前在学校演说时候也曾说过,要治这麻木状态的国度,只有一法,就是“韧”,也就是“锲而不舍”。逐渐的做一点,总不肯休,不至于比“轻于一掷”无效的。但其间自然免不了“苦闷,苦闷.(此下还有六个并……)”,可是只好便与这“苦闷……”反抗。这虽然近于劝人耐心做奴隶,其实很不同,甘心乐意的奴隶是无望的,但如怀着不平,总可以逐渐做些有效的事。

    我有时以为“宣传”是无效的,但细想起来,也不尽然。革命之前,第一个牺牲者我记得是史坚如,现在人们都不大知道了,在广东一定是记得的人较多罢,此后接连的有好几人,而爆发却在胡〔湖〕北,还是宣传的功劳。当时和袁世凯妥协,种下病根,其实却还是党人实力没有充实之故。所以鉴于前车,则此后的第一要图,还在充足实力,此外各种言动,只能稍作辅佐而已。

    文章的看法,也是因人不同的,我因为自己爱作短文,爱用反语,每遇辩论,辄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迎头一击,所以每见和我的办法不同者便以为缺点。其实畅达也自有畅达的好处,正不必故意减缩(但繁冗则自应删削),例如玄同之文,即颇王羊〔汪洋〕,而少含蓄,使读者览之了然,无所疑惑,故于表白意见,反为相宜,效力亦复很大。我的东西却常招误解,有时竟出于意料之外,可见意在简练,稍一不慎,即易流于晦涩,而其弊有至于不可究诘者焉。(不可究诘四字颇有语病,但一时想不出适当之字,姑仍之。意但云“其弊颇大”耳。)

    前天仿佛听说《猛进》终于没有定〔订〕妥,后来因为别的话岔开,没有问下去了。如未定〔订〕,便中可见告,当寄上。我虽说忙,其实也不过“口头禅”,每日常有闲坐及讲空话的时候,写一个信面,尚非大难事也。

    鲁迅

    四月十四日

    二一

    鲁迅师:

    满腹的怀疑,早已无从诉起;读了《编完写起》,不觉引起上面的几句,在忙里偷闲中写出来,不知吾师将“感激涕零”而阅之否?

    群众是浮躁急不及待的。忍耐不过,众寡不敌,自难免日久变生,越发不可收拾,而且孤立无助,简单头脑的学生,的确敌不过金钱运动背有靠山的“凶兽样的羊”,六人的出校是不足惜的。其如学校前途何?!

    这一回给我的教训,就是群众之不足恃,聪明人之太多,而公理之终不敌强权,“锲而不舍”的秘诀为“凶兽样的羊”所宝用。

    牺牲不是任何人所能劝的,放着凶兽样的羊而不驱逐,血气之伦,谁能堪此。

    然而果真驱逐了么?恐还只有无益的牺牲吧!

    可咀〔诅〕咒的自身!

    可咀〔诅〕咒的,万恶的环境。

    小鬼许广平

    十七,五

    二二

    广平兄:

    两信均收到,一信中并有稿子,自然照例“感激涕零”而阅之。小鬼“最怕听半截话”,而我偏有爱说半截话的毛病,真是无可奈何。本来想做一篇详明的《朱老夫子论》呈政〔正〕,而心绪太乱,又没有工夫。简截地说一句罢,就是:他历来所走的都是最稳的路,不做一点小小的冒险事,所以他的话倒是不负责任的,待到别人被祸,他不作声了。

    群众不过如此,由来久矣,将来也不过如此。公理也和事之成败无关。但是,女师之教员也太可怜了,只见暗中活动之鬼,而竟没有站出来说话的人。我近来对于黎先生之赴西山,也有些怀疑了,但也许真真恰巧,疑之者倒是我自己的神经过敏。

    我现在愈加相信说话和弄笔的都是不中用的人,无论你说话如何有理,文章如何动人,都是空的。他们即使怎样无理,事实上却著著〔着着〕得胜。然而,世界岂真不过如此而已么?我还要反抗,试他一试。

    提起牺牲,就使我记起前两三年被北大开除的冯省三。他是闹讲义风潮之一人,后来讲义费撤去了,却没有一个同学再提起他。我那时曾在《晨报副刊》上做过一则杂感,意思是牺牲为群众祈福,祀了神道之后,群众就分了他的肉,散胙。

    听说学校当局有打电报给家属之类的举动,我以为这些手段太毒辣了。教员之类该有一番宣言,说明事件的真相,几个人也可以的。如果没有一个人肯负这一点责任(署名),那么,即使校长竟去,学籍也恢复了,也不如走罢,全校没有人了,还有什么可学?

    鲁迅

    五月十八日

    (注:以上书信写于1925年3月至6月,鲁迅与许广平在北京。)

    三六

    广平兄:

    我于九月一日夜半上船,二日晨七时开,四日午后一时到厦门,一路无风,船很平稳。这里的话,我一字都不懂,只得暂到客寓,打电话给林玉堂,他便来接,当晚即移入学校居住了。

    我在船上时,看见后面有一只轮船,总是不远不近地走着,我疑心就是“广大”。不知你在船中,可看见前面有一只船否?倘看见,那我所悬拟的便不错了。

    此地背山面海.风景佳绝,白天虽暖——约八十七八度——夜却凉。四面几无人家,离市面约有十里,要静养倒好的。普通的东西,亦不易买。听差懒极,不会做事也不肯做事;邮政也懒极,星期六下午及星期日都不办事。

    因为教员住室尚未造好(据说一月后可完工,但未必碻〔确〕),所以我暂住在一间很大的三层楼上,上下虽不便,眺望却佳。学校开课是二十日,还有许多日可闲。

    我写此信时,你还在船上,但我当于明天发出,则你一到校,此信也就到了。你到校后望即见告,那时再写较详细的情形罢,因为现在我初到,还不知道什么。

    迅

    九月四日夜

    三八

    先生:

    六号我寄了一封信,那是在车上陆续写出,到粤后叫客栈人寄的,收到了没有?

    火船名广大,算是大船,但食住俱不算佳,船于五号晚十时到香港北名大铲地者,船停直至次早九时再动身驶入经虎门黄埔,下午二时停于距城甚远之车歪炮台外,又候至六时,受海关外人专意捣乱,久延始来查关检疫,然后放人换小艇泊岸,将泊岸了,该处漩涡浪纹船夫一时疏失,更兼船中人多(三十余)货重(百余件),一时躲浪不及,致使船身左倾,水乘势入,船夫坠水,幸全船镇静,使船放平,坠水船夫更竭力挽救,始化险为夷,水上警察来时已平安无事矣,急令泊岸,夜住大安栈,但钱币不同,路不认识,迫得写信中人送给约我回来的陈向庭表叔,请其到栈接我,即于七号早十时余从栈出到陈家住一日,今日(八号)到女师校方正式上课。现拟今日搬入校内,顷写信时仍在陈宅,大约下午四时左右离陈宅了。一切情形还多,听说女师甚复杂,我担任训育,另外八小时为每班一时的讲三民主义,现姑尽力,究能否长久,再看情形就是了。

    这里空气澎涨〔膨胀〕,但闻北伐顺利,所以英人从中破坏,现多方设法寻衅,见诸事实即如武装兵船示威珠江、沙面等,以图扰乱后方。闽中有何新闻?关于本地或外省的,便希通知一下,以后再谈。

    候著安!

    你的H.M.

    九月八日

    四八

    广平兄:

    廿七日寄上一信,到了没有?今天是我在等你的信了,据我想,你于廿一二大约该有一封信发出,昨天或今天要到的,然而竟还没有到。所以我等着。

    我所辞的兼职(研究教授),终于辞不掉,昨晚又将聘书送来了,据说林玉堂因此一晚睡不着。使玉堂睡不着,我想,这是对他不起的,所以只得收下,将辞意取消。玉堂对于国学院,虽然很热心,但由我看来,希望不多,第一是没有人才,第二是校长有些掣肘(我觉得这样)。但我仍然做我该做的事,从昨天起,已开手编中国文学史讲义,今天编好了第一章。眠食都好,饭两浅碗,睡觉是可以有八或九小时。

    从前天起,开始吃散拿吐瑾,只是白糖无法办理。这里的马〔蚂〕蚁可怕极了,小而红的,无处不到。我现在将糖放在碗里,将碗放在贮水的盘中,然而倘若偶然忘记,则顷刻之间,满碗都是小马〔蚂〕蚁,点心也这样;这里的点心很好,而我近来却怕〔不〕敢买了,买来之后,吃过几个,其余的竟无处安放,我住在四层楼上的时候,常将一包点心和马〔蚂〕蚁一同抛到草地里去。

    风也很厉害,几乎天天发,较大的时候,使人疑心窗玻璃就要吹破,若在屋外,则走路倘不小心,也可以被吹倒的。现在就呼呼地吹着。我初到时,夜夜听到波声,现在不听见了,因为习惯了,再过几时,风声也会习惯的罢。

    现在的天气,同我初来时差不多,须穿夏衣,用凉席,在太阳下行走,即遍身是汗。听说这样的天气,要继续到十月(阳历?)底。

    九月二十八日夜

    今天下午收到廿四发的来信了,我所料的并不错,粤中学生情形如此,却真出于我的“意表之外”,北京似乎还不至此。你自然只能照你来信所说的做,但看那些职务,不是忙得连一点闲空都没有么?我想做事自然是应该做的,但不要拼命地做才好。此地对于外面情形,也不大了然。北伐军是顺手的,看今天的报章,登有上海电(但这些电什什〔么〕来路,却不明),总结起来:武昌还未降,大约要攻击;南昌猛扑数次,未取得。孙传芳已出兵。吴佩孚似乎在郑州,现正与奉天方面暗争保定大名。

    我之愿“合同早满”者,就是愿意年月过得快,快到民国十七年,可惜到此未及一月,却如过了一年了。其实此地对于我的身体,仿佛倒好,能吃能睡,便是证据,也许肥胖一点了罢。不过总有些无聊,有些不满足,仿佛缺了什么似的,但我也以转瞬便是半年,一年,……聊自排遣,或者开手编讲义,来排遣排遣,所以眠食是好的。我在这里的心绪,还不能算不安,还可以毋须帮助,你可以给学校做点事再说。

    中秋的情形,前信说过了,在黑龙江的谢君的事,我早向玉堂提过,没有消息。看这里的情形,似乎喜欢用外江佬,据说是倘有不合,外江佬卷铺盖就走了,从此完事;本地人却永在近旁,容易结仇云。这也是一种特别的哲学。谢君令兄的事,我趁机还当一提,相见不如且慢,因为我在此不大有事情,倘他来招呼我,我也须回看他,反而多一番应酬也。

    伏园今天接孟余一电,招他往粤办报。他去否似尚未定。这电报是廿三发的,走了七天,同信一样慢,真奇。至于他所宣传的,是说:L家不但常有男学生,也常有女学生,有二人最熟,但L是爱长的那个的。他是爱才的,而她最有才气,所以他爱她。但在上海,听了这些话并不为奇。

    此地所请的教授,我和兼士之外,还有顾颉刚。这人是陈源,我是早知道的,现在一调查,则他所荐引之人,在此竟有七人之多,玉堂与兼士,真可谓胡涂之至。此人颇阴险,先前所谓不管外事,专看书云云的舆论,乃是全都为其所欺。他颇注意我,说我是名士派,可笑。好在我并不想在此挣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不管他了。只是玉堂们真是呆得可怜。

    齐寿山所要的书,我记得是小板〔版〕《说文解字注》(段玉裁的?),但我却未闻广东有这样的板〔版〕。我想是不必给他买的,他说了大约已忘记了。他现在不在家,大概是上天津了,问何时回来,他家里的人答道不一定。(季黻来信说如此)

    我到邮政代办处的路,大约有八十步,再加八十步,才到便所,所以我一天总要走过三四回,因为我须去小解,而它就在中途,只要伸首一窥,毫不费事。天一黑,我就不到那里去了,就在楼下的草地上了事。此地的生活法,就是如此散漫,真是闻所未闻。我因为多来了几天,渐渐习惯,而且骂来了一些用具,又自买了一些用具,又自雇了一个用人,好得多了;近几天有几个初来的教员,被迎进在一间冷房里,口干则无水,要小便则需远行,还在“茫茫若丧家之狗”哩。

    听讲的学生倒多起来了,大概有许多是别科的。女生共五人。我决定目不邪〔斜〕视,而且将来永远如此,直到离开厦门,和HM相见。东西不大乱吃,只吃了几回香蕉,自然比北京的好。但价亦不廉,此地有一所小店,我去买时,倘五个,那里的一个老婆子就要“吉格浑”(一角钱),倘是十个,便要“能(二)格浑”了。究竟是确要这许多呢,还是欺我是外江佬之故,我至今还不得而知。好在我的钱原是从厦门骗来的,拿出“吉格浑”“能格浑”去给厦门人,也不打紧。

    我的功课现在有五小时了,只有两小时须编讲义,然而颇费事,因为文学史的范围太大了。我到此之后,从上海又买了约一百元书。建〔人〕已有信来,讶我寄他之钱太多,他已迁居,而与一个无锡人同住,我想这是不好的,但他也不笨,想不至于上当。

    要睡觉了,已是十二时,再谈罢。

    迅

    九月三十日之夜

    四九

    MY DEAR TEACHER:

    廿三晚写好的信,廿四早发出了,当日下午收到《彷徨》和《十二个》,包裹甚好,书一点没有损坏,但是两本书要寄费10分,岂非太不经济?

    我一天的时间,能够给我自己支配的,算是晚上九时以后,我做自己私事——如写信,预备教材,——全得力在此时,其余的时间,也许有闲,但不一定。因此我写信时匆忙极了,好多应当记下来的都忘了,致使我的“嫩弟弟”挂心,唉!该打!忘记什么呢?就是我光知到〔道〕诉苦,说我住的是“碰壁”的房,可是现在已经改革了,我于到校的第二个星期六——忘记日子了,因我没有简单的写日记(也许是十八号),记下来——在住室的东面楼上,有附小的一位先生辞职,她的房间,校长就叫我先搬去,我赶紧实行,就于到校第二个星期六搬过来,此处为一楼,方形,间成田字,住四位先生。

    该三人为小学教员,胸襟狭窄,我第一晚搬来,她们就三人成众,旁敲侧击的说我占了她们房间,又说高一级也是好的,重阳快去登高呀,意思是说师范较小学高一级。我听了气愤不过,但因不是做学生,总得将就,忍下去了。次早见面,我还陪〔赔〕笑脸招呼,这真是做先生的苦处,现在她们有点客气了,但是我除陪〔赔〕笑招呼以外,给她们一个冷淡,可是她们太热闹了,总是高朋满坐,否则三人成众,大嘈大嚷,全没一点“师表”气象。而且更难堪的,她们有两位先生自己带老妈婢女来招呼,日间做事,晚间就在她们房内搭床,连饭菜也是老妈自己在她们房内用煤油炉煮食,一小房就是一家庭,可想其污浊局促了。所以,我房门口的过道就成了老妈的殖民地,在那里摆桌子食饭,梳洗,桌下锅盆……堆积甚多,也够看的,不过在我这方面,少交参,关起门来,就是我的世界,一大块向南的都是窗,有生〔新〕空气,不会病了。

    这个学堂有点似厦大,从前是师范、小学合在一块,现在师范分到新校去,该处未建筑好,现正筹捐,所以师范教员、学生仍住小学——即旧校——今年暑假后,算是大加革新,分立教务、总务、训育于校长之下,教、总,都有他校参考,惟有训育管日间学业勤惰,又不时有外界什么北伐慰劳会酬〔筹〕款,演剧,赴会,接洽……不是函件就是人来,在这里要分别执行,或交学生办去,或自己办,因时制宜,十分琐碎,又全校各种委员会组织,因地位关系,总得参加,到席,这和你的“相当职务”一样“太繁”而且又管理寄宿,而此校学生正因向日一部分领袖者曾起风潮反对校长,现在虽然平压下去,但愤愤不平之气,每寻瑕找隙,与办事人为难。我上课第一天,学生就提出改在寝室自修——向在教室,但灯暗……——的难题目给我做,现在答应她们在寝室自修,加灯室内,并约于自修时间在室内守自修规则,不得作〔做〕别项扰乱秩序工作,当已通过,明日(廿九)实行,但那么一来,从前自修在教室,聚在一起易巡查,现分散各地,则晚间查堂更苦,然亦无法,所可虑者,除我为训育,对寝室应负责外,其余还有一舍监,现该舍监因恒骂学生、仆人,大有去之之势,学校当局,以为我闲空,叫我兼任——但不加薪——我答以暂则可,久则不可,一请到相当人,我即不管,现一二日间,该旧舍监或由校长授意介绍人令其自行辞职,此人一去,我则更不堪忙了,因早晚舍监应做的,如督率女仆,收拾寝室、厕所……俱由我兼任也。

    看你在厦大,学生少,又属草创,事多而趣少,饮食起居又不便,如何是好,菜淡不能加咸么?胡椒多食也不是办法,买罐头帮助不好吗?火腿总有地方买,不能做来吃吗?勿省钱要紧。

    广东水果现时有杨桃,甚可口,厦门可有吗?该果五瓣,横断如星☆形,色黄绿。昨晚——廿七——校长请吃饭,在大新公司,共有八九人,俱属同事,菜甚好,精致可口,可惜你没吃到。

    广东常有雨,但雨一停立刻就可以出街,无雨则甚热,上课时汗是直流的。前天晚上热极了,无论如何不能合目,手总不停扇,日间也如此。蚊子,现在一面写字一面喂它,蚂蚁也不减于厦门,记得在“碰壁”的房内睡醒,觉手臂甚痛痒,细看是一小蚂蚁,食物也易招徕。中秋的时候,妹妹给我月饼,我已经防备吊起来了,但是蚂蚁还可以沿绳下来,后来我没法,以唐山洗口盂盛饼,外以面盆盛水防之,始得平安,真费事了,而且此间空气湿,衣物书籍动辄发毛,讨厌极了。

    我虽然忙,但是《新女性》处我愿意有机会得以发表我意思,难得章周二先生垂青,怎好推却,但是我的作品太幼稚未成熟,你有什么方法鼓舞我?引导我?勿使我疏懒畏缩不前?

    现时我在办事上虽似加忙,但较前熟手了,三民主义八班,实则预备一、二、三、四年四班教材,而都是从头讲起,班高的讲快,参考简单,班低讲慢,参考较多,互相资助,日来似觉稍为顺手。总之,此处初做事,要显身手,则不能辞劳苦,宁可做得好自己辞去胜于做不好被人辞,所以我愿意努力工作,你以为何如?

    有得北京消息没有,学校近况如何?

    祝你健康

    YOUR H.M.

    九月廿八晚

    五四

    广平兄:

    昨天刚寄出一封信,今天就收到你五日的来信了。你这封信,在船上足足躺了七天多,因为有一个北大学生来此做编章员的,就于五日从广州动身,船因避风或行或止,直到今天才到,你的信大概就与他同船的。一封信的往返,来回就须二十天,真是可叹。

    我看你的职务太烦剧了,薪水又这么不可靠,衣服又须如此变化,你够用么?我想一个人也许应该做点事,但也无须乎劳而无功。天天看学生的脸色办事,于人我都无益,就是敝〔撇〕精神于无用之地,你说寻别的事并不难,然则何必一定要等到学期之末呢?忙自然不妨,但倘若连自己休息的时间都没有,那可是不值得的。

    我的能睡,是出于自然的,此地虽然不乏琐事,但究竟没有北京的忙,即如校对等事,在此就没有。酒是自己不想喝,我在北京,太高兴和太愤懑时就喝酒,这里虽仍不免有小刺戟〔激〕,然而不至于“太”,所以可以无须喝了,况且我本来没有瘾。少吸烟卷,可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大约因为编讲义,只要调查,不须思索之故罢。但近几天可又多吸了一点,因为我连做了四篇《旧事重提》。这东西还有两篇便完,拟下月再做;从明天起,又要编讲义了。

    钟少梅的事,我先前也知道一点,似乎是在《世界日报》上看见的,赵世德的事却没有载。人心真是难测,兼士尚未动身,他连替他的人也还未弄妥,本来我最相宜,但我早拒绝了,不再自投于这样口舌是非之地。他因为急于回北京,听说不往广州了;伏园似乎还要去一趟。今天又得李遇安从大连来信,知道他往广州,但不知道他去作何事。

    广东多雨,天气和厦门竟这么不同么?这里不下雨,不过天天有风,而风中很少灰尘,所以并不讨厌。我从自买了火酒灯以后,开水不生问题了,但饭菜总不见佳。从后天起要换厨子了,然而大概总还是差不多的罢。

    迅

    十月十二日夜

    八日的信,今天收到了;以前九月廿四,廿九,十月五日的信,也都收到。看你收入和做事的比例,实在太不值得了,与其如此,岂不是还是拿几十元的地方好些么?你不知能即另作他图否?那里可能即别有机会否?我以为如此情形,努力也都是白费的。

    “经过一次解散而去的”,自然要算有福,倘我们在那里,当然要气愤得多。至于我在这里的情形,我信中都已陆续说出,辞去研究教授之后(我现在还想辞),还有国文系教授,所以于去留并不发生问题。我在此地其实也是卖身,除为了薪水之外,再没有别的什么,但我现在或者还可以暂时敷衍,再看情形。当初我也未尝不想起广州,后来一听情形,就暂时不作此想了,你看陈惺农尚且站不住,何况我呢。

    其实我在这里不大高兴的原因,首先是在周围多是语言无味的人,不足与语,令我觉得无聊。他们倘让我独自躲在房里看书,倒也罢了,偏又常常给我小刺戟〔激〕。我也未尝不自己在设法消遣,例如大家集资看影戏,我也加入的,在这里要看影戏,也非请来做不可,一晚六十元。

    你收入这样少,够用么?我希望你通知我。

    伏园不远要到广州去看一看,但我的事绝不想他留心,所以我也不要他在顾先生面前说。我的离开厦门,现在似乎时机未到,看后来罢。其实我在此地,很有一班人当作大名士看,和在北京的提心吊胆时候一比,平安得多,只要自己的心静一静,也未尝不可暂时安住。但因为无人可谈,所以将牢骚都在信里对你发了,你不要以为我在这里苦得很。其实也不然的。身体大概比在北京还要好点。

    今天本地报上的消息很好,但自然不知道可确的。一,武昌已攻下;二,九江已取得;三,陈仪(孙之师长)等通电主张和平;四,樊钟秀已取得开封,吴逃保定(一云郑州)。但总而言之,即使要打折扣,情形很好总是真的。

    迅

    十月十五夜

    五八

    广平兄:

    伏园今天动身了。我于十八日寄你一信,恐怕就在邮局里一直躺到今天,将与伏园同船到粤罢。我前几天几乎也要同行,后来中止了。要同行的理由,小半自然也有些私心,但大部分却是为公,我以为中山大学既然需我们商议,应该帮点忙,而且厦大也太过于闭关自守,此后还应与他大学往还。玉堂正病着,医生说三四天可好,我便去将此意说明,他亦深以为然,约定我先去,倘尚非他不可,我便打电报叫他,这时他病已好,可以坐船了。不料昨天又有了变化,他不但自己不说去,而且对于我的自去也借口阻挠,说最好是向校长请假。教员请假,向来应归主任管理的,现在这样说,明明是拿难题给我做。我想了一通,就中止了。此外还有一个原因,大概因为与南洋相距太近之故罢,此地实在太斤斤于银钱,“某人多少钱一月”等等的话,谈话中常听见;我们在此,当局者也日日希望我们做许多工作,发表许多成绩,像养牛之每日挤牛奶一般。某人每日薪水几元,大约是大家念念不忘的。我一行,至少需两星期,有许多人一定以为我白白骗去了他们半月薪水,或者玉堂之不愿我旷课,也是此意。我已收了三月的薪水,而上课才一月,自然不应该又请假,但倘计画〔划〕远大,就不必斤斤于此,因为将来可以尽力之日正长。然而他们是眼光不远的,我也不作久远之想,所以我便不走,拟于本年中为他们作一篇季刊上的文章,给他们到学术讲演会去讲演一次,又将我所章的《古小说钩沉》献出,则学校可以觉得钱不白化,而我也可以来去自由了。至于研究教授,则自然不再去辞,因为即使辞掉,他们也仍要想法使你做别的工作,使利息与国文系教授之薪水相当,不会给我便宜的,倒是任它拖着的好。

    关于银钱的推测,你也许以为我神经过敏,然而这是的确的。当兼士要走的时候,玉堂托我挽留,不得结果。玉堂便愤愤地对我道:他来了这几天就走,薪水怎么报销。兼士从到至去,那时诚然不满二月,但计画〔划〕规程,立了国学院基础,费力最多,以厦大而论,给他三个月薪水,也不算多。今乃大有索还薪水之意,我听了实在倒抽了一口冷气。现在是说妥当了,兼士算应聘一年,前薪不提,此后是再来一两回;不在此的时候不支薪,他月底要走了。

    此地研究系的势力,我看要膨涨〔胀〕起来,当局者的性质,也与此辈相合。理科也很忌文科,正与北大一样。闽南与闽北人之感情如水火,有几个学生很希望我走,但并非对我有恶意,乃是要学校倒楣。

    这几天此地正在欢迎两个名人。一个是太虚和尚到南普陀来讲经,于是佛化青年会提议,拟令童子军捧花,随太虚行踪而散之,以示“步步生莲花”之意。但此议似未实行,否则和尚化为潘妃,倒也有趣。一个是马寅初博士到厦门来演说,所谓“北大同人”,正在发昏章第十一,排班欢迎。我固然是“北大同人”之一,也非不知银行可以发财,然而于“铜子换毛钱,毛钱换大洋”学说,实在没有什么趣味,所以都不加入,一切由它去罢。

    (二十日下午)

    写了以上的信之后,躺下看书,听得打四点的下课钟了,便到邮政代办所去看,收得了十五日的来信。我那一日的信既已收到,那很好。邪〔斜〕视尚不敢,而况“瞪”乎?至于张先生的伟论,我也很佩服,我若作文,也许这样说的;但事实怕很难,我若有公之于众的东西,那是自己所不要的,否则不愿意。以己之心,度人之心,知道私有之念之消除,大约当在二十五(世)纪,所以决计从此不瞪了。

    这里近三天凉起来了,可穿夹衫,据说到冬天,比现在冷得不多,但草却已颇有黄了的,马〔蚂〕蚁已用水防止,纱厨〔橱〕太费事了,我用的是一盘贮水,上加一杯,杯上放一箱,内贮食物,马〔蚂〕蚁倒也无法飞渡。至于学生方面,对我还是好的,他们想出一种文艺刊物,我已为之看稿,大抵尚幼稚,然而初学的人,也只能如此,或者下月要印出来。至于工作,我不至于拼命,我实在懈得多了,时常闲着玩,不做事。

    你不会起草章程,并不足为能力薄弱之证据。草章程是别一种本领,一须多看章程之类,二须有法律趣味,三须能顾到各种事件。我就最厌恶这东西,或者也非你所长罢。然而人又何必定须会做章程呢?即使会做,也不过一个“做章程者”而已。

    研究系比狐狸还坏,而国民党则太老实,你看将来实力一大,他们转过来来拉拢,民国便会觉得他们也并不坏。今年科学会在广州开会,即是一证,该会还不是多是灰色的学者么?科学在那〔哪〕里?而广州则欢迎之矣。现在我最恨什么“学者只讲学问,不问派别”这些话,假如研究造炮的学者,将不问是蒋介石,是吴佩孚,都为之造么?国民党有力时,对于异党宽容大量,而他们一有力,则对于民党之压迫陷害,无所不至,但民党复起时,却又忘却了,这时他们自然也将故态隐藏起来。上午和兼士谈天,他也很以为然,希望我以此提醒众人,但我现在没有机会,待与什么言论机关有关系时再说罢。我想伏园未必做政论,是办副刊,孟余们的意思,大约以为副刊的效力很大,所以想大大的干一下。

    北伐军得武昌,得南昌,都是确的;浙江确也独立了,上海近旁也许又要小战,建人又要逃难,此人也是命运注定,不大能够安逸的。但走几步便是租界,不成问题。

    重九日这里放一天假,我本无功课,毫无好处,登高之事,则厦门似乎不举行。肉松我不要吃,不去查考了。我现在买来吃的,只是点心和香蕉;偶然也买罐头。

    明天要寄你一包书,都是另另〔零零〕碎碎的期刊之类,历来积下,现在一总寄出了。内中的一本《域外小说集》,是北新新近寄来的,夏季你要,我托他们去买,回说北京没有,这回大约是碰见了,所以寄来的罢,但不大干净,也许是久不印,没有新书之故。现在你不教国文了,已没有用,但他们既然寄来,也就一并寄上,自己不要,可以给人的。

    我已将《华盖集续编》编好,昨天寄去付印了。

    (季黻终于找不到事做,真是可怜。我不得已,已托伏园面托孟余)

    迅

    二十日灯下

    (注:以上书信写于1926年9月至1927年1月,许广平在广州,鲁迅在厦门。)

    一一五

    EL.DEAR:

    昨夜(十四)饭后,我往邮局发了给你的一封信,回来看看文法,十点多睡下了。早上醒来,推想你已到天津了;午间知道你应该已经到了北京,各人一见,意外的欢喜,你也不少的高兴罢。

    今天收到《东方》第二号,又有金溟若的一封挂号厚信,想是稿子,都放在书架上。

    我这两天因为没甚事情做,睡得多,吃的也多,你回来一定会见得我胖了。下午同王老太太等大小五六个往新雅喝茶,因为是初次,她们都很高兴;回来已近五点,略翻《东方》,一天又快过去了。我记着你那几句话,所以虽是一个人,也不寂寞。但这两天天快亮时都醒,又明知你是离开了,这古怪的心情,教我如何描写得出来呢?好在转瞬间天真个亮了,过些时我也就起来了。

    十五日下午五时半写

    EL.DEAR:

    昨天(十五)夜饭后,我在楼上描桌布的花样,又看看文法,到十一点睡下,但四点多又照例的醒来了,一直没有再睡熟。今天上午我在楼下缝衣服,且看报,就得到你的来电,人到依时,电到也快,看发电时是十三,四〇,想是十五日下午一时四十分发出的。阅电后非常快慰,虽然明知道是必到的,但愈是如此就愈加等待,这真是奇怪。

    阿菩当你去的第一天吃夜饭的时候,叫我下去了,却还不肯罢休,一定要把你也叫下去,后来大家再三开导她,也不肯走,她的母亲说是你到街上去了,才不得已的走出,这小囡真有趣。上海已经入了梅雨天,总是阴沉沉的,时雨时晴,怪讨人厌的天气。你到北平,熟人都已见过了么?太师母等都好?替我问候。

    愿眠食当心。

    H.M.

    五月十六日下午二时十五分

    一一六

    H.M.D.:

    沪宁车上,总算得了一个坐位,渡江上了平浦通车,也居然定着一张卧床。这就好了。吃过夜饭,十一点睡觉,从此一直睡到第二天十二点,醒来时,不但已出江苏境,并且通过了安徽蚌埠,到山东界了。不知道你可能如此大睡,恐怕不能这样罢。

    车上和渡江的船上,遇见许多熟人,如幼渔之侄,寿山之友,未名社的人物,还有几个阔人,自说是我的学生,但我不认识他们了。

    今天午后到前门站,一切大抵如旧,因为正值妙峰山香市,所以倒并不冷静。正大风,饱餐了三年未吃的灰尘。下午发一电,我想,倘快,则十六日下午可达上海了。

    家里一切也如旧;母亲精神容貌仍如三年前,但关心的范围好像减小了不少,谈的都是邻近的琐事,和我毫不相干的。以前似乎常常有客来往,久至三四个月,连我的日记本子也都翻过了,这很讨厌,大约是姓车的男人所为,莫非他以为我一定死在外面,不再回家了么?

    不过这种情形,我倒并不气恼,自然也不喜欢;久说必须回家一趟,现在是回来了,了却一件事,总是好的。此刻是夜十二点,静得很,和上海大不相同。我不知道她睡了没有?我觉得她一定还未睡着,以为我正在大谈三年来的经历了,其实并未大谈,却在写这封信。

    今天就是这样罢,下次再谈。

    EL.

    五月十五夜

    一二一

    D.H.M:

    二十一日午后发了一封信,晚上便收到十七日来信,今天上午又收到十八日来信,每信五天,好像交通十分准确似的。但我赴沪时想坐船,据凤举说,倭船并不坏,二等六十元,不过比火车为慢而已。至于风浪,则夏季一向很平静。但究竟如何,则须俟十天以后看情形决定。不过我是总想于六月四五日动身的,所以此信到时,倘是廿八九,那就不必写信来了。

    我到北平,已一星期,其间无非是吃饭睡觉,访人,陪客,此外无事可为。文章是没有一句。昨天访了几个教育部旧同事,都穷透了,没有事做,又不能回家。今天和张凤举谈了两点钟天,傍晚往燕京大学讲演了一点钟,听的人很多。我照例从成仿吾一直骂到徐志摩,燕大是现代派信徒居多——大约因为冰心在此之故——给我一骂,很吃惊。有些人说,燕大是有钱而请不到好教员,说我可以来此教书了。我答以我奔波多年,现已心粗气浮,不能教书了。D.H.,我想,这些优缺,还是让他们绅士们去占有罢,咱们还是漂流几天再说的好。沈士远也在那里做教授,全家住在那里,但我并不去访他。

    今天寄到一本《红玫瑰》,陈西滢和凌叔华的照片都登上了,胡适之的诗载于《礼拜六》,他们的像见于《红玫瑰》,真是“物以类聚”。

    云南腿已经将近吃完,是很好的,肉多,油也足,可惜这里的做法千篇一律,总是蒸。听说明天要吃蒋〔酱〕腿了,但大约也还是蒸。每天饭菜,大同小异,实在吃得厌烦了,不过饭量并不减,你不要神经过敏为要。鱼肝油带来的已吃完,买了一瓶,这里的价钱是二元二角。

    吕云章未到西三条来,所以不知道她住在何处;小鹿也没有来过。

    这里很热,可穿纱衫了,雨是久已不下,比之南方的梅天,真是大不相同。所有带来的夹衣,都已无用,何况绒衫。我从明天起,想去看牙齿,大约有一星期,总可以补好了。至于时局,若以询人,则因其人之派别,而所答不同,所以我也并不深究,总之,到下月初,京津车总该是可走的,那么,就可以了。

    D.H.,这里的空气,真是沉静,和上海的动荡烦扰,大不相同,所以我是平安的;但只因为欠缺一件事,因而也静不下,惟看来信,知道小刺猬在上海也很乖,于是也就暂自宽慰了。要这样继续摄生,万勿疏懈才好。

    转告老三:汇票到了,但取款须用印章,今名字写错,不知能取出否。两三天内当去一试,看结果再说。

    L.

    五月廿二夜一时

    一二二

    D.H.M:

    此刻是二十三日之夜十点半,我独自坐在靠壁的桌前,这旁边,先前是小刺猬常常坐着的,而她此刻却在上海。我只好来写信算谈天了。

    今天上午,来了六个北大国文系的代表,要我去教书,我即谢绝了。后来他们承认我回上海,只要豫〔预〕定下几门功课,何时来京,便何时开始,我也没有答应他们。我总结的话,是今之L,已非三年前之L,我有缘故,但此刻不说,将来或许会知道,总之是不想做教授了云云。他们只得回去,而希望我有一回讲演,我已约于下星期三去讲。

    午后出街,将寄给你的信投入邮箱中。其次是往牙医寓,拔去一齿,毫不疼痛,他约我于廿七上午去补好,大约只要一次就可以了。其次是到商务印书馆,将老三的汇款取出,倒也并不麻烦。其次是走了三家纸铺,搜得中国纸的印笺数十种,化钱约七元,也并无什么妙品,如此信所用这一种,要算是很漂亮的了。还有两三家未去,便中当再去走一趟,大约再用四五元,即将琉璃厂略佳之笺收备矣。

    计到北平,已将十日,除车钱外,自己只化了十五元,一半买信笺,一半是买碑帖的。至于旧书,则仍然很贵,所以一本也不买。

    明天仍当出门,为侍桁的饭碗去设设法;将来又想往西山一趟,看看素园,听他朋友的口气,恐怕总是医不好的了。韦丛芜却长大了一点。待廿九日往北大讲演后,便当作回沪之准备,听说日本船有一只叫“天津丸”的,是从天津直航上海,并不绕来绕去,但不知向沪的时候,能否相值耳。

    今天路过前门车站,看见很扎着些素彩牌坊了,但这些典礼,似乎只有少数人在忙。

    我这次回来,正值暑假将近,所以很有几处想送我饭碗,但我对于此种地位,总是漠然。为安闲计,北平是不坏的,但因为和南方太不同了,所以几有世外桃源之感,我来此虽已十天,几乎毫无刺戟〔激〕,略不小心,确有落伍之惧的。上海虽繁〔烦〕扰,但也别有生气。

    再〔下〕次再谈罢。我是很好的。

    L.

    五,二三

    一二五

    H.D:

    昨天上午寄老三信,内附上一函,想已收到了。十点左右有沉钟社的人来访我,至午邀我到中央公园吃饭,一直谈到五点才散。内有一人名郝荫潭,是女师大学生,但是新的,你未必认识,她说,马云也在回校读书了。这一类人,偏都回校来读书,可叹。中央公园昨天是开放的,但到下午为止,游人不多,风景大略如旧,芍药已开过,将谢了,此外“公理战胜”的牌坊上,添了许多蓝地白字的标语。

    从公园回来以后,未名社的人来访我了,谈了一点钟。他们去后,就接到小刺猬的十九,二十所写的两函。自然,看来信,小刺猬是很乖的,鼻子不再冻冷,也令我放心。不过勒令我的鼻子垂下,却未免专制。我的鼻子,虽然有时不免为刺猬所拉下,但不至于常如橡皮象那样也。

    我毫不“拼命干,写,做,想……”至今为止,什么也不干,写……昨天因为说话太多了,十点钟便睡觉,一点醒了一次,即刻又睡,再醒已是早上七点钟,躺到九点,便是现在,就起来写这信。

    达夫们所说关于北新的话,大概即受玉堂们影响的。北新门市每日不到百元,一月已有一千余元,足够上海开支了,此外还有外埠批发,不至于支持不下。但这是就理论而言,至于事实,也许真糟,我在此所见的人,都说北新不给版税,不给回信,和北新感情很坏,这样下去,自然也很不好的。

    至于开明之股本,则我们知道得很明白,号称六万元,而其中之二万五千,是章雪村弟兄之旧底子;一万是一个绍兴人的,他自己月取薪水百元,又荐了五个人,则其余之二万五千,也可想而知矣。大约达夫不知此种底细,所以听到从绍兴集了资本来,便疑为大有神秘也。

    绍原的信,吞吞吐吐,其意思盖想他的译稿,由我为之设法出售,或给北新,或登《奔流》,而又要装腔作势,不肯自己开口。我是决不来做这样傻子的了,拟不答复,或者胡里胡涂的答几句。

    此地天气很好,已穿纱衫。我是好的,能食能睡,加以小刺猬报告她的近状,知道非常之乖,更令我放心。今天尚无客来,这信安安静静写到这里,要说的也大略说过了,下次再谈罢。

    五月廿五日上午十点正〔整〕

    一二六

    H.D:

    此刻是二十五日之夜的一点钟,我是十点钟睡着的,十二点醒来了,喝了两碗茶,还不想睡,就来写几句。今天下午,我出门时,将寄你的一封信,投入邮筒,接着看见邮局门外帖〔贴〕着条子道:“奉安典礼放假两天”。那么,我的那一封信,须在二十七日才会上车的了。所以我明天不再寄信,且待“奉安典礼”完毕之后罢。刚才我是被炮声惊醒的,数起来共有百余响,亦“奉安典礼”之一也。

    我今天的出门,是为侍桁寻地方去的,和幼渔接洽,已有头绪,访凤举却未遇。途次往孔德学校,去看旧书,遇钱玄同,恶其噜苏,给碰了一个钉子,遂逡巡避去;少顷,则顾颉刚叩门而入,见我即踌〔踟〕蹰不前,目光如鼠,终即退出,状极可笑也。他此来是为觅饭碗而来的,志在燕大,但未必请他,因燕大颇想请我;闻又在钻营清华,倘罗家伦不走,或有希望也。

    傍晚往未名社闲谈,知道燕大学生又在运动我去教书,先令韦丛芜游说,我即拒绝。丛芜吞吞吐吐说,彼校国文系主任(幼渔之弟,但非马衡)早疑我未必肯去,因为在南边有唔唔唔……。我答以原因并不在“因为在南边有唔唔唔”,那是也可以同到北边的,我之谢绝,只因为不愿意做教员。因即告以我在厦门时长虹之流言,及现在你之在上海,惟于那一小白象事,却尚秘而不宣。

    丛芜因告诉我,长虹写给冰心情书,已阅三年,成一大捆。今年冰心结婚后,将该捆交给她的男人,他于旅行时,随看随抛入海中,数日而毕云。

    丛芜又指《冰块》之封面画告诉我云:“这是我的朋友画的,燕大女生……很要好……”

    明天是星期日,恐怕来访之客必多,我要睡了。现在已两点钟,遥想小刺猬或在南边也已醒来,但我想,因为她乖,一定也即睡着的。

    (二十五夜)

    星期日上午,是因为葬式的行列,道路几乎断绝交通,下午是可以走了,但只有宋紫佩一人来谈,所以我能够十分休息。夜十点入睡,此刻两点,又醒了,吸一支烟,照例是便能睡着的。明天十点要去镶牙,所以就将闹钟拨在九点上。

    看现在的情形,下月之初,火车大概是还可以走的,倘如此,我想坐六月三日的通车回沪,即使有迟到之事,六日总该可以到了罢——如果不去访季黻。但这仍须俟临时再决定,因为距今还有十来天,倘觉不妥,便一定坐船。总之,我必当筹一稳妥之走法,打听明白,决不冒险,你可以放心。

    明天想当有信来,但此信我当于上午先行发出。

    ELEF.

    二十六夜二点半

    一三一

    D.EL:

    我盼了两天信,计期应该会到了,果然,今天收到你十七夜写的信。如果照十五夜那信一样快,我这两天的苦不至于吃了,原因是在前一信五天到,快得喜出望外,这回七天到,就觉着不应该了,都是邮局的作弄,以后我当耐心地等候。至于你,则不必连睡也不睡来执笔的。

    明天是礼拜六,这是第二礼拜了,过得似乎也快,又似乎慢。

    北平并不萧条,倒好,因为我也视它如故乡的,有时感情比真的故乡还要好,还要留恋,因为那里有许多使我记念的经历存留着。

    上海也还好,不过太喧噪了,这几天天已晴,颇热,几如过夏,蚊子也多起来了,围着坐处要吃人。昨夜八时多,忽然鞭爆声大作,有似度岁,又似放枪,先不知其故,后见邻居仍然歌舞升平,吃食担不绝于门外,知是无事。今日看报,才知月蚀,其社会可知矣。

    我眠食都好,日间仍编衣服,赵公送来《奇剑及其他》十本,信已转交。闻下星期一,章公与程公将对簿于公庭云。

    H.M.

    五月廿四夜九时卅分

    一三三

    D.EL:

    今早八点多起来,阿菩推开门交给我你廿一写的信,另外一封是玉书的,又一份《华北日报》。

    我前回太等信了,苦了两天,这回廿四收过信,安心些了,而今天又得信,也是“使我怎样意外地高兴呀”。

    前天发你信后,得到通知,知道冯家姑母已到上海,要见见面,早粥后我就往南方中学去,谈了大半天。昨天她又来看我。她过些时又要往庐山去了,今天她来,我也许同她到外面去吃一餐夜饭。

    星六(廿五)收到锌版十块,连书一并交给赵公了。昨日收到《良友》一,《新女性》一,又《一般》三本,并不衔接的。

    母亲高年,你回去不多几天,最好多同她谈谈,玩玩,使她欢喜。

    看来信,你似很忙于应酬,这也是没法的事,久不到北平,熟人见见面,也是好的,而且也借此或消永昼。我有时怕你跑来跑去吃力,但有时又愿意你到外面走走,既可变换视听,又可活动身体,你实在也太沉闷了。这两种意思正相矛盾,颇可笑,但在北平的日子少,或者还不如多到外面走走罢。

    上海当阴雨时,还穿绒线衫,出了太阳,才较热。北京的天气却已如此热了么?幸而你衣服多带了几件去,否则真有些窘了。书能带,还是理出些好,自己找书较易。小峰无消息。《奔流》稿没有来。

    H.M.

    廿七上午十时十分

    (注:以上书信写于1929年5月至6月,鲁迅在北平,许广平在上海。)

    说明:

    信中凡笔误的字后用〔    〕号标出正确的写法,漏字用(    )号标出,多余的字用〈    〉号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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