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海钩沉:看历史精选集-战争拾遗(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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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击时间后来再次推迟。按84师高建白旅长的回忆:出击从24日下午6时,推到晚8时,再推到晚12时,又推到25日凌晨4时,又因雨推到8时以后——“改变五次,结果没有出动一兵一卒”。

    当出击时间一再延迟时,在最前线快顶不住的84师高建白旅长等人,逼问晋军202旅旅长陈光斗究竟何时出击,陈拿出一纸命令:“郭载阳(即郭宗汾)转阎长官命令‘无本长官电话命令不得出击’”。

    高斌说:“战机稍纵即逝,推迟一天,对于战争胜负、对高桂滋的部队来讲事关重大!”

    而郭宗汾71师战报也称:9月25日,由于高桂滋84师据守的团城口阵地,竟被日寇占领向他们射击,导致71师出击受阻。

    《抗日战史·太原会战》说:“平型关正面之敌,获援军五千余后,于本(24)日拂晓起,复向我平型关、团城口及讲堂村一带阵地攻击,并以战车队向我东跑池以南冲击,战斗至晚,敌未得逞。”“至25日,我第71师各部队正前进之际,适敌铃木兵团及伪蒙军亦向我84师团城口附近阵地攻击,第84师被迫撤退,敌遂占领团城口、鹞子涧、六郎城一带高地。我第71师,沿公路前进之第404团,于2时许与上述之敌遭遇。”

    这里说的是:高的第84师于9月25日在铃木兵团及伪蒙军攻击下“被迫撤退”。虽然没有注明时间,但是说郭宗汾的71师“2时许”与敌遭遇——71师出击是在上午8时以后,可见这里“2时”只能是下午2时。

    时任84师营长的邵春起现仍健在,他曾撰文回忆当时的血战,令人惊心动魄:

    高桂滋虽然多次向总指挥杨爱源及阎锡山请求增援,他们每次都答应,但始终未见派来一兵一卒。终因伤亡过重,阵地无人固守,于26日沦入敌手。

    他说的是,阵地无人固守,9月26日“沦入敌手”。

    抨击高桂滋“下令撤退”的将领,以时任晋军61军军长的陈长捷为代表。陈长捷1948年担任天津警备司令,被解放军俘虏,被判为“战犯”关押多年,1959年获特赦。他在回忆录中说:

    高部的团城口、鹞子涧、西跑池间阵线,虽不断受敌炮击,守军依托强固阵地,配备稍疏,尚无重大伤亡。由于攻平型关之敌源源北展,高部发生了恐慌。一闻郭军到达大营,更加紧向孙楚呼告不克支持,且直接要求郭军即刻增加前线守御。郭以奉令出击为辞。孙对双方争执,未加明确节制,固知高部意存避敌,以为郭军集结好,一展开出击,便得立解纠纷。……由于错觉而怨愤,擅自放弃团城口、鹞子涧、东西跑池各部亦均退迷回村,再缩避于恒山方面,依刘茂恩军,共同保存实力,耍着杂牌军的故态。……为了对孙、郭泄愤,故意闪开团城口、鹞子涧险隘,让贸然出击的郭军碰钉子去……

    在陈长捷笔下,高桂滋部不仅“无重大伤亡”,只是“发生了恐慌”“意存避敌”“耍着杂牌军的故态”,更严重的是,“为了对孙、郭泄愤,故意闪开团城口、鹞子涧险隘,让贸然出击的郭军碰钉子去”。如果说,“擅自放弃”防地还只是为保存自己,故意闪开险隘让郭军“碰钉子”简直就是配合日寇、陷害友军了!对于抗日军人来讲,这实在是一个非同小可的指控。

    陈长捷这一说法对后世影响甚大,陶纯所著《血色雄关》一书是最突出的一例,用文学手法铺陈渲染,绘声绘色地描写了这一过程。

    放弃还是失陷

    陈长捷的说法令高斌与高士洁兄妹难以接受。高斌质问:陈长捷率61军一直在远隔200里的后方待命,接到命令驰援平型关,先头部队24日午夜赶到,他凭什么断言高桂滋受敌“猛攻”“伤亡惨重”是谎言,凭什么指控高桂滋“意存避敌”“擅自放弃”,甚至“故意闪开”险隘,让友军陷入陷阱?

    84师是“下令撤退”还是“溃退”?84师阵地是“放弃”还是“失陷”?这两者含义根本不同,正如陕西省社科院副研究员郭润宇所说:放弃,是能守不守,为了某种目的故意丢掉;失陷,则是由于敌我力量悬殊,欲守不能,被迫丢失。

    笔者大量阅读了当时各方人士,包括在押犯、战地记者、当地村民的上百万字战报、电报、回忆、交代以及各地学者的分析评论,力图重新回到历史现场,从当时的弹雨血火中,厘清真实的脉络。

    大量文字的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场景是:

    从23日到25日,日寇全力攻击团城口一线,高桂滋部队防守30华里诸多山头,伤亡惨重。血战到后来,预备队都顶上了最吃紧的地方,甚至数十名骑兵也被高桂滋作为步兵派上火线。有的山头官兵全部牺牲,层层报上来,高桂滋手里再无兵可派。

    高桂滋火急上报前线总指挥杨爱源和副总指挥孙楚,请求增援。杨、孙并不相信这个客军将领的报告——军阀混战了多年的中国,今天握手、明天拔刀,夸大战果和夸大损失都是常态,他们无法验证高桂滋的部队是否真到了千钧一发的地步,只是空言鼓励和安慰,说援军即将开来,要他坚持、再坚持。

    时任第六集团军秘书长卢宣朗回忆:“第六集团军总部开会研究对策,第七集团军总司令傅作义也在座,多数认为全线都顶不住。”卢宣朗特别提出由15军抽调两个团兵力增援高桂滋以减轻其压力的建议,但孙楚坚持不派援军,“只能以‘已饬郭军出击’一类的空话,制止高桂滋,不准擅自后退”。

    名义上归高桂滋指挥的21师李仙洲也拒绝了其顶头上司要其增援的命令。万般无奈的高桂滋,向就在自己阵地后方待命的预备队郭宗汾和其他友军求援——哪怕只一个团、一个营,也可以解燃眉之急。郭宗汾及其部下陈光斗旅长都拒绝了。

    老同盟会员续范亭在《三年不言之言》中充满义愤地记述,阎锡山接到第六集团军总司令杨爱源的报告:“郭师长宗汾作总预备队,违背命令,不肯增援,现在已经耽误了很好的时机一日一夜了,最好阎司令长官亲来督战云云。”阎锡山连夜驰往平型关,当晚在第六集团军司令部里,“郭宗汾首先滔滔不绝,花言巧语地报告了一个多钟头,诉说他不肯增援的理由,其中最重要的话就是说‘我们要留些余地,保存些实力,不要把力量用尽了’”!郭宗汾出去以后,杨爱源才把战争情况详细报告了,并说到郭宗汾逃避战争、不肯增援的事实。

    高士洁费了很大力量,从劳改局找出时任84师502团三营机枪连连长邱仰岳在监狱里写的材料,详叙该团的战斗情况:杜文卿代团长抢堵突破口时中弹殉国。三营防守团城口左翼,9月25日上午10时,阵地上有战斗力的官兵已经很少,大部非死即伤,因之枪声渐稀。日军趁机蜂拥而至,阵地失陷,所遗伤号,均被日军残杀。高桂滋令21师增援,21师抗命,而晋军派来配合高师作战的一营炮兵,一炮未发,惧怕暴露目标,遭日军炮火回击。

    高斌与高士洁都认为:邱仰岳所说的“阵地于25日上午10时失陷”是可信的,与高桂滋致蒋介石电、李仙洲致蒋介石电,及高建白回忆录的说法可以互相印证。

    日本防卫厅防卫研究所战史室编写的《中国事变陆军作战史》一书说道:“战况进展困难,战斗激烈,25日,旅团终于占领了该地附近的二公里长城线的正面,但同日因优势的敌人切断旅团的后方联络线,并不断增加兵力,所以该旅团陷入被包围的困境。”这里所说的日军占领的“二公里的正面”,应该就是指502团上午10时失陷的阵地。

    没有人能助高桂滋一臂之力。高桂滋的部队在强敌一波又一波进攻下,战斗力极度耗损却得不到增援,拼散了,拼光了,拼垮了,首尾难以相顾,上下断了联络,阵地上死伤枕藉、无人再向日寇射出子弹。烈士们死不瞑目,他们怒视着如虎似狼的日寇踏上一个又一个山头。

    陈长捷的诸多说法,都被亲历者、目击者的说法所否定。

    战地记者秋江如此记载:“在石山上临时挖洞掩体,总是藏了身子,藏不了头。敌人的炮火打不中,往往被石块打倒。”在石山上临时挖洞掩体,怎么是“强固阵地”?秋江所亲耳听到高桂滋讨不到救兵,只好命令部下一个最低限度的战法:“别处给敌人突破,你们不能动,还是死守抵抗,打完了就算你们达到了任务!”也就是说,人在阵地在。

    84师高建白旅长叙述:9月23日晋军据守的1886.4高地被敌占领,阎锡山听了大惊,悬赏万元要去夺回。高桂滋部的吕晓韬团长指挥奋勇队,替晋军在炮火连天中夺回这个高地,仍交晋军防守,并未得这笔赏金,晋军给了接收阵地的收据。同样的事情于25日凌晨2时再度发生:晋军又失守了1886.4高地,吕晓韬团长挑选奋勇队再度夺回,奋勇队50余名生还者仅11人。不惜自己牺牲去夺回友军阵地,这是“意存避敌”吗?

    陈长捷说高部败退后“缩避于恒山”,更加没有根据,9月26日阎锡山还电告蒋介石说:将“17军军部和84师师部繁峙上台村”,将17军的“250旅和251旅(置于)团城口附近”;陈长捷转述说阎锡山认为高桂滋“更为可杀”,毫无旁证,像高桂滋这样既无强硬后台、又实力折损惨重的杂牌军将领,真要犯了军法,让阎锡山觉得“可杀”,正好用来祭旗,“杀一儆百”,阎为何不呈报蒋介石下令惩办?

    从阎锡山给中央政府的电报,也可以旁证陈长捷说法的虚妄。9月24日阎锡山致大本营密电:“特急。南京大本营:……灵邱方面之敌,向我平型关、蔡家峪前进阵地进攻,我守兵极力抵抗,是夜敌以大部猛袭平型关阵地,我军奋勇拒敌,肉搏多次,将敌击退,漾晓,敌约一师团,分两路进攻平型关和团城口,战况剧烈,因敌我争夺山头,伤亡奇重,激战至午,卒将敌击退,追击二十余里,团城口之敌也于午后4时被我击退。此役我伤团长一,伤亡营长三,士兵约两千……”

    当地目击此役的老百姓也留下了记载:

    “……雨下了整整七天,战斗也整整进行了七天六夜。敌我双方伤亡很大。我军在第一道防线牺牲的最多,牺牲的士兵大都是‘南军’(高桂滋的部队)。战壕里堆满了尸体。当时,我们就在第二道防线村西的坡上趴着,双方打仗看得清清楚楚。……尽管我军将士作战英勇,但友军配合支援很差,未能更多地消灭敌人。”

    蒋介石的嫡系李仙洲21师当时归高桂滋统率,阵地紧靠高的84师。李仙洲9月25日给蒋的密电,汇报得比较客观:“本午84师伤亡较重,全部溃退,致团城口阵地被敌突破。……此间作战不利原因:(1)指挥官能力薄弱。(2)指挥不统一。(3)上下欠联络。(4)友军互不相信,各不相救,致敌各个击破。”

    他的说法是84师“溃退”,不是“下令撤退”;时间是“本午”(25日中午)。他分析作战不利原因,更明确地指出:“上下欠联络”和“友军互不相信,各不相救”。

    这些说法完全能否定陈长捷流传甚广的不实之词。陈长捷明明不可能目睹高桂滋部队的作战情况,为什么要连高桂滋心里怎么想也说得那么真实呢?陕西省社科院研究员郭润宇分析,“主要是他的军阀派系观念在作怪”,他是晋军,就对晋军颂扬备至,而将责任推到高桂滋的陕军头上。

    许多历史学者为什么会忽视大量真实的记录,而被陈长捷并非亲历的“亲历记”轻而易举俘获呢?高士洁分析说:国内历史学者的资料得来不易,资料占有不全面肯定会影响对史实客观的判断;人都有先入为主的弱点,陈长捷的“亲历记”发表以后,许多人以为这就是平型关战役“鲜为人知的内幕”,谁又能想到陈长捷的派性立场扭曲了史实呢?最早受到陈长捷影响的就是全国政协编撰的《晋绥抗战》,为了与陈的说法一致,竟把高建白回忆录中所写的时间改错了!

    出击虚实

    高桂滋求援不得,孙楚和郭宗汾拒绝他的理由是:预备队要留着出击。高桂滋和他的将士只能将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出击能如期进行。

    学者杨奎松在《关于平型关战斗的史实重建问题(修订)》中提出一个疑问:国民党军当天到底有没有出击?“按照国民党军当年的电报和战报,国民党军第71师等当天在完成夺回高师所失阵地的任务后,曾一度向东西跑池两侧大举出击。奇怪的是,在日军的战史资料当中,并未见到有类似情况的相关记载。但从林彪当天(25日)晚上的电报中,还是可以多少印证国民党方面的记录的。林电称:‘打了一天仗,至黄昏始见晋军之出击部队,所谓二路出击,全是勉强!’”

    为什么杨奎松在日军战史资料中查不到郭宗汾师出击记载?高斌经过反复查证,结论是:郭宗汾的428团是出动了,但是没有出击!他向笔者出示了一份行定远撰稿的《战斗在平型关的第428团》。

    行定远当年在郭宗汾71师428团一营三连任班长,后调团部任传令班长。他写道:“(24日)夜间下了一场大雨,但84师防区后半夜仍在激烈战斗,枪炮声和喊杀声都听得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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