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帆比麦野的头脑灵活,率先想出炕洞埋尸的主意。两人连夜把麦野家的炕刨开,把张芳的尸体放进去,用烟灰埋得严严实实,上面又用水泥封死。这样,张芳的尸体就无声无息地躺进了灰土和水泥铸造的棺材里。而时值冬季,麦野每天都把炉膛里的火烧得旺旺的,那炕洞里的火苗日夜不停地焚烧着尸体的衣服、鞋袜、皮肉、毛发、脂肪、骨骼……化作阵阵炊烟从烟囱里散发出去。
两人担心被人嗅到室内气味有异,又想出在灶坑里烧烤麻雀掩盖味道的主意,那是乡村里常见的烹饪野味的方法,果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疑心。
张帆有意到派出所报案,敦促警方查询张芳的下落,不过都是掩人耳目的做作而已。但当乡里议论纷纷,纷纷怀疑是麦野杀害了张芳的时候,张帆有些坐立不安,开始思考下一步的对策。当季强粗暴执法,索性把麦野拘禁起来时,张帆知道麦野的意志薄弱,再不想办法,恐怕他就会在派出所里全盘交代了。
于是,张帆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引诱叶疯子来到自己家里,供她吃喝,伺机杀害了她。他用温水把尸体彻底清洗过,包括头发、腋窝、肛门,都洗得干干净净。他因此记住了尸体的特征,右乳内下方的那枚月牙形的红色胎记,以及肩胛骨上那道不太明显的疤痕。
他给尸体穿上了张芳的衣服,只是匆忙慌乱中没有注意到,尸体脚上的袜子穿错了,而张芳生前,爱美到连一缕头发都不肯随便处理的。叶疯子和张芳的身材很像,这也是他看中叶疯子做替死鬼的主要原因。尸体穿上衣服后,加上人死后自然产生的一些变化,即使是熟人,也很难分辨出来。他又掐死了一只野猫,用尖利的猫爪在尸体脸上划了十几下,直到再也看不出它的本来面目。
趁夜深人静,他推一辆独轮车,把尸体扔到关尚武牧羊时一定会经过的山洞里。
这一切都筹划得严密而周到,每一个细节他都想到了,他原本以为会永远地隐瞒下去。
24
2003年3月24日。
大洼县公安局审讯室。
张帆的交代与沈恕的推理吻合度非常高,除去一些细节外,竟然全部过程都被沈恕“命中”。
在工作中,时常会为某些优秀警员的超强业务能力感到震惊。我在读书时专注于自己的专业,对警员的业务并不了解。工作后有了深入接触,才知道像福尔摩斯那样洞察秋毫、见微知著、举一反三的刑侦人才,绝不是作者的凭空杜撰,在警界虽说不上比比皆是,却也大有人在。沈恕当仁不让地是其中的佼佼者。
比如有些治安警察就有“观其颜识其人”的本领。和他们坐一辆车在街上驶过,他们会告诉你这个人是卖淫女,那个人是扒手,这个人有过前科劣迹,这个人是本分的上班族,不敢保证百分百正确,但每一次基本八九不离十。那精准的眼光,是时间、经验、智慧和钻研精神叠加的结果。而刑警们凭借犯罪现场的一根头发、一片纸屑、一枚指纹就侦破大案奇案的真实案例,听上去更是富有传奇小说的色彩。沈恕在他参与侦查的许多案件中,往往于绝境中凿出一条出路,于长夜中引来一点星光,于众人束手无策时出奇制胜,更是为人津津乐道。
就像在这起连环杀人案中,从砖窑埋尸案起,沈恕就能从重重的伪装中准确判断死者是假冒张芳之名;在麦野失踪后,又能根据他家炕上的一点微小变化而察觉炕洞里掩埋的秘密;而在麦野的尸检结果揭晓后,配合关尚武的口供,沈恕又举一反三,把这起错综复杂的连环凶杀案串在一起,将其脉络揭示得条理分明,甚至连一些细节都没有偏差和遗漏,迅速而准确地锁定犯罪嫌疑人。所以说做刑警也需要天赋,经验和钻研精神固然重要,但那份说不清道不明近乎玄妙的直觉,往往会起到关键作用。
不过,沈恕毕竟不是超人,不可能事事未卜先知,他对张帆杀害麦野的动机一直迷惑不解。他认为,张帆和麦野交好,虽然麦野杀死了张芳,可是张帆并未因此与他产生嫌隙,而两人在事后坐在一条船上,共同查缺补漏,“同志”情谊只有更加深厚。在张帆杀害麦野时,关尚武已经作为嫌疑人被关押,大洼乡乡民都以为他就是凶手,在外界看来,此案已尘埃落定,张帆和麦野的未来大可期待。就算张帆厌倦了麦野,想摆脱他,或者两人有其他的恩怨纠缠,张帆也不必在这敏感时期杀害麦野,这不等于是惹祸上身吗?以张帆的精明,为什么做出如此不合常情常理的事情?
张帆的作案动机,也是沈恕对整起案件推理复原过程中的最大疑问和漏洞。
张帆的交代却令所有人瞠目不解。
在叙述他杀害麦野的动机时,自始至终,张帆都沉浸在恐惧的情绪中。与他素日潇洒的形象大相径庭,他把身子缩成一团,紧贴在椅背上,像流离失所的婴儿在寻求母亲的怀抱。他的眼睛左右张望,似乎唯恐房间的某个角落里会飘出一个牙尖爪利的冤魂。他的牙齿一直在打颤,发出不规则的刺耳的叩击声,渲染得房间里的恐怖气氛更加沉重。
“麦野杀死张芳后,前两天还好,他虽然担心害怕,可是四周风平浪静,警察也没来找他,他就放下了心。可是,给张芳烧过头七后,她的鬼魂就回来找他了。”
沈恕不肯相信,说:“哪里来的鬼魂,你们是疑心生暗鬼吧。”
张帆瑟缩地左顾右盼着说:“沈队,我也是走南闯北的人,不是亲眼所见,我会相信?张芳真的回魂了,她死得不甘心啊。给张芳烧过头七的那天半夜,麦野在熟睡中突然惊醒,大喊大叫,声音都变形了。”这话倒是不错,李双双也听见过麦野的惊叫声,想来分贝一定不低。”
“那晚我刚好在他家过夜,被他的声音吓醒了,出了一身冷汗,就问他是怎么回事?麦野说他做梦时见到张芳的尸骨紧贴着他的后背,挤得他喘不过气来,后背麻痒难当。他想摆脱,张芳的尸骨却越贴越紧,怎么也甩不掉逃不开。那尸骨已经被烧得不成模样,却还能开口唱歌,歌声十分凄厉,就是传说中鬼叫的声音。”
坐在沈恕身旁负责记录的于银宝听得入神,忍不住插嘴问:“张芳的尸骨唱的是什么歌?”
张帆说:“它唱的是,我俩只能背对背,无法心连心,只能背对背,不能心连心。”
我未参加审讯,没有亲耳听到张帆用变调的声音复述这两句伤心又断肠的歌词,但是每每想起张芳的尸体俯卧在炕洞里,而麦野就躺在与她隔一层水泥的炕上,一人一尸果然是背对背而眠,那诡异的场景不禁让我不寒而栗。
于银宝说:“就这么一个梦,也不至于让你们怕成那样吧?”
张帆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心头犹有余悸:“再怎么恐怖的噩梦,醒来后也就烟消云散了,何况做梦的是麦野,我有什么好怕的。真正可怕的是张芳在麦野身上留下了印记,他的后背上有一块巴掌大小的红印,像血一样红,端端正正地印在他后心口的位置。麦野自从张芳死后就卧病在家,连门都不出,那红印是哪里来的?”
于银宝说:“人身上出现个红印也算不上多怪异,有些人的皮肤经常无缘无故地就红一块,是过敏体质造成的吧。”
于银宝这句话说得还算靠谱,可是张帆接下来的话又让他坠入雾里:“麦野在大洼乡出生长大,二十几年从没有过这种现象,可是张芳才烧头七他的背上立刻就长红斑,而且颜色鲜艳得不寻常。第二天麦野到院子里走走,晒晒太阳透透气,回屋后再看那块红斑,颜色就浅了许多。不是说鬼怕太阳吗,就是这个意思。”
沈恕摇摇头,对张帆渲染的鬼神之说不以为然。
张帆继续说:“到了晚上,麦野又做同样的噩梦,那东西贴在他背上凄厉地唱歌,怎么也摆不脱。他惊醒后,检查后背,那块红斑比前一天还要鲜红,而且大了一圈,正是睡梦中张芳的尸骨和他相连的地方。以后,这个噩梦就缠上了他,每个午夜如约而至,他后背上的红斑也一天比一天大,到后来,整个后背都红了,像被血染过一样。后来又扩展到前胸和小腹。麦野到了后期,几乎一宿一宿地不睡觉,到了夜里就缩在被窝里坐着,使劲睁开眼睛,就怕一不小心睡过去,张芳的鬼魂再来找他。”
沈恕说:“麦野的精神受到刺激,是不是想过投案自首以摆脱心魔的纠缠,而你就为这个杀了他?”
张帆呆呆地看着沈恕,目光里又是惊诧又是佩服,半晌才说:“麦野的情绪濒临崩溃,整天疑神疑鬼,说张芳的鬼魂缠上他了,他一定不得好死。后来他哭喊着要去派出所投案自首,我怎么劝也没有用。到了后期,他的精神有些恍惚,看人时两眼发直,整天嘴里嘀咕着不明不白的话,我怕他哪天把我们的秘密都说出去,只好一狠心杀了他。”说到这里,张帆眼里泪光莹莹,像是对亲手杀死挚爱的伴侣充满了无限痛苦,无限懊悔。
尾声
一个月后。
犯罪嫌疑人张帆已经被正式批捕。所有的卷宗及相关证据都已移交到检察院。大案队的工作至此告一段落。
这三起连环命案在大洼乡造成了深远而广泛的影响。虽然表面上乡亲们戏照唱,舞照跳,男人女人照样打情骂俏,可心理却在发生变化。最明显的是许多人平生第一次知道了男男恋情,感情好的同性朋友之间的肢体接触越来越少了,尤其是在人多的地方,大家都自觉地留意,以免招惹来人们诧异的目光。还有就是麦野家的房子没有人敢靠近了,路经那里时大白天也要绕行。邻居李双双在张罗着搬家,据她说,每天夜里仍能听到从那栋房子里传来年轻男子的尖叫声,像极了麦野的声音。
有趣的是,大洼县公安局的刑警队长张韬光因在侦办大洼乡系列命案中“表现出杰出的指挥和统筹能力”,被大洼县委指定为公安局副局长候选人,据说开过人代会后就要走马上任。年纪轻轻,可谓春风得意,仕途一片大好。他在没有任何实证的情形下认定关尚武为犯罪嫌疑人并实施抓捕的重大错误被大洼县委无比宽容地忽略了。
这就是楚原官场的真实面目。坏事变好事,错误变功劳,百姓的天大冤屈换来他的锦绣前程。上级想提拔什么人,只是上下嘴唇轻轻一碰的事,什么业绩、水平、德行、能力,只不过是某些人手里的橡皮泥罢了,想捏成什么就是什么。你不服气?拿石头打天去吧。
只是,张帆在供词里交代的麦野在遇害前的反常表现始终困扰着我。他夜里做噩梦以致精神恍惚都可以解释,做了亏心事,一定会担心鬼叫门,何况做下的是杀人害命的重罪呢。可是,麦野后背上的红斑是怎么回事?这不可能是心理原因造成的,冤鬼报复也是无稽之谈。
我在尸检时未见到麦野背部的红斑,可能是尸体被掩埋时间较长,发生轻度腐烂,导致红斑已不可见。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只能相信张帆的供词都是真实的。他自己也清楚犯下的是死罪,没有撒谎的动机,更于事无补。
当然,这个情节并不影响对张帆的定罪。可是作为一名法医,我却无法轻易摆脱它的困扰。每逢闲来无事,我就会在脑海里琢磨它的因果关系,试图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无意中想起在介入这系列命案之前,我在大洼乡处理的李双双与四平妈发生纠纷的案子,四平妈手臂上那块惟妙惟肖的青紫色伤痕历历如在眼前,我才恍然大悟,是了,事情的真相一定是这样的。
“二氧化硫过敏?”沈恕听我简短说完,还没有完全明白。
“对,二氧化硫过敏,这是麦野后背出现红斑的最合理解释。尸体焚烧过程中,毛发、脂肪、蛋白质都会产生大量的二氧化硫,混杂在空气中。麦野又恰好是过敏体质,加上夜里因做噩梦而出了一身虚汗,而空气中的二氧化硫成分到夜间达到最浓,几个因素叠加在一起,导致他后背上出现红斑,时间累积,过敏加重,红斑也就越来越大。”我笃定地说。
沈恕挠挠头说:“这么说,张芳的冤魂不散、为自己复仇的说法是成立的?”
我想了想才明白他的意思:“如果麦野不是因为身体过敏而疑神疑鬼,张帆也不会对他痛下杀手,那么,这起案子可能还要拖延一段时间才能侦破,甚至关尚武会在我们找到真凶之前被宣判有罪,到时候再翻案可就困难重重了。从这个意义来说,张帆和麦野的下场确实是张芳冤魂复仇的结果。”
是啊,没有过硬的心理素质,为什么要和尸体背靠背地同眠呢?这是咎由自取还是因果报应,留给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张帆在深牢大狱里去思考吧。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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