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文学名著-飘(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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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八节

    她的确很快活,从战争爆发前的那个春天以来,从来没有这样快活过。新奥尔良是个奇异迷人的地方,思嘉在这里纵情享乐,就像一个判处终身监禁的犯人,突然获得赦免一般。其实这座城市正遭受拎包投机家的掠夺,许多正直的本地人被从自己的家里驱逐出去,连下一顿饭在哪里都还没有着落。而且有一个黑人,居然登上副州长的宝座。可是白瑞德带她去的地方是新奥尔良最繁华的地区,是思嘉从来没见到过的。她所遇见的人,似乎个个都有用不完的钱,而且不知道什么叫烦恼。白瑞德介绍给她认识的几十个女人,全都长得很美,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柔嫩的手一伸出来,便知道不是干苦活的。她们不论见到什么,都会发出欢笑,从来不谈枯燥乏味的正经事,从来不诉说日子如何艰难。至于她碰到的男人——他们跟亚特兰大的男人完全不同,才叫她高兴呢!他们抢着跟她跳舞,对她极尽赞美之能事,把她看成最受人倾慕的年轻美人。

    那些男人脸上的表情跟白瑞德一样,凶暴而无所顾忌。他们的目光随时都在警惕着,像是长期生活在危险之中形成的。他们似乎没有过去与未来。思嘉有时为了找些谈话资料,随便问起他们到新奥尔良以前家住哪里,做什么工作,他们态度很客气,却都无可奉告。这看来很奇怪,因为在亚特兰大,若是新见到一个有身份的人,他往往会迫不及待先介绍自己的背景,一一叙述他的家境和门第,直至追溯遍及整个南方曲折的亲属网络。

    可是那些男人却都不太喜欢多说话,开起口来,又很注意斟酌字眼。有时候她在隔壁房间里听白瑞德跟他们一起聊天,她听他们在笑,听到些谈话的片段,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比如像封锁时期的古巴和拿骚,淘金热,侵权行为,军火走私和海盗行径,尼加拉瓜和威廉·沃克[108]以及他怎样在特鲁克西罗撞死在墙上,等等。有一回她突然走进房间里,听他们正在谈匡特里尔[109]手下游击队的遭遇,见她进去,谈话立即停止,她只听见提到弗兰克和杰西·詹姆斯的名字。

    可是他们都很彬彬有礼,衣着考究,而且很明显对她非常欣赏,因此他们尽管及时行乐,思嘉也毫不介意。要紧的是他们还是白瑞德的朋友,家里有宽敞的住宅,有漂亮的马车,经常带着她和白瑞德兜风,还请他们吃晚饭,为他们举办舞会。所以思嘉很喜欢他们。白瑞德听她这样说,觉得非常有趣。

    “我知道你会喜欢的。”他说着笑起来。

    “有什么理由不喜欢呢?”她跟往常一样见他一笑就产生怀疑。

    “他们全是二等货,是害群之马,是坏蛋。他们全是冒险家,是拎包投机家里的贵族。他们跟你亲爱的丈夫一样,是靠做粮食投机生意发的财,要不就是靠卖次货给政府,或者靠一些经不起调查的肮脏勾当。”

    “我不信。你在逗我。他们全是顶顶规矩的人……”

    “城里顶顶规矩的人都在挨饿,”白瑞德说,“都是非常优雅地住在棚屋里,而且我不敢说他们是否肯在他们的棚屋里接待我。亲爱的,你知道吗,我在战时曾在这里干过一些十恶不赦的勾当,这里的人记性偏偏又特别好。思嘉,你这人永远能使我感到高兴,因为你选择的人也好,选择的事也好,总是一定要选择错误的。”

    “可是他们是你的朋友啊!”

    “噢,不错,可是我喜欢坏蛋。我年轻时就是在船上靠赌钱过日子的,所以我理解那种人。可是对他们的本质,我并不是瞎子。你呢,”他又笑了,“你没有识别人的本能,你分辨不出低贱和伟大。我有时想,你所接触过的伟大女人就只有你母亲和媚利小姐,可是她们似乎都没能给你什么影响。”

    “媚利!怎么,她长得像只旧鞋子,穿得又很平常,说起话来连三言两语也说不上。”

    “不用妒忌吧,太太。高尚的女人靠的不是美貌,伟大的女人靠的也不是衣着。”

    “哦,真的吗!你等着瞧,白瑞德,我会叫你看到的。现在我已——我们已有了钱,我要做一个你所见到过的最伟大的女人!”

    “我有兴趣等待着。”他说。

    比她遇到的那些人更叫她喜欢的,是白瑞德给她买的一些外衣。那些衣服的颜色、衣料和式样,都是白瑞德亲自挑选的。裙环现在已经过时,新款式是把衣襟从前面往后拉束在腰垫上,腰垫上镶着花环、蝴蝶结和花边等作为装饰。可是思嘉想起战时的裙环,觉得这种新式衣襟把腹部的轮廓都显出来,总叫她有点难为情。还有那可爱的小软帽,简直算不上是一顶帽子,只不过是一块扁平的东西遮在一只眼睛上边,帽子上绣着花果,镶着飘带羽毛。(她戴上那帽子,有一绺儿头发露在外面,她曾经买些假鬈发想加在上面,可惜被白瑞德傻乎乎地烧掉了。)还有那些修女做的精致的内衣。全都那么漂亮,她一套一套的多得穿不完。衬衣、衬裙、睡衣,全是上等亚麻布做的,镶着华美的刺绣和极细的褶皱。还有白瑞德买给她的缎子软鞋,后跟有三英寸高,钉着亮晶晶的人造宝石鞋扣。还有一整打丝袜,没有一双的上端部分是用棉纱织的。多气派!

    她又尽情地给家里人买了好多礼物。给韦德买了一只毛茸茸的玩具圣伯纳狗,这是他一直想要的,给小博买了只小波斯猫,给小埃拉买了只珊瑚手镯,给皮特姑妈一条沉甸甸带有月长石垂饰的项链,给媚兰和艾希礼一套《莎士比亚全集》,送给彼得大叔一套漂亮的制服,连同一顶马车夫戴的丝绸高帽子,上面还有一把刷子,给迪尔西和厨娘各买了一块衣料,给塔拉的每一个人也都买了值钱的礼物。

    “你给嬷嬷买了些什么呢?”他看着放在旅馆客房里床铺上的一大堆礼物问道,一边把小狗和小猫搬到梳妆间里。

    “什么也没买。她真可恶,把我们叫作骡子,我为什么还要给她买礼物?”

    “你为什么这样恨人家说真话,亲爱的?你一定得买件东西送给她,要不她会伤心的。她的这颗心实在太可贵了,你不应该伤害它。”

    “我什么也不买给她。她不配接受我的礼物。”

    “那么我买。我记得从前我的嬷嬷常说,等她进天堂的时候,她希望穿一条塔夫绸的裙子,要挺括得自己能竖起来,颜色要红褐色的,红得像用天使的翅膀做成的。我去买些红塔夫绸给嬷嬷,让她做件漂亮的裙子。”

    “她不会要你的东西,她宁死也不肯穿的。”

    “这我知道。可是我总得表示一下我的心意。”

    新奥尔良的店里货物琳琅满目,跟白瑞德出去买东西,就像是一场令人兴奋的探险。可是跟他出去吃饭,却是一场比买东西更叫人激动的探险了。他对点什么菜,菜怎么个烧法,都非常在行。新奥尔良的葡萄酒、烈性酒和香槟都是她没有尝到过的,很能给她助兴。那是以前家里酿的黑莓酒和野葡萄酒甚至皮特姑妈的白兰地都无法比拟的。可是,哦!白瑞德点的菜那才算得上是美味佳肴。新奥尔良最著名的是吃,思嘉想起在塔拉挨饿的日子,以及随后的食物缺乏,就觉得眼前这些好东西怎么也吃不够似的。比如像秋葵鸡肉汤、克里奥尔虾、酒渍鸽肉、奶油脆蚝饼、蘑菇牛胰和火鸡肝,以及用油纸和石灰巧妙烤成的鱼。她的胃口从来没有减退过,因为她一想起在塔拉每天总是吃花生、干豆和山芋,恨不得马上再吃上一客克里奥尔虾才解馋。

    “你每次吃起来都好像在吃最后一顿以后再也没的吃似的。”白瑞德说,“不要刮盆子,思嘉,厨房里一定还有,你只要招呼侍者添一份就行了。你要再这样贪吃,会胖得像个古巴女人,那时我会跟你离婚的。”

    可是她只对他伸一伸舌头,又要了一客浇上厚厚一层巧克力的蛋白甜饼。

    钱爱怎么花就怎么花,用不着一分一厘精打细算地节省下来纳税买骡子,这样的日子有多快活!结交的人都那么有钱,那么欢乐,不像亚特兰大人那么穷却偏要摆架子,这多么有意思!穿着窸窣的锦缎衣服,腰肢束得细细的,项颈、臂膀、好大一部分的胸口都裸露在外,眼见男人都在艳羡地瞅着你,多么称心!爱吃什么,就吃什么,没有爱挑剔的人指摘你有失大家闺范,多么惬意!而且爱喝多少香槟可尽量喝,这又多么开心!她第一次喝醉酒后,早上一觉醒来,头疼欲裂,想起前一天晚上回旅馆的情景,坐在敞篷马车上一路唱着《美丽的蓝旗》穿过大街,心里懊丧不已。她有生以来,还从来没见过一个哪怕是仅仅稍有醉意的上等女人。至于喝醉的女人,她只见到过一次,就是亚特兰大陷落那天她遇见的那个沃特林。她感到非常自卑,不知怎么去见白瑞德的面,可是白瑞德却对这种事觉得非常有趣。他对她的一切似乎都感到有趣,仿佛她不过是一只欢蹦乱跳的小猫。

    跟他一起到外面去,也叫她非常快活,因为他长得很英俊。以前她从来没有注意过他的形象,在亚特兰大时,人人都只顾指摘他的不是,谁也不去谈论他的相貌。在新奥尔良她发现女人的目光常常在追随他的身影,他弯腰亲她们的手时,她们显得很激动。她见女人们被她的丈夫所吸引,或许还在羡慕她,忽然觉得站在她丈夫身边是很值得自豪的。

    “嗯,我们真是漂亮的一对。”思嘉满意地想道。

    不错,正像白瑞德预言的那样,结婚是有好多乐趣的。不但有好多乐趣,还叫她学会好多东西。这似乎很奇怪,因为思嘉本来以为不可能再从生活中学到什么。现在她觉得就像个孩子,每天都有新的发现。

    首先,她明白跟白瑞德结婚和跟查尔斯或弗兰克结婚完全不一样。他们两人都尊重她,怕她发脾气。他们乞求她的眷爱,她在高兴的时候,也会给他们一点。白瑞德并不怕她,而且她常常想,他好像并不怎么尊重她。他想要做的事,他自行其是,如果她不喜欢,他只是一笑置之。她并不爱他,可是跟他生活在一起,的确很叫她开心。最令她满意的一点是,虽然他有时候发起脾气来显得很凶暴,有时候他喜欢招惹人家从中取乐,可是他似乎有很强的自我控制能力能克制自己的感情。

    “我想那大概是因为他并不真的爱我,”她想着觉得现在的情况很满意,“不管如何他一旦彻底放任自己,我定要嫌恶他的。”可是她仍想到了这种可能性,这不免使她的好奇心大发。他又能激动地逗弄她的好奇心。

    从前她以为她很理解白瑞德,现在和他生活在一起,才发现有好多她原先不知道的新东西。她知道他的说话声一时会像猫皮一样柔滑,可是一时又会刚硬得破口咒骂。他有时用真诚赞许的口气,讲述他到过的地方所见到的关于英勇、荣誉、美德和爱情的故事,可是紧接着又会讲一些最无情的愤世嫉俗的下流故事。她觉得一个男人不该把这种故事说给自己的妻子听,可是她觉得这些故事很有趣,迎合她内心之中粗俗的一面。他可以是一个短暂的热情而十分体贴的恋人,可是霎时间他又可以成为一个嘲讽的恶魔,惹得她像打开火药筒似的大发脾气,他就在点燃火药和她的脾气爆炸中取乐。她又发觉他赞美她的话常常是两面三刀的,他的最温柔的话也会令人怀疑。事实上,在新奥尔良的两个星期里,她已熟悉他的一切,可就不知道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有几个早晨,他岔开女用人,亲自把早饭端来,像喂孩子那样喂给她吃,又从她手里夺过发刷刷她的一头乌黑的长发,直刷得刷子啪啪发响。有时候一大早她好梦方酣,他会猛地掀掉她的被头粗暴地折磨她,还要搔她的光脚板。有时她把自己经营的生意详细地讲给他听,他很有兴趣地洗耳恭听,还点头称赞她精明能干。可是有时候他又说她出卖劣等货坑人,等于拦路抢劫,敲诈勒索。他带她上剧场看戏,却又对她说,上帝很可能不赞成这样的娱乐,他带她去教堂,在她耳边低声讲些猥亵的趣事,把她逗笑起来后,又责备她不该发笑。他鼓励她说话大胆尖锐有话直说。从他那里她学会话中带刺,学会使用讥诮,并以此在谈话中刺痛别人。可是她学不会他的话刻薄中有幽默感,也学不会他嘲讽别人时又有自嘲的特点。

    他要她玩乐,可是她简直已忘了怎样玩乐。因为她的生活一直很令人担心,很艰苦。他懂得怎样玩乐,又总是带着她一起去玩。可是他玩起来从来不像个孩子。他是个成年男人,他不论玩什么,都不会使她忘掉他是个成年的男人。她不可能从女性优越感的高度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就像女人通常讥笑那些童心未泯的成年男人的滑稽姿态那样。

    每次想到这一点,她总感到有点烦恼,要是能在白瑞德面前有点优越感那才有劲。她对她认识的所有其他男人,用一句半带轻蔑口吻的“真是个孩子!”就可打发掉。比如她父亲,塔尔顿家的双胞胎兄弟,他们老是爱逗她,爱恶作剧,还有那小个子的方丹家兄弟,他们性情暴躁,一触即怒,还有查尔斯、弗兰克以及在战时追求过她的所有男人——只有艾希礼例外。事实上,只有艾希礼和白瑞德是她无法理解和无法驾驭的,因为他们两个都是成年男人,他们身上没有孩子气的成分。

    她不理解白瑞德,也不想费心去理解他,虽然有时候有些地方使她感到迷惑。有时候他以为她不在意的时候,他会偷偷地注视着她,此时她若突然转过头来,往往会撞见他正在看她,他的双眼含有一种警觉、渴望和期待的神色。

    “你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有一次她烦躁地问道,“简直像只猫守着老鼠洞似的。”

    但是他的脸色立即改变,他只笑不答。她也很快把它忘了,对刚才的事,对有关白瑞德的任何事情,她都不想费心思捉摸。她觉得白瑞德这个人反正是捉摸不定的,现在日子过得挺快活——除了有时要想起艾希礼。

    白瑞德弄得她成天很忙,没时间想念艾希礼。白天她是很难惦念艾希礼的,可是在夜里,当她舞跳累了,或者香槟喝多了头脑发晕时,她就会想到艾希礼。每逢她昏昏沉沉地躺在白瑞德怀里,月光洒在床上,她常常会想,倘若在她身旁紧紧搂着她的那个人是艾希礼,倘若是艾希礼把她乌油油的长发拉过去绕在他的脖子上,那么生活该多完美呀。

    有一回,她这样想着时,叹了一口气,脸转向窗口。可是不一会儿她觉得她脖子下面那沉重的臂膀变得像铁一样硬,听见在寂静中白瑞德的声音说道:“你这虚情假意的小精灵,愿上帝把你永远打入地狱!”

    说罢,他起床穿上衣服出门去了,对她吃惊的抗议和质问,一概置之不理。直到第二天她在卧室里吃早饭时他才回来,头发散乱,酩酊大醉,一副嘲讽挖苦的神态,既不向她道歉,也不说明他去了什么地方。

    思嘉什么也不问他,只是像个受委屈的妻子那样,对他很冷淡。她吃罢早饭,在他充血的眼睛逼视下穿好衣服径自上街买东西去了。她回来时他已出门,直到吃晚饭才回来。

    吃饭时两人都默不作声。思嘉竭力克制自己的脾气,因为这是她在新奥尔良最后一顿晚餐,她想饱啖一顿小龙虾。可是在他的盯视下,她吃得不很舒畅。不过她还是吃了一只大的,又喝了不少香槟。大概是加上这方面的原因,使她当天夜里又做起从前的噩梦来,醒来时浑身是冷汗,还断断续续哭泣着。她梦中又回到了塔拉,只见那里一片荒凉。母亲死了,她把世界上的一切力量和智慧都带走了。在茫茫大地上她没有地方可去,没有人可依靠。她身后像是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赶着她,她没命地跑,在一片浓雾里跑,跑得心都快迸裂了,她大声呼喊,盲目地摸索着,想在周围的迷雾中找到一个无名的、不可知的避难所。

    她醒来时,白瑞德正俯身瞧着她。他一言不发把她搂在怀里,像抱一个孩子那样抱得很紧。他结实的肌肉使她感到舒服,他无语的喃喃声使她感到安慰,她的呜咽声渐渐地停息了。

    “哦,白瑞德,我又冷,又饿,又累。我找不着它。我穿过雾里跑,可就是找不着它。”

    “找不着什么,亲爱的?”

    “我不晓得,我要晓得就好了。”

    “你做的是不是以前常做的梦?”

    “哦,是的!”

    他温柔地让她躺在床上,在黑暗里摸到并点亮了一支蜡烛。在烛光下,他脸上有一对血红的眼睛和许多粗糙的皱纹,像石头似的毫无表情。他的衬衣解开到腰部,露出褐色的胸膛,长着浓密的黑毛。思嘉仍是害怕得发抖,见他的胸膛那样结实强壮,她低声说:“抱着我,白瑞德。”

    “亲爱的!”他急忙喊了一声,把她抱起来,他坐在一张大椅子里,把她贴在自己的怀里摇哄着。

    “哦,白瑞德,挨饿可真可怕。”

    “是呀,刚吃了一顿七道菜的晚餐,其中又有那么大的一只龙虾,夜里梦着挨饿,自然是非常可怕的。”他微笑着说,目光却是和善的。

    “哦,白瑞德,我只是在跑哇跑哇,一边在寻找,可是又不知道我要找的是什么,它似乎一直藏在迷雾里。我晓得我要是能找到它,我就永远可以得到安全,再不会挨饿受冻了。”

    “你要找的是一个人还是一件东西呢?”

    “我不晓得。我从来不曾想过。白瑞德,你说我会不会梦中找到那个安全的地方呢?”

    “不,”他说,一面把她凌乱的头发理平,“我想不会。做梦不会像这样做的。不过我觉得你的日常生活如果一直很安全,吃得很好,穿得很暖,就不会再做这种梦了。而且,思嘉,我一定设法使你有安全感。”

    “白瑞德,你真好。”

    “谢谢你桌上掉下的碎屑,戴夫斯太太[110]。思嘉,你每天醒来我要你对自己这样说:‘我再不会挨饿,再没有什么东西能碰我,只要有白瑞德在,只要联邦政府能维持下去。'”

    “联邦政府?”她坐起身来吃惊地问道,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

    “那笔前南方邦联的款子,现在已成为规矩的女人。我把它的大部分买了政府的公债。”

    “怎么!”思嘉在他膝上坐直身子嚷道,刚才的恐怖全给忘了,“你是说把你的钱已借给北佬了吗?”

    “利息还不算低。”

    “哪怕是百分之百的利率我也不要!你得把它们马上卖掉。亏你想得出来的,把你的钱让北佬去用!”

    “那么我该把我的钱做什么用呢?”他微笑着问道,注意到她的眼睛已不像刚才那样因害怕而睁得大大的。

    “咦——咦,你可以在五角场买地皮呀。我敢说,你有那么多钱,可以把五角场全买下。”

    “谢谢你,可是我不想买五角场。现在拎包投机家的政府既然事实上已控制整个佐治亚州,那是什么事情都可能随时发生的。那些兀鹰从四面八方扑向佐治亚州,我是无法抵挡他们的。所以你知道,我只能像个无赖汉该做的那样,在表面上跟他们周旋,然而却不信赖他们。我不购置不动产,宁可买公债。因为你可以把公债藏起来,可是你没法隐瞒不动产。”

    “你认为——”她想起她的锯木厂和铺子,脸色吓得发白。

    “我不知道,不过你不用吓成这个样子,思嘉,我们可爱的新任州长是我的朋友。我不过是因为时局太不稳定,所以不想以很多的钱买不动产罢了。”

    他让思嘉转移到他的另一只膝上,身子后倾,伸手拿到并点着一支雪茄。她的一双光脚板荡在那里,看着他褐色胸膛上肌肉在活动,她的恐怖全给忘了。

    “不过既然谈到不动产,思嘉,”他说,“我打算造一幢房子。你可以逼迫弗兰克住到皮特小姐家里,可是你逼迫不了我。一天三次听她说废话,我可受不了。再说,我怕不等我搬进汉密尔顿神圣的府邸,彼得大叔会先把我杀了。皮特小姐可以让因迪·威尔克斯小姐跟她做伴,这就不用担心鬼怪缠绕她了。我们回到亚特兰大以后,先住在国民旅馆的新婚套间里,等我们的房子造好再搬迁出去。我们到新奥尔良来以前,我已出价在桃树街买下一大块地皮。那地方就在莱登家附近,你知道那地方吗?”

    “哦,白瑞德,真好!我非常想有一幢自己的屋子,一幢很大很大的屋子。”

    “那么我们终于意见一致了。你看外墙用白灰泥,有的制件用锻铁怎么样?就像这里克里奥尔人的屋子。”

    “哦,不,白瑞德。这些新奥尔良的房子都太老式了。我知道该造什么式样的。我要造一幢最新式的。我在一张照片上看到过——我想想看——是在《哈珀周刊》上。仿照瑞士别墅的样式。”

    “瑞士的什么?”

    “别墅。”

    “你把这字拼给我听。”

    她遵命。

    “噢。”他说着捋了捋髭须。

    “它很可爱。屋顶是复折式的,上面有尖桩栅栏,两头各有一座塔,外墙嵌着杂色的卵石,窗上装着红蓝色的玻璃。看起来非常时髦。”

    “走廊栏杆大概是用钢丝锯锯成的图案吧。”

    “是的。”

    “走廊的顶上,又有涡形装饰垂下来吧?”

    “是的。你一定在哪里见到过的。”

    “我见过——不过不是在瑞士。瑞士人很聪明,对建筑美的感受很敏锐。你是不是真的想要那样的屋子?”

    “噢,是的。”

    “我本来希望你跟我在一起,审美力会有些进步的。为什么你不喜欢克里奥尔式的或者美国初期有六根白圆柱式的呢?”

    “我跟你说过我不喜欢俗气的、老式的东西。里面墙上我们糊上红墙纸,所有的折叠门都挂上红色的丝绒门帘,还有,噢,要许多高级的胡桃木家具和名贵的厚地毯,还有——哦,白瑞德,要叫每一个见到我们屋子的人都眼红得不得了。”

    “叫人人见了都眼红,有这必要吗?好吧,假如你喜欢,我们尽可以叫他们眼红。不过思嘉,你有没有想过,现在人人都很穷,你把家里弄得过分豪华,你的情趣怕算不得很高吧?”

    “我喜欢那样,”她固执地说,“我要叫每一个待我不好的人都心里难受。我们要举行盛大的酒会招待客人,叫全城的人都后悔不该在背后说我们的坏话。”

    “那么,谁会来参加我们的酒会呢?”

    “怎么,大家都会来的。”

    “我不信。他们这种人是宁死不屈的。”

    “哦,白瑞德,你怎么能这样说!你只要有钱,人家自然会喜欢你。”

    “南方人可不是这样。投机家的钱要想进入上等人家的客厅,简直比骆驼穿针眼还难。至于无赖汉——那就是指你和我,亲爱的——如果他们不向我们吐唾沫,我们就该感到幸运了。不过你若是愿意试一下,我一定支持你,亲爱的,而且对你这一项活动感到极大的兴趣。现在既然谈到钱,我想跟你把话说清楚。凡是用在房子上的钱,用在你装饰打扮上的钱,你需要多少我都可以给。如果你要买首饰,那可以买,不过得由我来挑选,因为你的鉴赏力实在太差了,亲爱的。你要买给韦德和埃拉的,什么都可以。假如威尔·本亭棉花种得成功,我也愿意帮着把棉花收进来卖出去,因为克莱顿县的那头白象[111],是你最心爱的。我这样做应该算说得过去吧,是吗?”

    “当然,你确实是很大方的。”

    “可是你听仔细。你别想我用一分钱在你的铺子和你的锯木厂上。”

    “哦。”思嘉的脸沉下来。在整个蜜月期间,她一直在心里盘算着怎么样向他开口要一千块钱,再买五十英尺土地扩大她的木材场。

    “我记得你一直夸口说你肚量大,不计较人家说我做生意的闲话,怎么你现在又跟别人一样,那么害怕人家说我女人当家呢?”

    “在白瑞德家里到底是谁在当家,我看任何人心里都不会怀疑的,”白瑞德拉长着声调说,“那帮傻瓜说的话,我才不会理会呢。事实上,我这个没教养的人有个精明的老婆只会感到骄傲。我要你继续办那两家锯木厂跟那爿店铺。那是你孩子的产业。韦德长大了,他会觉得不该靠他继父养活,那时他可以接管它们。可是我的钱一分一厘都不许流入这几家企业里。”

    “为什么?”

    “因为我不愿帮助艾希礼·威尔克斯。”

    “你怎么又提起这事呢?”

    “不。可是你要问我为什么,我只好如实告诉你了。还有一点。你可别想向我报假账,谎说买衣服用掉多少钱,家用又花掉多少钱,把钱揩油下来给艾希礼买几头骡子或者再买一家锯木厂。我已决定要仔仔细细地查你的账。什么东西卖什么价,我是一清二楚的。噢,你不要觉得受了侮辱,其实你是会那样干的。我不会撒手不管。事实上,任何跟塔拉或者跟艾希礼有关的事,我都不会听之任之。塔拉我不在乎。可是对艾希礼我就不能不画一条界限。我的缰绳放得很松,亲爱的,可是你别忘记马勒和马刺还照样是由我在控制着的。”

    第四十九节

    埃尔辛太太竖起耳朵在听过道里的动静。她听见媚兰的脚步声消失在厨房里,随即响起银餐具的叮当声,知道是在准备点心,便转身加入太太们低声谈话的行列。那些太太正围坐在客厅里,各人的膝上都放着一只针线筐。

    “就我个人来说,我打算从此再不上思嘉的门了。”她说,神态高雅,只是比平时更为冷漠。

    在座的“支援南方邦联遗孀孤儿妇女缝纫会”会员忙放下手中的针线,把各自的摇椅互相靠拢。这些太太早就迫不及待地想议论思嘉和白瑞德的事,只因碍于媚兰在场。他们两人前一天刚从新奥尔良回来,住在国民旅馆的新婚套间里。

    “且不说因白瑞德救过他的性命,就是出于礼貌,我也得去拜访他一下,”埃尔辛太太继续说,“可怜的范妮也站在那儿,她也说要去。我对她说:‘范妮,要不是思嘉的缘故,汤米现在还活着,你怎么还去看他们呢?’可是范妮真没头脑,居然对我说:‘我又不是去看思嘉,我是去看白瑞德船长。他曾尽力救过汤米,虽然没有成功,那也不能怪他呀。'”

    “年轻人真幼稚!”梅里韦瑟太太说,“拜访,真是!”她想起那天她劝思嘉不要嫁给白瑞德时,思嘉对她生硬的态度,气得她的肥大的胸脯起伏不停,“我家的梅贝尔跟你那个范妮一样,她说她跟勒内也要去看他们,因为勒内多亏白瑞德才没有上绞架。我跟她说若不是思嘉在外头乱跑,勒内怎么会有危险呢。还有梅里韦瑟老爹也打算去,我听他的话,是老糊涂了,竟说我不知道感恩,他对那个无赖可是很感激的。我看梅里韦瑟老爹自从到过沃特林女人那里以后,简直变得不知羞耻了。拜访,真是!我肯定不去。思嘉嫁给这样一个人,等于是自绝于公众。在战争时期,大家都挨饿,那家伙却做投机生意赚钱,本来就够坏的,现在又跟拎包投机家和无赖汉一起鬼混,还跟那个臭不可闻的州长布洛克是朋友——拜访,真是!”

    邦内尔太太叹了口气。她是个皮肤褐色的胖女人,一副愉快的面孔。

    “他们不过是出于礼貌,去看他们一次而已,多利,我觉得不该责怪他们,我听说那天夜里出去过的男人全都打算去一次,我认为也是应该的。可是那个思嘉,真不像是她母亲的孩子。从前我在萨凡纳跟埃伦·罗彼拉德是同学,她是个顶顶可爱的姑娘,跟我很要好。可惜她父亲反对她跟她堂兄弟菲利普·罗彼拉德的婚事。其实那男孩子并没有什么大的不好——男孩子年轻时放荡一点情有可原。可是埃伦却跟那个奥哈拉老头儿走了,生下思嘉这样一个女儿。不过,说真的,我觉得看在埃伦的面上,我也应该去一趟。”

    “如此感情用事,简直荒唐!”梅里韦瑟太太从鼻子里狠狠地哼了一声,“基蒂·邦内尔,你是不是打算拜访一个丈夫死了不到一年又嫁人的女人呢?这个女人——”

    “肯尼迪先生简直就是被她害死的。”因迪插嘴说。她的语调冷静而尖刻。她每想起思嘉,就要联想起斯图尔特·塔尔顿,愤愤之情,随时流露出来,“而且我一直认为,肯尼迪先生遇害之前,她跟那个白瑞德之间的关系就非同一般了。”

    在座的太太们听了这一番话,而且出自一个老处女之口,大为震惊,而正在她们震惊之时,媚兰已来到了房门口。刚才大家谈得起劲,竟没听见她轻轻的脚步声,现在骤然看见女主人站在面前,就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学生被老师撞见一样,显得惊慌失措。尤其是她们见她脸气得通红,眼睛冒火,两只鼻孔不住歙动,都吓呆了。因为她们从来没见过媚兰动怒,大家都认为像她这样顶顶温柔善良的年轻女人,素来尊敬长辈,没有主见,绝不会大发脾气的。

    “你怎么敢这样说,因迪?”她声音颤抖着低声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妒忌她?真丢人。”

    因迪的脸唰地变白了,可是头还是抬得高高的。

    “我的话说了算数。”她简短地说,可是内心却在翻腾起伏。

    “我是妒忌她吗?”她反躬自问。她想起斯图尔特·塔尔顿,想起霍尼和查尔斯,难道她没有理由嫉恨思嘉吗?尤其是现在,她怀疑思嘉故意让艾希礼陷入她张开的罗网里,那还不该恨她吗?她想:“关于艾希礼和你那宝贝思嘉之间,我有不少事可以告诉给你。”此刻的因迪,心里交织着两种思想,一种是想缄口不语,以保护艾希礼的名誉;另一种是想把她疑心的事,向媚兰以及向全世界公布,以解救艾希礼。这可以使他从思嘉对他的一切控制之中解脱出来。可是现在看来还不到时候,因为她虽然疑心,还没抓到真凭实据。

    “我的话说了算数。”她又说了一遍。

    “那么幸亏你现在不住在我家里了。”媚兰冷冰冰地说。

    因迪猛地跳起身来,她的灰黄的脸孔涨得通红。

    “媚兰,你——你是我嫂子——你不见得为了那个放荡的女人跟我争吵吧?”

    “思嘉也是我的嫂子。”媚兰说,面对面地盯着因迪的眼睛,好像她是个陌生人似的,“她比我的亲姐妹还要亲。要是你记不得她待我的好处,我自己可不会忘记。当初亚特兰大城遭到围攻的时候,皮特姑妈到梅肯逃难去了,她本来可以回塔拉,为了陪伴我而留下来没走。后来北佬都快进城了,她还替我接生。以后她本可以把我扔在医院里听凭北佬处置,可是她带着我和小博,历尽千辛万苦,才回到塔拉。她不顾自己挨饿受累,看护我,养活我。那时我害病身子虚弱,她把塔拉最好的垫子给我睡,我能起床走动时,全家就我一人还能穿上一双完好的鞋子。她待我的这些好处,因迪,你能忘记,我可怎么也忘不了。后来艾希礼回来,身上有病,精神沮丧,连个家也没有,口袋里又没一分钱,那时,思嘉就把他看成是个亲哥哥那样。等到我们觉得不得不到北方去又舍不得离开佐治亚时,又是思嘉帮助我们,把锯木厂交给艾希礼经营。至于白瑞德船长,他救了艾希礼的性命,纯粹是出于一片好心,并不是因为受过艾希礼什么好处。我对思嘉和白瑞德船长,内心万分感激。可是你,因迪,你怎么竟忘了思嘉对我和艾希礼的好处呢?人家救了你哥哥的命,你反而把他说得一钱不值,你这不是看轻了你哥哥的性命吗?你就是跪下来感谢思嘉和白瑞德船长,也还是谢不尽的。”

    “得了,媚利,”梅里韦瑟太太已安静下来,急忙道,“你可不能这样跟因迪说话呀。”

    “你刚才说思嘉的话,我也听见了,”媚兰嚷道,猛地朝那位胖太太转过身来,像是一个决斗士,刚刺倒一个对手,又抽出剑来转向另一个似的,“还有你,埃尔辛太太,你们的小心眼儿是怎么想她的,那是你们自己的事,我管不着。可是你们在我的家里说,或者让我听见你们在说她的坏话,我就不能不管了。你们所说的那些可怕的事,我不明白你们是怎么想出来的,更不用说居然说出口来了。难道你们的男人就那么不值钱,宁可让他们死吗?难道对一个冒了生命危险去救他们的人,你们竟不知道感恩吗?这件事的真相万一叫北佬知道了,他们自然而然会把他也看成是个三K党人,说不定会把他绞死。他冒了生命的危险救的是你们的男人,救的是你的公公,梅里韦瑟太太,还有你的女婿和两个侄儿。邦内尔太太,有你的兄弟。埃尔辛太太,有你的儿子和女婿。你们全都太不知感恩了。我要你们一个个都表示歉意。”

    埃尔辛太太站起身把针线活塞进她的盒子里,嘴唇紧紧抿着。

    “真没想到你居然也这样没教养,媚利——歉意嘛,我并不觉得抱歉。因迪是对的,思嘉是个轻佻放荡的女人。她在战争时期的种种表现,我是怎么也不会忘记的。后来她有了几个小钱,所作所为就简直像个白人中的败类,我也是忘不了的。”

    “你不会忘记的是,”媚兰把两只拳头捏紧叉在腰里说,“休因为没本事管理工厂,被她给降职了。”

    “媚利!”众人异口同声喊起来。

    埃尔辛太太昂起头走向门口,等到一手抓住大门的把手时,她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媚利,”她喊了一声,声音变软了,“亲爱的,你太叫我伤心了。我是你母亲最要好的朋友,你出世的时候,是我帮着米德大夫替你接生的,我一直把你当我亲生女儿看待。这事于你有何相干,你这样说话,我真听不下去。像思嘉·奥哈拉这种女人,我怕她马上像对付我们一样只会给你恶报的。”

    媚兰听到埃尔辛太太开头的几句话时,泪如泉涌,可是等她说完以后,她反而板起脸来。

    “我现在把话说明白,”她说,“你们哪位如果不去看望思嘉,那么从此请不要上我的门。”

    屋子里立刻响起一片嘈杂的说话声,接着太太们乱哄哄地站起身来。埃尔辛太太把针线盒扔在地上,又回到房间里来,头上的一圈假发也震歪了。

    “这怎么成!”她嚷道,“这怎么成!你糊涂啦,媚利,你的话我是不会当真的。你是我的朋友,我也是你的朋友。我绝不让这件事妨碍我们之间的友谊。”

    她说着哭了,不知怎的,媚兰也倒在她的怀里哭了,可是她边哭着边说,她刚才的话还是算数的。这时又有几位太太跟着哭了,其中梅里韦瑟太太竟一把抱住埃尔辛太太和媚兰两人,对着一块手帕号啕痛哭。皮特姑妈是这场骚动的见证人,一直呆呆地站在一旁,此刻忽然倒在地上,很难得地真正昏厥过去了。于是屋里顿时乱成一团,有哭她的,有吻她的,有急忙跑去拿嗅盐瓶和白兰地的。当时只有一个人神色镇定,眼睛里没有泪水,那就是因迪·威尔克斯,她悄悄地离开这屋子,谁也没注意到她。

    几个小时后,梅里韦瑟老爹在“现代女郎”酒店里见到亨利·汉密尔顿叔叔,把从梅里韦瑟太太那里听来的上午发生的事讲给他听。他得知竟有人敢于降服他那可怕的儿媳,心里很是高兴,说起来就特别来劲,因为他自己是绝没有这种勇气跟他儿媳交锋的。

    “嗯,那些蠢货到底打算怎么办呢?”亨利叔叔烦躁地问道。

    “我不能肯定,”老爹说,“不过看起来媚利占了上风。我敢打赌她们全都会去看他们的,至少去一次,大伙都要讨好你那侄女儿的,亨利。”

    “媚利是个傻瓜,那些太太的看法才是正确的。思嘉是个靠不住的货色,我不明白查利怎么会娶她的,”亨利叔叔阴郁地说,“不过媚利的话未尝没有道理。被白瑞德船长救过的那些人家,照理是该去一下。现在你既然提到这桩事,据我看白瑞德这个人并不坏,那天夜里他想办法救我们,说明他不失为一个好人。倒是思嘉,就像是沾在我衣服上面的苍耳[112]那样叫人讨厌。她过于精明,这样对她不会有什么好处。嗯,我得去看他们一下,不管是不是无赖汉,再说思嘉总算是我的侄媳妇。我打算今天下午就去。”

    “我跟你一起去,亨利。多利要是知道我去了,准会气得要命。你稍等一下,让我再喝上一杯。”

    “不,我们到白瑞德船长家去喝个痛快。我会开口要的,他家里经常有的是好酒。”

    白瑞德说那些老自卫队员怎么也不肯妥协,这话一点不假。他明白有那么少数几个人来拜访他对他来说并没多大意义,他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来拜访他。最先来拜访的是参加三K党人那夜不幸的袭击事件的人家,来了一次以后,就很少再来,而且也没邀请白瑞德到他们家去做客。

    白瑞德还说那些人如果不是害怕媚兰采取过激行动,本来是不肯来的。思嘉不知道他怎么得到这个信息的,但她毫不在乎,处之泰然。试想对埃尔辛太太和梅里韦瑟太太那样的人,区区媚兰能有多大的影响力呢?至于她们来了一次后不再上门,并没叫她感到烦恼,事实上她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因为她所住的套间里有另一类型的客人不断前来拜访。他们被当地人称为“外地人”,有时还被赋予更不礼貌的称谓。

    国民旅馆里住着不少这样的“外地人”,他们跟白瑞德和思嘉一样,也在等待新居落成。他们都是服饰华丽的有钱人,跟白瑞德在新奥尔良的朋友非常相似,个个风度翩翩,挥金如土,对家世则讳莫如深。他们全都是共和党人,是“到亚特兰大来为他们州政府办事的”,到底是什么事呢,思嘉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到底是什么事呢?白瑞德自然是十分清楚的,他们要干的事其实就是兀鹰对将死的动物要干的事。他们从老远闻到死亡的气息,准确无误地跟踪而来,要把它们吞食掉。由本州人民管理的佐治亚州政府已没有生命力,她正处于一筹莫展的情况,于是冒险家们蜂拥而来。

    白瑞德的那些拎包投机家和无赖汉朋友的妻子一群群络绎不绝地来访,再加上那些思嘉曾卖过木材给他们的“外地人”。白瑞德说既然跟他们有过生意往来,就应该接待他们。而她一跟他们接触,便发觉他们全是些很愉快的人。他们个个衣冠楚楚,谈起话来,不外乎时装、桃色新闻和惠斯特[113],从不提起打仗和日子艰难的话。思嘉从来没玩过扑克,现在也学会玩惠斯特,而且很快就精于此道。

    凡是她不外出的时候,她的套间里总是有一群客人在玩惠斯特。不过她近来并不常待在旅馆里,因为她正忙着造新房子的事,顾不上招待客人,对有没有人来看她,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她要延缓她的社交活动,等她的新房子造好再说。到那时她的住宅将成为亚特兰大首屈一指的大厦,她便是全城最最殷勤好客的女主人。

    在这些长长的温暖的日子里,她眼看着那红砖灰顶屋子耸立起来,雄踞在桃树街上所有的房屋之上。这时,她已把店铺和两家锯木厂抛诸脑后,成天在工地上,不是和木匠争辩,跟石匠吵架,便是跟承包商纠缠。她见一堵堵墙壁迅速竖立起来,心里很满意,她想等这屋子一旦建成之后,一定是全城最大最富丽堂皇的屋子,比起附近那幢被买来给布洛克州长做官邸的詹姆斯家宅院,看上去还要更宏伟一些。

    州长的邸宅,栏杆和屋檐用镂花锯锯成的图案,看上去十分美观,可是比起思嘉屋子上那精巧的涡卷形装饰,就不免大为逊色了。州长屋子里有一间跳舞间,可是思嘉屋子的整个三楼是一间大舞厅,相形之下州长那间简直小得像张台球桌了。事实上,思嘉屋子里的一切,不仅比州长的屋子,也可以说比城里任何一幢屋子都要多,圆顶多,楼塔多,角楼多,阳台多,避雷针多,彩色玻璃的窗子多得更多。

    整座屋子外面,环绕着一圈游廊,屋子四边,各有一道往上通的阶梯。庭院开阔,地面绿草如茵,四处放着田园风味的长铁椅。还有一座铁凉亭,据思嘉宣称,是纯哥特式的设计,还按照新式的叫法,称之为“gazebo”[114]。此外又有两座铁塑像,一座是头雄鹿,一座是头猛犬,足足有什得兰矮种马那样大。对韦德和埃拉两个人,这屋子面积之大,装饰之华丽,以及这新屋的时兴的幽暗色调,令他们有些眼花缭乱,只有这两座金属动物像看起来叫他们心里很是高兴。

    房屋的室内装饰全是按照思嘉的心意做的,地上整间屋铺着厚厚的红地毯,门上挂着红丝绒门帘,最新式的黑胡桃木家具漆得油光锃亮,件件都经过精雕细镂,椅垫是用滑溜的马鬃做的,太太们坐在上面要分外小心以防滑下来。墙上到处挂着镀金框架的镜子,另外还放着许多长穿衣镜,白瑞德曾随便说起过,镜子的数量几乎跟贝尔·沃特林那里一样多。在一面面镜子之间挂着一些铜版画,放在沉重的架子里,那是思嘉特地从纽约订购来的。墙上糊着颜色深浓的墙纸,天花板很高,窗子上挂着深紫色的厚绒窗帘,遮住大部分的阳光,室内光线幽暗。

    这屋子里里外外的一切,人人见了都啧啧称羡。思嘉踩着柔软的地毯,躺在厚厚的羽绒床垫上,回想起塔拉冰凉的地板和麦秸褥套,觉得称心如意。她认为这是她见到过的最漂亮、装饰得最精致的屋子。可是白瑞德却说这只是一场梦魇。不过只要能叫她喜欢,就请她尽情享用吧。

    “谁要是见了这座屋子,哪怕他不知道我们的底细,也能猜到造屋子的钱的来路一定是不正的,”他说,“你明白吗,思嘉,有一句格言说,钱来得不正,一定也用得不正,这屋子就是一个证明。像这样的屋子,只有投机家才会造的。”

    可是思嘉此时又是自豪又是快活,一心在盘算等搬进新居后怎样招待宾客,听了他的话,只是调皮地拧了拧他的耳朵道:“瞧你说的,别跟我胡扯啦!”

    思嘉现在知道,白瑞德这个人,喜欢故意招惹她,在她高兴的时候讥刺她,给她泼冷水。她知道她若是严肃对待他,那么两个人就会争吵起来,吵到后来,往往以她的失败告终。因此不论他说些什么,她根本不去听,有时不得不听,也只当作他是在说笑话。这个对策灵验与否,姑且不论,至少她曾经试用过一段时间。

    在他们的蜜月期间,以及住在国民旅馆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们还算能和睦相处。可是等他们搬进新居,思嘉身旁围聚起一批新朋友之后,两人之间的激烈争吵突然发生了。吵架的时间每回都不长,因为跟白瑞德吵嘴是不可能持续的。当思嘉火冒三丈时,他总能保持冷静而毫不在意的态度,一旦有隙可乘,便猝不及防地刺她一下。所以说他们的吵嘴往往是思嘉一个人在吵,白瑞德并不吵,而他只是毫不含糊地表达对于她自己,对于她的行动,她的屋子和朋友们的看法而已。可是有时候他的看法的性质,简直使她无法忽视和当作玩笑看待。

    比如有一回,她决定把“肯尼迪杂货铺”换上一个更有意义的店名,其中要用上“emporium”。白瑞德建议她用“Caveat Empori⁃um,说这名称跟她店里的货色正好匹配。她听这两个词声音很好听,便决定采用,连招牌也已送去油漆了,可是等到艾希礼把意思解释给她听了以后,她才知道上当了。可是白瑞德却乐不可支地大笑一场。[115]

    又如白瑞德对待嬷嬷的态度。嬷嬷把白瑞德看成是配上马鞍辔的骡子,对这个立场她寸步不让。她对白瑞德表面上客气,但很冷淡。她一直叫他“白瑞德船长”,从不叫他“白瑞德先生”。白瑞德送给她那条红裙子,她连个礼也没还,那裙子也从来没穿上身过。她尽量让韦德和埃拉避开白瑞德,尽管韦德很崇拜白瑞德伯伯,白瑞德显然也喜欢这孩子。可是白瑞德不仅不解雇她,对她不粗暴严厉,反而对她极其尊敬,尊敬的程度,远远超过任何一位思嘉所认识的太太。他带韦德出去骑马,总要先取得嬷嬷的同意,买洋娃娃给埃拉,也要事先跟嬷嬷商量。可是嬷嬷对他始终不怎么客气。

    思嘉认为白瑞德是一家之主,应该对嬷嬷严厉一点,可是白瑞德只笑了笑说,嬷嬷才真的是一家之主。

    他曾一本正经地对思嘉说,他思想上正在做好准备,几年后将为她深感不安,因为到时候一旦共和党人失势,民主党人会卷土重来。他这一说使思嘉非常恼怒。

    “等到民主党人有了他们自己的州长和议员,你的那些共和党新朋友就要被从棋盘上抹掉,回到各自该去的地方,给人家看门或打扫厕所。到那时你就无依无靠,既没有一个共和党朋友,也没有一个民主党朋友。好吧,明天的事何必去想它呢。”

    思嘉听了只觉好笑,其实她倒觉得也未尝没有道理,因为那时布洛克的州长宝座安安稳稳,议会里有二十七个黑人议员,佐治亚州数以千计的民主党人被剥夺了选举权。

    “民主党人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们所做的事只是激怒北佬,这就使他们回来的日子愈来愈远。他们除了说大话,就只会在夜里干三K党的勾当。”

    “他们会回来的。我理解南方人,也理解佐治亚州人。他们非常顽强,非常执拗。如果为了回来他们得再打一次仗,那么他们会再进行一次战争。如果他们不得不跟北佬一样,要收买黑人的选票,他们也会收买的。如果他们不得不照北佬的办法,把上万个死人编进选民册里,他们也会把佐治亚州墓地里每一具尸体都弄来投票的。现在在我们的好朋友布洛克州长所施行的仁政之下,佐治亚州的情况糟到如此地步,看来他早晚非得被轰走不可。”

    “白瑞德,你说话不要这样卑鄙!”思嘉嚷道,“听你的口气,像是我不喜欢民主党人回来似的!你知道事实不是这样!我非常喜欢他们回来。你难道以为我喜欢看见北佬士兵赖在这里不走,好叫我想起——你难道以为我喜欢——怎么,我也是佐治亚人哪!可是他们不会回来,永远不会。而且即使他们回来,跟我们的朋友又有什么关系?他们还是很有钱,不是吗?”

    “那要看他们能不能守住他们的钱财。照他们现在这样挥霍,我怀疑他们谁也维持不了五年以上。来得容易去得快。他们的钱财并没有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就像我的钱财也没有给你带来什么好处一样。不过我漂亮的骡子,我的钱毕竟使你变成了一匹马,不是吗?”

    他最后的一句话引起了两人间一场争吵,一直延续了四天。等到四天过去,白瑞德见思嘉怒气还是没有消除,摆出一副要白瑞德向她道歉的架势,他带着韦德,不顾嬷嬷的抗议,径自到新奥尔良去了。他一直等思嘉怒火平息以后才回家,可是思嘉因为没能叫他认输,心里一直很不舒畅。

    白瑞德从新奥尔良回来以后,还是一副冷冰冰不在乎的样子。思嘉竭力把怒火压抑着不去想它,准备以后再跟他算账。眼下她不希望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打扰她,因为她的全部心思都放在准备她迁入新居以来的第一次舞会上。这是一次规模宏大的晚宴,有乐队演奏,棕榈枝叶装饰,游廊上全张上帆布,丰盛的食物,思嘉一想起来几乎馋涎欲滴。她打算把亚特兰大城里她认识的人统统请来,包括所有的老朋友和她度蜜月回来后结识的所有新朋友。举办这样的舞会,她心情十分激动,多年以来,从来没有这样快活过。因此把白瑞德给她的刺痛暂时抛诸脑后。

    哦,有了钱做人多么快活!你可以举办盛大的舞会而不用担心花多少费用!你可以买顶顶昂贵的家具、服装和食物而不必考虑付多少钞票!有了钱你可以把大笔款项汇给查尔斯顿的波林姨妈和尤拉莉姨妈,同时汇给塔拉的威尔,简直太美了!可是那些爱妒忌的蠢货还说有了钱不等于有了一切。连白瑞德居然也说钱对她没有什么好处的荒唐话!

    思嘉向她所有的新老朋友和熟人都发了请帖,其中包括她所不喜欢的人。上回梅里韦瑟太太到国民旅馆看她的时候,态度近乎粗暴。还有埃尔辛太太,冷淡到了极点。可是她并没有忘记邀请她们。她也给米德太太和怀廷太太发了请帖,虽然她知道她们不喜欢她,也知道她们参加这样豪华的宴会没有像样的衣服可穿会感到难受,因为思嘉为乔迁之喜而举办的庆祝会,按当时时髦的叫法,是一次“大聚会”,带有半宴会半舞会的性质,其盛大的程度,在亚特亚大城里可说是空前的。

    这天夜晚,屋子里和有帆布遮着的游廊上,宾客如云,大家喝着香槟五味酒,吃着小馅饼和奶油牡蛎,和着乐队演奏的舞曲翩翩起舞。乐队与舞池之间,由一排棕榈和橡胶树隔着。老朋友中被白瑞德称之为“老自卫队员”的,一个都没到,只来了媚兰和艾希礼、皮特姑妈和亨利叔叔、米德大夫和米德太太以及梅里韦瑟老爹。

    许多“老自卫队员”,本来已勉强决定前去参加这次大聚会,有的是碍于媚兰的面子,有的是因为白瑞德救过他们或者他们亲戚的性命。可是在宴会前两天,外面有谣传说布洛克州长也在被邀之列。于是“老自卫队员”们纷纷写信谢绝邀请,以表达他们的反感,至于少数出席的老朋友,见州长一进思嘉的屋子,都为难而坚决地告辞了。

    思嘉见他们态度如此轻慢,又是惶惑,又是气恼,觉得这次晚会彻底给毁了。这可是她精心安排的“大聚会”!老朋友来了没有几个,老对头一个没来,使她白费了一番心血。到了黎明,最后一个客人告别之后,她本想大哭大闹一场,可是又怕引起白瑞德放声大笑,而且他即使嘴里不说,他那跳动的黑眼珠里也会表达出“我早跟你说过了”这样的意思,因此她只好勉强忍着,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第二天早上,她见到媚兰,这才把一腔怨气发泄出来。

    “你是在侮辱我,媚利·威尔克斯,而且是你使得艾希礼和其他人也侮辱了我。你知道若不是你拉走他们,他们是不会走得那么快的。哦,我看见你的!我刚想把布洛克州长带过来介绍给你,你像只小兔子似的一溜烟跑掉了。”

    “我没想到——我绝没料到他真的会来的,”媚兰怏怏不乐地说,“虽然大家都说——”

    “大家?那么说大家早就在背后说我的闲话了,是不是?”思嘉怒气冲冲地嚷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假如你知道州长要来,你就不来了呢?”

    “是的,”媚兰眼睛看看地板轻轻地说,“亲爱的,假如我事先知道,我是不会来的。”

    “真是活见鬼!那么你就会跟大家一起侮辱我了?”

    “哦,天哪!”媚兰出自内心悲痛地喊起来,“我绝没有伤害你的意思。你是我的姐妹,亲爱的,你是查利的妻子,我——”

    她怯生生地抓住思嘉的手臂,可是思嘉却把她的手甩开了,心里恨不得像杰拉尔德发脾气时那样大吼大叫一场。此时媚兰对她的暴怒并不退缩,她正视着思嘉一双冒火的绿眼睛,挺直肩膀,显示不可侵犯的庄严神态,跟她那瘦削的身材和孩子气的脸孔极不协调。

    “我觉得很难过,亲爱的,没想到会使你这样伤心。不过我不能会见布洛克州长或者任何共和党人和无赖汉。不论在你家里或者在别的地方,我都不愿意跟他们会晤。哪怕我不得不——不得不——”媚兰竭力想找出她能想得出的分量最重的话来——“哪怕我不得不冒犯他们。”

    “你是在批评我的朋友吗?”

    “不,亲爱的。不过他们是你的朋友,并不是我的朋友。”

    “你是不是批评我不该邀请州长到我家来呢?”

    媚兰被逼得无路可走,可是她仍然毫不畏缩地注视着思嘉的眼睛。

    “亲爱的,你不论做什么事,都是有一定道理的。我爱你,信任你,不该由我来批评你。而且我也不允许任何人当着我的面批评你。可是,哦,思嘉!”说到这里,她突然开始滔滔不绝地发起一连串的攻击,她低低的话音吐露出不解的仇恨,“你能忘记他们是怎么对待我们的吗?你能忘记查利是怎么死的,艾希礼的健康是怎样毁掉的,十二橡树又是怎么烧掉的吗?哦,思嘉,你不该忘记那个你开枪打死的北佬,当时他手里还拿着你母亲的针线盒,你不能忘记舍曼部下开到塔拉时,连我们的内衣也被抢走!他们想把房子烧掉,还想把我父亲留下的军刀抢走!哦,思嘉,你邀请来参加宴会的那些人,不正是那些抢劫我们,迫害我们,叫我们差点儿要饿死的那些人吗?那些叫黑人骑在我们头上,那些现在还在掠夺我们,剥夺我们选举权的人,不正是他们吗?这些我绝不会忘记,绝不愿忘记。我要我的小博也不要忘记,而且要教我的孙子辈仇恨他们——甚至叫我孙子的孙子也仇恨他们,如果上帝允许我活到那一天的话!思嘉,你怎么能把这一切都忘掉呢?”

    媚兰停下来歇了一口气,思嘉愣愣地看着她,听了她强烈的颤抖的语气,自己因吃惊而息怒了。

    “你当我是傻瓜吗?”她不耐烦地反问道,“我当然不会忘记。可是那些已经过去了,媚利。现在应该由我们把事情弄得更好一些,而我便是这样做的。像布洛克州长和另外一些好一点的共和党人,只要我们应付得当,是能够给我们很大帮助的。”

    “共和党人中没有一个是好人,”媚兰断然地说,“我不需要他们帮助。我也不打算把事情弄得更好些,假如那些事情跟北佬有关的话。”

    “我的上帝,媚利,何苦生那么大的气呢?”

    “哦!”媚兰嚷道,像是内心有些不安,“瞧我说了些什么!思嘉,我并不是要伤害你的感情,也不是要批评你。各人思想不同,自然都有权利保持各自的看法。得了,亲爱的,我很爱你,这你是知道的,不论你做什么都不会改变我对你的爱。而且你依然爱着我,不是吗?思嘉,我们一起共同经历那样多的患难,如果在我们之间出现不和,那是会叫我受不了的。你对我说一声,我们一切都跟以前一样吧!”

    “简直是胡闹,媚利,你这真是小题大做。”思嘉抱怨地说,可是在媚兰悄悄地伸手搂住她的腰时,她并没有把她的手推开。

    “好啦,我们又跟以前一样啦,”媚兰愉快地说,接着又轻轻加上一句,“我希望今后还是像往常那样常来常往。共和党人和无赖汉什么时候来看你,你事先告诉我一声,我就留在家里不来。”

    “你来不来对我一丁点儿关系都没有。”思嘉说罢,戴上帽子,怒冲冲地回家去了,她见媚兰脸上略有难色,她那受损的虚荣心似乎有点满足。

    思嘉在举办第一次晚宴以后的几个星期里,一直竭力装出对公众舆论毫不在乎的样子。这些日子里,除了媚兰、皮特、亨利叔叔和艾希礼以外,没有一个老朋友来看望过她,也没邀请她参加他们的聚会,这叫她既感到惶惑,又觉得伤心,她难道不是特意跟他们摒弃前嫌,并向他们表示她对他们背后的议论和诽谤并不耿耿于怀吗?他们不会不知道她并不比他们更喜欢布洛克州长,她之所以和他来往,无非是一种权宜之计。这些笨蛋!假如人人都对共和党人友好一点,那么佐治亚州很快就能从眼下的困境中解脱出来。

    她当时不明白这样一来,她把她与旧世界和老朋友维系的那根脆弱的纽带永远地割断了。即使以媚兰的影响力,也不足以将那细如游丝的纽带重新连接起来。媚兰感到惶惑,感到伤心,她仍然忠实于对思嘉的友情,然而却无意于修补这断裂了的纽带。对思嘉来说,即使她有心要回到从前的道路上,回到老朋友中间去,也已经不可能了。亚特兰大人向她绷紧着一张似花岗岩般的脸,他们对布洛克政权的仇恨已经把她包括进去了。他们的仇恨不是像烈焰在燃烧,而是冷冷的,不可平息的。思嘉现在闯进了敌对阵营,她的出身,她的家族关系网,全不起作用了。她已经被归入变节分子、黑人支持者、叛徒、共和党人——以及无赖汉的类属中了。

    思嘉难挨的日子好在不长,不久她就从假装的不在乎变成真的不在乎了。她这个人从来不会因为人们的行为难以捉摸而自己久久烦恼,也不会因为一次失败而就此一蹶不振。梅里韦瑟家、埃尔辛家、怀廷家、邦内尔家、米德家以及其他的人家怎样看待她,很快便被她抛诸脑后。至少她有媚兰来看她,来的时候,总是跟艾希礼同来。而艾希礼才是顶顶要紧的。再说亚特兰大城里来参加她的舞会的人有的是,这些人的气质,比那些顽固不化的老珍珠鸡要好得多。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她想到宴请宾客,不愁不宾客盈门,而且全都衣着华丽,谈笑风生,远远强似那些既不喜欢她又十分呆板拘谨的老傻瓜。

    他们全是外地人。有些是白瑞德的熟人;有些是跟白瑞德有交往,然而行踪诡秘却被白瑞德称之为“纯粹有生意来往”的人;有些是思嘉住在国民旅馆时认识的一对对夫妻,还有的则是布洛克州长任命的部属。

    跟思嘉交往的人中,各色人等,无所不有。比如盖特勒那一家子,几乎在十多个州里待过,而且每次换地方,都显然是因为骗局露了馅,不得不仓促离境的。又如康宁顿那家人是从一个偏远的州里来的,他们在那里跟“被解放者局”有些勾搭,利用黑人的无知,以保护他们为名,着实捞到不少好处。再如迪尔家是靠把“纸板”皮鞋卖给南方邦联谋利的,一直到战争结束前一年,才不得不逃到欧洲去躲避。亨登家在许多城市的警察局里都有备案,可是居然有本事在不少国家合同中投标成功。卡拉汉家是靠赌博发家的,现在拿了州政府的钱,以承建子虚乌有的铁路线为名,在骗取巨额的投资。弗莱厄蒂家在1861年,以一分钱一磅的食盐买进囤积起来,到1863年盐价涨到五角钱一磅时抛售,就此发了大财。巴特家在战争时期在北方某大都市拥有一家最大的妓院,如今出入于拎包投机家最上层的圈子里。

    这类货色现在都成了思嘉的亲密伙伴,不过出席她盛大的招待会中,也不乏出身上等家庭,有教养,风格高雅的人士。因为除了拎包投机家外,北方的殷实富户,鉴于亚特兰大重建与扩展期间的无休止的商业活动,他们也纷纷拥进来。有些富裕的北佬家庭把子弟送到南方来开拓新的边疆。有些北佬军官退伍以后,把这座他们经过苦战才得以占领的城市当作他们永久的家乡。起初,他们作为外地人来到一座陌生的城市,对于阔绰而好客的白瑞德太太的宴请,十分乐意接受,可是过不多久,都退出了思嘉的宾客圈子。因为他们是些正派人,跟拎包投机家以及投机家式的统治者接触不久,便跟佐治亚州本地人一样对他们深恶痛绝。有不少人竟转变为民主党人,比南方人更南方化。

    另外有一些不适合思嘉社交圈子的人留下来,因为他们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主观上他们宁可加入到“老自卫队员”安静的客厅里去,可是却得不到他们的接待。这些人有些是北方的女教师,她们是抱着提高黑人地位的理想来到南方的。还有一些是无赖汉,他们本来是正统的民主党人,投降以后变节投靠共和党的。

    在本地居民眼里,上述的两种人,究竟哪一种更招人嫌恶,是不切实际的北佬女教师,还是无赖汉呢?相比之下,结论很可能是后者。对于北佬女教师,只消说:“得了,这种喜欢黑鬼的人,你能指望她们什么?她们自然以为黑鬼是跟她们不相上下的啰!”一句话,便可以把她们从心目中打发掉了。可是对于为了个人利益转向共和党的佐治亚人,却苦于找不到借口了。

    “既然我们能忍饥挨饿,你们也应该能做到这一点。”这是“老自卫队员”的想法。至于前南方邦联的士兵,懂得男人对自己妻儿老小缺衣少食而怀着的强烈恐惧感,见他们先前的战友,为了让家人填饱肚皮而不得不改变政治立场,常常比较能够宽容。然而“老自卫队员”的女人却不那样想,她们是社会势力背后最不妥协、最不动摇的力量。在她们心里,南方邦联失败了的事业比在它光辉的巅峰时更亲切、更重要。它成了她们崇拜的偶像。任何和它有关的东西都成了圣物,比如为它而牺牲的战士的坟墓,以前的战场,以前破碎的战旗,挂在过道里交叉的军刀,褪了色的前方来信以及参加过战斗的老兵。这些女人对昔日的仇敌绝不给以帮助,给以安慰,给以宽恕,如今思嘉是被归入敌人的一边去了。

    思嘉周围这一个社会杂烩,随当时的政治形势应运而生,他们之间只有一点是共同的,那便是钱。又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在战争以前,口袋里从来没有超过二十五元钱,现在一旦暴发,便任意挥霍,那种奢靡的程度,也是亚特兰大从来没见过的。

    随着共和党人掌权,亚特兰大城便进入一个铺张浪费的时代,邪恶和庸俗只用薄薄一层表面的文雅遮盖着。贫富之间的差距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显著。身居要职的人不为市民着想,对黑人却另眼相看。黑人的一切应该是最好的,最好的学校,最好的住宅,最好的服装,最好的娱乐。因为他们是一支政治力量,每一张黑人的选票都在起着作用。至于新近陷于赤贫境地的亚特兰大市民,即使成为饿殍倒毙街头,新富的共和党人也是不闻不问的。

    在这庸俗浪潮的高峰时期,思嘉颇有点喜气洋洋。她又刚做新娘,打扮得珠光宝气,美艳动人,有白瑞德的巨大财富做靠山,不愁享用。这个时期的粗野、虚浮、炫耀,对思嘉最为合适。到处是过分打扮的女人,过分装饰的屋子,过多的珠宝,过多的马匹,过多的食物和过多的威士忌。思嘉偶尔静下心来,想想她新结识的那些女人,按照埃伦的严格标准,没有一个够得上是上等女人的条件的。可是她自己自从当初在塔拉的客厅里暗自决定做白瑞德的情妇起,已经不知有多少次违背了埃伦的教诲,现在也不大感觉到良心遭受谴责了。

    她的那些新朋友,严格地说来,也许算不上是先生太太,可是他们跟白瑞德在新奥尔良的朋友一样,都非常有趣。比起早些日子她在亚特兰大时,那些态度温和,笃信上帝,喜欢阅读莎士比亚作品的朋友,他们要有趣得多。很久以来,除了跟白瑞德度蜜月的那短短一段时间外,她既没有任何乐趣,也没有安全感。现在她既然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她就开始想要跳舞,想要玩乐,想要放纵,想要佳肴美酒,想要华美服饰,想要羽绒褥垫。而这一切,她都样样办到了。她现在没有受到孩提时代的约束,没有对贫穷的恐惧,在白瑞德宽容态度的鼓励下,她听任自己享受她梦想的一切——爱怎么做,便怎么做,谁若是不喜欢,便请他们见鬼去。

    思嘉对目前的生活,产生一种如醉如痴飘飘然的感觉,这种感觉,是那些赌徒、骗子和文雅的女投机家所特有的。他们凭借各自的神通发迹后,他们的生活方式成为对井井有条的社会一记响亮的耳光。思嘉很有些这种味儿,她一下子变得为所欲为,肆无忌惮地冒犯别人。

    她不仅在她的共和党人和无赖汉朋友面前态度十分傲慢,而且对待驻扎在本城的北佬军官以及他们的家属更显得傲慢无礼。在从外地拥入亚特兰大城来的人中,只有北佬军人是思嘉不肯接待,不能容忍的。有时她甚至一反常态,故意冒犯他们。忘记不了蓝军服意味着什么,这并不只有媚兰一人。对思嘉来说,蓝军服和它的金色纽扣永远意味着可怕的围攻,意味着逃难的恐怖,意味着掳掠焚烧,意味着一贫如洗和在塔拉时难挨的辛劳。现在她既然有的是钱,又有州长和许多显赫的共和党人做朋友,尽可以有恃无恐地对她见到的每一个穿蓝军装的人予以冒犯。事实上她正是这样做的。

    有一回白瑞德懒洋洋地向她指出,她家里绝大多数的男性座上客,不久以前都穿着同样的蓝军装,可是她却反驳说,北佬只要脱下蓝军装,看上去就不再像是个北佬了,对此白瑞德耸耸肩说:“始终不渝,你诚可贵。”

    思嘉对穿蓝军装的人十分嫌恶,那些人对她的轻慢态度很迷惑不解,她便更加轻慢地对待他们。至于那些在驻军中服役的人家,他们之所以感到迷惑不解,并不是没有理由的。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是一些沉静的、有教养的人。他们来到一个怀有敌意的地方,感到孤单,急于想回北方,对于不得不支持那低贱的统治者,内心多少怀有歉疚。比起思嘉所结交的那些人来,他们属于一个优秀得多的阶级。因此他们的妻子见那风头十足的白瑞德太太对那一无可取的红头发布丽奇特·弗莱厄蒂竟大加青睐,而对她们却故意简慢,自然感到莫名其妙了。

    可是,即使是思嘉所喜欢的女人,往往也不得不忍受她的傲气,不过她们乐意忍受。因为在她们眼里,思嘉不仅代表着财富和高雅,还代表着过去的统治、名望、家族和传统,这些都是她们非常向往能置身其中的。其实思嘉也许已被她们所渴慕的家族逐出门庭了,可是这些新贵族太太对此并不知道。她们只晓得思嘉的父亲是位大农奴主,她的母亲出自萨凡纳的名门罗彼拉德家族,她的丈夫是查尔斯顿的白瑞德。这些对她们就已足够。她是她们进入过去的社会的一道阶梯。她们渴望进入这个社会,可是这个社会却瞧不起她们,对她们的拜访不回拜,在教堂里见到也只是冷冰冰地招呼一下。事实上,思嘉还不只是使她们进入过去的社会的一道阶梯,她本人就代表着过去的社会。因为她们都是刚刚从卑贱的地位爬上来,是一些冒牌的上等女人。因此,思嘉自命为上等女人的种种做作,她固然不自觉,她们也都看不出来。她们以她自己的评价来看待她。她们对她的神态,她的风度,她的脾气,她的骄横,她的傲慢,以及对她们的短处直截了当的指责,统统承受下来。

    那些女人因为本来都一无所有,对自己毫无把握,因此加倍地想要显示出优雅的风度,不敢轻易动怒或对别人的话反唇相讥,害怕弄不好会贻笑大方。她们得摆出个上等女人的样子,付出任何代价在所不惜。她们装出极度的娇柔、谦逊和天真的样子。听她们谈起话来,叫人觉得她们仿佛是既没有两条腿,也没有身子的官能,对世界上的邪恶,仿佛一无所知似的。比如那个红头发的布丽奇特·弗莱厄蒂,长着经不起太阳晒的雪白的皮肤,说着一口娇滴滴的爱尔兰土腔,谁也不会想到她曾偷了她父亲的积蓄,逃到纽约当了旅馆的女仆。再看西尔维亚(从前叫萨迪·贝尔)·康宁顿和玛米·巴特,从她们两人那娇柔忧郁的气质上,没人能够料到,前者是在鲍厄里她父亲的酒店里长大的,在生意繁忙时,还帮着做过女招待;后者据说是来自她丈夫开办的妓院之中。不过,她们现在都成为受保护的娇弱太太了。

    男人们尽管发了财,都不大容易改变他们的本来面目,或者说,对于冒充上流的种种要求,没有那样的耐性。他们在思嘉的宴会上,常常喝得酩酊大醉,结果每次宴会以后,不得不让一两个醉得走不动的客人留下来过夜。他们和思嘉在家做姑娘时的那些男人喝酒的情况大不一样。他们变得恍恍惚惚,痴痴呆呆,丑态百出,甚至低级下流。而且,不论在他们眼睛跟前放多少只痰盂,到第二天早上,地毯上依然到处可见烟草汁的污迹。

    她瞧不起他们,却又喜欢他们。因为她喜欢,所以他们不断地来她家里做客。因为她瞧不起他们,有时候他们惹恼了她,她就毫不客气地叫他们见鬼去。可是他们能够容忍她。

    他们也能容忍白瑞德,不过那并不容易,因为白瑞德能看透他们,他们自己也知道。白瑞德往往要毫不迟疑地揭露他们,即使在他家里也是如此,而且总是逼得他们答不上话来。白瑞德并不以他的财富来路不正为耻,因此,他认为他们一定不齿于暴露他们的底细。有许多事情,他们一致认为最好还是体体面面地掩盖为妥,白瑞德却一有机会便要不加斟酌地把他们揭露无遗。

    谁也没法预料,在什么时候,白瑞德一面喝着五味酒,一面会带着友善的态度说出这样的话:“我说拉尔夫,我若是聪明一点,当初不去跑封锁线,而学你的样,把金矿股票卖给孤儿寡妇骗钱,那要保险得多。”或者,“比尔,我看见你新买了一对马,是不是又把那子虚乌有的铁路卖掉几千块钱股票啦?真有你的,好家伙!”“恭喜你,阿莫斯,又把那州里的合同弄到手了。只可惜你为了它不得不花大本钱行贿。”

    太太们觉得他这个人非常讨厌,而且庸俗得叫人无法忍受。男人们在背后骂他是猪猡,是杂种。亚特兰大城里新来的人跟本地人一样不喜欢他,而白瑞德对他们,也跟对本地人一样,丝毫没有想要和解的意思。他依然我行我素,别人对他的意见,他丝毫不为所动,反而加以鄙视。他对人常常装得过分彬彬有礼,使得他的礼貌也成为一种对人的冒犯。对思嘉来说,他仍然是个谜,不过对这个谜,她现在已不想把它解开。她深信没有东西曾使他快活过,或者能使他快活的。他大概是非常想要什么东西,可是没有能得到它。要不他就是什么都不想要,因此什么都不在乎。她不论做什么事,都会引起他发笑。他鼓励她浪费和傲慢,嘲弄她虚伪——而又替她付钱。

    第五十节

    白瑞德这个人,从来不失他那平静而泰然自若的风度,即使在和思嘉顶顶亲密的时刻,也是如此。可是思嘉始终觉得他在暗中窥视着她,她知道假如她猛一回头,定能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一种在揣测、等待的神色,那神色是她所不理解的,其中几乎含有一种可怕的容忍。

    白瑞德有个很不幸的习惯,那便是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在他面前撒谎、弄虚作假,或者连珠炮似的向他提出问题。不过跟他生活在一起,有时是非常舒服的。她在讲关于店铺里的、锯木厂里的和酒店里的事,以及关于犯人和他们的伙食费用时,他注意地听着,还教给她一些精明而又切合实际的办法。对于她喜爱的跳舞和宴会,他始终保持充沛的精力,从不知道疲倦。偶尔他们两人单独在家消磨黄昏,用罢晚饭,桌上端来白兰地和咖啡,他会有说不完的粗俗故事供她消遣。她发现如果她想要什么,想知道什么,只要直截了当地向他提出来,他是绝不会不应允的。可是她若是转弯抹角,以暗示或者媚态想达到目的,那就必然要落空。他有一个叫她发窘的习惯,喜欢戳穿她的心思,然后发出一阵大笑。

    思嘉有时细想他通常对待她的那种温吞吞无所谓的态度,不免感到奇怪他为什么要跟她结婚。不过对这个问题她并不真的感到好奇。男人结婚,无非是因为爱上一个女人,或者为了要有个家和孩子,或者是为了钱,可是她知道白瑞德为的不是这些。他肯定并不爱她。他把她心爱的屋子说成是一个极其可厌的建筑物,说与其住在家里,不如住在一个管理有方的旅馆里。他从来不曾像查尔斯和弗兰克那样暗示过要有孩子。有一回她想跟他卖俏,问他为什么要跟她结婚,谁知他居然闪烁着逗趣的眼光说:“我是为了要把你当作一只爱畜养着呢,亲爱的。”把她气得简直火冒三丈。

    是的,他跟她结婚,和男人们通常跟女人结婚的理由全然不一样。他跟她结婚,仅仅是因为他想要她,而又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得到她。这一点,他在向她求婚的那天夜里已经承认过了。现在看来他想要她,就跟他想要贝尔·沃特林一样。哦,这个想法可不大愉快,这岂不是对她的公然侮辱。幸好,她只耸耸肩膀,不再理会它了。这是她学会的一种法宝,对于不愉快的事,耸耸肩膀便过去了。她跟白瑞德算是做了一项交易,在她这一方面,她是相当满意的。她希望他也同样感到满意,不过他到底满意不满意,她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可是一天下午,她因为消化不良去看米德大夫,不料却得知了一件不愉快的事,这事可不是耸耸肩膀就可以过去的。傍晚时,她眼里冒着怒火冲进卧室,告诉白瑞德说她要有孩子了。

    那时他正披着绸子晨衣,他的周围都是烟雾,听她说时,只警觉地注视着她脸上的表情,却没有说话。他默默地听她说下去,看样子也有些紧张,可是她此刻满怀愤怒和绝望,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是好。稍停,她又接着说:“你知道我再不打算要孩子。我从来不曾想要过孩子。每回等我把事情弄顺当,就准会有孩子。哦,你别坐在那里笑了。你也是不要孩子的。哦,我的圣母。”

    如果说他刚才是在等她说些什么,那么这显然不是他希望听到的话,他的脸色稍稍有些难看起来,他的眼神茫茫然。

    “嗯,那你何不把他送给媚利小姐呢?你不是说她像迷了心窍似的一心只想再要个孩子吗?”

    “哦,我真能杀了你!我不要生孩子,你听着,我不要生孩子。”

    “不要生?你打算怎么办?”

    “哦,有办法的。我现在不像以前那样,是个没头脑的乡下傻瓜了。我晓得女人如果不想要孩子,并不是非要不可的。有东西可——”

    他猛然站起身来搂住她的腰,脸上现出急迫而害怕的样子。

    “思嘉,你这傻瓜,快跟我实说!你没做过什么吧?”

    “还没有,不过我就要去做了。我的腰身刚细一点,我正打算好好快活一阵子,你以为我还会再把它毁掉吗?”

    “你这主意是哪里来的?是谁把这种东西往你脑子里灌的?”

    “玛米·巴特——她——”

    “这种事是妓院的女人才懂的。那女人从此不许上我的门,你听见没有?不管怎么说,这是我的家,我是一家之主。我要你从今以后再不要理睬她。”

    “我要是喜欢照样会睬她。你放开我就是了。你为什么要管这个?”

    “你生一个或者生二十个孩子我可以不管,可是你要干送命的事我是不能不管的。”

    “送命?我?”

    “是的,把命送掉。我想玛米·巴特大概没有告诉你,一个女人干这种事得担多大风险?”

    “没有,”思嘉勉强地说,“她只说这种事是再好不过的。”

    “我的上帝,我真恨不得杀了她。”白瑞德恨恨地嚷道,脸涨得发紫。他低头看见思嘉满脸泪痕,怒火稍稍平息一点,可是脸色依然很严峻,他忽然把她抱起来,搂在怀里,在椅子上坐下。他紧紧地搂着她,像怕她从他身边跑掉似的。

    “听着,我的宝贝。我可不能让你在你自己手里把你的性命送掉,听明白没有?上帝,我跟你一样不想要孩子,可是孩子我能养得起。我再不愿听你跟我说那些傻话了,你若是敢去试试——思嘉,我曾见过一个姑娘就是那样死的。她只是个——嗯,不过她是个好姑娘。那种死法可不是好受的。我——”

    “怎么,白瑞德!”她嚷道,听他的话音很伤感,吃了一惊,一时把自己的烦恼也给忘了。她从来没见到他这样动感情过,“在哪里——她是谁——”

    “在新奥尔良——哦,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时我年轻,容易被感动,”他忽然低下头,把嘴唇埋在她的头发里,“你得把孩子生下来,思嘉,哪怕在今后九个月里,我不得不用手铐把你和我的手腕铐在一起。”

    她在他膝上坐起来,怀着明显的好奇心,紧紧地盯着他的脸孔。在她的注视下,他的脸像有魔法似的,忽然又变得平静而漠然了。他的眉毛上挑,他的嘴角拉下。

    “我对你这样重要吗?”她问时垂下眼睑。

    他向她平视了一眼,像是在估计这问题背后含有多少卖弄风骚的成分。他从她的表情中看出真意,才懒懒地答道:“嗯,是的。你知道吗,我在你身上投了大笔资金,自然很不愿意失去它。”

    思嘉生了一个女孩子。媚兰从她的卧室里出来,累得精疲力竭,却高兴得眼睛里闪出泪花。白瑞德情绪紧张地站在过道里,身旁雪茄烟蒂甩了一地,把精致的地毯烫出许多洞来。

    “你可以进去了,白瑞德船长。”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

    白瑞德迅速从她身旁走进房间,她一眼瞥见他向嬷嬷膝上赤条条的婴儿俯下身子,米德大夫随即把门关上。媚兰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想起刚才无意中见到那隐秘的情景,窘得脸上泛起红晕。

    “啊,”她想,“多么好哇!白瑞德船长这些天来可真担心!这一阵子他滴酒不沾。他真是个好人。有好多男人在孩子出世时还喝得那么醉醺醺的。我看他一定非常想喝上一杯了。我要不要去提醒他一声?哦,不,那样未免过于孟浪了。”

    她把身子陷在椅子里,觉得好受一点。这些天来,她的腰一直在痛,腰围一圈简直像快要断了似的。哦,思嘉真走运,生孩子时有白瑞德船长守在门外。当初她生小博的情景真可怕,假如有艾希礼在,她的痛苦至少可以减少一大半。假如思嘉生的小女孩是自己生的,那该有多好!“哦,我太不应该了,”她愧疚地想道,“思嘉待我那么好,我怎么好见她的孩子眼红呢?宽恕我吧,上帝,我并不真的想要思嘉的孩子,可是——可是我多么想自己再有一个孩子!”

    她拿一只小垫子塞在背后靠着,一心渴望着想要生个女孩子。可是对这桩事米德大夫的看法始终不曾改变。为了有个孩子,她虽然宁愿冒生命的危险,可是艾希礼却不肯听她。一个女儿,艾希礼会多么爱她!

    “一个女儿!天哪!”她吃惊地坐起身来,“我没对白瑞德船长说是一个女孩子。他自然想要一个男孩子。哦,太可怕了!”

    媚兰懂得,对女人来说,生男生女都是一个样子,可是对男人来说,特别是对白瑞德船长那样固执己见的人,生个女孩子可能是对他的一种打击,是叫他丢脸的事。哦,感谢上帝她自己唯一的孩子总算是个男孩子。她明白,假如她自己是那可怕的白瑞德船长的妻子,头胎便生了个女孩子,她是宁死也不敢把孩子抱给他看的。

    就在这时,她见嬷嬷咧开嘴一路笑着摇摇摆摆地从房间里走出来,她这才放心,同时她又猜疑,白瑞德船长到底是属于哪一种类型的人呢。

    “刚才我在给那孩子洗澡,”嬷嬷说,“见到白瑞德先生进来,我向他谢罪说,生的不是男孩子。可是,上帝,你知道他怎么说,媚利小姐?他说:‘别说啦,嬷嬷!谁说过要男孩子?男孩子多没意思,只会给你添麻烦。女孩子才有趣。你就是给我一打男孩子,我也不肯把我这女孩子换给你。’说着他伸手想把孩子接过去,也不管她还光着屁股。我在他手腕上拍了一下说:‘放规矩一点,白瑞德先生,我就等着看你将来有了个男孩以后,会乐成个什么样子。’他笑着摇摇头说:‘嬷嬷,你真傻,男孩子给谁都是没用的,我自己不就是个证明吗?’是的,媚利小姐,对这件事他可真像是个上等人了。”嬷嬷亲切地说。媚兰注意到白瑞德此番居然赢得了嬷嬷的重新评价,只听她接着说:“也许从前我错怪白瑞德先生了。今天这日子真叫我高兴,媚利小姐,我给罗彼拉德家三代的姑娘包过尿布,今天真是个快活的日子。”

    “哦,是的,是个快活的日子,嬷嬷,生孩子的日子确实是最快活的日子。”

    可是今天家里有一个人却并不快活,那是韦德。他今天挨了骂,老大半天没人理会他,只好一个人可怜巴巴地在餐室里打发时间。今天一大早,嬷嬷猛地把他摇醒,给他穿好衣服后,便带他和埃拉到皮特姑妈家去吃早饭。他只听说妈妈病了,怕他在家里玩嫌他吵妈妈。谁知这样一来,皮特姑妈家乱得一团糟,因为皮特一听见思嘉害病,身体马上支持不住,躺在床上由厨娘料理着。孩子们的早餐,是彼得大叔草草给弄了一点吃的。上午慢慢过去了,韦德心里开始产生一种恐惧感。倘若母亲死了怎么办?有些男孩子的母亲死了。他看到过柩车从他们家里出来,听见过他的小伙伴的哭声。万一母亲真的死了呢?韦德非常爱他的母亲,就跟他非常怕她一样。他一想起母亲躺在黑色的柩车里,被黑色的马匹拉走,马辔上插着羽毛,他那幼稚的心口就疼痛起来,连呼吸都感到困难了。

    到了中午,他趁彼得大叔在厨房里忙着,就悄悄走出大门,因为心里害怕,他放开两条短腿,飞快地往家里跑。他想白瑞德伯伯和媚利姑妈或者嬷嬷一定会把实情告诉他。可是白瑞德伯伯和媚利姑妈不知上哪儿去了,嬷嬷和迪尔西在后楼梯上上下下忙个不停,又是拿毛巾,又是端热水,根本没留意到他站在前面过道里。楼上房门打开时,他偶尔能听见米德大夫简短的说话声。有一次他听见母亲在呻吟,一边打嗝,一边抽抽搭搭地哭。他知道母亲快要死了。为了得到安慰,他见那蜂蜜色的雄猫汤姆躺在前廊的窗台上晒太阳,走过去逗它,可是那是只老猫,不高兴人家打扰它,晃动尾巴呼呼直叫。

    最后,嬷嬷从前面的楼梯下来,围裙起了皱,上面斑斑点点的,头巾歪在一边。她一看见韦德,便皱起眉头。嬷嬷是韦德的重要依靠,他见她皱眉,吓得发抖。

    “真没见过你这样不听话的孩子,”她说,“我不是送你到皮特小姐家去了吗?快回那里去!”

    “母亲是不是快要——她会死吗?”

    “真没见过你这样调皮的孩子!死?我的上帝,不会的!哎,男孩子真叫人受罪。我不懂上帝为什么要给人家男孩子。好啦,你快走吧。”

    可是韦德并没有离开。他躲在过道的门帷后边,对她的话只是将信将疑。她说男孩子调皮,这话有点刺伤他,因为他一直都在努力做一个乖孩子的。过了半个钟头光景,媚利姑妈匆匆忙忙从楼上下来,她脸色苍白疲倦,却一副喜滋滋的模样。她见韦德半躲在帷幕后面,像是很伤心的样子,大吃一惊。媚利姑妈通常把她全部的时间都给他的。她从来不像他妈妈那样,说什么“不要来麻烦我,我正忙着”或者“快走开,韦德,我忙着呢”之类的话。

    可是今天她却说:“韦德,你今天真太不听话了。为什么不待在皮特姑妈家里呢?”

    “母亲是不是快要死了?”

    “上帝,不,韦德!别说傻话,”媚利姑妈随后又温和地说,“米德大夫刚带给她一个可爱的小宝宝,是一个小妹妹,以后可以跟你一块儿玩,你如果听话,今天晚上就可以看见她。好,快出去玩吧,不要出声。”

    韦德悄悄溜进冷清清的餐室里,他那本来就不安全的小天地动摇了。这样一个大晴天,大人们的行动跟平日却全不一样,他这个满心烦恼的七岁小男孩,竟没有一个地方好去吗?他在餐间凹室的窗台上坐下,见阳光下放着一盆秋海棠,轻轻咬了一小口。不料那秋海棠竟那么辣,辣得他淌出眼泪,他忍不住哭了。母亲大概快要死了,他们大家没有一个人理会他,大家忙来忙去就因为有了个新的小宝宝——一个女娃娃。韦德对小宝宝向来不感兴趣,尤其是女娃娃。他最亲近的女娃娃是埃拉,可是到目前为止,小埃拉既不能引起他的好感,也不能引起他的尊敬。

    又过了好久,米德大夫和白瑞德伯伯从楼上下来,两人站在过道里低声谈了一会儿话。白瑞德伯伯等米德大夫走了,关上门,匆匆走进餐室,拿出酒瓶给自己倒了一大杯酒,这时他才看见韦德。韦德见到他身子想往后退缩。以为他也要说他是个调皮的孩子,要叫他回皮特姑妈家去。可是白瑞德伯伯不但没有说他,反而对他现出微笑。韦德从来没见他那样微笑过,也没见过他显得那样高兴,这使他受到鼓舞,于是他从窗台上跳下,跑到他身边。

    “你有个妹妹了,”白瑞德紧紧抱着他说,“我敢说,她是你见到过的顶顶美丽的小宝宝!咦,你怎么哭啦?”

    “母亲——”

    “你母亲正在那里好好地吃上一顿中饭,有鸡,有米饭、肉汤和咖啡。稍过一会儿,我们还要给她做点冰淇淋,你要是喜欢,也可以吃两盆。我还要让你看看你的小妹妹。”

    韦德紧张的心情一放松,身子反而发软,他想对自己的新妹妹说几句客气话,却一时无话可说。每个人都对这个女娃娃感兴趣,谁都不再关心他了,连媚利姑妈和白瑞德伯伯也是那样。

    “白瑞德伯伯,”他问,“大人们都更喜欢女孩子吗?”

    白瑞德放下酒杯,仔细地端详他那张小脸,立刻弄懂了他的心思。

    “不,我想不是,”他一本正经地答道,像是经过认真思考似的,“因为女孩子比男孩子麻烦,麻烦的孩子又要叫人多操心。”

    “嬷嬷刚才说男孩子麻烦。”

    “嗯,嬷嬷心里有事,她并不真是这个意思。”

    “白瑞德伯伯,你是不是喜欢要个小男孩呢?”韦德满怀希望地问道。

    “不,”白瑞德迅速地答道,看见他脸上失望的神色,接着说,“我已经有了一个男孩子,为什么还要呢?”

    “你已经有了?”韦德喊道,听到这消息吃惊得张着嘴巴,“他在哪里?”

    “就在这里。”白瑞德说着,把他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膝上,“有你这个儿子我就够了,孩子。”

    韦德知道有人要他,觉得安心了,心里一快活,差点儿哭出来,他的喉头抽动着,于是他把头靠在白瑞德的背心上。

    “你是我的孩子,对吗?”

    “一个孩子可不可以是两个男人的孩子呢?”韦德问道。他的内心交织着两种感情,一方面他想忠实于他从来不曾见过的亲生父亲,一方面他又热爱着这个能够体谅他的男人。

    “可以的,”白瑞德肯定地说,“就跟你又是你母亲的孩子,又是媚利姑妈的孩子一样。”

    韦德仔细想想他的话,听懂了他的意思,觉得高兴起来,羞怯地在白瑞德怀里扭动着身子。

    “你很了解小男孩,是吗,白瑞德伯伯?”

    白瑞德阴暗的脸上又现出往常那一道道粗糙的皱纹,嘴角向下拉了一下。

    “是的,”他沉痛地说,“我了解小男孩。”

    一时间,韦德又害怕起来,害怕中还带着突然产生的妒忌。白瑞德伯伯想的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男孩子。

    “你没有别的——”韦德还没说完,白瑞德忽然把他从膝上抱下来。

    “我要喝杯酒了,你也喝一杯,韦德,你的第一杯酒,为你的新妹妹祝愿。”

    “你没有别的——”韦德刚想再问,却看见白瑞德伸手去拿红葡萄酒瓶,想起自己也要参加大人们的仪式,心里一阵兴奋,把要问的话给忘了。

    “哦,我不能喝,白瑞德伯伯!我答应过媚利姑妈,要等到我大学毕业才开始喝酒,她说我要是不喝酒,她会送给我一只表。”

    “那我就送给你一根表链——就是我现在戴的一根,你要是喜欢,就送给你,”白瑞德说着,脸上重新闪出微笑,“媚利姑妈的话说得很对,不过她指的是烈性酒,不是葡萄酒。你一定要学会喝葡萄酒,像个上等人那样,儿子,现在正是最好的时候。”

    他说着拿了只玻璃水瓶,非常熟练地把葡萄酒冲淡成微红色,然后把酒杯递给韦德。正在这时,嬷嬷走进来,她换了一套礼拜天才穿的最好的黑衣服,围裙和头巾都是干干净净的,她扭着身子,摇摇摆摆地走来,裙子发出丝绸的窸窣声。只见她笑容满面,咧开嘴巴,掉了牙的牙床也露在外面,脸上烦恼的神色已经不见了。

    “孩子出生得庆祝一下啦,白瑞德先生。”她说。

    韦德刚把酒杯端到唇边,不由得停住了。他知道嬷嬷向来不喜欢他的继父,总是叫他“白瑞德船长”,对他的态度一直很冷淡,很庄重。今天在他跟前,居然兴冲冲的,还侧着身子走路,称呼他“白瑞德先生”,真有点颠三倒四了。

    “我看你不要喝葡萄酒,还是喝杯朗姆酒吧,”白瑞德说着,伸手到酒橱里拿出一只矮胖的酒瓶,“这小宝宝长得很美,是吗,嬷嬷?”

    “可不是嘛。”嬷嬷说着接过酒杯,咂了咂嘴唇。

    “你见过比她漂亮的宝宝吗?”

    “嗯,思嘉小姐出世时,跟她差不多漂亮,不过还比不上她。”

    “再来一杯,嬷嬷。嗯,嬷嬷,”他的声音很严厉,可是目光却在那里闪烁,“那窸窣的声音是什么?”

    “噢,没什么,白瑞德先生,那是我的红绸裙子。”嬷嬷咯咯笑着摆动身子,整个巨大的身躯都在晃荡。

    “你的红绸裙子!我不信。听起来就像一大堆干树叶在那里摩擦,你把外面的裙子撩起来给我看看。”

    “白瑞德先生,你这人真坏!哟,哟,上帝!”

    嬷嬷轻轻尖叫一声,退到一码开外的地方,把外面的裙子稍稍撩起几英寸,露出里面红塔夫绸衬裙的褶边。

    “这衣服你一直放到现在才穿哪。”白瑞德嘴里在咕哝,黑眼睛里却跳荡着欢快的光辉。

    “是的,先生,是放得太久了。”

    接着白瑞德又说了些什么,可是韦德一句也听不懂。

    “不再是套马鞍的骡子了吧?”

    “白瑞德先生,思嘉真坏,把这话也说给你听!你不会生我这个老黑奴的气吧?”

    “不会,我不会放在心上的。我只是想要知道罢了。再来一杯,嬷嬷,把这一瓶全喝光。韦德,把酒喝干!给我们敬一杯。”

    “为妹妹干杯。”韦德喊着,一口吞下去,不料在喉咙口呛住了,又是咳嗽又是打嗝,引得两个大人哈哈大笑,忙替他轻轻拍背。

    白瑞德自从女儿出世以后,他的行为使旁观的人很有些迷惑不解。他从前对问题的有些看法,是城里人和思嘉不愿接受的,现在居然被他自己推翻了。谁也不曾料到,做了爸爸那么公开老着脸皮沾沾自喜的不是别人,竟是他白瑞德!何况他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儿而不是个儿子,照说是应该感到难以有脸见人的。

    白瑞德对做父亲的新奇感久久不衰,这就使有些女人暗自羡慕不已。她们的丈夫,孩子还没受洗礼,就早不放在心上了。可是白瑞德若是在街上碰到熟人,准会硬把他们拉住,说上一套夸耀他女儿的话,甚至连一些虚假的客套话,比如:“当然啰,每个人对自己的孩子总是偏爱的,不过——”他也全免了。他认为他的女儿非常了不起,别人的小杂种跟她是没法比拟的,而且他不怕这话叫人家听了生气。有一天,新来的奶妈给孩子喂了点肥猪肉,竟引起孩子第一次腹绞痛,白瑞德见状,忙把米德大夫请来,还另请两位大夫来会诊。他自己好不容易忍住怒气没拿鞭子抽那奶妈一顿,只把她解雇罢了。可是后来陆续请来的奶妈,没有一个能做满一个礼拜以上的,因为谁也满足不了白瑞德规定的严格要求。这件事叫那些有经验的爸爸妈妈们知道后个个都笑痛肚皮。

    嬷嬷见一个个奶妈来了又去,心里老大不高兴,一来她对那些陌生的黑人有些妒忌,二来她不懂为什么不把小宝宝和韦德、埃拉一道都交给她带。其实嬷嬷年纪已经老了,她害了风湿痛,路也走不快。白瑞德不便跟她直说,推说照他这样的地位,自然不能只雇一个奶妈。他打算另雇两个来做嬷嬷的下手,干些杂活。嬷嬷觉得这办法不错,多两个用人,对白瑞德对她都更有好处。可是她又坚决地对白瑞德说,她不要新解放的黑鬼到她的育儿室里来。因此白瑞德就派人到塔拉把普里西叫来。他知道她的短处,不过她毕竟是家里的黑奴。另外,彼得大叔叫来他的一个名叫卢的侄孙女,卢本来是皮特姑妈在伯尔的表亲家的一个黑奴。

    思嘉在能起床走动以前,看出白瑞德的全部心思都放在这婴儿身上。她见他当着客人的面,把孩子当个宝似的捧着,觉得又不好意思,又有点不安。男人家爱自己的孩子固然是桩好事,可是如此在客人面前炫耀,就有失男子的气度了。他应该像别的男人那样不要插手孩子的事和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

    “你是在给自己出洋相,”她懊恼地说,“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不明白吗?嗯,你是不明白。因为她是第一个完完全全属于我的孩子。”

    “她也是属于我的。”

    “不,你另外还有两个孩子。她是属于我的。”

    “真是活见鬼!”思嘉说,“孩子是我生的,不是吗?再说,亲爱的,我也是属于你的呢!”

    白瑞德从孩子的黑脑袋上望着她,古怪地朝她笑了笑。

    “是真的吗,亲爱的?”

    媚兰这时刚好走进来,要不两口子说不定马上会爆发一场激烈的口角。近来不知怎么,他们一碰就会争吵起来。思嘉这时只好强忍怒火,看着媚兰把孩子抱过去。这孩子的名字,本来一致商定叫尤金妮亚·维多利亚[116],可是媚兰一来,无意中说出一个名字,竟把这个名字给取代了,就好像当初“皮特帕特”这名字,取代了她的原名萨拉·简一样。

    当时白瑞德正弯腰看着孩子,嘴里说了一句:“这孩子的眼睛,长大后一定是像豌豆般碧绿的。”

    “才不是呢,”媚兰愤慨地说,她一时忘了思嘉的眼睛正是那种颜色,“这孩子的眼睛,长大了一定是蓝色的,跟奥哈拉先生眼睛的颜色一样,蓝得像——蓝得像美丽的蓝旗。”

    “邦尼·布卢·白瑞德[117]。”白瑞德一面笑着,一面从她手里接过孩子,仔仔细细地瞧她那双小眼睛。从此这婴儿的名字便叫作邦尼,到后来连她的父母亲都忘了当初曾用两个女皇的名字为她命名过。

    第五十一节

    思嘉等到终于能够重新外出的时候,叫卢把她的束腰尽量收紧,随后她用皮尺量了一下自己的腰围。二十英寸!她不由得大声叹了一口气。这就是生孩子的好处!如今她的腰身,简直跟皮特姑妈和嬷嬷的一般粗了。

    “再收紧点,卢,试试能不能收到十八英寸半,要不我就没有一件衣服能穿得上了。”

    “会把带子崩断的,”卢说,“你的腰身是稍粗了,思嘉小姐,现在是没法可想了。”

    “办法总会有的,”思嘉一面想,一面狠命扯开衣服的接缝处,使衣服稍微放宽一点,“我只要再不生孩子就是了。”

    当然,邦尼长得很漂亮,给她增光不少,白瑞德又很宠爱她,不过反正她再不要生孩子了。至于怎么才能不生孩子,她却也心中无数。因为她不能用对付弗兰克的办法对付白瑞德。白瑞德并不怕她。看白瑞德对邦尼那痴心的样子,尽管他曾经说过,倘若她生个男孩子,他是要把他溺死的,可是到了明年,他又想要个儿子了,那倒也说不定。好吧,儿子也好,女儿也好,总之她不再生了。一个女人生了三个孩子,总是足够了。

    等卢把扯开的接缝重新缝好熨平,替思嘉把衣服穿上扣好扣子,叫人准备好马车,思嘉乘上车,直奔木材场而去。她一路上精神焕发,把自己的粗腰身也给忘了,因为她此去木场,为的是和艾希礼核对账目,如果运气好,也许能和他单独在一起。邦尼出世前很久以来,她一直没见到过艾希礼,因为她不想叫他看见她明显地怀着孩子。可是她心里却一直希望能像以前那样跟他天天相见,即使旁边总有人在场。她在家里足不出户的那些日子,也很挂念她的木材生意,想到这生意对她的重要性。当然,她现在并不是非要工作不可,她尽可把锯木厂卖了,钱可拿来为韦德和埃拉投资之用。不过这样一来,除非在众目睽睽的正式的社交场合,她就休想跟艾希礼见面了。对她来说,能够跟艾希礼在一起工作,是她最大的愉快。

    到了木场,她看见一垛垛木材堆得老高,许多顾客站在那里和休·埃尔辛谈话,心里觉得很高兴。又见有六队骡子和大车,黑人车夫正在忙着装木料。“六队骡子,”思嘉心里好不得意,“这全是我一手创办起来的!”

    艾希礼走到小办事间门口,重又见到她的来到,眼里闪出喜悦的光辉。他搀她下车,扶她进办事间,就像是在侍候一位女皇。

    可是等她把艾希礼的账簿跟约翰尼·加勒格尔的对比之后,她快乐的表情顿时黯然失色。艾希礼勉强做到收支相抵,约翰尼却有相当多的盈利。她眼看着两本账册,尽量忍着没说什么,可是艾希礼看懂了她的脸色。

    “思嘉,我很抱歉。别的我不想多说,只想请你答应我不再使用犯人而雇自由黑人干活。我相信那样会更好些。”

    “黑人!怎么啦!他们的工资会把我们给毁了的,犯人便宜得多。既然约翰尼雇用犯人能赚那么多钱——”

    艾希礼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看着她所看不见的地方,刚才他那喜悦的光辉消失了。

    “我不能像约翰尼那样使用犯人,要我驱使他们干活,我办不到。”

    “我的上帝,约翰尼真有本事。艾希礼,你的心肠实在太软,你应该要他们多干活。约翰尼告诉我,那些懒鬼不论什么时候不想干活,只要跟你说声有病,你就会给他放假一天。上帝呀,艾希礼!你那样可没法赚钱。只要不是断腿的,给他们抽上几鞭子他们的病都会好的。”

    “思嘉!思嘉!别说啦,我实在听不下去啦,”艾希礼嚷道,他的目光又转向她的脸上,他那恶狠狠的态度吓得她顿时不说话了,“你难道不知道他们也是人——有的害病,有的挨饿,那么可怜——哦,亲爱的,你向来都那么和善,现在被他教得这样残忍,我实在忍受不了——”

    “你说谁把我教坏了?”

    “我虽然没有权利说这话,可是我还是不得不说。你的——白瑞德。不论什么东西,只要被他一接触,就要受他的毒害。现在他已娶了你,你虽脾气急躁,可是你亲切、大方、和善,他接触你以后,使你的心肠变硬了,人也变得残忍了。”

    “哦。”思嘉喘了一口气,见艾希礼依然如此关心她,依然认为她很和善,不觉又愧疚,又欣喜。感谢上帝,他把她那钻钱眼的做法,归咎于白瑞德。其实这全是她自己的错,跟白瑞德毫无关系。不过对白瑞德来说,再加上一个污点也算不了什么。

    “假如换一个人,我也不至于如此担心——可是偏偏是白瑞德!我已经看到他对你所做的一切。他在你不知不觉之中,把你的思想引入他自己走上的歧途。哦,是的,我知道我不应该说这些——他救过我的性命,对此我非常感激。可是我祈求上帝替你换一个人,任何人都行,唯独不要是他!我知道我没有权利跟你说这些——”

    “哦,艾希礼,你有这种权利——只有你才有。”

    “我要说我看到你那优美的品质被他搞粗俗了,看到你的美貌和妩媚交托给这样一个人,我实在无法忍受——我一想起他抚摸着你,我——”

    “他就要来亲吻我了,”思嘉欣喜若狂地想道,“这总不是我的错吧。”她摇晃着凑上前去,可是他却忽然往后一缩,像是发觉他话说过了头,说了他本不想说的话似的。

    “我万分抱歉,思嘉。我——我像是在暗示你丈夫不是一个上等人,可是我这样说恰恰证明了我自己不够高尚了。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在一个妻子面前批评她的丈夫。我没有什么可以辩解的,除了——除了——”他的声音颤抖着,脸也扭歪着。她屏住呼吸等他说下去。

    “我没有什么可以辩解的。”

    在回家的路上,思嘉坐在马车里思绪驰骋。他没有别的辩解,除了——除了他爱她。他一想到她躺在白瑞德的怀里便会对白瑞德气愤填膺,这一点她可不曾料到。不过她还是能够理解的。她假如不知道艾希礼和媚兰之间的关系,只是如同兄妹之间的关系,那么她自己的生活也会出现很大的痛苦。白瑞德的拥抱使她变得粗俗,变得残忍!那好,既然艾希礼那样想,她今后就不让他拥抱她。她想起如果他们两人,尽管各自跟别人结婚,在肉体上却依然能做到彼此忠贞不渝,那该多浪漫,多甜蜜。这念头使她感到非常快活,而且它还有现实的一面。她既不让白瑞德拥抱,以后也就不会再有孩子了。

    等她回到家里,把马车打发掉,刚才艾希礼的话所引起的喜悦便开始消退了,因为她必须面对怎样向白瑞德提出两人分床睡觉以及这一措施所包含的意义这个问题。这显然是个难题。再说,她又怎样告诉艾希礼,她已经按照他的意愿不再和白瑞德同床共枕了呢?假如不让他知道,那么她的牺牲是毫无意义的了。羞怯与娇柔真是个沉重的包袱!她跟艾希礼说话,若是能像跟白瑞德说话那样爽快该多好!好吧,没什么大不了。她总有办法暗示给艾希礼知道的。

    她上楼打开育儿室的房门,见白瑞德正坐在邦尼的小床旁边,埃拉坐在他膝上,韦德在把他口袋里的东西一样样拿给他看。白瑞德喜欢孩子,把孩子看得那么重,真是谢天谢地。有些做后父的,对前夫所生的孩子是怎么也看不惯的。

    “我想跟你说句话。”她说着从他们身旁走过进了卧室。既然她已决心不要再生孩子,艾希礼的爱又给了她力量,何不趁热打铁,先把这事解决了呢?

    “白瑞德,”她等他进了房间,刚把门带上,她突然说道,“我已经决定再也不生孩子了。”

    倘若她这话是他不曾料到的,使他感到吃惊的话,那么在外表上他并没有流露出来。他懒懒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把椅背往后仰着。

    “亲爱的,邦尼还没有出世之前,我不是跟你说过,你生一个孩子也好,二十个孩子也好,对我都是无关紧要的吗?”

    瞧他多恶劣,就这样把问题推得一干二净,好像生不生孩子,他并不在乎,孩子到底怎么来的,跟他毫无关系似的。

    “我觉得有三个孩子足够了。我不打算一年生一个孩子。”

    “三个可以说是个差强人意的数目。”

    “你知道得很清楚——”她开始说道,两颊窘得通红,“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我知道。不过你知道不知道,如果你不让我享受结婚的权利,我是会跟你离婚的?”

    “你这人真低级,居然会这样想,”她见事情不像她想象的那样顺利进行,不由得懊恼起来,“你若是有点骑士风度,你就该——就该像——喏,你瞧艾希礼·威尔克斯。媚兰不能生孩子,他——”

    “艾希礼果然是个上等人,”白瑞德说着眼睛古怪地发出闪光,“请你接着往下说吧。”

    思嘉一下子给闷住了,因为她的话已经说完,没有什么可以接着说的了。现在她才看出来,像这样一个重大的问题,要想轻易解决未免太天真了,何况跟白瑞德这样一个自私的下流坯打交道。

    “今天下午你到木材场的办事间去过了,是吗?”

    “那跟这事有什么关系?”

    “你是喜欢狗的,对吗,思嘉?你喜欢狗在狗窝里,还是在马槽里呢?”[118]

    思嘉的愤怒和失望正在心头涌起,竟没听懂这个比方的意思。他轻轻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拿手托起她的下巴,把她的脸对着自己。

    “你真是个孩子!你已经有过三个男人,怎么对男人的天性还是一无所知呢?你好像以为男人都跟过了更年期的老太太那样没有情欲似的。”

    他闹着玩似的在她下巴上拧了一记,这才把手放下。他扬起一道黑眉,冷淡地仔细端详着她。

    “思嘉,你听着。只要你和你的床还对我有魅力的话,那么你用脸色也好,用恳求也好,都休想我会做出让步。我这个人不论做什么事,从来不懂羞耻。我跟你做了一笔交易,我是遵守契约的,你却想要毁约。坚守你那贞洁的卧床吧,亲爱的。”

    “你的意思是不是告诉我。”思嘉愤愤地嚷道,“你不在乎——”

    “你对我厌倦了,是吗?好吧,通常总是男人比较容易厌倦的。保持你的圣洁吧,思嘉。反正无所谓,苦不着我,”他耸耸肩咧开嘴笑了笑,“幸亏世界上床铺多的是——床铺上又多的是女人。”

    “你是说你真的这样——”

    “你真天真,我的亲爱的!不过,当然是真的。在此之前,我老早就没有不走正道,这倒是个奇迹。我从来不把贞操看成是美德。”

    “我要每天晚上把门锁上!”

    “何苦费神呢?如果我想要你,什么锁也阻挡不住我的。”

    他转过身去,好像谈话已经结束,径自走出房间。思嘉听见他走进育儿室,又听见孩子们欢迎他的声音。她突然坐下来。她的主张已经实现了,这是她希望的,也是艾希礼希望的。可是她并不觉得快活。她的虚荣心一碰就痛。她感到屈辱。没想到白瑞德竟会这样不在乎,并不怎么想要她,竟把她跟别的床上别的女人相提并论。

    她希望能找出个巧妙的办法,叫艾希礼知道她和白瑞德之间已经不再有真正的夫妻关系。可是她知道这是办不到的。现在似乎事情已被她弄得一团糟,她或多或少地后悔不该跟白瑞德提出这事。她怀念着跟白瑞德躺在床上时看着他雪茄的余烬在黑暗中闪亮,听着他有趣的长谈的情景。她同样怀念着每当她做着在冷雾中奔跑的噩梦吓醒过来后发觉自己躺在他怀里时多舒服的感觉。

    猛然间她觉得很不快活,把头枕在椅子的扶手上,放声大哭。

    第五十二节

    邦尼刚过周岁。这天下午,外面下着雨。韦德在起坐间里闷闷不乐地走来走去,有时走到窗前把鼻子贴在淋湿的窗玻璃上看着窗外。他今年已八岁,个头小,身材细瘦,性格文静得近乎胆怯,别人不跟他说话他从不开口。此时他没什么好玩,显得有些无聊和厌烦。因为埃拉正在角落里玩她的洋囡囡,思嘉坐在写字桌旁忙着记一长串数字的账目,同时嘴里在喃喃地念着,白瑞德伏在地板上,一手拎着表链在邦尼眼前晃荡着逗她不让她抓住他的表。

    韦德拣出几本书,一不小心,啪地全掉在地上。他深深叹了口气。思嘉烦躁地转过身来。

    “上帝,韦德!你到外面玩去。”

    “我没法去,外面在下雨。”

    “真的吗?我倒没注意。那么,找点事情做做吧,你在这儿干扰我,弄得我头也昏了。你去叫波克把车套上,马上送你去跟小博玩吧。”

    “他不在家,”韦德叹了口气说,“拉乌尔·皮卡德今天做生日,他上他家去了。”

    拉乌尔是梅贝尔和勒内·皮卡德的小儿子——一个讨厌的小崽子,思嘉认为,活像一只类人猿。

    “那么,你爱找谁就到谁家去吧。去跟波克说一声。”

    “今天没人在家,”韦德说,“全都参加拉乌尔的生日宴会去了。”

    韦德的语气中隐隐含着“全都去了——除我以外”的意思,只是没说出口,可是思嘉只顾算账,没有留神他的心思。

    白瑞德从地板上坐起身来说:“那么你为什么不去参加呢,儿子?”

    韦德侧着身子朝他挪近一些,一只脚在地板上拖着,怏怏不乐地答道:“他们没有邀请我。”

    白瑞德把他的表塞进邦尼那老是会弄坏东西的小手,轻巧地站起身来。

    “把那些该死的数字放下,思嘉。他家为什么不请韦德参加宴会?”

    “看在上帝面上,白瑞德!你这会儿不要来打扰我好不好?艾希礼把账都弄得一团糟啦——噢,那个宴会吗?嗯,他家不请韦德没什么大不了,就算他家请了,我也不让他去。你别忘了拉乌尔是梅里韦瑟太太的外孙,而梅里韦瑟太太在她那神圣的客厅里邀请自由小黑鬼跟邀请我们的孩子是不分彼此的。”

    白瑞德以沉思的神色注视着韦德的脸色,看到孩子显得畏缩不前的样子。

    “过来,儿子,”他把韦德拉到身边,“你是不是想去参加他家的宴会?”

    “不。”韦德勇敢地说,可是双眼却低垂着。

    “哦。告诉我,韦德,如果是乔·怀廷家或者弗兰克·邦内尔家,或者——嗯,别的小伙伴家举行宴会,你会去吗?”

    “不,我是不大会有人请的。”

    “韦德,你说谎!”思嘉转过身来嚷道,“上个礼拜人家举行孩子的生日宴会,你就去过三家——巴特家、吉勒特家和亨登家。”

    “真是一伙套上马鞍的骡子,”白瑞德细声细气慢吞吞地说,“你在那些宴会上玩得快活吗?你说吧。”

    “不快活。”

    “为什么?”

    “我——我不晓得。嬷嬷——嬷嬷说他们都是没出息的白人。”

    “我现在就去剥嬷嬷的皮!”思嘉跳起身来嚷道,“至于你,韦德,你就这样说妈妈的朋友——”

    “孩子说的是真话,嬷嬷说的也是真话,”白瑞德说,“可是你这个人,即使面对面碰到真理,你也绝不会认识真理……不要懊恼,儿子。你如果不想去参加宴会,尽可以不去。喏,”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你叫波克把马车套好带你上商场去,去买些糖果——买好多好多,够你吃到肚子疼。”

    韦德高高兴兴地把钱塞进口袋里,又不放心地看着妈妈,希望获得她的首肯。可是她却正皱着眉头瞅着白瑞德。白瑞德正把邦尼从地板上抱起来,把她的小脸贴着自己的脸,轻轻地摇着她。她看不出他脸上的神色,可是他的眼睛里近乎含有恐惧——恐惧以及自责。

    韦德见他后父这样大度,心里受到鼓舞,怯生生地朝他走过去。

    “白瑞德伯伯,我可以问你一桩事吗?”

    “当然可以,”白瑞德把邦尼的脑袋托得更紧些,他的目光显得又焦虑,又茫然,“什么事,韦德?”

    “白瑞德伯伯,你——你打过仗吗?”

    白瑞德目光顿时警觉起来,敏锐地看着他,说话的语气却很随便。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儿子?”

    “嗯,乔·怀廷说你没有打过仗,弗兰克·邦内尔也这样说。”

    “啊,”白瑞德说,“那你是怎么跟他们说的?”

    “我——我说——我跟他们说我不知道,可是我不买他们的账,我打他们。白瑞德伯伯,你到底打过仗吗?”

    “打过的,”白瑞德的声音突然强硬起来,“我在军队里待过八个月。我从洛夫乔伊一路打到田纳西州的弗兰克林。约翰斯顿将军投降时,我就是他的部下。”

    韦德骄傲地扭着身子,思嘉却哈哈大笑。

    “我还以为你对自己这段参战的历史会感到害臊呢,”她说,“你不是叫我不要跟人家提起它吗?”

    “嘘!”他示意她别说,“你觉得满意吗,韦德?”

    “哦,是的。我知道你是打过仗的。我知道你不像他们说的那样胆小。可是——你为什么不跟那些孩子的父亲在一起呢?”

    “因为那些孩子的父亲全是些傻瓜,只好让他们当步兵。我是西点军校出身,所以我参加的是炮兵部队,是正规炮兵,韦德,不是自卫队。要很有见识的人,才能参加炮兵,韦德。”

    “那还用说,”韦德脸上发亮,“你受过伤吗,白瑞德伯伯?”

    白瑞德犹豫了。

    “把你患过痢疾的事说给他听吧。”思嘉揶揄地说。

    白瑞德小心地把邦尼放在地板上,从裤带里拉出他的衬衣和汗衫。

    “过来,韦德,让我把受伤的地方指给你看。”

    韦德兴奋地走过来,仔细地看着白瑞德指点的地方。只见一道长长的刀疤从他棕色的胸口一直延伸到他肌肉发达的腹部。那是他在加利福尼亚金矿区一次斗殴受伤留下的纪念,韦德自然不会知道。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里非常快活。

    “我以为你一定跟我父亲一样勇敢,白瑞德伯伯。”

    “差是差不多,不过还比不上他那样勇敢。”白瑞德说着,把衬衫塞进裤带里,“快去把你那一块钱花掉,以后要是有哪个孩子说我没有打过仗,你就狠狠揍他。”

    韦德欢蹦乱跳地喊波克去了,白瑞德重又把邦尼抱起来。

    “我说,我的勇敢的大兵,你为什么跟他说那么多假话?”

    “一个孩子应该为他的父亲——或者后父感到骄傲。我不能让他在别的小畜生面前抬不起头来。儿童也有残酷的世态炎凉的鬼心眼儿。”

    “哦,胡说八道!”

    “我从来不曾想到这桩事对韦德意味着什么,”白瑞德慢慢地说道,“我从来不曾想到他心里多么难受。我不能让邦尼将来也这样子。”

    “什么样子?”

    “你以为我会让邦尼为她的父亲感到羞耻吗?让她到了八九岁还没人邀请她去参加宴会吗?你以为我会让她像韦德那样,为了你的和我的过错而感到屈辱吗?”

    “哦,孩子们的宴会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女孩子们初次在社交场合露面,是以孩子们的聚会为基础的。你以为我会让我的女儿长大以后,被摒弃在亚特兰大城所有的体面场合之外吗?我不会因为她在这里,或是在查尔斯顿、萨凡纳和新奥尔良没有人家愿意接待她,把她送到北方去念书,去游览。我也不会眼看着她因为南方正派的家庭嫌她妈妈是个傻瓜,爸爸是个无赖而不肯娶她,不得不让她跟北佬或者外国人结婚。”

    韦德这时已经回到房门口,听见他们的谈话,觉得很有趣,但又迷惑不解。

    “邦尼可以跟小博结婚的,白瑞德伯伯。”

    白瑞德脸上怒气顿消,他朝韦德转过身来,对他的话显出认真思考的样子。他在跟孩子谈论事情时,他的话向来都是显得这样严肃的。

    “你说得很对,韦德。邦尼可以跟小博结婚,那么你将来跟谁结婚呢?”

    “哦,我将来不打算结婚,”韦德自信地说,他爱用一种成年人相互谈论的风度说话,除了媚利姑妈之外,只有她从不责备他而且总是鼓励他,因此他很乐意把真心话说给她听,“我要上哈佛大学,将来当一名律师,像我父亲一样,我也要像他那样当一名勇敢的士兵。”

    “我希望媚利能少说几句就好了,”思嘉嚷道,“韦德,你将来不上哈佛大学,那是所北佬的学校,我不会让你进北佬的学校。你将来上佐治亚州立大学,等你毕业以后,就帮我管店铺。至于说你父亲是个勇敢的士兵——”

    “嘘,”白瑞德打断了她的话,他注意到韦德刚才说起他父亲时眼中闪出光彩,“等你长大了,你要做一个跟你父亲一样勇敢的人,韦德。你要学得跟他一模一样,因为他是个英雄,你不要让任何人说他不是。他跟你妈妈结了婚,不是吗?那就足以证明他是个英雄了。我会让你进哈佛大学,将来做一名律师的。好吧,快去叫波克带你上街去吧。”

    “我谢谢你,让我来管教我自己的孩子吧。”当韦德言听计从地快步一出房门,思嘉就叫嚷起来。

    “你是个糟透了的管教婆。你糟蹋了埃拉和韦德一切可教育的机会,我现在不允许把你那一套教育邦尼了。我要把邦尼教育成为一个小公主,让世界上人人都想要她。我要让世界上的人无不喜爱她。她要上哪儿去就可以上哪儿去。哦,上帝,你以为我肯让她长大后跟常到我们家来的那一类社会渣滓来往吗?”

    “对你来说,他们可是挺不错的——”

    “他们那种该死的样子,对你来说是再好不过的,我亲爱的。可是对邦尼却不是这样。现在跟你在一起消磨光阴的这帮人,他们有些是唯利是图的爱尔兰人,有些是北佬,有些是没出息的白人,有些是暴发的拎包投机家,你以为我会让邦尼将来跟这样的人结婚吗——我的邦尼可是有着白瑞德家族跟罗彼拉德家族的血统的——”

    “还有奥哈拉家族——”

    “奥哈拉家族在爱尔兰,也许曾显赫一时,可是你的父亲却仅仅是一个精明而唯利是图的爱尔兰人罢了。你也好不了多少——不过,也都怪我不好。我就像只从地狱里飞出来的蝙蝠,死活不管地到处瞎闯,对我来说,因为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可是邦尼对我来说是顶顶要紧的。上帝,我不该做那么多蠢事!邦尼在查尔斯顿这地方是不会受到欢迎的,不管我母亲或者你的尤拉莉姨妈和波林姨妈有多大影响——而且她显然在这里不会受到人家欢迎,除非我们赶快设法加以补救——”

    “哦,白瑞德,你这人真可笑,把问题看得这样严重。凭我们手中的钱——”

    “我们的钱一文也不值!拿我们所有的金钱也别想买到我想要给她的东西。我宁可她被邀请到皮卡德和埃尔辛太太家的破屋子里去啃干面包,也不愿她成为一个共和党人就职舞会上受众人倾慕的美人儿,思嘉,你真是个蠢货。你在几年之前就应该想到为自己的儿女保留一个社会地位——可是你并没有这样做。你甚至连保持自己的既有地位也没操过心。而现在再希望你改变作风为时已晚,没有希望了。你太热衷于挣钱,而且太喜爱盛气凌人。”

    “我看你真是没事找事。”思嘉冷淡地说,一面把账页翻得唰唰响,表示她认为对这事的争论已到此结束。

    “现在就只有威尔克斯太太一个人在帮助我们,可是你还要拼命疏远她,侮辱她。哦,请你再不要对我说她贫穷,说她穿着褴褛了。亚特兰大城里一切最有价值的事,都是以她为灵魂,以她为核心的。感谢上帝,她现在就要帮我做些事了。”

    “你有什么事需要她帮忙呢?”

    “什么事?我要力求去结交城里老自卫队家中的每一位女中英豪,特别是梅里韦瑟太太、埃尔辛太太、怀廷太太和米德太太那几位。哪怕要我必须在对我怀恨在心的每一只胖老猫面前匍匐前进,我也照办。我要甘心忍受她们对我的冷遇,我要向她们表态痛改前非。我要出资捐助她们那见鬼的慈善事业,我还要到她们那见鬼的教堂里去做礼拜。我不仅要承认,而且要吹嘘我是怎么样为南方邦联效劳尽力的。实在万不得已,我会去参加那该死的三K党——不过仁慈的上帝大概不至于对我的赎罪要给予那么沉重的惩罚吧。同时我要毫不犹豫地提醒那些傻瓜,我曾经救过他们的性命,他们是欠了我一笔债的。至于你,太太,请你不要拆我的墙脚,对于我想讨好的人,千万不要不让他们赎回抵押品,或者把腐烂变质的木材卖给他们,或者再以别的什么方式侮辱他们。布洛克州长从此不许再进我家的门,你听见没有?那些跟你往来、衣冠楚楚的蟊贼也一样。你若是不听我的劝告,把他们请来,那只会叫你自己难堪,因为他们来这家里是见不到我这男主人的。他们什么时候进这屋子,我就什么时候到贝尔·沃特林的酒吧间里去消磨时光。如果有人爱听,我便告诉他我是不愿意跟那些人同在一间屋子里鬼混才跑出来的。”

    思嘉被这番话刺得好伤心,她唐突地笑了一声说:“那么说我们的赌棍和投机家打算改邪归正啰!那好,我看你改邪归正的第一步,最好把贝尔·沃特林那个窝给卖掉。”

    这是思嘉虚晃一枪。因为她并不能肯定那屋子到底是否属于白瑞德的。可是白瑞德忽然纵声大笑,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

    “多谢你的启发。”

    白瑞德如果想要走上一条正道的话,那么他所选择的恰恰是最最不利的时机。因为此时拎包投机家统治的腐败已经达到顶点,共和党人和无赖汉的名字简直臭不可闻。然而自从投降以来,白瑞德的名字,一直是跟北佬、共和党人和无赖汉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

    在1866年,亚特兰大人对当时严厉的军事统治满腔愤恨而又无可奈何,以为那是坏到不能再坏的地步了。如今在布洛克的统治下,他们才领会到什么才是真正最坏的情况。由于黑人参加了投票,共和党人和他们的同伙得以牢固地建立起他们的统治地位。他们为所欲为,对那些已处于无权地位而仍在对抗的少数派,则丝毫不予理会。

    在黑人中间流传着一种说法,说在《圣经》中只提到过两种政治派别,一种是收税官,另一种是罪人。黑人们都不愿参加一个全部由罪人组成的政党,便急忙参加共和党。他们的新主子一次又一次地叫他们投票,把穷苦白人跟无赖汉选举到重要的职位上,其中甚至包括一些黑人。这些黑人坐在议会里,成天吃花生打发时间,穿不惯鞋子,不住把脚在新鞋子里伸进又伸出。他们都刚刚离开棉花地或甘蔗丛,简直没人会读书写字的。可是他们有权投票,决定该征多少税,该发行多少公债,以及该给他们自己和他们的北佬朋友多么巨大的开支金额。而这些都是经他们的手通过的。沉重的赋税使得举州震撼,使纳税人愤愤不已,因为大家知道,相当部分以公众名义征收的税金,结果都从各种渠道流入私人的腰包。

    州议会被新企业的筹办人、投机家、承包商以及形形色色的企图从政府的无节制的铺张浪费开支中谋利的人团团包围,其中不少人发了不义之财。他们轻而易举地从政府那里骗钱去建造那永远不可能建成的铁路线,去购买那永远不会买来的机车与车厢,去建筑那永远停留在筹办人脑子里的建筑物。

    公债的发行额高达数百万元,大部分是非法和欺骗性的,然而却照样发行。州财政局长是个共和党人,可是为人正直,对这种非法发行的做法提出抗议,并且拒绝签署。然而他和另外一些力图制止这一弊端的人,对当时一股盛行慷公家之慨的腐败潮流也束手无策。

    州属铁路线本来是州政府的一项资产,如今却成了债务,而且负债突破百万大关。它已经算不上是一条铁路,而成了一个巨大的无底食槽,由着一群猪猡在其中翻来滚去,在其中狼吞虎咽。铁路线上工作人员多达需要人数的三倍,对他们的委派,往往出于政治上的理由,而不考虑他们的实际工作能力。乘客中间,共和党人是凭通行证免费乘车的,黑人则一车厢一车厢高高兴兴地免费乘车到州内各地为同一次选举重复投票,等于给他们一次旅游观光的机会。州属铁路的经营不善特别触怒了纳税人,因为铁路收益是公费学校资金的来源。铁路背上了债务,没有收益可言,公费学校办不起来。这就意味着这一代儿童要在愚昧无知中成长起来,这样的一代人将播下文盲的种子,并不知要绵延多少年之久。

    纳税人对铺张浪费、经营不善和贪污受贿固然愤愤不已,可是他们最最深恶痛绝的却是州长在北方把他们说得一无是处。在佐治亚州激起反对腐败的怒吼声中,州长却急忙赶到北方,陈说白人对待黑人的种种暴行,说什么佐治亚人在策划发动另一次叛乱,需要进行严厉的军事管制。其实佐治亚人并不想找黑人的麻烦,相反他们总是竭力避免发生事端。谁也不想再打仗,谁也不需要刺刀下的统治。佐治亚州需要的只是不要受折腾,让它可以休养生息。可是在州长的“造谣工厂”大肆活动之下,北方见到的只是一个叛逆的州,需要以铁腕对待,于是铁腕便压在佐治亚州人的头上。

    这批掌握佐治亚州人命脉的人以纵情狂欢为荣。除了恣意掠夺之外,最叫人寒心的是那些身居高位的人,竟以一种冷酷的玩世不恭态度,干着明目张胆的盗窃勾当。对这种行为的抗议或抵制全都无济于事,因为州政府是由联邦军队加以扶植与支撑的。

    亚特兰大人诅咒布洛克,诅咒他手下的无赖汉和共和党人,也诅咒所有跟他们有瓜葛的人。白瑞德正是其中之一。人们众口一词,都说他一直跟他们相勾结,参与了他们的一切图谋。可是白瑞德本人,不久以前还在随波逐流,现在忽然掉转身来,奋勇地逆流而上了。

    白瑞德为自己恢复名誉的行动计划进行得很慢,他不动声色,不给人造成一种印象,仿佛豹子在一夜之间改变了身上的斑点[119],因此也就没有引起亚特兰大人的疑心。他回避那些不可靠的亲密朋友,也不再跟北佬军官、无赖汉和共和党人来往。他出席民主党人的聚会,选举时特意让人家看到,他投的是民主党人的票。他不再参与巨额输赢的赌博,对饮酒也能有所节制。偶尔上贝尔·沃特林那里去,他也像其他多数较正经的城里人一样,在夜晚悄悄地溜进去,不像以前那样,有好多个大白天的下午跑到她那里去,把马拴在大门口,仿佛在做广告表明他人在里面似的。

    有一回,圣公会礼拜堂的礼拜已经快要结束,教友们刚要离开座位,白瑞德搀着韦德的手却蹑手蹑脚地走进来,使教友们大为吃惊。因为大家认为韦德这孩子应是属于天主教的。至少思嘉是天主教徒,或者大家以为她是个天主教徒。可是事实上,她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跨进教堂,宗教和埃伦的许多别的教诲一样,早已被她撇到一边了。人人都认为她不该忽视对韦德的宗教教育,而对白瑞德企图弥补这一不足,大家都有好感,尽管他没有把孩子带进天主教堂,而只是把他带到圣公会的礼拜堂里来。

    白瑞德如果愿意,也能做到嘴巴不那么刻薄,眼睛不闪动着嘲讽的光辉,那时他的态度就比较庄重,对人也有一定的吸引力。虽然他多年不曾如此,但现在却变得庄重起来,变得有吸引力,连身上穿的背心,色调也比较朴实了。白瑞德对他曾经救过他们性命的那些人,要想赢得他们的友谊并不是一桩难事。如果白瑞德不是一直显得把他们的赞赏看得无足轻重的话,他们早就会表达他们的赞赏了。现在休·埃尔辛、勒内、西蒙斯家的几个孩子,安迪·邦内尔和其他一些人当他们说起他们都受过他的恩惠向他表示感激时,他们发现他显得很愉快,不爱出头露面,还有点困窘不安的样子。

    “那算不了什么,”他总是声言说,“你们如果处在我的地位,也会那样做的。”

    他为修缮圣公会礼拜堂,资助了一大笔捐款,同时也给“阵亡将士墓地美化协会”捐了一笔钱,数字很大,但不过分,他特意把捐款交到埃尔辛太太手里,还局促不安地恳求她千万不要声张。因为他知道这样一来,这位太太必定会出去大肆宣扬。埃尔辛太太不愿拿他的钱,因为那是投机家的钱,可是协会里却急需钱用。

    “我不明白,为什么,连你这些人都来捐款。”她尖刻地说。

    白瑞德以恰当的审慎态度告诉她,他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纪念他以前的战友,他们都比他勇敢,却不幸地安眠在这无名的墓地里。埃尔辛太太拉下她那高贵的下巴,颇有点不以为然的样子。多利·梅里韦瑟曾经告诉过她说思嘉提起过白瑞德参过军的事,她当然不相信。没有人相信这是真的。

    “你参加过军队?是在哪一连?哪一团?”

    白瑞德说出了番号。

    “哦,炮兵!我认识的人不是骑兵,就是步兵。那么说,原来——”她突然停住了,感到有些不安,满以为他眼中定会现出恶意的闪光。谁知他只是低着头,拨弄着手里的表链。

    “我本想参加步兵,”他并不理会她的暗讽,“可是他们见我进过西点军校——虽然因为我幼稚胡闹的缘故,埃尔辛太太,我并没有能毕业——他们把我编入了炮兵,是正规炮兵,不是民团。他们在那最后的战役里,部队多么需要具有专业知识的人。你知道他们的伤亡十分惨重,好多炮兵阵亡了。我在炮兵部队里很寂寞,连一个熟人也没有。我在整个服役期间,没有见到过一个亚特兰大人。”

    “噢!”埃尔辛太太有些不知所措了。如果他真的在部队里待过,那么是她自己错了。她曾经说过不少挖苦他怯懦的话,回想起来,不免感到愧疚。“噢!那么你为什么不把你参军的事早点说给人家听呢?你像是觉得这事并不光彩似的。”

    白瑞德正视着她的眼睛,脸上毫无表情。

    “埃尔辛太太,”他真诚地说道,“请你相信我,我对在南方邦联军队里服役这件事,觉得比我以前做过的和今后要做的任何事都更值得骄傲。我觉得——我觉得——”

    “那么,为什么你要隐瞒不说呢?”

    “因为——因为我以前的种种行为,使我觉得羞于谈及此事。”埃尔辛太太把他的捐款以及这番谈话详详细细地报告了梅里韦瑟太太。

    “还有,多利,我向你保证,他在告诉我时还说羞于谈及此事,他掉泪了!真的,他掉泪了!连我都差一点忍不住要掉泪。”

    “简直胡扯!”梅里韦瑟太太大叫起来,她表示怀疑,“我不相信他参过军,也不相信他会掉泪。而且我很快就能把这事弄明白。如果他是在那个炮兵部队,那么真相不难查明,因为炮兵指挥官卡尔顿上校是我姑婆的女婿,我可以写信去问他。”

    她给卡尔顿上校去了信。使她大为狼狈的是,回信竟把白瑞德大大赞扬了一番,说他是个天生的炮兵人才,是个勇敢的军人,是个坚忍、高尚、谦虚的人。给他委任时,他竟辞谢不受。

    “瞧!”梅里韦瑟太太把信递给埃尔辛太太,“真是万万没有料到!我们说他没有打过仗,看来是我们错了。思嘉跟媚兰说他是在亚特兰大城陷落那一天参的军,看来她们的话是对的。不过即使那样,他总还是个无赖汉,是个坏蛋,我照样不喜欢他。”

    “不知怎么,”埃尔辛太太迟疑地说,“不知怎么,我觉得他并不那么坏。一个肯为南方邦联打仗的人一定坏不到哪里去。真正坏的是思嘉。你知道吗,多利,我真的相信他——嗯,他是为思嘉感到惭愧,只因为他过于高尚,所以不曾流露出来。”

    “惭愧!啐!他们两人是同一块料子上裁下来的布。你这傻念头是从哪里来的?”

    “这不是傻,”埃尔辛太太愤慨地说,“昨天,天下着大雨,他带着三个孩子——连那婴儿也在内,你听明白——乘着马车在桃树街上来回跑,半路上还让我搭他的便车回家。我问他:‘白瑞德船长,你怎么糊涂啦,下这样大的雨,还把孩子带到外面来?怎么不赶快把他们带回家去?’谁料他一言不发,只是显得有点局促不安的样子。可是嬷嬷坐在旁边却忍不住说:‘家里来了那么些没出息的白人,还不如在外头更有益于身心健康。'”

    “那他怎么说?”

    “他还能怎么说?他只是皱眉看了一眼嬷嬷也就没事了。你知道昨天下午思嘉邀人到家里玩惠斯特,所有的下贱女人全去了。我想白瑞德大概是不愿意叫她们亲吻他的小宝宝。”

    “嗯。”梅里韦瑟太太动摇了,但还固执己见。不过一个星期后,她也跟埃尔辛太太一样被白瑞德降服了。

    现在,白瑞德在银行里设了一张办公桌。他到底在办什么公,银行的职员全都迷惑不解。可是他在银行里拥有极大的股份,谁也不敢对他的来临有什么非议。过了一阵子,大家见他人很稳重,态度又好,也确实懂得银行与投资的业务,就把原先反对他来这儿的念头给淡忘了。不管怎么说,他一天到晚坐在办公桌旁,能给人以勤奋工作的印象。而他的目的,正是要让自己能跟城里受尊敬的人处于相同的地位,跟大家一样工作,而且工作得很努力。

    梅里韦瑟太太的面包铺生意蛮不错,她想向银行借两千块钱把店面扩充一下,拿她的房子做抵押。银行拒绝了她的申请,因为她已经拿她的屋子做了两次抵押。胖老太怒冲冲走出银行时,被白瑞德拦住了。他得知她的烦恼后显得很不安地说道:“这一定有些误会,梅里韦瑟太太,很大的误会。像你这样的太太,哪里还需要抵押。我只要凭你一句话就可以借钱给你。一位太太,若是能够经办起像你经办的事业,她本人就是最好的保证。银行借钱,就是要借给像你这样的人。喏,你在我椅子上稍坐一会儿,我马上就替你去办。”

    不一会儿,他笑容满面地走回来,对她说事情正像他所想的是一场误会。两千块钱已经准备好了,她随时可以提取。至于那房子——就请她在这上面签个字吧。

    梅里韦瑟太太见她不得不受恩赐于一个她不喜欢也不信任的人,觉得是一种侮辱,心里非常气愤,向他有礼貌地道谢时也显得很勉强。

    可是白瑞德并没有觉察到这一点。他陪她走到门口,又说:“梅里韦瑟太太,我一向佩服你知识渊博,不知道可不可以向你请教一件事?”

    她轻轻点了点头,轻得连她帽子上的羽毛也没有飘动。

    “梅贝尔小时候要是吮大拇指,你是怎么办的?”

    “什么?”

    “我家邦尼老是爱吮大拇指,我没法子叫她不吮。”

    “你应该不让她吮,”梅里韦瑟太太着力地说,“要不会有损于她的嘴形的。”

    “是呀!是呀!邦尼的小嘴又长得很美的。我就是不知道怎么办。”

    “不过,思嘉应该知道,”梅里韦瑟太太不客气地说,“她以前生过两个孩子了。”

    白瑞德低头看看自己的鞋子,叹了一口气。

    “我试过把肥皂涂在她指甲上。”他说,故意回避她对思嘉的评论。

    “肥皂!哼!肥皂管什么用。我是拿奎宁涂在梅贝尔的大拇指上的。你听我说,白瑞德船长,保管她马上就不吮手指头了。”

    “奎宁!我怎么竟没想到用奎宁!我真不知该怎么谢你才是,梅里韦瑟太太。我正为这事心烦呢。”

    他朝梅里韦瑟太太微微一笑,显得又高兴,又感激,一时间,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可是在跟他道别的时候,她也对他笑了笑。后来在埃尔辛太太面前,她固然不肯承认自己错怪了白瑞德,可是她毕竟是个诚实的人,所以她说,一个男人如果爱他的孩子,就一定有他好的地方。可惜思嘉对邦尼这样一个美丽的孩子居然不感兴趣。而一个小女孩,要由一个男人来一手抚养长大,可真是够可怜的。白瑞德心里非常清楚这样做下去会获得别人的怜悯和同情。至于这是否有损于思嘉的名誉,那他也管不了那么多。

    等到孩子开始学会走路,白瑞德经常把她带在身边,有时一起坐马车,有时把她放在他坐的马鞍前面。每天下午他从银行下班回家以后,搀着她的手在桃树街上散步,一路上尽量放慢脚步,配合她摇摇晃晃的步伐,同时耐心地回答她提出的数不清的问题。日落时分,大家通常都站在自家的前院里或是门廊上,看见邦尼这样一个和气美丽的女孩,一头乌黑的鬈发,一对明亮的蓝眼睛,都喜欢跟她聊上几句。这时,白瑞德站在一旁从不插嘴,只是对女儿受到那么多人的关注,流露出做父亲的自豪和喜悦。

    亚特兰大人的记忆力非常牢固,他们生性多疑,不会轻易改变。由于时世艰难,他们对布洛克及其有牵连的一伙人都恨之入骨。但是现在在邦尼身上,把思嘉和白瑞德两人最大的优点融合一起,从而成为一个为白瑞德突破亚特兰大人对他冷淡的屏障的小小的楔子。

    邦尼一天天很快地长大起来,越来越明显可以看出她是杰拉尔德·奥哈拉的外孙女儿。她的两条腿又矮又结实,她的眼睛大大的,呈爱尔兰人的蓝色,她的方方的下巴动起来显得倔强任性。她也具有杰拉尔德一样的急性子,发作起来会又叫又嚷,可只要愿望得到满足,脾气马上就会消退。她不论想要什么,只要她父亲在,定会马上得到满足。他对她百般姑息,无论嬷嬷和思嘉怎样想加以制止,都无济于事,因为她处处都使他感到欢喜——只有一事例外,那就是邦尼害怕黑暗。

    两周岁之前,她一直和韦德、埃拉三人睡在育儿室里,晚上总是很容易入睡。可是后来,不知是什么缘故,只要嬷嬷把灯一拿出房间,她便开始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后来发展到她会在深夜突然醒来,发出恐怖的尖叫,把另外两个孩子吓得要命,闹得全家不得安宁。有一回甚至不得不把米德大夫请来。诊断的结果,大夫说那不过是因为做了噩梦,白瑞德则颇不以为然。可是大家不论用什么方法问她,从孩子嘴里都只能听到一个词——“黑暗”。

    按思嘉的脾气是很容易被孩子惹恼而主张打她一顿屁股的。她不肯迁就孩子在育儿室里放上一盏灯,因为她怕韦德和埃拉会因此睡不着觉。白瑞德心里也很着急,可是态度比较温和,他还想从女儿那里弄清情况,因此冷冷地说,如果要打屁股,那么他一定亲自动手,而且是打思嘉的屁股。

    最后的解决办法是把邦尼搬到白瑞德卧房里去睡,反正他现在是一个人睡。邦尼的小床放在白瑞德的大床边,桌上通宵点着一盏灯,上面用灯罩罩着。这事传到外面,引起全城议论纷纷。女儿睡在父亲房里,似乎总有些不太合适,尽管女儿只有两岁。至于思嘉则受到两种指摘:第一,这件事无可置疑地证明她跟她丈夫已分居两室,这就已经令人感到震惊;第二,大家都认为,如果孩子害怕单独睡觉,那就应该跟妈妈而不是跟爸爸睡。思嘉想要说在房里点上灯她自己就会睡不着,而且白瑞德又不肯让孩子跟她睡,可是她觉得这样解释似乎不大妥当。

    “孩子不大声哭叫起来,你是不会醒的,你被她吵醒以后,很可能就会打她。”白瑞德毫不客气地冲着她说道。

    白瑞德把孩子夜里害怕黑暗的压力施加在思嘉身上,使她心里很觉不快。可是她认为她最终总能把这事弄顺当,把孩子仍送回育儿室去睡。在她看来,孩子个个都害怕黑暗,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能一味迁就。可是白瑞德在这件事上,偏偏颠三倒四,无非是因为她不许他进她的房间,借机报复,叫人家说她不是个好妈妈罢了。

    那天晚上,她跟他说再不生孩子以后,他从没有踏进过她的房里,甚至连她门上的把手也不曾碰过。而且,直到他因为邦尼害怕才开始留在家里陪着她之前,晚饭他总是不在家里吃的,有时甚至整夜不归。思嘉躺在锁上门的房间里难以成眠,听时钟一记记把黎明敲醒,心想他不知在哪里过夜。她想起他说过“别处也有床铺,亲爱的”那句话,心里非常难受,却也无可奈何。她若是要指摘他,就会争吵起来,那时他必然会提起她把房门上锁的事,很可能还会把艾希礼牵扯进去。不错,他让邦尼睡在点着灯的房间里——他自己的卧房——正是一种对她报复的卑劣手段。

    她其实并不明白,白瑞德是多么全心全意地爱着女儿,把女儿害怕黑暗的事又看得多么严重。这样直到一个可怕的夜晚,而那个夜晚是全家人怎么也不会忘记的。

    那天白瑞德遇见了一个以前一起跑封锁线的商人,两个人有许多话要说。至于他们是到什么地方去喝酒谈话,思嘉并不知道,她怀疑是在沃特林那里。总之,他下午没有回来带邦尼出去散步,也没有回来吃晚饭。邦尼整个下午不耐烦地守在窗口等他,急于想把一大堆已弄伤的甲虫和蟑螂拿给她爸爸看,可是不见爸爸回来,最后她又哭又闹地让卢安置上床睡觉。

    不知是卢忘了点灯,还是灯油烧尽了,究竟是怎么回事,谁也弄不明白。总之白瑞德喝得醉醺醺回到家的时候,屋子里正乱哄哄闹成一片,邦尼的尖叫声在马厩里就能听见。她醒来的时候发觉四周一片黑暗,叫她爸爸,他又偏偏不在。于是她想象中种种无名的恐怖猛地攫住了她。思嘉和用人们给她又是点灯又是抚慰,都无济于事,怎么也没法叫她安静下来。这时,白瑞德从楼梯上三级一步来到大家面前,他被吓坏了,脸无血色,好像是见了死神一般。

    他把她抱在怀里,他从她的呜咽喘息中只听清了“黑暗”一词,他顿时勃然大怒,向思嘉和几个黑人转过身来。

    “是谁把灯熄灭的?是谁把她一个人扔在这漆黑的房间里的?普里西,我要剥你的皮,你——”

    “我的上帝,白瑞德先生!不是我!是卢!”

    “看在上帝的面上,白瑞德先生,我——”

    “闭嘴。你知道我是怎么关照的。我凭着上帝说,我要——滚出去,再不许回来。思嘉,给她点钱,把她马上打发掉,不要让我下楼时再看到她。现在,你们都给我出去,统统出去!”

    几个黑人赶快逃走,卢撩起围裙掩脸失声痛哭。可是思嘉留在那儿。她见自己心爱的孩子在自己手里一直哭喊不停,到了白瑞德怀里,马上安静下来,心里很不是滋味。而且她两只小小的手臂,搂住白瑞德的脖子,嘶哑着嗓子向他诉说她是见到了怪物才受惊的,可是她思嘉却怎么也哄不出她一句完整的话来。

    “原来那怪物坐在你的胸口上了,”白瑞德轻轻地说,“它很大吗?”

    “哦,是的!大极了,还有爪子。”

    “啊,还有爪子。那好,我在这里坐一个晚上,它要是再来,我就开枪打死它。”白瑞德的话把邦尼吸引住了,使她感到安慰,抽泣声渐渐停了。她继续描述梦中的妖怪,嗓子不那么嘶哑了,可是她的话只有白瑞德一个人能听懂。当白瑞德认认真真地像真有其事在跟小女儿谈论时,思嘉怒火中烧。

    “看在上帝的面上,白瑞德——”

    可是他示意她不要作声。他等邦尼睡着,把她放在床上,给她盖好毯子。

    “我要活剥那黑鬼的皮,”他镇静地说,“这也是你的不是。你为什么不上楼看看有没有点灯?”

    “别傻啦,白瑞德,”她低声说道,“都因为你迁就她,才养成这种坏脾气。好多害怕黑暗的孩子慢慢地都变好了。韦德从前也害怕黑暗,我可没纵容他。你如果让她哭叫上一两个夜晚——”

    “让她哭叫!”思嘉听那语气,以为他会打她了,“你要不是个蠢货,便是个顶顶狠心肠的女人。”

    “我不想让她长大以后变得又胆小又神经质。”

    “胆小?活见鬼!在这孩子身上,没有一根骨头是胆小的。可是你是连一点想象力也没有,自然不能察觉有想象力的人——尤其是个孩子——所受到的痛苦。你要是见到一个有爪有角的东西坐在你胸口,你也会设法叫人把它撵走,你不会这样做吗?你必定也会害怕的。你还记不记得,太太,我就见过你像只被烫伤的猫那样尖叫着惊醒过来,只不过因为梦到在迷雾里奔跑罢了。而且这件还是发生在不久前的事。”

    思嘉被击退了,因为她最讨厌重温那次旧梦。再说,她想起白瑞德曾经像安慰邦尼那样安慰过她,不免有些发窘。于是她连忙转移攻击点。

    “你一直在纵容她,而且——”

    “而且今后我还要继续纵容她。正因为我这样,她才能改掉它,忘掉它。”

    “那么,”思嘉刻薄地说,“假如你想做她的保姆,你得改变一下,每晚总该回家,而且喝酒也该有所节制。”

    “晚上我会早点回家,可是我仍要像个不规矩的女人那样随心所欲地喝酒。”

    此后他果然每天回来得很早,通常总离邦尼上床睡觉还有一段时间。等她睡到床上,他坐在她旁边,握住她的手,等她睡着了才把手松开。然后他才踮着脚走下楼,让灯点得亮亮的,房门半开着,这样如果她醒来时感到害怕,他可以听见她的声音。他决心不让她被黑暗吓醒的事再度发生。全家人也都特别留意那盏亮着的灯,思嘉、嬷嬷、普里西和波克常常轻手轻脚上楼看看那灯是不是还亮着。

    他回到家里时,也不再喝得那么迷迷糊糊,不过这并不是思嘉的作用。因为这几个月来,他一直喝得很厉害,虽然他从不真的喝得烂醉。有一天晚上,他嘴里威士忌的气味特别强烈,他抱起邦尼,让她靠在他肩上,问道:“你肯让你亲爱的爸爸亲一下吗?”

    邦尼皱起她那翘起的小鼻子,从他怀抱里挣脱下来。

    “不,”她毫不掩饰地说,“臭。”

    “我怎么啦?”

    “有股臭味。艾希礼叔叔没有臭味。”

    “嗳,我真该死,”他懊丧地说着,把她放在地板上,“我怎么也没想到,在我自己家里,竟出了个提倡戒酒的人!”

    自此以后,他喝酒只限于晚饭后一杯葡萄酒。每回喝的时候,他把杯里剩下的最后几滴给邦尼喝,这样,她便不嫌葡萄酒的酒味难闻了。由于减少酒量的结果,他的脸孔丰满了,他两颊的皱纹渐渐由模糊而消退了,他黑眼睛下的眼圈也不再像以前那么黑和粗了。又因为邦尼喜欢坐在他的鞍子前面骑马,他在户外的时间多了,经常在太阳底下暴晒,原本黝黑的脸膛比以前更黑了。他显得比以前更健康,高兴的笑声也比以前更多了,重新又像当年在战争初期置亚特兰大的安危于不顾的那个大胆年轻的封锁线商人的模样。

    从前对他没有好感的人见他骑马走过,马鞍上带着那个小小的孩子,脸上开始现出微笑。有些女人以前一直认为任何女人跟他在一起便不会有安全,现在在街上碰见他也停下来跟他说几句话,赞美几声小邦尼。连那些最最刻板的老太太也觉得一个男人能像他那样关心孩子的痛苦和烦恼,总不能把他说成是一个十十足足的坏人。

    第五十三节

    艾希礼的生日到了。媚兰准备当晚为他举办一次出其不意的茶会[120]。这事除艾希礼本人外,家里人个个都知道。连韦德和小博也感到得意非凡,还发誓一定要严守秘密。亚特兰大城里,凡是有教养的人,没有一个不受邀请,也没有一个不肯前来的。戈登将军和他的一家已同意光临。斯蒂芬斯副总统表示,只要他健康条件许可,到时一定出席。就连绰号为“南方邦联之海燕”[121]的鲍勃·图姆斯[122]也在来宾之列。

    整个上午,思嘉和媚兰、因迪以及皮特姑妈一起,在他们那幢小小的房子里忙忙碌碌,指挥几个黑人把洗干净的窗帘挂好,把银餐具擦亮,把地板打上蜡,同时调制各种各样的点心。思嘉从未见过媚兰这样激动,这样快活过。

    “你瞧,亲爱的,艾希礼已经好久没做过生日,自从——自从十二橡树举行的那次烤肉宴会,你还记得吗?就是我们听说林肯先生号召志愿从军的那一天。是的,从那以后,他就没有做过生日。现在他工作很辛苦,晚上回到家里身子很乏,不会想到今天是他的生日。等到吃过晚饭,他看见络绎不绝的客人到来,岂不大大感到惊喜吗?”

    “草地上的那些灯笼,你打算如何处理使威尔克斯先生回来吃晚饭时看不到呢?”阿奇粗暴地问道。

    他一上午都坐在那里看着她们在准备,虽然嘴里不愿承认,心里却很感兴趣,因为这是他生平头一回看到城里人举行大规模的茶会。他见那几个女人只因为有客人要来,便忙得像家里着了火似的,他有些不以为然才这样直率地说的,可是他却怎么也舍不得离开。那些彩色灯笼是埃尔辛太太和范妮为今晚的聚会特地制作描绘的,阿奇对它们特别感兴趣,因为他从来没见到过这种“新奇的玩意儿”。这些灯笼暂时藏在他住的那间地下室里,他已仔仔细细地都看过了。

    “上帝!我可没想到这个,”媚兰嚷道,“阿奇,幸亏你提醒我!哎呀,哎呀,我该怎么办?我们得用绳子把它们挂在树上和灌木丛里,插上小蜡烛,等客人快到时才点起来。思嘉,你能不能趁我们吃晚饭时叫波克干这件事?”

    “威尔克斯太太,你是顶顶明白事理的人,怎么一下子糊涂起来啦,”阿奇说,“说起那个蠢黑人波克,他是对付不了那玩意儿的。他会把它们马上都给烧掉。那玩意儿可真漂亮,”他承认,“待会儿你们和威尔克斯先生吃晚饭时,还是让我来给你们挂吧。”

    “哦,阿奇,你真好!”媚兰的稚气的眼光表示对他感激和信赖,“要不是你,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你可不可以现在就去插上蜡烛,等一会儿可省些工夫呢?”

    “嗯,好吧。”阿奇粗野地应了一声,便一瘸一拐地朝地下室的楼梯走去。

    “这就叫请将不如激将,”媚兰见老人走下楼梯,哧哧地笑着说,“我早就打算叫阿奇去挂上那些灯笼,可是你知道他这人的脾气。你要叫他去做,他就偏不肯做。现在就让他在下面待一会儿吧。那几个黑人怕他怕得要命,有他在他们背后直喷鼻息,他们怕得什么事也不敢做。”

    “媚利,这种亡命之徒,我就不要他待在家里。”思嘉没好气地说道。她憎恨阿奇,就跟阿奇憎恨她一样,两人几乎都不理睬对方。除在媚兰的家以外,只要有思嘉在,他会马上离开。即使在媚兰家,他也用怀疑和轻蔑的眼光瞪着她。“你记住我的话,他早晚会给你添麻烦的。”

    “噢,不会的。你只要奉承他几句,做出你要依靠他的样子,”媚兰说,“而且他对艾希礼和小博一片忠诚,有他在家,我就会感到安全。”

    “你的意思其实是说他对你一片忠诚,媚利,”因迪天真地盯着她的嫂嫂,她的冷冰冰的面孔现出一丝温暖的微笑,“我相信你是这老流氓爱上的第一个女人,自从他的妻子——呃——他的妻子死了以后。我以为他真的希望有人来侮辱你,他就可以把那人杀掉,以表示对你的敬重。”

    “上帝!你怎么能那么说,因迪!”媚兰的脸唰地一下红起来,“你晓得他把我看成是个大傻瓜。”

    “得了,我看不出这山里的臭老家伙的看法有什么要紧。”思嘉唐突地说道,她只要一想起阿奇责怪她不该雇用犯人的事,心里就不免来气,“我得走了。我得回去吃中饭,饭后要到店里去给伙计发工钱,然后还要到木材场去给马车夫和休·埃尔辛发工钱。”

    “噢,你要到木材场去吗?”媚兰问道,“下午稍晚些时,艾希礼要到木材场去看休。你能不能设法让他留在那里,到五点钟再回家?倘若他回来得早,看见我们正在做蛋糕或者别的什么的,那么晚上的茶会就不成其为出其不意的了。”

    思嘉不由得暗自庆幸,心情立刻好转起来。

    “好的,我一定把他留住。”她说。

    她说着的时候,看见因迪那双没有睫毛的浅色眼睛正锐利地盯着她。“为什么只要我提起艾希礼,她便要那么古怪地看着我呢?”思嘉想道。

    “嗯,你尽量把他留到五点钟以后,”媚兰说,“到那时因迪会赶着马车来接他回家的……思嘉,今晚你一定得早点来,我希望你自始至终参加茶会,一分钟也少不了你。”

    思嘉在回家的路上怏怏不乐地想道:“她要我参加茶会,说一分钟也少不了我,不是吗?那么她为什么不请我跟她和因迪以及皮特姑妈一起接待客人呢?”

    一般说来,思嘉对于媚兰家的普通聚会是不是由她来接待客人,她都无所谓的。可是今天是艾希礼的生日茶会,是媚兰所举办过的最大一次聚会。思嘉多么希望能和她肩并肩站在一起接待客人,可是她知道为什么她没有被请接待客人。而且即使她不知道,白瑞德对这件事发表的评论也已够明白了。

    “在所有著名的前南方邦联人士和民主党人在场的场合,难道会让一个无赖汉的妻子接待宾客吗?你这想法真是又可爱又糊涂。你今天能接到邀请,多亏媚利小姐对你的好意。”

    下午,思嘉为了要去店里和木材场,特地着意打扮了一番。她上身穿一件暗绿色的塔夫绸新外衣,这种衣料能变色,在某种光线照射下,能呈现淡紫色。她头上戴着一顶浅绿色的新软帽,镶着一圈深绿色的羽毛,可惜白瑞德不许她的前额留下刘海和发鬈,要不那软帽要好看得多。可是他甚至说如果她在前额披着刘海,他要把她的头发剃光。近来他的举止异常凶暴,说不定真的会干出这种事来。

    下午的天气很好,阳光明媚,却不太热,灿烂而并不刺目。和风拂过桃树街的树梢,沙沙作响,吹得思嘉帽子上的羽毛轻轻跳荡。她的芳心也在荡漾着,她每回去见艾希礼时总是如此。今天她如果早一点把工钱发给休和那些马车夫,他们可能会早点回家,那么只剩下她和艾希礼两人留在木材场当中那间四方的小办事间里。这些天来,她难得有机会跟艾希礼单独在一起,然而媚兰居然请求她把他留住。真是妙极了!

    她怀着愉快的心情到了店里,把工钱发给威利和另外几个伙计,连店里的事也没问一声。那天刚好是星期六,是店里一星期中生意最好的一天,因为所有的农民都进城来买东西,可是她却什么也没问他们。

    去木材场的路上,她不断遇见拎包投机家的眷属,全都华服美饰——不过谁也比不上她,她沾沾自喜地想道——她不得不停下来跟她们应酬几句。路上还碰到许多男人,他们一看见她,便摘下帽子,穿过红土马路跟她招呼,她只好也停车跟他们寒暄。下午天气极佳,她风姿绰约,心情舒畅,此行又是个极好的差使。可惜路上有些耽搁,到达木材场时,比她预计已晚了些。只见休和几个马车夫正坐在木头堆上等她。

    “艾希礼在这里吗?”

    “在,他在办事间里,”休说,看见她那快活跳荡的眼睛,他那一贯担忧的表情宽松下来,“他在设法——我是说,他是在查看账簿呢。”

    “噢,今天他用不着管那个了,”她说着又压低了声音,“媚利叫我把他留在这里,好让她们准备好今晚的茶会。”

    休现出微笑,因为今晚他也要出席茶会。他喜欢参加聚会,从思嘉的神情看来,他猜想她跟他一样,是为茶会的事心里高兴。思嘉把工钱发给马车夫和休以后,突然转身走向办事间,那神气分明是不让别人跟着她的样子。艾希礼站在门口迎接她,他的头发在午后的阳光下闪闪发亮,唇边的微笑几乎使牙齿露出来。

    “咦,思嘉,你这时候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为什么不在我家里帮着媚利准备叫我出乎意料的茶会呢?”

    “怎么,艾希礼·威尔克斯!”她愤愤地嚷道,“大家都以为你一点也不知道。假如你不觉得惊喜,媚利一定会大失所望。”

    “哦,你放心,我会做出比亚特兰大城里任何一个人都更加惊奇的样子。”艾希礼眼里带着笑意说。

    “那么,究竟是谁那么无聊,要把这事捅给你的呢?”

    “可以说是媚利邀请的每一个人。首先是戈登将军,他说根据他的经验,但凡女人要给她们的男人举行出其不意的聚会,往往是男人打算留在家里擦枪的那个晚上。梅里韦瑟老爹还警告我说,有一回梅里韦瑟太太为他举办出其不意的聚会,结果倒是她自己顶顶感到意外,因为老爹那天犯了风湿痛,偷偷喝了一瓶威士忌,醉得竟起不了床,还有——噢,凡是人家替他举行过出其不意的聚会的人,个个都跟我说了。”

    “全是些无聊的家伙!”思嘉嚷道,却又不得不微微一笑。

    艾希礼此刻微笑的神情,看上去就跟往日在十二橡树时一模一样。在如今这些日子里,他难得这样笑过。空气那么温馨,阳光那么和煦,艾希礼的脸色那么欢欣,他的谈吐那么无拘无束,思嘉心中充满幸福。幸福感在不断膨胀,直胀得她胸口发痛,是因为快活,是因为有一股欢乐的热泪压抑着还没有外流。忽然间她觉得自己又回到十六岁的芳龄,快乐、激动,稍稍有些喘不过气来。她有一种疯狂的冲动,想把帽子扯下抛向空中,高喊一声“万岁!”随后她想起倘若她真的那样做了,艾希礼不知该多么吃惊,于是突然纵声大笑,直笑得泪水下淌。艾希礼也笑了,仰起脖子笑得很开怀,他以为她之所以如此快活,是因为那些男人出于善意泄露了媚利的秘密而引起的。

    “进来吧,思嘉,我正在查看账簿呢。”

    她走进阳光灿烂的小办事间,在那张拉盖书桌[123]前的椅子上坐下。艾希礼跟进来坐在一张粗桌子的一角上,两条长腿随意地荡着。“哦,今天下午我们不要管账簿了,艾希礼。它简直叫我心烦。我只要戴上一顶新帽子,脑子里的数字似乎就全跑掉了。”

    “戴上这么一顶漂亮的帽子,数字是应该跑掉的,”他说,“思嘉,你是越来越漂亮了。”

    他从桌子上滑下来,笑着握住她的双手又把它们拉开,以便看清楚她那一身衣服。“你真美!我不相信你将来会衰老的。”

    她的手一经和他接触,她不自觉地意识到,这本是她所希望发生的事。她所希望的整个幸福的下午,正是他温暖的手,他柔和的眼光和他的甜言蜜语。自从塔拉果园里的会晤以来,这是第一次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第一次他们两人的手不是一般礼貌性的接触,而是很久以来她一直渴望着的亲近。可是现在——

    真奇怪,他双手的接触并没使她感到激动!在过去,只要一靠近他,她就得浑身颤抖。然而此刻她只感到异样温暖的友善和满足。他的手递给她的不是狂热,而是使她的心得到快活和宁静。这使她迷惘,令她有些不安。他依然是她的艾希礼,是她光彩熠熠的心上人,她爱他甚于生命。那么,为什么——

    可是她把这念头从她心上排遣掉。现在他跟她在一起,握住她的手,带着微笑,既不紧张,又不狂热,而是极其亲切,这样也就够了。她脑子里想的是横亘在他们两人之间的许多事,如今竟出现这样的局面,似乎是个奇迹。他看着她的眼睛,他的眼睛清澈、明亮。他像从前那样微笑着,那是她最爱的微笑,那微笑像是表明在他们两人之间,除了幸福之外,再不曾发生过什么别的似的。现在,他们双方的眼神之间,没有障碍,也没有令她迷惘的冷漠。她笑了。

    “哦,艾希礼,我年渐长色渐减了。”

    “啊,那自然再明显不过。可是思嘉,即使你到了六十岁,在我眼里也还是跟从前一样。我永远不会忘记,在我们最后一次烤肉野宴上你的模样,那时你坐在橡树下,一群男孩子围在你的身边。我还记得你当时的装束,你身上穿一件白底绿色小花的衣裳,披着花边白披肩。脚上是一双绿色轻便鞋,镶着黑花边。头上是一顶大宽边草帽,垂着长长的绿色飘带。我记得这样清楚,是因为我蹲在监牢里情况很糟,我让往事一幕幕地像图片似的在我的脑际萦回,回忆起每一个细节——”

    他突然停住,容光焕发的脸孔变得暗淡了,他轻轻地把她的两手放下,她坐在那里等着,等他继续往下说。

    “从那天以后,我们两人都走了一段漫长的道路,不是吗,思嘉?我们走过的路是我们从未想到要走的。可是你走得很快,毫不犹豫,我却走得很慢,勉勉强强。”

    他重又坐在桌子角上,看着她时一抹浅笑又回到他的脸上。这笑容跟片刻之前使她非常快活的笑容不同。它是一种凄凉的微笑。

    “是的,你走得非常快,让我跟在你的车轮后被拖着走。思嘉,有时我不由自主地感到好奇,如果没有你,我真不知会变成个什么样子。”

    思嘉一听,急忙为他辩护,尤其因为她想起白瑞德在这个问题上说过的话,使更加急切地说道:“可是我并没有为你做过什么,艾希礼。没有我,你还是一样。你将来总有一天,会成为一个有钱的人,成为一个伟大的人。”

    “不,思嘉,我身上并没有伟大的种子。我觉得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早已湮没无闻——跟那可怜的凯思琳·卡尔佛特以及许多曾显赫一时的人一样。”

    “哦,艾希礼,别那么说。你的话听起来多么悲伤。”

    “不,我不是悲伤。我再也不会悲伤了。我曾一度悲伤过。现在,我只是——”

    他停住不往下说,她忽然明白他在想些什么。有生以来这是第一遭,她看着他那怅然若失的澄澈目光从她眼前掠过就明白他的心思。以前,她心中对他充满狂热的爱,他的心扉却是闭着的。现在,他们之间只存在平静的友情,因此她能稍稍闯进他的心田,对他有些理解。他现在不复悲伤。投降以来,他一直很悲伤,她请求他到亚特兰大来时,他还是那么悲伤。现在,他只是听天由命而已。

    “我不喜欢你那么说,艾希礼,”她热切地说道,“你的话听起来跟白瑞德的一样。他老爱弹那种调子,说什么‘适者生存’之类的话,让我腻烦得真要大叫大嚷。”

    艾希礼微笑了。

    “你有没有想过,思嘉,白瑞德跟我基本上是很相似的?”

    “哦,不。你那么好,那么高尚,而他——”她觉得心里慌乱,停住不说了。

    “不过我们是很相似。我们出身于同一类型的家庭,受过同样模式的教养,对事物具有同样的看法。在前进的道路上,我们只是在不同的地方各自拐弯。我们思想相同,只是反应各异。比如说,我们两人都不相信战争,可是我参军打仗,他却一直等到战争快结束时才入伍。我们都知道这场战争是错误的,是注定要打败的。我心甘情愿地投身于这场注定要失败的战争,他却不去参战。有时我觉得他是对的,可是后来,又——”

    “哦,艾希礼,你到什么时候才不再从两个方面看待问题呢?”她问,可是她的语气不像从前那样不耐烦,“一个人若是老从两个方面看问题,那是什么事也办不成的。”

    “话是不错,不过——思嘉,你究竟要达到哪一步?我常常想要知道这一点。你瞧,我从来不想要达到什么目的。我只想我行我素。”

    她想要达到哪一步?这问题很可笑。她的目的自然是要有钱财和保障。可是——她的心里在揣摩。她有的是钱,至于保障,在这个没有保障的世界上,她也可算是有保障的了。可是,现在既然她想到这个问题,她觉得光有这两项还是很不够的。她细细一想,有了这两项,虽然她不至于那么苦恼,也不必老是为明天担忧,可是她也并不特别快乐。“如果我有了钱财和保障,同时又有了你,那才是我想要得到的全部。”她想到这里,渴慕地瞅着他。可是她并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她唯恐让他们之间现存的相互吸引力给冲断,唯恐他的心扉又要对她关闭。

    “你只希望成为你自己?”她笑着说,多少带点忧伤,“我最大的烦恼正是不能成为我自己呢!至于说我想要达到的目的,我想我已经达到了。我要有钱,有保障,还要有——”

    “可是,思嘉,你有没有感到,我倒并不在乎有没有钱?”

    没有。她从来不会感到有人不希望富有。

    “那么,你想要什么?”

    “现在,我不知道。我虽也知道过但现在已忘记殆尽了。我主要想自由自在,不要由我不喜欢的人来打扰我,不要由人牵着我的鼻子做我不愿意做的事。也许——我想重过从前的日子,可是那些日子已一去不复返了。现在成天萦绕在我心头的是对业已崩陷的旧世界以及对往昔的追忆。”

    思嘉执拗地抿紧着嘴唇。她并不是不明白他的意思,没有东西比他说话的语调,更能勾起她对往日的回忆,更能使她突然感到伤心。可是自从那天在十二橡树的园子里她晕倒以后,她曾说过:“我今后绝不回顾过去。”从此她便以无情的态度对待一切往事了。

    “我比较喜欢现在的日子,”她说时没有看着他的眼睛,“现在总有让你激动的事,像宴会什么的。每一样东西都有它的光彩。可是过去的日子都是那么乏味。”(哦,慵懒的日子和乡间宁静温暖的黄昏!那住处的响亮而温柔的笑声!那黄金般惬意的生活以及可靠的舒服的明天!叫我如何来否定你的意思呢?)

    “我比较喜欢现在的日子。”她说时声音有些颤抖。

    他从桌子上滑下来,不相信地低声一笑。他的手托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对着自己的脸。

    “啊,思嘉,你可是个蹩脚的说谎者!不错,生活在今天是有光彩——有种光彩。可是问题就在这里。过去的日子虽没有光彩,却有一种魅力,一种美,一种节奏缓慢的神奇景色。”

    她的心被引入歧途,她低垂眼睑。他说话的声音,他手的触摸,把那被她永远关上的门给轻轻地打开了。在那门的后面,呈现出往日的美好,使她的心头涌起一阵哀愁的渴慕。可是她明白不管过去的日子多么美好,它只能停留在那门的后面。谁也无法担负着沉痛的回忆向前迈进。

    他的手不再托住她的下巴,温柔地将她的一只手揉在自己的双手之中。

    “你还记得吗?”他说时,一只警铃在她的心头响着:不要留恋过去!不要留恋过去!

    可是这时她全身掠过一股幸福的暖流,使她立刻置那警告于不顾了。她终于能够理解他,他们的心终于相通了。这样的时刻实在太宝贵,再也不能失去它,再也不管它会导致怎样的痛苦。

    “你还记得吗?”他说时,由于他的话音的魔力,那小办事间的四壁猛然隐没,岁月突然倒流,他们俩又在那多年前春天里的乡间车道上并肩而骑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更紧握着她的手,他的声音里具有一种差不多已被遗忘了的古老歌曲的动人的魅力。他们像是骑着马儿在山茱萸树下去赴塔尔顿家的野宴,她能听见马具欢快的叮当声,听见她自己无忧无虑的欢笑声。她能看见阳光照在艾希礼头发上闪出的银光,看见他坐在马背上那优美自然的身姿。在他的声音中她听见音乐,那是小提琴和班卓琴的乐声,伴着他们在那已经不复存在的白色大厦里跳舞。远处沼泽地里,传来残月下猎狗的吠叫声,她闻到蛋酒[124]的香味,那酒碗上装饰着圣诞节的冬青花环。一张张白人黑人的脸,笑逐颜开。老朋友们接二连三地到来,洋溢着欢声笑语,仿佛这些年来他们并没有离开人世。他们中间有红头发长腿爱说笑话的斯图尔特和布伦特双胞胎兄弟,有性烈似野马的汤姆和博伊德,有性情急躁黑眼珠儿的乔·方丹,有打不起精神的凯德和雷福特这卡尔佛特家两兄弟,还有约翰·威尔克斯和白兰地喝得满脸通红的杰拉尔德。再就是轻声低语身上散发着香气的埃伦。压倒一切的是寄希望于有一种安全感,是寄希望于知道明天一定会带来和今天同样的幸福。

    他的说话停止了,两人默默地久久地相对而视,他们之间已失去了他们没有好好共享的美好青春。

    “现在我明白你为什么不快活了,”她伤感地想道,“我以前一直不理解你,也不理解我自己为什么总是不快活。可是——怎么,我们这样谈话不是跟老年人那一套一样了。”想到这里,她心里吃了一惊,情绪马上低落,“像是回顾五十年前往事的老年人。可是我们并不老!不过在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变化这样大,一切都像是五十年以前的事。可是,我们并没有老!”

    可是当她再仔细一看艾希礼时,发现他已不复年轻,不再那么光彩照人了。他正低着头,心不在焉地看着她那只被他握住的手。她原先看见他亮闪闪的头发,已经呈一片灰色,犹如月光照在静止的水面上一般。她觉得暮春下午的光辉美景消失了,她心头的光辉美景也消失了,她觉得那令人悲伤的甜蜜回忆竟苦如胆汁了。

    “我不该让他使我留恋过去,”她绝望地想道,“我说绝不留恋过去是对的。留恋过去真叫人苦恼,它揪住你的心,使你除了回顾往事以外,什么事也做不成。艾希礼的毛病就出在这里,他没有期待。他漠视现实,他惧怕未来,他只好缅怀往昔。我一直不明白这个道理,一直不理解艾希礼。哦,艾希礼,我的宝贝,你不应该缅怀往昔!缅怀往昔有什么好处?我不该让你要我谈论往事。回顾往日的欢乐,带来的却是痛苦、伤心和不满。”

    她站起身来,手还是让他握着。她得离开这里。她不能留下来老想从前的日子,看着他那疲倦、忧伤、苍白的面容。

    “从那时到现在,我们已经走过一段漫长的道路,艾希礼,”她说着,想尽量保持语调平静,尽量克服喉咙口的紧缩感,“那时我们有种种美好的想法,不是吗?”接着,她又急忙地说,“哦,艾希礼,可是事情全不像我们希望的那样。”

    “它永远不会,”他说,“生活并没有义务要满足我们的愿望。我们只有安于现状,而且我们没有沦于更加不堪的境地还得感谢上帝。”

    她想起走过的漫长道路,感到痛苦,感到疲倦,她的心忽然变得麻木了。在她心头,浮现出思嘉·奥哈拉的身影。她爱好打扮,喜欢情郎,一心想有朝一日能成为跟埃伦一样的一位了不起的太太。

    霎时间,泪水夺眶而出,慢慢地滚下两颊。她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他,像个受了委屈不知所措的孩子。他也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把她搂在怀里,把她的头贴在自己的肩上,然后他低下头,把自己的脸颊贴着她的脸颊。她对他毫无拘束,伸出双臂抱住他的身躯。她让他搂在怀里,觉得非常舒服,立即不哭了。啊,让他拥抱着有多好,没有激情,不觉紧张,只当他是个挚爱的友人。只有艾希礼才能如此,他们有共同的青春时代,有共同的回忆。只有艾希礼才能理解她,因为他知道她的过去,也知道她的现在。

    她听见门外有脚步声,可是并没有加以注意,以为是马车夫劳动结束回家去。她仍在艾希礼的怀里躺了一会儿,听着艾希礼的心房在缓缓地跳动。忽然他使劲把她推开,令她迷惑不解。她惊讶地仰视着他的脸,他却并不看着她,只是从她的肩头向门口看去。

    她转过身,只见门口站着因迪,脸色发白,灰色眼睛闪耀着。还有阿奇,是个恶毒的独眼应声虫。在他们身后站着的是埃尔辛太太。

    她当时是怎么走出那办事间的,她后来怎么也记不起来了。她只记得艾希礼一声吩咐,她立即迅速地走了。小办事间里只剩下艾希礼和阿奇在严肃地交谈。因迪和埃尔辛太太站在门外,背对着她。羞耻和惧怕迫使她赶紧回家了。在她心里,阿奇和他那像主教的胡子简直就像《旧约全书》中描述的复仇天使的化身。

    在四月的日暮时分,家里空荡荡的,静悄悄的。仆人全到别人家参加葬礼去了,孩子们都在媚兰的后园里玩。媚兰——

    媚兰!思嘉爬上楼梯走进卧室时,一想起她,不由得浑身冰凉。这事一定会传到媚兰耳朵里去的。因迪说过要告诉她。哦!因迪一定会得意扬扬地讲给她听,只要能伤害思嘉,她会不顾艾希礼的名声,也不怕让媚兰伤心。还有埃尔辛太太,她也会到处宣扬,虽然事实上她什么也没看见,因为她站在因迪和阿奇两人的背后。可是她照样会说。等不到吃晚饭的时刻,这桩新闻就会传遍全城。到明天早饭前后,那就每一个人,甚至连黑人都会知道了。在今晚的茶会上,太太们坐在角落里,少不了要幸灾乐祸地窃窃私语。思嘉·白瑞德这个红极一时的女人,如今终于栽了个大跟头。这段丑闻还会被加油添醋,不断扩散,谁也无法阻止。因为无法掩盖的事实是在她发出惊呼时,艾希礼正把她搂在怀里。等不到天黑人家就会到处传说,说她跟人通奸被当场捉住。然而事实上他们是多么纯洁!多么甜蜜!思嘉疯狂地空想着:倘若那年圣诞节他回来休假,我跟他吻别时叫人撞见——倘若那回在塔拉的果园里,我要他跟我私奔时叫人当场抓住——哦,倘若不论什么时候,只要我们真的有私情,叫人窥破我也没话可说。可是偏偏在今天!今天我投入他的怀抱纯粹是出于友情——

    没有人会相信她。没有一个朋友会站在她一边,没有一个声音会说“我不相信她会做出不规矩的事”这样的话。老朋友全被她得罪遍了,得罪得太久了。新朋友受够了她的傲慢无礼,自然很高兴乘机贬低她一下。有关她的闲言碎语,不管怎么说,大家总会相信的,虽然他们会对艾希礼感到惋惜,像他这样一个规规矩矩的人,怎么会卷入这种不光彩的丑闻里去的呢?通常对这类事,人们总爱谴责女人不正经,对男人的罪过,耸耸肩就算完事。而这一回,他们认为准错不了,一定是思嘉主动投到他的怀抱里去的。

    哦,她能够忍受全城人的种种中伤、蔑视、暗中耻笑以及不管什么样的流言蜚语,如果她不得不忍受的话——可是她唯独忍受不了媚兰,哦,媚兰!她不明白她为什么特别害怕媚兰知道这件事。对往事的愧疚感沉重地压在她的心头,她感到非常害怕,竟使她没有力量能想出个究竟。可是,当媚兰听到因迪告诉她说,她亲眼看见艾希礼拥抱思嘉,她会出现什么样的神色,思嘉一想到这里,她掉泪了。而且媚兰知道以后怎么办呢?离开艾希礼吗?要不,她又怎么维护她的面子呢?再说,艾希礼跟我该怎么办?她一面在胡思乱想一面泪水从两腮流淌而下。哦,艾希礼要难为情死了,他会恨我怪我。可是她忽然又产生了极大的恐惧,连眼泪也不淌了。白瑞德会怎么样?他会怎样对待我?

    也许他不会知道。有句挖苦人的老古话不是说吗:“妻子有外遇,丈夫最后知。”也许没有人去跟他说。把这种事情告诉白瑞德,得有点勇气才行,因为他这个人的脾气人人都知道,谁要是冒犯了他,他是先开枪然后才跟你讲道理的。哦,上帝,求你千万不要让谁胆敢跟他说吧!可是,她忽然想起刚才在木场办事间门口阿奇的那张脸,他那冷冰冰的暗淡的眼睛,冷酷而充满对她以及对一切女人的憎恨。阿奇不怕上帝,什么人也不怕,对放荡的女人深恶痛绝。而且他痛恨到已经杀死过一个女人的地步。他刚才说过他要告诉白瑞德,他会去告诉的,不管艾希礼怎么想方设法劝阻他都不会起作用的。除非艾希礼把他杀了,要不他一定会去告诉的,因为他以为这是他作为基督教徒的本分。

    她解衣上床,头脑眩晕,思绪纷乱。她真巴不得锁上房门,躲在这平安的小天地里,从此再不见人。白瑞德今晚也许还不会得到消息。她可以推说头疼,不想去参加茶会。到明天早上她会找到借口,找到为自己辩护的站得住脚的理由。

    “我现在不去想它,”她绝望地想着,把脸埋在枕头中间,“我现在不去想它。我要等我受得了的时候再想。”

    天黑了,她听见用人们回来了。她觉得她们在准备晚饭时是那么轻手轻脚的。会不会是她良心不安的心理作用呢?嬷嬷来到房门口敲敲门,思嘉说不想吃晚饭,把她打发走了。过了好一阵子,她听见白瑞德走上楼梯,已走到前面的过道。她立刻紧张起来,鼓足全身的力量,准备一场较量,可是他却走进他自己的卧室去了。她松了一口气。他还没有听到消息。感谢上帝,他依然尊重她的请求,从不踏进她的房门,否则的话,要是他现在进来,看她的脸色就不难看出她做了亏心事。她现在一定得打起精神,跟他说她身子不舒服,实在不能出席晚上的茶会。嗯,好在时间还早,她尽可慢慢地镇定下来。可是时间真的还早吗?从今天下午那个可怕的时刻起,一直如坐针毡,度日如年。她听见白瑞德在房间里走动了很久,偶尔跟波克说些什么。她还是鼓不起勇气唤他。她静静地在黑暗中躺着,浑身抖个不停。

    过了很久,他来敲她的房门。她竭力控制她的嗓子说:“进来。”

    “我真的被邀请进这圣堂吗?”他打开房门问道。房间里很黑,她看不见他的脸色,从他的声音里也听不出什么。他进入房间把房门关上。

    “你已准备好参加茶会了吗?”

    “我头疼,真太遗憾了。”没想到她的声音听起来居然很自然,感谢上帝,多亏是在黑暗中,“我看我去不成了。你去吧,白瑞德,替我向媚兰道个歉。”

    半晌没有声音。随后才从黑暗中传出他拖长语调带有讥讽的语音。

    “你是个多么没有胆量、多么不中用的贱货呀!”

    他知道了!她躺着发抖,说不出话来。她听他在黑暗中摸索,随后他擦火柴点亮了灯。他走到床边俯视着她,她见他身上穿的是晚礼服。

    “起来,”他说,声音非常平静,“我们参加茶会去,你得快点儿了。”

    “哦,白瑞德,我不能去。你瞧——”

    “我瞧得见的。起来。”

    “白瑞德,阿奇真的敢——”

    “阿奇敢的。他是个非常勇敢的人。”

    “他胡说八道,你该把他杀了。”

    “我有个怪脾气,不杀说真话的人。现在不是争辩的时候。起来。”

    她坐起来,把身上的睡衣裹紧,目光在他脸上搜索着。他脸色阴沉,然而丝毫不露感情。

    “我不去,白瑞德。误会没有澄清之前,我不能去。”

    “倘若你今天晚上不露面,那么你这一辈子休想再在城里露面了。我能容忍一个不贞洁的妻子,我可容忍不了一个胆小鬼。今晚你一定得去,哪怕从斯蒂芬斯副总统起没有一个人肯理睬你,哪怕威尔克斯太太不欢迎我们,你也还得去。”

    “白瑞德,你听我解释。”

    “我不想听,也没有时间听。把衣服穿上。”

    “他们是误会了。因迪和埃尔辛太太和阿奇都非常恨我。因迪恨我可厉害,甚至不惜造她哥哥的谣,让我下不了台。你要是肯听我解释——”

    “哦,圣母哇,”她忽然惊恐地想道,“如果他说:‘那么请解释吧!’我能说些什么呢?我又怎么解释呢?”

    “他们会向所有的人造谣。今晚我不能去。”

    “你一定得去,”他说,“哪怕我不得不拽着你的脖子,一步步踢着你的屁股,也得把你拖去。”

    他眼中发出冰冷的闪光,一下子把她从床上拖下来,又把她的紧身衣扔给她。

    “穿上。我给你束腰。噢,不错,束腰的事我全懂。我不用叫嬷嬷来帮你,让你把门锁上像个胆小鬼似的躲在这房里。”

    “我不是胆小鬼,”她嚷起来,一时被激怒了,“我——”

    “得了,别跟我再提你那打死北佬和敢于面对舍曼军队的英勇事迹啦。你在别的方面,照样是个胆小鬼。如果不是为了你自己,那么为了邦尼,你今晚也得去。你想把她的前途都给毁了吗?快把紧身衣穿上。”

    她急忙脱掉睡衣,身上就只剩下一件没有袖子的内衣。她站在那里,心想他倘若朝她看上一眼,看见她只穿一件贴身内衣,模样有多么动人,也许他脸上的神色便不会那么吓人了。他毕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她只穿着一件贴身内衣了。可是他并没有朝她看,只是在壁橱里匆匆地翻拣她的衣服。他搜寻出一件新的碧玉色水绸上衣,它的领口在胸前开得很低,衣襟成褶皱披在背后一个很大的裙垫上,裙垫上绣着一束粉红色的丝绒玫瑰花。

    “把这件穿上,”他把衣服扔在床上,走到她的身边,“今晚你不能穿那种庄重朴素的鸽灰色和淡紫色衣裳。你想掩耳盗铃显然是过不了关的。你还得多搽些胭脂。法利赛人[125]抓住的通奸女人,我相信脸上绝不会没有血色的。转过身去。”

    他两手抓住紧身衣的带子使劲一抽,抽得她叫出声来。他这样毫不顾惜她,她觉得又怕又窘,又感到屈辱。

    “痛吗?”他嘿嘿一笑,她看不见他的脸色,“可惜不是勒在你的脖子上呢。”

    媚兰家的每一个房间,全都灯火辉煌,思嘉和白瑞德从街上老远的地方就能听见她家的音乐声。他们走近大门口时,里面传来一阵阵的欢声笑语。屋子里满是宾客,走廊里挤得满满的,在灯笼照亮的院子里的长凳上也坐有许多贵客。

    “我不能进去——我不能,”思嘉坐在马车里想道,捏紧握成一团的手帕,“我不能进去。我不愿意进去。我要跳出马车逃走,逃往何处,逃回塔拉去。白瑞德为什么要逼我上这儿来呢?人家会怎样对待我?媚兰会怎样对待我?她的脸色会是什么样子?哦,我不能见她。我得逃走。”

    白瑞德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似的,一把抓住她的臂膀,抓得那么粗鲁,那么紧紧的,像是个毫不关心她的陌生人,像是能把她臂上抓出一道伤痕来。

    “我还从来没见过一个爱尔兰人是个胆小鬼。你那自吹自擂的胆量到哪里去了?”

    “白瑞德,请你让我回去跟你解释吧。”

    “你想要解释,有的是时间,但要在大舞台上扮演一名殉道者可只能看今晚。下车吧,宝贝,我倒要看看那些狮子怎么把你吃掉。下车。”她不知怎么走上了媚兰家的过道,她只觉得她挽着的那条手臂,像花岗石似的,又强硬又坚固,输送给她一些勇气。好,她现在能去跟他们见面,愿意去跟他们见面了。他们有什么了不起!无非是一群乱叫乱抓的猫[126]在那里妒忌她罢了。她要叫他们知道,他们怎么想她并不在乎。只有媚兰——只有媚兰。

    他们走到前廊,白瑞德把帽子拿在手里,向左右两边频频鞠躬招呼,他的声音轻柔、镇静。他们刚走进来,音乐声停住了。思嘉脑子里乱纷纷的,好像看见人们像怒潮般向她涌来,随后又渐渐消退了,那潮声愈来愈轻,愈来愈轻了。真的没有一个人肯理睬她吗?那好,见他们的鬼去,就让他们不理睬吧!她下巴一扬,脸上现出微笑,眼角眯成波状。

    还没等她跟最靠近门口的人打招呼,有一个人推开众人走上前来。霎时间一片寂静,静得出奇,思嘉的心揪紧了。细看时,原来是媚兰在挪动她的一双小脚,急忙穿过人群来门口迎接思嘉,想抢在众人之前跟她交谈。她挺起窄窄的肩膀,愤慨地抿紧小小的牙床,看那模样,像是在她的心目中,除了思嘉,没有第二个客人似的。她一直走到思嘉身旁,伸臂搂住她的腰肢。

    “你这衣服多漂亮,亲爱的,”她细声细气而又清清楚楚地说道,“你要成天使了!因迪今晚不能来帮我,你来帮我接待客人好吗?”

    第五十四节

    思嘉又回到她安全的卧室里,她全身瘫在床上,连她的波纹绸衣、裙撑和玫瑰绣花也都顾不得了。刚躺下时,她满脑子尽是站在媚兰和艾希礼之间接待客人的情景。真可怕!她宁可面对舍曼的军队,也胜似再经历这样的场面。过了一会儿,她从床上起来,心神不定地在地板上踱来踱去,一面走一面把外衣一件件脱下。

    刚才的紧张现在反映出来了,她开始颤抖了。发夹从她的指缝间叮叮当当地掉到地板上,往常她梳头总要梳上一百下,可是今天梳子却不听使唤,砰的一下把梳背敲在太阳穴上,敲得生疼。她一次又一次踮起脚走到房门口,想听听楼下的动静,可是楼下过道却像个黑洞洞的深坑没有一点声息。

    茶会结束以后,白瑞德让她一个人乘马车先回家,她像是得到缓刑似的心里暗暗感谢上帝。他此刻还没有回来。感谢上帝,多亏他不曾回来。她今晚又羞又怕,战战兢兢,实在不能见他。可是他上哪儿去了?多半是在那个货色那里。思嘉对于世界上有贝尔·沃特林这个人,第一次感到很高兴,高兴白瑞德另有去处,让他那凶狠暴烈的性子在那里平息下来。希望自己的丈夫到妓女那里去鬼混似乎说不过去,可是她是出于迫不得已。只要她今天晚上能不碰见他,哪怕他死了,她大概也会感到高兴的。

    那么明天——好吧,反正明天是另一天的事。到了明天她就能想出点借口,想办法反击,可把白瑞德说成是错的。到了明天,再想起这个可憎的夜晚就不至于硬是逼得她直发抖。到了明天,她不至于老是要想起艾希礼的脸容,想起他破碎的自尊心和他蒙受的羞辱——那羞辱全是她一手造成,本来跟他根本没有关系的。那么她心爱的可尊敬的艾希礼,会不会因为她使他蒙受羞辱而要恨她呢?他现在自然要恨她——现在事情已经过去,是媚兰挺起她窄窄的肩膀救了他们。媚兰穿过光亮的地板,走到思嘉身边,挽住她的臂膀,面对着好奇而存心不良隐怀敌意的人群,她公开地显示出她对思嘉的爱和信任,这才拯救了他们俩。整个夜晚,她一直让思嘉待在她的身边,从而巧妙地遏阻了众人的流言蜚语。客人们有些冷淡、迷惑,然而都不失礼貌。

    哦,保护她不至于遭受那些嫌恶她的人恶语中伤的,竟然是媚兰!是媚兰对她的盲目信任!不是别人而偏偏是媚兰,真叫她难以忍受!

    思嘉想到这里,浑身一阵寒战。她得喝点酒,得好好喝上几杯,要不就别想睡得安稳。她在睡衣外面披上一件便袍,匆匆走进黑暗的过道,她脚下的拖鞋在静寂中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她走到楼梯中途时,才想起往楼下的餐室瞥了一眼。见餐室的门关着,门底下透出一线灯光。她的心跳似乎骤停了一会儿。那灯是不是早就点在那里,自己回家时没有注意到呢?还是白瑞德已回家了呢?他说不定是不声不响从厨房的门进来的。果真是那样,她得赶快踮着脚回卧室去,不管她多么需要,白兰地还是不要喝了。只要进了卧室,她可以把门闩上,用不着跟白瑞德见面了。

    她俯身刚打算脱掉拖鞋,想悄悄地赶快回卧室去,餐室的门却倏地被打开,门口出现白瑞德的身影。他站在那里,在他背后的幽暗的烛光映照下,他的身躯显得异常巨大。她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见一个可怕的黑色躯体站在她面前微微晃动着。

    “请来跟我做伴吧,白瑞德太太。”他说话时有点口齿不清。

    他喝醉了,而且显出一副醉态。他以前不论醉成什么样子,从来都不会失态的。她迟疑不决地停住了脚步,没有开口。他举起手臂,做了一个命令的姿势。

    “该死的,进来!”他粗暴地说。

    他一定醉得非常厉害,她心里扑通扑通地跳着。按往常的情况,他喝得越醉,他的态度越文明。他固然更爱讽刺,他的话更尖刻,可是他的态度却反而更拘谨——而且往往过分地拘谨。

    “我千万不能让他看出来我不敢和他见面。”她这样想着,把便袍的领口裹得紧紧的,昂着头走下楼梯,还故意把鞋跟拖着咔嗒咔嗒作响。

    他让在一旁鞠着躬把她迎进室内,那副嘲讽的样子叫她真想往后退缩。她见他没穿外衣,领口敞开着,领结歪在一边。衬衫的纽扣已解开,胸口露出密密的一簇黑毛。他的头发散乱,他的眼睛布满血丝并眯着。桌子上点着一支蜡烛,微弱的灯光散射在高高的房间里,使那些大餐具柜和食品橱看上去就像一头头蹲着的野兽。桌上的银托盘里放着酒瓶和配有刻花玻璃的瓶塞,酒瓶四周围着几只玻璃杯。

    “坐下。”他跟着她走进来说道。

    这时思嘉心里忽然产生一种新的恐惧,她刚才跟他见面时的恐惧若与此时的恐惧相比,简直不是一回事。她发现他的神态、他的言谈和举止竟像个陌生人一般。像现在这样粗野的白瑞德,是她从来不曾见到过的。他不论在什么时候,哪怕在他们顶顶亲密的时刻,也总是那么满不在乎的。他即使动了怒,也还是态度温和,语带讥讽。威士忌只能使他更加如此。起初她对他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很感烦恼,想要他改变掉,可是不久她觉得这样对她倒也方便。多年以来,她一直以为他这个人,把一切都看得无所谓,把人生的一切,包括她在内,看成是一种具有讽刺意味的玩笑。可是此刻她隔着桌子面对面看着他的时候,她感到她的心在下沉,因为她看出有件事终于对他不是无关紧要,而是至关紧要的。

    “即使我太没有教养此刻不该留在家里妨碍你,你也没有理由在你临睡前不再喝上一杯吧?”他说,“要我给你倒上一杯吗?”

    “我不想喝,”她很不自然地答道,“我听见响声,就下来——”

    “你什么也没听见。你若是以为我在家,就不会下来了。我坐在这里,听见你在楼上不停地来回走动,你一定需要痛饮一番。喝吧。”

    “我不——”

    他拿起酒瓶,匆匆地泼溅着倒了满满一杯。

    “喝吧,”他把酒杯塞在她手里,“你浑身都在发抖。哦,何必装腔作势。我知道你在偷偷喝酒,也知道你酒量有多大。我曾经一度想跟你说,要喝酒就大大方方地喝,无须遮遮掩掩。你难道以为你喝白兰地我会介意吗?”

    她接过湿漉漉的酒杯,心里在暗暗诅咒他。他简直把她一眼看透了。他老是能看透她的心思,而她偏偏最希望在他面前掩盖自己的真实思想。

    “我说,你喝下去。”

    她举起酒杯,手腕不动,只是手臂突然一扬,酒就喝下去了,那动作就跟杰拉尔德喝威士忌时一模一样。她没来得及想想这动作有多熟练,对她来说多么不合适。可是这姿势被白瑞德看得清清楚楚,他的嘴巴立即往下一撇。

    “你坐下,让我们愉快地谈谈今天晚上那高雅的茶会吧。”

    “你喝醉了,”她冷冷地说,“我要上床去睡了。”

    “我是喝醉了,可是今晚我还想尽情地喝得更醉。你也不要上床去睡——现在还没到上床的时候。坐下!”

    他说话时依然稍稍带着他惯常那冷静的拖长的语调,可是她感到在他的话音底下有一种比鞭子的噼啪声还要残酷的暴力正在冲击上来。她稍一犹豫,他已到了她的身边,抓住她的臂膀轻轻一扭,使她痛得哎呀一声急忙坐下。此时的她,害怕得比她一生中任何时候都要强烈。他朝她俯下身子,她见他黝黑的脸膛发红,眼睛里依然闪出骇人的光亮。在他的眼睛深处,有一种她不认识,也不理解的东西,它比愤怒还要厉害,比痛苦还要强烈,它不住地逼迫他,使他的两眼像炭火似的在炽烈地燃烧。他低头久久俯视着她,直到她那对抗的目光承受不住,低垂下去了,他这才在她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这时她心里在急速地思考,想给自己筑起一道防线。可是在他开口之前,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因为她实在不晓得他想给她个什么样的罪名。

    他一面慢慢喝酒,一面注视着她。她竭力绷紧神经,想叫自己不要发抖。他脸上的表情有一阵子一直没有改变,可是最后忽然放声笑了,同时双眼仍盯着她不放。听见他的笑声,她止不住又颤抖起来。

    “今晚上真是一幕有趣的喜剧,是吗?”

    她没有答话,只是把脚指头在拖鞋里钩曲起来,想借此控制住自己不要发抖。

    “一幕愉快的喜剧,剧中人一应俱全。村里人聚拢来要用石块砸死一个淫妇。那淫妇的丈夫是个高尚的人,甘愿掩护他的妻子。那个奸夫的妻子这时踏进会场,怀着基督徒的精神,以她洁白的名誉把这桩丑事给掩盖了,至于那个奸夫——”

    “请你不要——”

    “我要。我今晚要,因为实在太有趣了。那奸夫看上去活像个大傻瓜,像是他巴不得死了的好。你是怎么想的,亲爱的,就让你嫌恶的女人站在你身旁替你遮盖你的罪孽吗?你坐下。”

    她坐下。

    “我想,你不见得因此而更喜欢她吧。你在想她是不是真的晓得你和艾希礼之间的一切——你在想假如她晓得的话,她为什么还要这样做——会不会是为了要保住她自己的面子。而且你会觉得她这样做未免太傻,尽管她这样做是救了你。可是——”

    “我不要听——”

    “你要听。我把这些话说给你听,可以减轻你的烦恼。媚利小姐是个傻瓜,可并不是像你想象的那种傻瓜。这事显然已经有人跟她说过,只是她不愿轻信。她的天性过于高尚,因此她无法想象她所爱的人会做出不高尚的事来。我不晓得艾希礼对她编了一套什么样的谎话,可是不管他编得多么拙劣都能叫她相信,因为她爱艾希礼,她也爱你。我弄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喜欢你,可是事实上她确实喜欢你。那正是你的烦恼之一。”

    “你假如没醉得这么厉害,说话不这么伤人,我是可以把一切跟你解释清楚的,”思嘉说时,恢复了一点神气,“可是现在——”

    “我对你的解释不感兴趣。事实的真相我知道得比你自己还要清楚。我发誓,你若再从那椅子上站起来——”

    “我发现比今晚的喜剧更为有趣的是这样一个事实:一方面你品性贞洁,因为我的种种罪过不肯和我同床共枕,可是另一方面,你却一直在心里跟艾希礼犯奸淫。‘在心里犯奸淫’[127],这个用语挺好,不是吗?在那本书里有不少好的用语,不是吗?”

    “什么书?什么书?”她脑子里一面在胡思乱想,一面目光狂乱地扫向四周,只见在暗淡的光线下,那许多银器在发着晦暗的闪光,四个角落黑黢黢的显得很吓人。

    “我被你赶出你的房门,因为我的热情太粗俗,配不上你的高雅——因为你不想再生孩子。可是,宝贝,你使我多么难受!多么伤心!所以我只好到外面去寻欢作乐,寻找安慰,把你的高雅留给你自己。而你也就利用那段时间追逐那长期受苦受难的威尔克斯先生。那该死的到底有什么地方不痛快呢?他在精神上不能忠实于自己的妻子,在肉体上,却又不能不忠实于她。他为什么下不了决心呢?他下了决心,你替他生孩子是不会反对的,不是吗?——还可以冒充是我的孩子。”

    她大喊一声跳起来,他也从自己的座椅上冲出来,轻轻的几声冷笑,吓得她血都凉了。他用那双褐色的大手把她按回到椅子上,俯身对着她。

    “你看看我的手,亲爱的,”他说着把手指在她眼前弯拢来,“我用这一双手可以不费多大力气就把你撕碎。假如这样做能把艾希礼从你的心里挖出来,我是会这样做的。可惜我挖不出来。所以我想只好用另一种办法。我要把两只手放在你脑袋的两边,挤你的脑壳,就像是挤一只胡桃那样,这就可以把他从你的脑袋里挤出去了。”

    他的双手放在她的披发下面轻轻抚摩,渐渐紧迫,随后把她的脸转过来对着他的脸。她见他的脸竟像是个陌生人,是一个喝醉酒的拖长着语调的陌生人。她在危险面前是从来具有一种兽性的勇气的,此刻她的勇气似一股热流涌进她的血管,使她脊梁挺直,眼睛细眯。

    “你这醉鬼,”她嚷道,“快放手!”

    奇怪的是,他果然放手了。他在桌子角上坐下,又倒了一杯酒。

    “我一向佩服你的勇气,亲爱的。可是我从来没有看见你像今天这样在受到逼迫时表现得如此勇敢。”

    她裹紧身上的便袍。哦,她真想回到卧室里去,把房门牢牢地闩上,让自己单独待在里面。无论如何她得想办法甩掉他,得想办法制伏他。现在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白瑞德她简直从来不曾见到过。于是她从容地站起来,虽然她的双膝还在发抖。她把便袍在臀部紧紧一裹,把脸上的头发往耳后一掠。

    “我并没有受到逼迫,”她尖刻地说,“你永远逼迫不了我,白瑞德,也永远吓唬不了我。你不过是一头喝醉的野兽。你成天跟坏女人在一起,除坏事以外,你什么也不能理解。你根本不能理解艾希礼,也不理解我。你全身都是肮脏,自然不知道什么是干净。你对不理解的东西只好妒忌。晚安。”

    她毫不在乎地转过身子走向门口,他的一阵狂笑使她停住脚步。她回头一看,他正摇摇晃晃地朝她走来。天哪,他要是能停止那可怕的笑声多好哇!有什么可笑的呢?他朝她走来时,她往门口后退,一直退到靠在墙上。他用双手重重地按着她,把她的双肩紧贴墙壁。

    “你不要笑啦。”

    “我笑因为我为你难受。”

    “难受——为我?为你自己难受吧。”

    “是的,我为你难受,我亲爱的,美丽的小傻瓜。这话刺伤你了,是吗?你是既不能忍受别人的笑,也不能忍受别人的怜悯的,是吗?”

    他不笑了,他的身子重重地压在她肩膀上,压得她肩膀疼痛。他脸色变了,他身子压得更紧了,他的一股浓烈的威士忌酒味逼得她忙把头转了过去。

    “我妒忌?”他说,“为什么不?噢,不错,我妒忌艾希礼·威尔克斯。为什么不?噢,你不用跟我分辩,跟我解释。我知道你肉体上是忠实于我的。你要说明的是不是这一点呢?噢,这我一直是晓得的。这些年来始终如此。我怎么晓得呢?喏,因为我晓得他的为人和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晓得他是一个正直的君子。在这一方面,无论是你——或者是我,都应自愧弗如的。我们都算不上是个君子,也不够正直,不是吗?所以我们才能像绿色的月桂树似的欣欣向荣呢?”

    “让我走。我不想站在这里让你侮辱。”

    “我并没有侮辱你,我是在赞扬你肉体的贞洁。可是这一点我没有受骗上当。你把男人都看成是傻瓜,思嘉。低估对手的力量和智慧是不会有什么好处的,何况我并不傻。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虽然躺在我的怀里,却把我当成是艾希礼·威尔克斯,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她的下巴垂下,她的脸上明显地充满着恐惧和惊讶。

    “那是件愉快的事,可是事实上却很可怕。像是本该两个人睡的床上竟睡了三个人。”他轻轻地摇摇她的肩膀,打着嗝,现出嘲讽的微笑。

    “噢,是的,你对我忠实,那是因为艾希礼不要你。可是,见鬼!我并不吝惜你把肉体给他,我知道肉体算不了一回事——尤其是女人的肉体。可是我舍不得你把你的心也给他,你这颗无情的、肆无忌惮的、执拗的然而可贵的心。他不想要你的心,他那笨蛋,而我却不想要你的肉体。我能很便宜买到女人。可是我要的是你的真诚,要的是你的感情。这我始终没能得到,就像你始终没能得到艾希礼的心一样。所以我才说我为你感到难受。”

    她心里虽然感到恐惧和迷惑,他的嘲讽仍然刺痛了她:“难受——为我?”

    “是的,为你难受,因为你简直像个孩子,思嘉。一个哭着要摘天上月亮的孩子。那孩子若是真把月亮摘下来了,对他又有什么用处呢?同样,艾希礼对你到底有什么用处呢?是的,我为你难受,因为我眼看着你双手捧着幸福而又把它扔掉,却又伸手去抓那永远不能使你幸福的东西。我为你难受,还因为你竟愚蠢到看不出只有同类型的人结合在一起才有幸福可言。假如我死了,媚兰也死了,你跟你那高尚的宝贝恋人在一起了,你以为你会幸福吗?不,不会的!因为你永远弄不懂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你永远不能理解他,就好像你不能理解音乐、诗歌、书本和任何金钱以外的东西一样。然而,我们两个人,我心头亲爱的妻子,只要你给我半点机会,我们就一定能幸福美满,因为我们两人实在非常相似。我们都是无赖,思嘉,凡是我们想要得到的东西,我们都会毫不犹豫地把它弄到手。我们能够非常幸福,因为我爱你,而且思嘉,我对你理解得非常透彻,从某一方面来说,那是艾希礼怎么也办不到的。而且他假如真的理解了你的话,他便会看轻你……但不,你得跟一个你所无法理解的男人虚度一生。至于我,亲爱的,只好跟那些妓女混日子了。不过,我敢说我们比大多数的夫妻总算略胜一筹。”

    他突然放开了她,东倒西歪地回到桌旁去拿那酒瓶。思嘉一动不动地站了片刻,脑子里思绪纷繁,一闪即逝,也来不及抓住细加思考。白瑞德刚才说他爱她。他这是真心话吗?还是一句醉话呢?会不会又是不怀好意地在逗她?他还说艾希礼——月亮——哭着要摘月亮。她急忙奔向黑暗的过道,像是魔鬼在后面追她似的。哦,只要能进了卧房就好了!她脚踝一歪,一只拖鞋脱出了一半。她停住脚步,想使劲把那只鞋甩掉,而白瑞德却不声不响地像个印第安人一样在黑暗中已站到她的身旁。他的气息没有喷到她的脸上,可是他的一双手却伸进她的便袍下面,贴着她的肌肤粗暴地摸索着。“你把我赶出去,你倒去追求他。好吧,今天晚上我的床上却只能容你我两个人。”

    他猛地把她托起来,抱着她上楼。她的头紧贴着他的胸膛,听见他的心擂鼓似的在她耳边怦怦直跳。他紧抱她痛得叫起来,但她的叫声被闷住了,她十分惊慌。他在漆黑的黑暗中一步步地上楼,她的心里充满着恐惧。他是个陌生人,是个疯子,这里是漆黑一团,比地狱里还要黑暗。他就像个死神,抱着她把她带走,抱得她好痛。她尖声叫喊,可是贴着他身子,声音被闷住了。到了楼梯顶端,他突然停住脚步,迅速把她翻了个身,俯身在她脸上狂吻,吻得那么野蛮,那么强烈,她除了他的嘴唇和周围漆黑的黑暗以外,竟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他浑身颤抖着,像站在疾风中似的,他的嘴唇,从她的嘴上下移,直移到她便袍脱落,露出肌肤的地方。他嘴里在喃喃地说些什么,她听不清楚,只觉得他的嘴唇给了她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她在黑暗之中,他也在黑暗之中,除了黑暗,就只有他的嘴唇印在她的唇上。她想要说话,可是他的嘴唇又压上来了。霎时间,她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震颤,交织着欢乐、恐惧、疯狂和激动,使她把自己交托给那太强壮的臂膀,太粗野的嘴唇,太飘忽的命运。有生以来,她第一次碰到一个比她更强的人,一个她不能欺凌,不能挫败,反而要受他欺凌,被他挫败的人。不知怎的,她的双臂已搂住他的脖子,她的嘴唇在他的嘴唇下面颤抖,他们重又一步步走进黑暗,走进那温柔、混乱、无所不包的黑暗之中。

    第二天早上她醒来时,他已经走了,如果她身旁没有那只皱褶的枕头,她定会把昨夜的事看成是一场荒诞的梦。她想起昨夜的情景,脸上一阵绯红,把床毯拉上盖到颈下,她在阳光照射下躺着,想把心里纷乱的记忆理出个头绪。

    有两件事首先浮现出来。她跟白瑞德在一起生活了几年,睡在一起,吃在一起,跟他吵过架,替他养过孩子——可是,她对他并不深知。昨天夜里把她抱上黑暗的楼梯的,是她未曾梦想过的陌生人。现在她虽然想对他表示憎恨,表示愤慨,她却办不到,在昨天那疯狂的一夜,他野蛮地对待她,伤害她,屈辱她,可是她又从中感到非常美妙。

    哦,她应该感到羞耻,她不该回想那火热的、天旋地转般的黑暗中的情景。一个大家闺秀,真正的大家闺秀,经历如此一个夜晚,再也抬不起头来了。可是,那一夜销魂的回味,那顺从的狂喜,已使她并无羞耻之感。她头一回享受到人生的乐趣,体会到激情是一种原始的、横扫一切的力量,就跟她逃离亚特兰大那晚所感到的恐惧一样,同时它又是一阵子令人头昏目眩的欢快,就跟她那天多么仇恨地开枪打死北佬时一样。

    白瑞德爱着她!至少,他说过他爱她,现在她有什么好怀疑的呢?这个和她共同生活的野蛮人一直非常冷漠,却居然在爱着她,这多么古怪,多么令人迷惑,多么难以置信。这个发现,她自己感到还没大把握,可是她忽然想出一个主意,她不禁高兴得笑出声来。他既然爱她,那就说明她终于击败他了。她差点儿忘了她的夙愿,她要诱使他爱她,那时他非得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不可。现在她重新想起这个念头,心中极为满意。他让她处在他的掌握之中只不过一个夜晚,却让她知道了他防护体系中的薄弱环节。从现在起她随时可以把他掌握在自己手中。长期以来,她一直忍受着他的嘲弄,如今却可以任凭她来指挥他了。

    可是她想起等一会儿要在光天化日之下跟他见面,不免有些窘困,有些惴惴不安,然而又使她感到快活,感到激动。

    “我简直紧张得像个新娘子了,”她想,“而且是为了白瑞德!”想到这里,她咯咯傻笑起来。

    可是白瑞德并没有回来吃午饭,也没有回家吃晚饭。过去了一个漫长的夜晚。她彻夜未眠,躺在床上竖起耳朵等着听他的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可是他没有来。第二天过去了,还是没有他的消息。她又失望又害怕得烦躁不安。她到银行里去找,他不在那里。她又到店里去找,她对每一个来人都很敏感。只要门一打开有顾客进来,她就焦急地抬起头来,希望进来的是白瑞德。她到木材场,吓得休躲在木材堆后面不敢出来。可是白瑞德也没上木材场来找她。

    她没有去向朋友们打听他的下落,因为那样未免太失面子,她也不便向用人们问他的消息。可是她感觉到他们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事情。黑人们通常什么事全都知道。嬷嬷这两天很沉默,她从眼角里注视着思嘉的一举一动,可是什么也不说。第二个夜晚过去以后,思嘉决定去报告警察局。说不定他出了什么事故,比如说从马背上摔下来,躺在沟渠里动弹不得。说不定——哦,可怕——说不定他已经死了。

    早上她吃罢早饭,正在房间里戴帽子,忽然听见楼梯上有急促的脚步声。她刚倒在床上有一点儿高兴起来,白瑞德跨进了房门。他刚理过发,修过面,经过按摩,看上去很清醒,可是眼睛里布满血丝,脸上因饮酒过度显得浮肿。他轻快地向她挥手喊道:“嗨,你好。”

    一个男人跑出去两天不回家,也不做解释,这么一声“嗨,你好”就算完了吗?他们俩刚度过一个如此疯狂的夜晚之后,他居然还能若无其事吗?他不可能那样,除非——除非——这念头太可怕了。除非这样的夜晚,对他说来,只不过是家常便饭而已。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为他准备好的甜蜜的微笑和奉承的媚态也全忘记了。他甚至不像往常那样,走到她身边随随便便地给她一个吻,而只是站在那里咧开嘴看着她,手里夹着一支点燃着的雪茄。

    “你到——你到哪里去啦?”

    “别跟我假装不知道啦。我想这会儿全城都传遍了。也许只有你不知道,正像俗话所说:‘丈夫不正经,妻子最后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想,前天夜里,警察到贝尔家里去过以后——”

    “贝尔家里——那个——那个女人。你是在跟——”

    “当然。我还能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吗?我希望你没有为我担心。”

    “你从我这里出去,就到——哦!”

    “得了,得了,思嘉!别装得像个受了欺骗的妻子那样。关于贝尔的事,你是早就知道了的。”

    “你从我这里出去,就到她那里去,经过——经过——”

    “噢,那个,”他不在意地挥了挥手说,“下回我一定改正。那天夜里的事,我向你道歉,我醉得很厉害,我想你不会不知道,而且你又是那么动人——要不要我把你动人的地方一一列举出来呢?”忽然之间,她冲动了,她想痛哭一场,想倒在床上永无休止地痛哭一场。他还是老样子,什么也没有改变。她居然以为他爱着她,真是又笨又傻,自作聪明。他不过是喝醉了酒拿她开心,想起来真令人讨厌。他跟她取乐,和他跟贝尔家的姑娘取乐并没有什么不同。现在他回来了,照样地侮辱她、嘲笑她,她照样拿他没办法。她强把泪水咽下,振作起精神。她绝不能叫他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要不反遭他耻笑。嗯,她绝不能叫他知道。她迅速抬起头来看着他,见他眼睛里像以前一样发出迷惑而警觉的闪光——那目光敏锐而迫切,像是在等待她说话,像是希望她说——希望什么呢?希望她出丑,希望她大喊大叫,好让他笑话吗?她绝不!于是她把她那上斜的眉毛立即冷冷地紧锁起来。

    “我自然怀疑你跟那东西的关系是不干不净的。”

    “仅仅是怀疑吗?那你以前为什么不问我以满足你的好奇心呢?你若是问我,我一定会告诉你。自从你跟艾希礼决定要我们分房的那一天起,我便跟她睡在一起了。”

    “你居然有脸皮在我,在你妻子面前吹嘘说什么——”

    “噢,不要跟我讲什么伦理道德了。我做事我总是付钱的,而你根本就不在乎。你知道我近来又没有成为天使。至于说你是我的妻子,那么自从邦尼出世以来,你就没有尽到做妻子的义务!我在你身上投资可不太合算,思嘉,还不如投在贝尔身上。”

    “投资?你是说你给她——”

    “正确的说法是‘资助她的事业’。贝尔是个能干的女人,我希望看到她有所进展,她只需有钱办一家她自己的院子。你应该知道,一个女人若有一点钱,就能创造出什么样的奇迹来。瞧瞧你自己吧。”

    “你把我比作——”

    “嗯,你们两个都是头脑精明、能办事业的女人,而且都很成功。贝尔自然要胜你一筹,因为她心地善良,脾气又好——”

    “你给我从我的房间里滚出去,好吗?”

    他走向房门口,古怪地翘起一边的眉毛。他竟如此侮辱她,思嘉又气又恨。他是有意伤害她,作践她。她想起她在盼他回家的时候,他却在妓院里酗酒和跟警察争吵。想到这里,她心里苦恼至极。

    “你给我从这房间里滚出去,从此不要进来。我以前跟你说过,可惜你不是个上等人,听不懂我的意思。从现在起,我要随时把门锁上。”

    “何劳费心呢。”

    “我一定要锁上。因为你那晚的行为——醉得那么厉害,那么讨厌——”

    “得了,宝贝!你肯定并不讨厌。”

    “出去。”

    “别烦恼,我就出去。而且我保证绝不再打扰你。就这样最后定了。我还觉得不如对你说,假如你认为无法忍受我不名誉的行为,我可以答应你离婚。你只要把邦尼给我,别的一切听便。”

    “我不想做出这种对一个家庭不光彩的事。”

    “假如媚利死了,我怕你就迫不及待要做出这种不光彩的事了,对吗?你急着要跟我离婚,真使我头脑发晕。”

    “你出不出去?”

    “我就走。我今天回来,是跟你说一声,我要到查尔斯顿和新奥尔良以及——噢,我要到好多地方去旅行。今天就动身。”

    “哦!”

    “我要把邦尼带走。叫那个傻普里西把她的东西收拾一下,我把她也带走。”

    “我不许你把我的孩子带出这屋子。”

    “她也是我的孩子,白瑞德太太。我带她到查尔斯顿去见见她的奶奶,我想你总不会介意吧?”

    “她的奶奶,真见鬼!你以为我会让你把孩子带出这屋子吗?你每天晚上喝得醉醺醺的,有很大的可能会把她带到像贝尔的家里——”

    他猛地把雪茄往地上一扔,地毯立刻咝咝咝冒出烟来,一股烧焦的羊毛味直刺他们的鼻孔。他立即跑到她面前,脸气得发青。

    “假如你是个男人,我非打断你的脖子不可。可惜你不是,我就只好请你闭上尊口了。你以为我不爱邦尼,会把她带到那种——她是我的女儿!上帝,你真蠢,至于你,可不要摆出这副可尊敬的母亲的样子吧。你这母亲,比只母猫还不如。你为你的孩子做了些什么?韦德和埃拉看见你怕得要死,如果没有媚兰·威尔克斯,他们恐怕连什么叫慈爱都不会知道。可是邦尼,我的邦尼!你以为我照顾她不比你强吗?你以为我会由着你欺侮她,折磨她的精神,就像你当初对待韦德和埃拉那样吗?绝不!赶快叫她去收拾,在一个钟头之内准备好,否则我就要对你不客气,让你知道那天夜里还算不了什么。我早就想用马鞭狠狠抽你一顿,那样也许对你会大有好处。”

    他转过身,不等她开口说话,快步走出房门。她听见他穿过过道,走向孩子们的游戏室打开了门。里面随即传出一阵孩子们的嬉笑声,先听见埃拉的声音,随后是邦尼大声喊道:“你上哪儿去啦,爹爹?”

    “找一张兔子皮把我的小邦尼裹好。给你最最亲爱的爹爹亲一下,邦尼——你也给我亲一下,埃拉。”

    第五十五节

    “亲爱的,我不需要你解释,也不要听你解释。”媚兰坚定地说道,一面拿她的小手轻轻地捂住思嘉那痛苦的嘴唇,不让她说下去,“你若是认为在我们之间还需要解释的话,便是侮辱了你自己,侮辱了艾希礼和我。你想,我们三个人,就像是三个战士,共同跟世事战斗了这许多年,如今你竟以为几句闲言碎语就能离间我们,真叫我为你害臊。难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和我的艾希礼——哼,亏他们想得出来!难道你不晓得我比世界上任何人更理解你吗?难道你以为我会忘记你为我,为艾希礼和小博做过的种种无私的,令人叹服的事吗?是你救了我的命,是你让我们不至于饿死。我不会忘记当初你几乎光着脚板,在田畦上跟在那北佬的马匹后面扶着犁,手上起了水泡,为的是让我和我的孩子能够有东西吃。那么,别人造你的谣,难道我会相信吗?我不要听你解释,思嘉·奥哈拉,我一个字也不要听。”

    “可是——”思嘉迟疑了一下把话停住了。

    一小时之前,白瑞德带着邦尼和普里西走了。思嘉在羞愧和恼怒之中,又加上一重孤寂。她跟艾希礼之间的事,她有一种负疚感,而媚兰为她辩解,却加重了她心灵上的负担,使她难以承受。假如媚兰听信了因迪和阿奇的话,在茶会上不理睬她,或者甚至于故意冷淡她,她倒可以把头抬得高高的,拿出她武器库里各式武器进行反击。可是没想到媚兰缅怀往事,对她充满信任,眼神里竟含着战斗的激情,像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剑,替她抵挡舆论的责难。这样一来,她反而只好在媚兰面前认罪了。是的,她应该把一切和盘托出,从那年在塔拉阳光明媚的走廊上发生的事说起。

    她受良心的驱使,她那天主教的良心虽然长期受到压抑,却并没有被毁弃,依然能复活起来。埃伦曾经对她说过不知多少遍:“你要承认你的罪过,用忧愁和悔悟接受惩罚来赎你的罪。”现在到了危急关头,埃伦平时给她的宗教训诫回到她的心中,牢牢地把她抓住。她要去认罪——是的,承认一切,承认他们之间的每一句话,每一次含情脉脉的相对而视,还有几次拥抱,然后上帝才会减轻她的痛苦,让她得到平静。至于说接受惩罚赎罪,那么她所受到的惩罚,将会是看到媚兰脸上的表情,从挚爱和信任一下子变为恐怖和憎恶,那将是多么可怕的景象。哦,这种惩罚实在太严厉了,她痛苦地想道,她一生一世,都要时时想起她那张脸,想起在媚兰心里她是多么渺小,多么卑劣,多么虚伪而不忠不义。

    她曾经想过,她若是把事实真相带有嘲弄的意味扔向媚兰的脸上,眼看着这傻瓜的天堂崩坍下来,这未尝不是一件乐事,足以抵偿她为此招致的损失。可是一夜之间,一切全变了,现在她最不愿意这样做。至于她为什么会这样,她自己也答不上来。在她脑子里,有太多相互矛盾的思想搅在一起,她理不出个头绪。她只知道就像从前希望自己在母亲眼里是那样的端庄、善良和纯洁。现在她迫切地希望媚兰对她有较高的评价。她只知道世人怎么看她,艾希礼和白瑞德怎么看她,她全不放在心上,唯独希望媚兰不要改变她以前对自己的看法。

    她非常害怕向媚兰说出实情,可是她身上罕有的那一点诚实的本能却显灵了,她不能不在那个为保护她而奋战过的女人面前撕下自己的假面具。因此那天上午,她等白瑞德和邦尼一离开,便匆匆赶到媚兰的家里。

    可是她刚急急忙忙说了“媚利,那天的事,我得跟你解释”这几个字,媚兰便强行打断了她的话。思嘉见她那一对乌黑的眼睛,闪着爱与怒的光,便羞惭满面,一颗心下沉了。她明白即使承认了自己的罪过,内心也还是得不到安宁。媚兰刚才的话,已经把她原来的意图打破了。思嘉多少有些良知,她想要解脱自己心中的痛楚,是出于一种纯粹的自私。尤其是把自己心上的负担转嫁给一个纯洁而信任她的人,就更加如此。媚兰保护了她,她对媚兰欠下了一笔只有用沉默来偿还的债。倘若她让媚兰知道她丈夫对她不忠实,而和他有暧昧的竟是她亲密的朋友,那岂不要毁了她的一生。那样的报答,岂不是太残忍了吗?

    “我不能告诉她,”她苦恼地想道,“绝不能,哪怕我的良心把我折磨死了。”她脑子里又胡乱地想起白瑞德的话来:“她无法设想她所爱的人会做出不光彩的事来……那就是你该背的十字架。”

    是的,那是她的十字架,她一直要背到死为止。耻辱一直附在她身上,搞得她内心老是痛苦,年复一年。媚兰对她每一个充满情义的目光和姿势,都会使她感到烦扰,使她不得不竭力压制住心中的冲动,才不至于喊出来:“你不要待我那样好,不要为我尽力,我是不配那样的!”

    “假如你不那么傻,不那么单纯、那么善良,不那么轻信,那么我还不至于这样难受,”她绝望地想道,“我挑过不少重担,而这副担子是最沉重,最叫人难以忍受的。”

    媚兰坐在她对面的一张矮椅子上,两只脚搁在有垫褥的矮凳上,高高地耸起两个膝盖,就像个孩子似的。她倘若不是心中气恼,疏忽了举止的规范,是不会有这种坐相的。她手里拿着一块花边,一根闪亮的织针一起一落上下翻飞,像是决斗时举着利剑在刺杀一样。

    思嘉若是像她这样动起怒来,她一定会像杰拉尔德壮年时那样,顿足怒吼,叫嚷着要上帝来做见证,看看人世间的欺诈和奸猾,扬言要进行报复,然而媚兰内心的沸腾却只表现在她飞舞的织针和鼻梁上皱拢的眉心上。她的语言冷静,措辞比平时还要简练。可是她的话非常有力,这些话是她平时从来不曾说过的,因为媚兰向来很少发表意见,更没有说过一句苛刻的话。她的一番话,使思嘉突然意识到,威尔克斯家和汉密尔顿家的人,也能够像奥哈拉家的人那样大发雷霆,甚至于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听人家在背后批评你,已经听得腻烦透了,亲爱的,”媚兰说,“这一回是超过了我忍受的限度,我得采取一些对策了。这一切都是由于妒忌你而引起的,人家妒忌你能干,妒忌你成功。你甚至连男人遭到失败的事也都能做成功。我这样说,请你不要生气。我并不是像别人所说的那样,嫌你不守妇道,说你不像女人,你其实并不是那样,人家所以那样说,是因为他们不理解,他们不能容忍女人能干。可是他们不能因为你能干,你成功,就有权利说你跟艾希礼——我的老天!”

    这最后一声惊叹,若是从男人嘴里吐出来,毫无疑问是亵渎神灵的。思嘉没料到她竟然这样从未见过地发作起来,惊异地呆呆地看着她。

    “至于到我跟前编造脏话的那三个人——阿奇,因迪和埃尔辛太太,他们怎么竟有这样大的胆子?当然,埃尔辛太太不曾来,是的,她不曾来,因为她没那种胆量。可是她一向恨你,亲爱的,因为你比范妮更受大家喜欢。你把休从木厂经理的职位上撤下来,这就更加激怒了她。可是你做得对,休这个人既做不来什么事,也不做什么事,一点用处都没有!”媚兰这样一说,把她年幼时的小伙伴和少女时代的男友,迅速地否定了,“至于阿奇,那都怪我不好,我不该把那老恶棍收留下来。当初大家都劝我,可是我没听大家的。他因为你雇用犯人,对你怀恨在心,可是他是什么人,他配批评你吗?一个杀人凶手,而且杀的是一个女人!他忘了我待他的种种好处,竟跑到我跟前来说——倘若艾希礼开枪把他打死,我是丝毫不会觉得惋惜的。我告诉你,我狠狠地训了他一顿,把他打发走了!他现在已经离城走了。”

    “说到因迪,她真是个贱坯!亲爱的,我第一次看见你们两个人在一起时,我便注意到她妒忌你,恨你。因为你比她漂亮得多,有许许多多男人追求你。她尤其因为斯图尔特·塔尔顿的事,恨得你要命,她成天郁郁地思念着斯图尔特——我不愿意对艾希礼的妹妹说长道短,可是我想她一定是思念过度,以致精神恍惚,要不我就实在没法解释她的行为了……我叫她从此不要跨进我的门,我告诉她,我若是再听见她说这种卑劣的话,我就——我就当着众人的面说她扯谎!”

    媚兰说到这里,突然停了,满腔的愤怒,换成了一脸的愁容。媚兰身上,有着佐治亚州人特有的强烈的家族感,想起自己家里姑嫂不和,不免心酸。她犹疑片刻,可是比较起来,还是跟思嘉最亲,思嘉在她心里占首要位置。于是她忠诚地接着说道:“她一向妒忌你,还因为我顶顶爱你,亲爱的。从此再不许她进我的家门,谁要是接待她,我就从此不上他们家去。艾希礼同意我的意见,虽然他心都快要碎了,想不到他的亲妹妹竟会说出这——”

    思嘉听她提到艾希礼的名字,她那过于激动的神经再也控制不住,她掉泪了。她为什么老是往他的心底里捅刀子呢?她的本意是想要让他快活,让他太太平平,可是结果没有一回不是害了他的。她已经毁了他的生活,损了他的自尊,乱了他内心的平和和他完整的人格的宁静,现在她又迫使他离开他深深爱着的妹妹。为了挽救自己的名誉和妻子的幸福,他只好牺牲因迪,把她说成是一个心妒言谗、如癫似狂的老处女。其实因迪所怀疑所指控的,没有一点不是实情。艾希礼每回看着她的眼睛,都能看到其中闪耀着真实、谴责和威尔克斯家族特有的冷淡的轻蔑。

    思嘉深知艾希礼视荣誉重于生命,因此内心必然十分痛苦。他跟思嘉一样,是被迫接受媚兰的保护的。她虽然明白这样做的必要性,知道使他陷于这种违心的处境,一多半应归罪于她,可是——可是——作为一个女人,假如艾希礼开枪打死阿奇,向媚兰和公众承认一切,那么,她对他一定会更加尊敬。她知道她现在对他并不公平,可是她自己处在如此被动的境地,实在顾不上公平这种美德了。她想起白瑞德那些贬低艾希礼的讥刺话来,倒有点怀疑艾希礼在这件事上是不是真的像个男子汉大丈夫的样子。于是,自从她爱上他以来,他全身一直焕发着的光辉,似乎第一次在不知不觉中淡化了。沾在她身上的羞耻和罪过也染到他身上。她坚决要摆脱这种思想,以自己认罪来恢复艾希礼的声誉,可是媚兰却更坚决不让她这样做。

    “不!不!”媚兰嚷道,一面扔下花边,坐到沙发上,把思嘉的头捧过来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我不该跟你谈这些,害得你心里这样烦恼。我知道这事对你来说是多么可怕。好,我们从此再也不要提起它了,自己不要提,也不要跟别人提。就像这事没有发生过。不过,”她狠毒地加了一句,“我得叫因迪和埃尔辛太太头脑清醒点,不要以为我可以由着她们造我丈夫和嫂子的谣,我要叫她们在亚特兰大从此抬不起头来。谁要相信她们,接待她们,谁便是我的仇敌。”

    思嘉郁郁地瞻望前景,意识到未来的岁月里,亚特兰大的家庭与家庭之间,以及同一个家庭之内,将会分裂成为世代的仇人,而她正是造成这一局面的罪魁祸首。

    媚兰说到做到。她果然跟思嘉和艾希礼不提这件事,也不跟城里任何人讨论这件事。倘若谁敢于对这件事有所暗示,她便摆出一副漠不关心的神态,而且随时有可能转变为冷若冰霜的神态。在她为艾希礼举行茶会后的几个星期里,白瑞德神秘的失踪,致使亚特兰大城处于狂热的状态之中,一时街谈巷议,一片骚动,在看法上还形成了不同的派别。媚兰对于所有毁谤思嘉的人,不论是老友还是至亲,一概不予宽容。她不说空话,切实付诸行动。

    她成天守在思嘉身边,像一枝多刺的苍耳,她要她每天早上照常去店铺和木材场,由她陪伴着。她还要思嘉下午赶车出去兜风,思嘉虽然不愿让城里人那么好奇地盯着她,可是媚兰坚持要她去,还跟她并排坐在车上,她还带着思嘉参加一些正式的社交活动,把她带进她已经有两年没有去过的客厅,对着那些惊慌失措的女主人,一边跟她们说着,一边摆出一副“爱屋必须及乌”的神态。

    她和思嘉下午去拜访人家时,总是到得早,走得晚,要等最后一批客人走后才向主人告辞,让那些太太没有机会在背后议论思嘉,或者对她妄加猜测。她这样做,稍稍引起了她们一些愤慨。对思嘉来说,这些访问简直是一种折磨,可是她不敢拒绝媚兰,不敢说不陪着她一道出去。她不愿意跟那些女人坐在一起,因为她知道她们心里都在暗暗猜测她跟艾希礼是不是真的有奸情。她也知道那些女人若不是因为深爱媚兰,不愿失去媚兰的友谊,是不会理睬自己的。不过思嘉又知道,她们既然接待了她,今后便没法不理睬她了。

    人们对思嘉批评指摘也好,为她辩解也好,一个显著的特点是,很少有人以尊重她的人格为出发点。通常大家都是采取就事论事的态度。思嘉平日树敌过多,因而站在她一边的人很少。她的种种言行刺伤了好多人的心,现在这些人自然不会顾及这桩传闻是否会有损于思嘉的面子。可是大家都不愿让媚兰或者因迪受到损害,他们所关心的,与其说是思嘉,不如说是她们两人,而大家探讨的问题,集中在一个焦点:“因迪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站在媚兰一边的人得意扬扬地举出这个事实,最近以来,媚兰经常和思嘉形影不离。像媚兰这样一个有高度原则性的人,难道会庇护一个犯有罪行的女人,尤其是一个跟她丈夫有暧昧关系的女人吗?当然不会,因迪是个头脑不清楚的老姑娘,她因为恨思嘉,就编了一套话诋毁她,骗得阿奇和埃尔辛太太都相信她的话。

    可是,支持因迪的人问道,假如思嘉是无辜的,那么白瑞德船长到哪里去了呢?他为什么不守在他妻子的身边,给他妻子以力量呢?这可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而且,随着时间一星期一星期过去,外面又传出流言,说思嘉怀孕了。这下子亲因迪的一派都满意地频频点头,他们说那不可能是白瑞德的孩子,因为他们夫妻间的疏远,早已成为众所周知的事实。大家早就知道他们两人是分房而居的。

    流言愈传愈广,不仅亚特兰大城里的人全都卷了进去,他们已分成两派,而且连一些紧密结合的家族,如汉密尔顿家、威尔克斯家、伯尔家、怀特曼家和温菲尔德家,也都分裂成两派。每个家庭里的每个成员,都必须做出抉择,不能保持中立。面对这种情况,媚兰保持沉着而不失尊严,因迪则显得尖刻而内心沉痛。可是她们的亲戚不管站在哪一边,都没有一个不痛恨思嘉,把她看成是造成他们家族分歧的祸根,觉得为了她真是太不值得了。他们不管站在哪一边,又都感到痛心,觉得因迪不该把家丑外扬,让艾希礼处于如此屈辱的境地。可是既然她已经说了,不少人急忙站出来为她申辩,反对思嘉,另一些喜欢媚兰的人,则站在媚兰跟思嘉一边。

    亚特兰大城里几乎有半数是,或许他们宣称是媚兰和因迪的亲戚。有近亲、姻亲、表亲、表亲的表亲,其分支之复杂和覆盖面之大,不是土生土长的佐治亚人是怎么也弄不清楚的。他们是一个宗亲的部族,到了危难的时候,他们不论对自己的宗亲的行为有什么样的看法,都能团结一致,以各人手中的盾牌交叠成严密而完整的抗敌方阵。多年以来,在他们友爱的家族关系中,从来不曾出现过公开的裂痕。至于皮特姑妈跟亨利叔叔之间的长年游击战争,不过是家族内部的谈笑而已。他们温和、保守、说话文雅,甚至不爱跟人友善地争执,这些就构成了大多数亚特兰大家庭的特征。

    可是现在他们却分成了两大派,亚特兰大城里的人有幸目睹那些五等六等表亲在亚特兰大最耸人听闻的丑闻中,各自加入不同的阵营。至于城里和她们两人没有亲戚关系的另一半人,要想在这场纷争中表现得很圆通,很能克制,却也非常困难,因为因迪、媚兰争端事实上已经使得每一个社会组织遭到破裂。像“喜剧团”“支援南方邦联遗孀遗孤妇女缝纫会”“阵亡将士墓地美化协会”“周末乐团”“妇女交谊舞协会”“青年读书会”等都卷了进去。还有四个教会和教会所属的“妇女救护布道协会”各组织都尽极大努力避免内部出现对立的派别。

    亚特兰大的家庭主妇每逢到她们家例行接待客人的下午,从四点到六点钟,总要提心吊胆,生怕媚兰跟思嘉来到她们家客厅时,恰好因迪跟她的好友也同时前来。

    在所有的家庭中,可怜的皮特姑妈受害最深。皮特生平唯一的愿望,就是舒舒服服地生活在亲戚的爱怜之中。碰到这种事情,她非常乐意既跟着兔子一起逃跑,又跟着猎狗一起追逐。可是兔子和猎狗都不允许她这样做。

    因迪现在和皮特姑妈住在一起,倘若皮特按本性站在媚兰一边,那么因迪势必要搬出去住,因迪一走,那么皮特怎么办?她不能单独一个人住。她要不是另找一个不相识的人来住,就得把屋子锁上,住到思嘉家去。皮特隐约地感觉到白瑞德船长似乎不喜欢她住到他那里,那么她只好到媚兰家去,睡在原来给小博做育儿室的小房间里。

    皮特不太喜欢因迪,因为因迪那生硬而缺乏人情味的态度和她那狂热的信念叫她感到害怕。可是有因迪在,皮特可以保持有相当的经济收入。而皮特向来是把生活的舒适看得比道德问题要重的。她因此让因迪留下来。

    可是这样一来,皮特姑妈成了风暴的中心,因为思嘉和媚兰两人都认为这说明她站在因迪一边。思嘉干脆表示,只要因迪不搬出去,她拒绝给皮特姑妈经济上的帮助。艾希礼每个星期给因迪送一回钱,可是每回都被因迪傲慢地默默地退了回去,这使皮特既吃惊又懊丧。在这种情况下,倘若亨利叔叔不来干预,这幢红砖房里的经济状况势必处于悲惨的境地,可是要拿亨利叔叔的钱,皮特又会感到非常屈辱。

    皮特爱媚兰,甚于爱世界上任何别的人,仅次于爱她自己,可是如今媚兰却像个陌生人似的对她敬而远之。媚兰其实等于住在皮特家的后院里,以前走进走出,一天总有十多趟,可是现在她却不肯穿过那道分隔两家的矮树篱了。皮特到媚兰家里,流着泪跟她诉说她对媚兰的爱和忠诚,然而媚兰既不跟她谈正经事,也从不回访她。

    皮特心里非常清楚,思嘉对她恩重如山——她几乎是依赖思嘉生存的。在战后最艰难的年代,皮特曾面临不是依附亨利叔叔,便得饿死的困境。全仗思嘉的帮助给她维持了这个家,给她吃的,给她穿的,她才能在亚特兰大的社会上抬起头来。思嘉跟白瑞德结了婚,搬入新居以后,对她更是慷慨之至。还有那位又令人害怕又迷人的白瑞德船长,每回他跟思嘉一起来过以后,皮特常常在靠墙的小桌子上发现崭新的钱包,里面鼓鼓囊囊塞满了钞票。要不在她的针线盒里会找到不知是谁悄悄地塞在里面,用花边手帕包好并打好结的光灿灿的金币。白瑞德总是矢口否认这些事跟他有关,还毫不含蓄地指摘她有个秘密的爱慕她的老汉,说那人通常是长着络腮胡子的梅里韦瑟老爹。

    是的,媚兰给了皮特友爱,思嘉给了她保障。可是因迪给了她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因迪的出现只是使她能保持她愉快的生活,使她可以不用自己给自己拿主意。皮特有生以来自己从未拿过主意,她觉得这事太令人苦恼,也太庸俗,因此遇事不闻不问,听其自然,而结果是常常要在得不到安慰的泪水之中打发日子。

    到最后,有一部分人完全相信思嘉是无辜的。这倒并不是因为他们相信她的品德,而是因为媚兰相信她无辜。另一部分人心里有保留意见,但是对思嘉仍礼貌相待,还上她家去拜访她,因为他们深爱媚兰,希望能保持对她的爱。支持因迪的人对思嘉很冷淡,见到她只不过略一点头,有的甚至公开不理睬她。这使得她很窘迫,很恼火,可是她晓得如若不是媚兰竭力维护她并迅速采取行动的话,恐怕全城的人早已对她沉下脸,她早已成为一个被社会唾弃的人了。

    第五十六节

    白瑞德离家已有三月,思嘉没有收到他片言只字,不知他现在在哪里,也不知他要多久后才回家,说真的,他是不是打算回来,她也心中无数。在这几个月里,她每天出去办事,头抬得老高,心里却很不是滋味。她身子不太舒服,可是,由于媚兰逼着,只好每天上店铺去看看,对那两家锯木厂,她表面上也做出关心的样子。对她那家铺子,她第一次开始感到厌倦,尽管店里的营业已经扩大三倍,钱财源源不断地滚进来,但她并不感兴趣,对几个伙计反而更加苛刻,动不动发脾气。约翰尼·加勒格尔的锯木厂办得很兴旺,他厂里的产品,在木材场里销路很好,可是不论约翰尼说什么,做什么,总不能使她称心满意。约翰尼的爱尔兰人脾气,丝毫不逊于思嘉的,见她老是吹毛求疵,终于按捺不住提出撒手不干。他跟她大大发作了一通,最后说:“愿你倒运,太太,克伦威尔会诅咒你的。”思嘉拿他没办法,反而只好向他做最最低三下四的道歉。

    艾希礼那家锯木厂,她从此没有去过。就连那木材场的办事间,如果她估计艾希礼可能在里面,她也不到那里去。她晓得他在躲着她,她也明白,因为媚兰经常相邀,她不得不经常出入他家里,这使他很是痛苦。他们私下没有交谈过,可是思嘉却迫切希望问问他,他到底恨不恨她,他是怎么对媚兰说的。可是他竭力避免跟她接近,还流露出恳求她不要跟他说话的神情。她瞧他那张脸,苍老、憔悴,充满悔恨,加重了心头的负担。他管的那家锯木厂每星期都蚀本,又叫她有苦难言。

    艾希礼对眼前的处境显得完全束手无策,这使思嘉很不高兴。她虽然不知道他应该怎样做才比较有利,但总觉得他应该有所作为。假如换了白瑞德,他一定会有办法应付,哪怕那办法不太正当,但毕竟是个办法。在这方面,她不得不佩服白瑞德。

    白瑞德走的时候,她恨白瑞德,恨他对她的侮辱,现在恨他的心渐渐淡漠了,她开始想念起他来,而且时间一天天过去,一直得不到他的消息,想念之情与日俱增。回想起白瑞德在的时候,生活如汹涌的浪潮,一阵狂喜、一阵暴怒、一阵伤心、一阵委屈,那时她心中会有一种压抑感,像黑兀鹰似的压在她的肩头。她想念他,因为他常以轻率的口吻说些有趣的逸事逗她开心,还因为他遇有争执会咧开嘴露出讽刺的笑容把大事化小。她甚至想念他对她的嘲弄,虽然常常气得她忍不住要反唇相讥。最令她想念的地方,是在他面前可以无话不谈,这一点她感到最最满意。她可以毫不害臊地在他面前吹嘘她如何无情地剥削别人,而他听后会大声喝彩。可是这些事若是说给别人听了,他们准会大惊失色。

    他和邦尼不在,她觉得寂寞。她如此怀念孩子,连她自己也没估计到。她想起白瑞德临走时最后那几句指摘她不爱护韦德和埃拉的话,她想利用她空余的时间设法弥补过去之不足。然而她的努力毫无效果。白瑞德的话和孩子们的反应让她看到的事实真令她吃惊而又可恼。在两个孩子的婴孩时代,她一直太忙,太为挣钱的事操心,太严厉,太容易动气,因而没有能赢得他们的信任和爱心。到现在,看来为时已晚,要不就是她自己没有耐心也没有能耐打进他们隐秘的小心灵里。

    埃拉!这是个傻孩子。思嘉想起这一点心里便觉得烦躁,然而事实上她确实很傻。任何事情,在她心里都放不了多久,就像鸟儿不能在树枝上停留很久一样。甚至在思嘉讲故事给她听的时候,她会打断她的话,问出跟故事本身毫不相干的问题来,然而不等思嘉来得及回答她,她早把自己所问的事给忘了。至于韦德,也许白瑞德说的是对的。他可能怕她。她觉得奇怪,也觉得伤心,为什么她自己的儿子,她唯一的儿子,会害怕她呢?有时她试着逗引他说话,他却睁着查尔斯那样柔和的褐色眼睛,局促不安地扭动身子,绞着双脚发窘。可是在媚兰跟前,他却很活泼地说个不停,还从口袋里把鱼饵、钓鱼绳子什么的,统统掏出来给她瞧。

    媚兰对孩子有一套办法,谁也比不上她。她的小博是亚特兰大城里最懂规矩最可爱的孩子。思嘉觉得他比自己的儿子还要容易相处,因为小博在大人面前并不觉得不自然,他看见思嘉,不用等她招呼,会自己爬到她膝盖上。一个多么漂亮的金发男孩,长得就像艾希礼。若是韦德能像小博该多好!当然,媚兰之所以能够把孩子带得那么好,是因为她只有一个孩子,不像思嘉那样要外出工作,又要操那么多的心。可是,虽然思嘉想以此做借口为自己开脱,却不能不承认媚兰是真心喜欢孩子的,而且喜欢孩子多多益善。她以热情洋溢的爱倾注在韦德和邻居的孩子身上。

    思嘉永远不会忘记,那天她驱车到媚兰家里接韦德时,那令她震惊的一幕。她刚走上她家前面的甬道,听见她儿子在大声呐喊,非常像南方邦联士兵在战场上的喊杀声,接着又听见小博的尖声喊叫。等她走进起坐间,两个孩子正手持木剑向沙发进攻,见思嘉进来,怪不好意思地立刻住手了。媚兰蹲在沙发后面,这时也站起身来,一面笑着,一面手握发夹和她散乱的鬈发。

    “这是葛底斯堡战场,”她解释道,“我是北佬,遭到他们一场痛击。这位是李将军,”她指指小博,“这位是皮克特将军,”她又拍拍韦德的肩膀。

    不错,媚兰对孩子果然有办法,思嘉望尘莫及。

    “至少,”她想,“邦尼很爱我,喜欢跟我一起玩。”可是平心而论,她可不得不承认,比较起来邦尼更喜欢白瑞德。不过,她可能从此再也见不到邦尼了,因为据她所知,白瑞德也许已经到了波斯或埃及,说不定打算一辈子住在那里了。

    思嘉有一天去米德大夫那里看病,原以为她大概是肝气不和或神经衰弱,不料诊断的结果却是有了身孕。思嘉这一惊非同小可,她于是回想起那疯狂的一夜,脸涨得绯红。原来孩子的孕育,是来自极度狂欢的时刻——即使对那狂欢的记忆,由于随后发生的事而淡漠了。思嘉这回怀孕,跟以往不同,她心里非常高兴。她想,要是能生个男孩子该有多好,一个优异的男孩子,不像韦德那样委靡不振。她一定会非常爱他。她现在有的是时间,可以全心全意地爱护他,她有的是钱,可以为他的前途铺平道路。她会多么幸福,她忽然产生一种冲动,想写封信到查尔斯顿请白瑞德的母亲转告他,告诉他有了孩子的事。上帝,他得马上回家!试想若是等孩子出生后他才回来,那么她又怎么解释?可是倘若她写信给他,那么他一定以为她想他回来,他又要沾沾自喜了。她绝不能让他以为她要他回来,或者她需要他回来。

    过些日子,她收到波林姨妈从查尔斯顿的来信,暗暗高兴自己未曾主动给白瑞德写信。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关于白瑞德的消息,从信上看来,白瑞德是看他妈妈去了。思嘉看了波林姨妈的信,差点儿没气破肚皮,可是她知道白瑞德依然没离开美利坚合众国的土地,毕竟是一种宽慰。白瑞德曾带了邦尼看望过波林姨妈,信上对那孩子简直赞不绝口。

    “多么漂亮的孩子!长大以后,一定是个人人倾慕的美人儿。可是我想你一定晓得,将来哪个男人想要追求她,恐怕先得通过白瑞德船长这一关才行,我从来没见过像他这样慈爱的父亲。现在,亲爱的,我想坦率地告诉你,在我见到白瑞德船长以前,我以为你跟他的结合是一门可怕的、不相称的亲事。在查尔斯顿城里,没有人听到过一句关于他的好话,而且人人都认为他家门不幸,出了这样个子弟。说实话,我和尤拉莉起初还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接待他。后来觉得不管怎么说,那孩子总是我外甥女的孩子。见了他的面,我们感到非常意外,又大为高兴,这才知道轻信流言是违反基督教义的。他原来是个极其和善的人,长得很英俊,又庄重,又懂礼貌。又那么爱你,那么爱孩子。

    “现在,亲爱的,我们不得不写信给你,把我们听到的事说给你听。这些事情,尤拉莉和我,最初是很不愿意相信的。我们曾经听说过肯尼迪先生留下来的铺子,你常去过问那里的事,我们另外还听到一些谣言,可是我们都不予理会。因为我们知道,战后的日子起初非常艰难,在那种情况下,你不得不外出工作。可是现在你就完全不必再继续做下去了。我知道白瑞德船长手头很宽裕,而且有足够的能力经营你的事业和财产。所以为了把事情弄个明白,我们不得不直截了当地把这个叫我们大家感到困惑的问题向白瑞德船长提了。

    “他心里虽然不愿意,但还是跟我们说了。说你每天上午都消磨在铺子里,而且一切账目不许别人经手。他又说你对一个锯木厂很感兴趣,(也许不止一个,这件事我们是头一回听到,叫我们实在心烦,所以就没逼着他细说)每天都得亲自赶车到厂里去,要不就让一个恶汉来替你赶车,据白瑞德说,那人是个杀人犯。我们看得出来,他心里非常痛苦。我们觉得,他一定是个非常纵容妻子的丈夫,事实上,他纵容得未免太过分了。思嘉,你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你母亲不在世了,我们应该代替她履行职责。你想想,等你的孩子稍稍长大以后,知道你在做生意,他们会怎么想呢?他们若是知道你为了经营锯木厂的事,就要担当遭受粗人侮辱的风险,还有那些由此而引起的不负责任的流言蜚语,孩子的心里又会多么难受呢?这种不合妇女规范的——”

    思嘉没等念完信,咒骂了一声,便把信扔了。她可以想象,坐在那里指摘她的两位姨妈现在正住在炮台街她们的四壁空空的破房子里。而且若不是她思嘉按月寄钱去,她们怕早已成了饿殍了。不合妇女规范?哼,若是她合乎妇女规范的话,恐怕她们两人此刻连可以安身的房子也保不住了。那该死的白瑞德居然把铺子、管账、木厂的事统统说给她们听!他心里不愿意,真的吗?她非常清楚白瑞德的脾性,他是以蒙骗两位老太太取乐,才故意装得庄重、有礼、和善,是一个专情的丈夫,一个慈爱的父亲。他是故意把她开铺子、办木厂、造酒店的事一一搬出来,弄得两个老人心神不安。他真是个魔鬼!为什么从这类邪恶的事情中,他偏能得到那么大的乐趣呢?

    可是很快,她的愤怒变得麻木了。近来,她对生活的热情已经大大衰退。她多么希望自己能重新满怀激情,艾希礼容光焕发——多么希望白瑞德回到家中,给她带来欢笑。

    他们又回到了家中,事先并没有通知。回来的第一个迹象是行李在前走廊的地板上碰撞的橐橐声响,接着是邦尼在叫喊:“妈妈!”

    思嘉急忙从卧室里跑出来,站在楼梯口,见她女儿挪动一双胖胖的短腿,正想往楼梯上爬,怀里抱着一只乖乖的条花纹小猫。

    “奶奶给我的。”她抓住小猫颈背上宽松的毛皮,兴奋地嚷道。思嘉一把把孩子搂在怀里,吻着她,心中暗自庆幸有这孩子在,她可以不必第一次就单独和白瑞德见面。她从邦尼的头上望过去,见他正在楼下过道里,付钱给那赶车的。他一抬头看见她,以夸张的姿势脱下帽子,又像往常那样向她一鞠躬。她一看到他的黑眼睛,心头怦怦地跳。不管他是怎么样一个人,在外边干了些什么事,他毕竟回来了。她感到高兴。

    “嬷嬷呢?”邦尼问,一面挣扎着要下来。思嘉只好放她下地。

    现在看来,要以恰如其分的不冷不热的态度来接待白瑞德,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容易,至于说把怀孕的事告诉他恐怕更困难了。思嘉抬头看看他的脸,见他正跨步上楼,那张黑黑的脸膛,还是那么毫不在乎,那么无动于衷,那么没有表情。不,怀孕的事她不能马上告诉他,她还得等些时候。可是这种事,丈夫是应该第一个知道的,因为做丈夫的听到后一定会高兴的。可是她觉得他未必会高兴。

    她站在楼梯口,身子靠在栏杆上,不知道他会不会亲她一下。可是他没有,只说了声:“你的脸色苍白,白瑞德太太,是不是家里没胭脂啦?”

    连一句想念她的话也没有。即使他心里不想她,口头上总该表示一下。再说,在嬷嬷面前至少也该亲她一下吧。现在嬷嬷向他行了个屈膝礼,领着邦尼走向育儿室去了。白瑞德站在楼梯口,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她。

    “你这一副病容,可不可以理解为由于想念我而引起的呢?”他问道。他的嘴唇现出笑意,他的眼睛却没有这种表情。

    那么看来这就是他的态度,还是跟从前一样可恶。霎时间她觉得她身上所怀的孩子不再叫她高兴,反而成为讨厌的负担。她眼前的这个人,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一顶宽边巴拿马草帽贴在他的大腿旁,简直是她的死敌,是她一切烦恼的根源。于是在她回答他的时候,眼中射出恶毒的光芒,她的这种恶毒的神色流露得非常明显,谁也不至于注意不到。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如果我脸色苍白,那就得怪你,并不是因为我想念你。你不要把自己看得那么了不起。这是因为——”哦,她本来不想以这种方式告诉他,可是话在生气时吐了出来,也就顾不得可能让用人们听见了,“因为我又怀有孩子了。”

    他猛然吸了一口气,目光迅速从她身上掠过。随后他向前跨上一步,像是要伸手抓住她的臂膀,可是她一扭身闪开了。他见到她狠毒的眼光,他沉下了脸。

    “真的吗?”他冷冷地说,“那么,谁是幸福的爸爸呢?艾希礼吗?”

    她紧紧抓住栏杆柱,抓得她手心都被那木雕的狮子耳朵刺痛了。她虽然深深了解他的脾性,却没料到他会这样侮辱她。当然,他不过跟她闹着玩,可是这种玩笑开得未免过分,使她实在忍受不了。她恨不得把她尖尖的指甲掐进他的眼睛里,把他眼睛里闪耀着的奇怪光芒挖出来。

    “该死的东西!”她的声音气得直抖,“你——你明知道是你的孩子。这孩子你不想要,我更不想要。不要——像你这种下流坯的孩子,哪个女人也不想要的。我只想——哦,上帝,我只希望他不是你的孩子,不管是谁的都行。”

    她瞧见他那黝黑的脸庞忽然变了样,现出怒容和一种她无法分析的表情,像是挨了一针似的在抽动着。

    “好!”她心中暗暗高兴,“好!总算也让我伤害了你的自尊心。”

    可是他脸上很快恢复了那不动声色的样子,一面抚摸着他半边的髭须。

    “高兴起来吧,”他说着,转身想要上楼,“要不你弄不好会流产的。”

    霎时间,她头脑昏乱,生孩子的过程一一涌上心头,从令人难受的恶心呕吐,乏味的等待,到腰身一天天膨大,最后是难熬的阵痛。这些,男人是不会知道的。可是他竟敢拿这跟她开起玩笑来了。她要用指甲去抓他,非把他脸上抓出血来,才解她心头之恨。她像只野猫一般,向他猛扑过去,他把身子一闪,脚向旁边挪动一步,一面伸出手臂挡开她。她正站在楼梯口,地板新打过蜡,很滑,她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她那手臂上,那手臂经白瑞德一挡,顿时失去平衡。她想抓住楼梯栏杆,可是没有抓住。身子往后一仰,倒在楼梯上,只觉肋骨一阵剧痛,一阵头晕目眩,什么也把握不住,一路滚到了楼梯脚。

    除了前几次生孩子外,思嘉这是头一回害病卧床,不过生孩子不能算是害病,不像现在这样可怜,这样害怕,也并不像现在这样痛苦,这样昏乱。她知道自己病得很重,大家不肯把实情告诉她。她隐约地意识到自己也许会死掉。她一呼一吸之间,那根断了的肋骨就像把尖刀似的在刺着她。脸上和头上的瘀伤一阵阵疼痛。浑身上下,好像有许多恶鬼拿烧烫的钳子在拧她,拿钝刀子在锯她。偶尔也有停歇的时候,可是她一点力气也没有,不等缓过气来,疼痛又开始了。哦,生孩子可不是这样子。她生韦德、埃拉和邦尼的时候,才过了两个小时,就能美美地吃上一顿了。可是她现在除了喝凉水以外,吃什么都会感到恶心。

    有一个孩子是那么容易,而弄掉一个孩子竟那么痛苦!为什么她在痛苦之中,听说这孩子保不住了,心里会那么难受?更奇怪的是,这个就要失去的孩子,偏偏是她心里想要的第一个孩子。她打算好好想一想,为什么她想要这个孩子,可是她的心太疲倦了,除了对死的恐惧以外,什么也不能思想了。死神就在她的房间里,她却没有力量对抗它,击退它,因此她害怕了。她需要强有力的人站在她旁边,握住她的手,帮她把死神抵挡住,好让她恢复力气,自己再去战斗。

    她对白瑞德的愤恨已经被她自己的痛苦所吞没,她需要他。可是他不在,她自己又不愿意叫人去唤他。

    她对他最后的记忆,是他在黑暗的过道里把她从楼梯脚抱起来的情景。当时他脸色惨白,害怕到极点,嗄着嗓子呼喊着嬷嬷。她隐隐记得自己被抱上楼梯之后头脑便懵懵然了。后来她觉得痛,痛得愈来愈厉害。房间里到处是嗡嗡声,有皮特帕特的嘤嘤啜泣声,米德大夫粗暴的命令声,楼梯上匆忙的脚步声,以及过道上蹑手蹑脚的走动声。然后,像一道炫目的闪电,她突然意识到死亡和恐惧,一时想尖声喊叫一个名字,然而喊出来的只是一声低吟。

    然而那可怜的低吟却从床边的黑暗中得到了回音。她喊叫的那个人以催眠曲般的柔和声调轻轻答道:“我在这里,亲爱的,我一直都在你的身边。”

    媚兰说时举起思嘉的手,把它轻轻地贴在她冰凉的脸颊上,于是死亡和恐惧慢慢地退却了。思嘉想转过身看看她的脸,然而却办不到。她仿佛觉得媚兰怀了孩子,北佬正在赶来。全城都着了火,她得快逃,快逃。可是媚兰怀了孩子,她没法快逃。她得留下来陪着她,等孩子出世,而且身体要好,因为媚兰需要靠她的力量支持。媚兰受了重伤——火红的钳子在钳她,钝刀子在割她,一阵阵的剧痛。她得握住媚兰的手。

    可是米德大夫终于来了,尽管车站上的士兵很需要他。她听见他的声音:“她在说胡话。白瑞德船长在哪里呢?”

    夜里一片漆黑,随后又亮起来。有时她像是自己怀了孩子,有时像是听到媚兰在叫喊。可是在这期间,媚兰一直守着她。她的双手冰凉,可是她既没有无谓的焦灼的样子,也不像皮特那样光是哭泣。不论什么时候,思嘉睁开眼,只要喊声“媚利呢?”马上能听到她的答应声。这时思嘉通常会低低地说:“白瑞德——我要白瑞德。”然后,又像如梦方醒似的,记起来白瑞德并不要她,记起他那张脸,黑得像印第安人,而牙齿雪白,脸色直闪着讥刺。她要白瑞德,然而白瑞德不要她。

    有一回她问“媚利呢?”回答的却是嬷嬷,“是我,孩子。”说着拿一块冷毛巾盖在她的额头上。她烦躁地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媚利——媚兰。”可是过了好久,媚兰也没有来。原来媚兰此时正坐在白瑞德的床边。白瑞德已经烂醉,在呜咽着,懒散地伸出四肢躺在地板上。头搁在媚兰的膝上。

    媚兰每回从思嘉的房间里出来,总看见白瑞德的房门大开着,他坐在床上,牢牢地看着过道对面思嘉的房门。他的房间凌乱不堪,满地雪茄烟蒂,桌上放着没有碰过的饭菜。床也没铺,被褥乱作一团,他坐在床上,不停地吸烟。他没有刮脸,看上去像是突然瘦了许多。他看见媚兰,从来不问她什么。媚兰总是在他门口站一下,跟他说声:“我很难过,她的病更重了”,或者“不,她没有问起你。你瞧,她还在说胡话呢”,以及“你不要灰心,白瑞德船长。我给你煮杯热咖啡,再给你弄点吃的吧。你不要把自己给弄出病来”。

    这两天,媚兰又累又困,简直觉得麻木不仁了,可是她心里仍因深深地怜悯白瑞德而痛苦。她眼看着他一天天瘦下去,眼看着他满脸痛苦的神情,人家为什么还要说他那么多坏话——说他没有心肝,说他狠毒,说他不忠实于思嘉呢?她虽然疲惫不堪,但每回从病房里出来,跟他传递病情时,总是尽量对他更和蔼些。他却像是一个被打入地狱的灵魂在等待审判,又像是个孩子生活在充满敌意的世界上。不过对媚兰来说,似乎所有的人都像是孩子。

    可是,到后来,当她高高兴兴地跑去告诉他思嘉的病情开始好转时,她看到的情景竟大出她意料。床边桌子上的威士忌半瓶已经空了,满屋子全是酒气。他抬起一双炽热的眼睛看着她,一面使劲咬紧牙床,可是下巴的肌肉仍在不住颤抖。

    “她死了吗?”

    “哦,没有。她好多啦。”

    他说了声:“哦,上帝。”便把双手捧住自己的头。她见他那宽阔的肩膀直哆嗦,像是在神经质地打寒战。媚兰怜悯地注视着他,可是她的怜悯忽然变成了恐惧,因为她看见他在那里哭泣。媚兰从来没看到男人哭过,尤其是像白瑞德,那么沉着、那么毫不在乎、那么能自我克制的人竟也哭了。

    她听见他发出那极度嘶哑的声音,吓了一大跳,以为他喝醉了。她最害怕喝醉酒的人。可是他抬起头来,当她看见他的眼睛时,才知道他并未喝醉。她急忙走进房间,顺手把房门带上,径自走到他的身边。她从来没见到一个男人哭过,可是她曾经安慰过许多哭泣的孩子。她一手轻轻放在他肩上,这时他的双手忽然围住她的衣襟,不知怎么一来,她在床边上坐下,他也在地板上跪下,头枕在她膝上,两手使劲抓住她,抓得她发痛。

    她轻轻地抚摸他的黑发,安慰他道:“得了!得了!她就会好起来啦。”

    他听了她的话,手抓得更紧,嘴里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起来,像是在朝着一个不会泄露秘密的坟墓在诉说,说得很快,声音沙哑。

    他这是生平第一次,把他的内心世界,毫无保留地一一向媚兰倾吐。起初,媚兰对他的话完全不能理解,只是以一种母性的态度倾听他的诉说。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头埋在她的膝上,两手抓住她衣襟的褶层。有时他的话音沉闷、模糊,有时却再清楚不过了。因为他是在自我忏悔,在自我谦卑,听起来非常刺耳,叫人难受。他说的一些事情她从来没有听到从女人嘴里说出来过。他讲的一些秘密叫她听了满脸绯红,幸亏他的头是伏在那里的。

    她轻轻拍拍他的头,就像在拍小博一般,说道:“别说啦,白瑞德船长!你不该把这种事说给我听。你有点失常了。别说啦!”可是他还是滔滔不绝地继续往下说,一面抓紧她的衣服,好像那是他生命的希望似的。

    他责怪自己不该做许多事,但她并不能理解。他还咕哝贝尔·沃特林的名字,又拼命摇着她的身子大声嚷道:“是我杀了思嘉,是我杀了她。你不明白。她不要这个孩子,是——”

    “你不能再说了!你今天很不正常!不要孩子?女人哪有不要——”

    “不,不!你要孩子,可是她不要。她不要我的孩子——”

    “不要说啦!”

    “你不明白。她不要孩子,是我逼着她要的。这个——这个孩子——我真该死。我们早就分床睡了。”

    “不要说啦,白瑞德船长!这话不合适跟——”

    “那天我喝醉了,神志不清醒。我存心要伤害她——因为她已经伤害了我。我想要——我确实想要——可是她不要我。她从来不要我。因为她从来不想要我,我就想试试看——我想拼命试试,可是——”

    “哦,请不要说啦!”

    “我一直不知道她有了这孩子,直到那天——她摔倒的时候。她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没法子写信告诉我——可是即使她知道,她也不会写信给我。你听我说——我若是知道她有了孩子——我马上就会回来——不管她要不要我回来……”

    “哦,是的,我知道你会的。”

    “我的上帝,这几个星期我是疯了,又疯又醉!那天她在楼梯口告诉我的时候,我做了什么?我说了什么?我竟笑着对她说:‘高兴起来吧,要不你弄不好会流产的。’现在她——”

    媚兰低头看着那在她膝头上扭动的痛苦的黑脑袋,恐惧得睁大了眼睛,脸唰地变白了。午后的阳光从开着的窗口照射进来,她像是头一回突然发现,他褐色的手有多么大,多么结实,手背上的毛长得多么密,多么黑。她吓得不由自主地想向后退缩。那双手看上去那么凶狠,那么残暴,然而却又那么颓丧而无可奈何地牵扯着她的衣襟。

    他会不会轻信关于思嘉跟艾希礼的那种荒唐的谣言而生了妒忌心呢?不错,那个谣传一散布出来后,他马上离开亚特兰大了,不过——不,不是这个缘故。白瑞德船长的习惯老是突然出门的。他不会听信别人的闲话,他是很能判别是非的。假如他为了那事而烦恼,那么他为什么不想开枪打死艾希礼呢?至少,他得要艾希礼跟他解释清楚。

    不,不是那个缘故。他不过是喝醉了,神经又过于紧张,思想混乱,所以就像个说胡话的人,信口胡诌罢了。男人跟女人一样,经受不住过度的紧张。他大概碰到什么叫他心绪烦乱的事,也许不过是跟思嘉发生一点口角看得过于严重罢了。他刚才说的那些可怕的事,也许有些是真的,但不会全是真的。哦,那最后一部分肯定不是真的!他爱思嘉爱到如此程度,绝不可能对她说出那样的话来。媚兰这个人,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罪恶,什么叫残忍,现在第一次要她来判断这种事情,她自然是无法相信的。她认为白瑞德是醉了,是病了。对一个有病的孩子,你得迁就他一些。

    “得了!得了!”她柔声细气地说,“别说啦,我全明白了。”

    他猛地抬起头,他的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看她,他又使劲地甩开她的手。

    “不,你不明白!你不可能明白!你是——你心肠太好,不会明白的。你不相信我,可是我说的全是实话。我不是人,是条狗。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因为我妒忌,妒忌得发疯了。她从来没有喜欢过我,我还以为我能叫她喜欢上我。可是她从来没有。她现在并不爱我,从来没有爱过我。她爱的是——”

    他那炽热迷离的眼光碰到她的眼光。他突然停住话头,嘴巴张大着,像是到此刻才知道他是跟谁在说话。她的脸色苍白,有些不自然,可是她的目光仍然很镇定、很温和,含有对他怜悯和不相信的神情。她那柔和的褐色明眸那么清澈纯洁,像是在他脸上猛击一掌,让他的脑子里多少清醒了一点,那一连串的疯话,也就戛然止住了。他避开她的凝视,眼睑急速地眨动着,嘴里仍咕咕哝哝,头脑慢慢地清醒过来。

    “我是个下流坯,”他喃喃地说着,他的头疲倦地垂倒在她的膝上,“不过还算不上太下流。假如我跟你说了,你也不会相信,对吗?你心肠太好,不会相信我的话。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像你这样真正的好人。你不会相信我的,对吗?”

    “是的,我不会相信。”媚兰安慰他说,一面又开始抚摸他的头发,“她就快好起来了。好啦,白瑞德船长,别哭了,她就快好起来啦。”

    第五十七节

    一个月以后,白瑞德送思嘉上了去琼斯博罗的火车,韦德和埃拉跟着她一起去。思嘉脸容消瘦苍白。两个孩子见母亲静默憔悴的神情,感到惴惴不安,只是默默地紧靠在普里西的身边。在他们的母亲和后父之间有一种缺少情感的冷漠气氛,在他们幼小的心灵里也感到有点恐惧。

    思嘉身子还很虚弱,可是她决定非回塔拉不可,因为现在她脑子里成天不由自主而徒劳无益地一遍遍想着她所陷入的尴尬处境,她觉得如果在亚特兰大再多住一天,就要烦闷死了。她身心交瘁,犹如一个在梦魇中迷途的孩子,找不到熟悉的路标给她指明方向。

    上一回是敌军入侵,她曾匆匆逃离亚特兰大,现在是第二次,为的是想用她那自我防卫的老办法,驱逐自己心底里的烦恼。“我现在不去想它,要不我会无法忍受的。等我到了塔拉,到明天再想吧。明天毕竟是另一天了。”她似乎只要回到家乡的宁静之中,回到绿色的棉花地里,她的一切烦恼就会消散,她就能把她的已经垮掉的种种想法重新形成她能赖以生存的新的想法。

    白瑞德目送火车开动,直到看不见它为止。他神情凄苦,若有所思。随后他一声叹息,打发走马车,骑上自己的马,径自沿常春藤街骑向媚兰家。

    上午的天气很暖和,媚兰坐在葡萄藤下的走廊里,针线筐里待补的袜子堆得高高的。她见白瑞德下马,把缰绳套在人行道上一个站着不动的黑孩子的手臂上,她的心里充满惶惑与烦恼。自从思嘉重病的可怕的日子里,他醉得那么厉害的那一次以后,她还没有跟他单独见过面。那天他说过的那些可怕的话,她连一句话也不愿意想到它。在思嘉身子逐渐恢复的那些日子里,她只是泛泛地跟他说上几句,而且很怕跟他的眼睛接触。然而他却始终神态自若,他的言谈举止,好像他们之间不曾有过那次谈话似的。媚兰记得艾希礼跟她说过,男人喝醉后所说所做的,酒醒后都是记不起来的。她心里但愿白瑞德果然把那天的事忘了,要不岂不叫她觉得难堪。白瑞德走上甬道,她又是窘迫,又是胆怯,脸上泛起一阵红晕。不过她想他大概是来领小博去跟邦尼做伴,必定不至于是为了那天的事竟冒冒失失地来跟她道歉吧。

    她起立迎接他,跟往常一样,见到他身材如此魁伟,行动却那么灵活,总是感到惊异。

    “思嘉走了吧?”

    “走了。回塔拉去对她会有好处。”他微笑着说,“有时我想,她就像巨人安泰[128]一般,只要接触大地母亲,就会变得更加坚强有力。思嘉不能长期离开她喜爱的红土地。让她看看正在生长的棉花,比米德大夫的补药更为有效。”

    “请坐吧。”媚兰说时,两手有点哆嗦。他非常魁梧健壮。媚兰见到过于健壮的男人,便要惴惴不安。他的健壮似乎辐射出一种力量和生机,相形之下,她愈觉得自己渺小、软弱。他看上去黝黑可畏,他发达的肌肉在肩部顶着白亚麻上衣高高隆起,叫她看了害怕。他的力气,他的傲慢,似乎不可能有屈服的时刻,然而他的脑袋,竟曾伏倒在她的膝盖上!

    “哦,上帝!”她苦恼地想道,脸又红了。

    “媚利小姐,”他温和地说道,“我在这里使你心烦吗?你是不是觉得我还是离开为好?请你坦率地说吧。”

    “哦,”她想,“他果然记得!他还知道我多么心烦!”

    她抬起头,以央求的眼光仰视着他,可是忽然间,她的窘困,她的慌乱,全消失了。他的神色非常安详、非常亲切、非常体谅,她觉得丝毫没有恐慌的理由。他一脸倦容,而且使她惊讶的是,显得十分悲伤。她刚才怎么竟以为他如此缺乏教养会提起那双方都不愿意记起的事来呢?

    “可怜的家伙,他一直多么担心思嘉。”她想,又勉强笑着说:“请坐,白瑞德船长。”

    他沉重地坐下,瞧着她又拿起缝补的袜子。

    “媚利小姐,我是来求你帮我一个大忙,”他微笑着说,嘴角向下一撇,“我是想求你帮我做件骗人的事,你想必会退缩吧。”

    “骗人?”

    “是的。说真的,我是来跟你谈生意的。”

    “哦,上帝。那么你不如去找威尔克斯先生。做生意的事,我是一窍不通的。我不能跟思嘉相比。”

    “我怕思嘉那么精明,只是对她自己没有好处,”他说,“我现在正是找你商谈此事。你晓得她曾多么——病得多么厉害。她从塔拉回来以后,她又要全力以赴投入经营铺子和锯木厂的事。我真恨不得那铺子和工厂哪天夜里炸掉才好。我担心她的身体,媚利小姐。”

    “是的,她实在太辛苦了,你得要她少操劳些,当心自己的身体。”

    他笑了。

    “你知道她是多么固执。我甚至从来不跟她争辩。她就像个任性的孩子,不肯让我帮忙——也不让任何人帮忙。我曾劝她卖掉厂里的股份,可是她不肯。现在,媚利小姐,我想跟你谈的就是这件事。我知道要叫思嘉将工厂的股份卖给别人,她是不会答应的,可是如果卖给威尔克斯先生,我想她是愿意的。我希望威尔克斯先生能买下来。”

    “哦,上帝!那固然很好,不过——”媚兰没有说下去。她咬了咬嘴唇。钱的事她不便对外人说。艾希礼虽然厂里有收入,可是他们手头从来不很宽裕。钱一直积蓄不起来,她心里很烦恼。她也不知道是怎么花掉的。艾希礼给她的钱,维持家用是足够的,至于遇有另外用度,就难免拮据了。当然,她的医药费是一笔巨大的开销,还有艾希礼从纽约订购的书籍和家具费。另外,他们还负担住在他家地下室里的流浪者的吃和穿。艾希礼要是碰到有人跟他借钱,如果那人以前是在南方邦联军队里服役过的,他是怎么也不会拒绝的。还有——

    “媚利小姐,我想把钱借给你。”白瑞德说。

    “你真太好了,不过我怕我们将来没钱还给你。”

    “我不要你还钱。请你不要动气,媚利小姐!请你听我把话说完。只要能让思嘉不要每天奔波辛劳,就等于你们还了我的钱。有那一家铺子,就够她忙、够她快活的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嗯——明白——”媚兰迟疑地说。

    “你希望你的孩子有匹小马,不是吗?你希望他将来上大学,上哈佛大学念书,到欧洲去旅行,不是吗?”

    “哦,当然啰。”媚兰喊道,她跟平常一样,一提到小博,马上容光焕发,“我希望他什么都有,不过——不过如今人人都那么穷——”

    “威尔克斯买下锯木厂,将来准可以赚好多钱,”白瑞德说,“将来小博就可以得到许多他应得的好处了。”

    “哦,白瑞德船长,你真滑头!”她嚷道,微笑着,“你是想打动我做母亲的心,我早把你给看透了。”

    “但愿不是这样吧,”白瑞德说时,眼睛里才第一次现出闪光,“那么你是不是同意我借钱给你呢?”

    “可是,这有什么骗人之处呢?”

    “我们两人一定要商量好,既要骗思嘉,又要骗艾希礼。”

    “哦,不!那我办不到!”

    “倘若思嘉知道我在背后耍花招,哪怕是为她好——喏,你是晓得她的脾气的。另外我怕威尔克斯先生不肯接受我借给他的钱。因此他们两人都不能知道钱的来路。”

    “哦,不过我相信威尔克斯先生如果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是不会拒绝的。因为他非常喜欢思嘉。”

    “是的,他是很喜欢她,”白瑞德平和地说,“不过他还是会拒绝的。你晓得威尔克斯家的人全是那么高傲的。”

    “哦,上帝,”媚兰可怜地嚷道,“我希望——真的,白瑞德船长,我不能欺骗我的丈夫。”

    “连为了帮助思嘉也不行吗?”白瑞德显得很伤心的样子,“而她是那么喜欢你的。”

    媚兰的泪珠在眼眶里滚动。

    “你知道,为了她,我是什么事情都肯做的。你知道,她为我做过的事,我是怎么也报答不了的。”

    “是的,”他简短地说,“我知道她为你做过不少事。你能不能跟威尔克斯先生说,你有个什么亲戚,在遗嘱里给你留下一笔钱呢?”

    “哦,白瑞德船长,我的亲戚中没有一个人是有一分钱多余的。”

    “那么,我从邮局里匿名寄一笔钱给威尔克斯先生,你能不能想办法让那笔钱用来买锯木厂,而不是——嗯,拿去接济贫困的前南方邦联的人呢?”

    他最后那句话,似乎有批评艾希礼的意思,媚兰开始听了心里有点受不了。可是她见白瑞德满脸笑容,一副理解她的样子,她也报之以微笑。

    “我当然愿意。”

    “那就这样定了?这算是我们两人的一个秘密,行吗?”

    “可是我对我丈夫,从来没有保守过什么秘密。”

    “这一点我是深信不疑的,媚利小姐。”

    她看着他时,心中不禁想起,她一向对他的看法是多么正确,别人对他的看法又是多么谬误。人家说他残忍、无礼、轻狂,甚至说他欺诈。现在总算许多正派人都承认他们过去看错人了。只有她自己,从一开头便看出来他是个规规矩矩的人。他对待她,从来都是很亲切,很体贴,尊重她并且谅解她。再说,他对思嘉爱得多么深!为了减轻思嘉的担子,他竟煞费苦心想出这转弯抹角的办法,多么好的人哪!

    她心里一阵激动,不禁脱口而出道:“思嘉真幸运,有个待她这样好的丈夫。”

    “你这样认为吗?不过她若是听见你的话,我怕她是不会同意你的意见的。而且,我也希望待你好,媚利小姐,我想要给你的,其实比想要给思嘉的还要多。”

    “给我!”她不解地问道,“噢,你是指小博。”

    他拿起帽子,站起身来。他站立了片刻,低头看着她那长得平常的心形脸,看着她脑门儿上的V形发尖和那双严肃的黑眼睛。那是一张多么不谙世故的脸,一张对生活多么不加防范的脸。

    “不,不是小博。我除了给小博的东西以外,还想给你一些东西,不知道你猜想得到吗?”

    “不,我猜想不到,”她还是迷惑不解,“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小博更宝贵了,除了艾希礼——除了威尔克斯先生。”

    白瑞德没有说话,仍低头看着她。他黝黑的脸膛很平静。

    “你想为我做好事,白瑞德船长,你实在太好了。不过,说真的,我是多么幸运。一个女人想要得到的东西,我全都有了。”

    “那很好,”白瑞德的脸色忽然阴沉下来,“我希望我看到你能始终保持它们。”

    思嘉从塔拉回来时,脸上的病容已经消失,两颊圆圆的有了血色,一对绿眼睛又变得那么灵活,那么明亮。白瑞德带着邦尼上车站去接她,见到韦德和埃拉,也见到她几个星期来第一次放声大笑——笑得既有趣又气恼。因为她看见白瑞德的帽檐插着两根零落的火鸡毛,邦尼身上是星期天穿的漂亮外衣,却被她扯破显得很狼狈的样子。她脸颊上画了两道靛蓝色对角线,鬈发上插着一根有她半人高的孔雀毛。很显然他们父女俩在上车站之前,正在进行一场印第安人的游戏。从白瑞德脸上那无可奈何的滑稽相,以及嬷嬷那一副怒容来判断,邦尼一定是连上车站迎接母亲也不肯卸掉她的化装。

    “瞧这孩子多脏!”思嘉说着亲了亲邦尼,又转过脸让白瑞德亲一下。她若不是见到车站上人很多,本来是不想跟他亲热的。她见邦尼那副模样,有点不好意思,可是她注意到周围的人群对着这一父一女的打扮却都面带笑容——不是出于嘲讽,是带着真诚的善意和欣赏。人人都知道思嘉最小的女儿最能摆布她的爸爸,亚特兰大人对此感到有趣,也很赞成。白瑞德对孩子的慈爱大大有助于公众舆论对他的好评。

    在回家的路上,思嘉讲了好多县里的新闻。今年的天气暖和干燥,棉花长得很快,快得她几乎能感觉出来,可是威尔却说到了秋天,棉花的价格会下跌。苏埃伦又要生小宝宝了——她把宝宝这个词,用字母拼读出来,让几个孩子都听不懂——还有埃拉不知怎么竟咬了苏埃伦的大女儿一口。据思嘉说,小苏西那是活该,因为她脾气越来越像她妈妈了。可是苏埃伦却大发其火,结果弄得姐妹俩像从前那样又大吵了一场。韦德有一回打死了一条水蛇,竟没有要别人帮忙。塔尔顿家的兰达和卡米拉都到学校里教书去了,真是个天大的笑话,塔尔顿家的人,连个猫字也没有一个拼得上来的。贝齐·塔尔顿嫁给了一个洛夫乔伊人,是个一条胳膊的大块头。他们和赫蒂以及杰姆在费尔希尔种棉花,种得挺不错。塔尔顿太太有了头传种的母马和一头雄马驹,高兴得就像有了一百万块钱似的。老卡尔佛特家的屋子里,住进了一批黑人,有好大一群。他们简直成了那屋子的主人,因为他们是从行政司法官手里买下来的。现在那房子被他们弄得破烂不堪,你要是见到也是要伤心的。凯思琳跟她那不中用的丈夫不知到哪里去了。亚历克斯娶了他哥哥的遗孀萨莉。你想,他们在同一幢屋子里住了这许多年,到现在才结婚!人家说因为他家老奶奶和奶奶相继去世,外面已经有好多闲话,为了更方便起见,他们才决定结婚的。可是这一来却叫迪米特·芒罗心碎了。这只怪她自己。她倘若有点胆量,早就应该另找一个男人,何苦老等着亚历克斯挣钱后娶她呢?

    思嘉兴致勃勃地一路谈个不停,可是有一些事情,她却避而不谈,因为她一想起来便觉得难受。她曾经和威尔两人驾着车到各处去转了一下,几千亩肥沃的田地里,已经见不到绿油油的棉花,一家接着一家的棉花种植场重新变成了森林。蓑衣草,发育不良的橡树和矮小的松树悄悄地在房屋的废墟和棉花地里蔓延开来。从前每一百亩耕地现在大约只有一亩是种上庄稼的。所以他们仿佛进入了一片死寂的土地。

    “这一带要想恢复到从前的样子,需要五十年时间——倘若能够恢复的话,”威尔这样说过,“塔拉是全县最好的农场——多亏了你和我,思嘉——不过只是个小农场,只有两头骡子的小农场,算不上是个大种植场了。其次是方丹家的,再其次就要算塔尔顿家的了。他们没挣多少钱,可是总算能维持过去。他们有进取精神。至于大多数其他的人,其他的农场——”

    思嘉不愿意回想县里那一派荒凉的景象。因为面对着繁华兴旺的亚特兰大,回想起来,难免会倍感凄凉。

    “家里没发生什么事吧?”她到了家里在前走廊坐定下来问了一声。刚才一路上她不停地说着,说得很快,生怕大家会陷入沉默。她那天从楼梯上摔下来以后,一直没有单独跟白瑞德说过话,现在也丝毫没有想跟他单独说话的意思。她不知道他心里现在是怎么看待她的。在她身体逐渐复原的那段时期里,他对她极其亲切,可是那种亲切缺乏感情,就像对待一个外来人那样。他能揣摸她需要什么,他叫孩子们不要打扰她,他替她监督铺子里和锯木厂里的事。可是他从来没跟她说过一声:“我很抱歉。”也许他并不觉得抱歉。也许他仍然认为那个没能出世的孩子不是他的。她怎么知道,在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孔的后面,安着一颗什么样的心呢?可是他显示出一种意向,像要表现得谦恭有礼,这在他们婚后还是头一回。他还显示出一种愿望,要让日子过得像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一样——就像,思嘉郁郁地想道,就像他们两人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那好,如果他需要这样,她可以奉陪。

    “家里一切都好吗?”她又问了一遍,“铺子里有没有盖上新屋顶板?骡子换了没有?看在上帝面上,白瑞德,快把你帽子上的羽毛拿掉。看你戴着它那副傻样子,你待会儿上街时别忘了把它拿下来呀。”

    “不。”邦尼拿起她父亲的帽子,保护着他说。

    “家里一切都很好,”白瑞德答道,“邦尼跟我过得很快活。你走了以后,她还从来没梳过头呢。不要把羽毛放在嘴里吮着,宝贝,那上面恐怕很脏。是的,屋顶板已经盖好,骡子调换得也很合算。说真的,这里没什么新鲜事,一切都沉闷得很。”

    随后,他像是临时想起来似的,又补充道:“我们可尊敬的艾希礼昨天晚上来过了。他想打听一下,你是不是乐意把你的一家锯木厂和另一家锯木厂的你的股权一起转卖给他。”

    思嘉正坐在一张摇椅里,一边摇着,一边用火鸡毛扇扇着,一听到他的话突然停住不动了。

    “买锯木厂?艾希礼哪里来的钱?你知道他们连一分钱也不剩的。艾希礼赚多少,媚兰就花多少。”

    白瑞德耸耸肩。“我一向以为她是很会过日子的,现在看来,关于威尔克斯家的情况,我不如你了解。”

    思嘉听他那口气,有点他惯常说话的味道,不觉烦躁起来。

    “走开,亲爱的,”她对邦尼说,“妈要跟你爸说句话。”

    “不。”邦尼说得很坚决,随即爬上白瑞德的膝头。

    思嘉朝孩子皱皱眉,邦尼也朝她皱皱眉,那神情竟跟杰拉尔德·奥哈拉一模一样。思嘉差点儿没笑出声来。

    “就让她留在这里吧。”白瑞德轻松自在地说道,“至于说他的钱是哪里来的,好像他在罗克岛时,有一个同牢狱的难友害了天花,多亏他的照料才好起来。他的钱是那人汇给他的。这事使我恢复了对人性的信念,因为它说明人们并没有忘记感恩图报。”

    “那人是谁?我们认识吗?”

    “信是从华盛顿寄来的,没有署名。艾希礼因此没法知道到底是谁寄的。以艾希礼的无私精神,做过那么多好事,怎么可能一一记得起来呢?”

    思嘉见艾希礼得了一笔意外之财,并非觉得非常惊讶,要不她说不定又会为这事跟白瑞德争执起来,尽管她在塔拉时已拿定主意绝不为艾希礼的事跟他争论。现在她在这件事上的立足点究竟在哪里,她自己还完全心中无数,她得先确切弄明白她在这两个男人之间应站在哪一边。她不能轻易表态。

    “他要买我的厂子?”

    “是的。不过我当然跟他说你不肯卖。”

    “我希望,我自己的事让我自己管。”

    “好吧。不过我知道你是不肯放弃那两家锯木厂的。我告诉他说,他跟我一样清楚,你最爱插手别人的事,倘若你把厂子卖给了他,岂不是从此不能再跟他说,他该怎样管他自己的厂子了吗?”

    “你怎么敢在他跟前把我说成这个样子!”

    “为什么不?我说的是实话,不是吗?我相信他一定非常同意我的话,不过,当然,他是个正人君子,不便直说出来罢了。”

    “你胡说!我决定卖给他两家厂子。”思嘉怒冲冲地嚷道。

    在此之前,她本没有卖掉锯木厂的意思。她想经营锯木厂,有好几个原因,经济上的考虑还是诸多原因中最最次要的。最近几年里,她如果想把厂子卖掉,随时可以卖个好价钱,可是每次人家出价要买,都被她拒绝了。这两个厂子是她克服重重困难自我奋斗的结果,她为它们,也为自己感到骄傲。最重要的是,木厂是她得以和艾希礼接近的唯一通道,所以她不愿意把它卖掉。她如果失去对工厂的控制,那就意味着她难得有机会再见到艾希礼,甚至永远没有机会跟他单独相见。可是她必须跟他单独会面。自从媚兰为他举行茶会的那个可怕的夜晚以来,他对她是怎么想的,他对她的爱是否已在羞耻中熄灭了,这些问题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她觉得再也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通过经营锯木厂的事,她不难找到机会跟他谈话,不至于让人家以为她故意去找他。而且只要有时间,她就能重又赢得她在他心中失去的地位。可是假如她卖掉锯木厂——

    不,她不打算卖。可是,如今白瑞德竟在艾希礼面前贬低她,把她的内心世界暴露无遗,那怎么行,好吧,她于是马上拿定主意,要把锯木厂卖给艾希礼,而且价钱要卖得非常低,好叫他知道她多么慷慨大方。

    “我决定卖!”她恼怒地嚷道,“看你还有什么好说!”

    白瑞德弯腰替邦尼系鞋带,眼中微微闪出一丝胜利的光芒。

    “我想你将来会后悔的。”他说。

    其实她已经开始后悔,话不该说得那么急。这话假如是跟别人而不是跟白瑞德说的,她说不定会厚着脸皮收回诺言。她为什么竟这样冲口而出呢?她不高兴地皱起眉头看着白瑞德,他正跟以前一样,以猫儿守在老鼠洞口似的敏锐的目光盯着她,见她皱着眉头,突然大笑起来,闪出雪白的牙齿。思嘉在怀疑自己是不是陷入了他的骗局。

    “这事跟你没什么关系吧?”她急忙问道。

    “我?”他耸起眉毛装出惊讶的样子,“你应该非常了解我。只要有法子回避,我是绝不会做好事的。”

    那天晚上,她将两家锯木厂连同全部股权都出卖给艾希礼。在价钱上她并没有吃亏,因为艾希礼拒绝她提出的最低价,而是按别的买主出过的最高价成交的,她在卖契上签字后,媚兰给艾希礼和白瑞德各倒一杯葡萄酒,庆祝交易成功。这时,思嘉觉得犹如卖掉了自己的孩子似的怅然若失。

    这两家锯木厂是她的宝贝,她的骄傲,是她贪婪的巧手获取的成果。当初亚特兰大到处是一片废墟与灰烬,她面临着贫困的威胁。就是在那样黑暗的日子里,她开始办起一家小小的锯木厂,那时候,银根很紧,连精明强干的人也一筹莫展,她头上还笼罩着厂子被北佬没收的阴影。可是她奋斗,她筹划,她苦心经营。到如今,亚特兰大城已渐渐掩盖它的疮疤,新房子到处拔地而起,新来的人每天蜂拥入城。现在她有了两家像样的锯木厂,两个木材场,十多个骡队,还以低廉的代价雇来犯人为她干活。告别这两家锯木厂,等于关上了她一部分生活的大门,这一部分生活虽然曾经历过严峻的凄苦,但回味起来她觉得很是满意和留恋。

    她自己亲手创建的事业,又亲手把它卖掉。她还确实感到难受的是,锯木厂没有她掌舵,艾希礼肯定会把她苦心经营的一切统统给断送掉。艾希礼信任每一个人,他甚至连二分厚四英寸宽跟六分厚八英寸宽的木板的区别也分不清。现在她再也不可能提供给他一些有益的建议,因为白瑞德已经对艾希礼把话说在前头,说她喜欢到处插手,主宰一切。

    “哦,该死的白瑞德!”她一面心里暗暗在骂,一面注视着白瑞德的举动,愈来愈觉得是白瑞德在幕后策划此事。至于他是怎么策划的,为什么要策划,她却无从知晓。这时白瑞德正在跟艾希礼谈话,他的话突然引起她的注意。

    “我想你大概马上就会把那些犯人打发回去。”他说。

    把犯人打发回去?为什么要打发他们回去?白瑞德知道得很清楚,工厂的大量利润,是从犯人的廉价劳动力刮来的。白瑞德为什么对艾希礼未来的行动说得这样有把握?他对艾希礼了解些什么呢?

    “是的,他们马上就回去。”艾希礼答道,他避开思嘉目瞪口呆地盯着他的目光。

    “你头脑发昏了吗?”她嚷道,“这样你会把雇佣契约上付的钱白白丢掉,再说,你还能上哪儿去雇得到工人呢?”

    “我想雇用自由黑人。”艾希礼说。

    “自由黑人!胡说八道!你知道他们的工资要多高。再说北佬会一天到晚跟在你后头,看着你是不是一天给他们三顿鸡吃,晚上是不是给他们盖鸭绒被。假如你想要哪个懒鬼快些干活,抽他两鞭,北佬会大叫大嚷,从这里一直闹到多尔顿,结果会把你抓去坐牢。喏,只有犯人——”

    媚兰低头看着自己交叠着放在膝上的双手。艾希礼看上去不很愉快,可是很执拗。他先是不吭声,后来又看看白瑞德,像是从他的神色中得到理解与鼓励——那神色并没有逃过思嘉的注意。

    “我不想叫犯人干活,思嘉。”他平静地说。

    “嗯,先生,”她大为惊讶地说,“为什么不?你是不是怕人家在背后议论你,就像他们从前议论我那样?”

    艾希礼抬起头。

    “我只要自己做得对,不怕别人议论。可我从来不认为雇用犯人干活是正当的。”

    “可是为什么——”

    “我不能从别人的不幸和强迫劳动中挣钱。”

    “可是你从前自己就拥有过奴隶。”

    “他们说不上是不幸。再说,即使这场战争没有解放他们,我也打算在父亲去世以后,让他们统统得到自由。可是雇用犯人的情况不一样,思嘉。这种制度造成的弊端实在太多了。这些你也许不太清楚,可是我知道。我知道约翰尼·加勒格尔在他的工厂里至少杀死过一个犯人,也许还不止一个——不过谁会管犯人的死活,多一个少一个又怎么样?他说那人想逃跑,他只好开枪杀了他。可是我从别处听到的情况并非如此。我知道他硬逼着那些病得很厉害的犯人干活。你不妨说我是迷信,可是我不相信建筑在别人痛苦的基础上挣来的钱能叫人得到幸福。”

    “见鬼,你的意思是——上帝,艾希礼,你总不至于把华莱士牧师大喊大叫不要用臭钱的说教全吞下了吧?”

    “我用不着吞它。在他宣讲这个道理之前,我早就相信这一点了。”

    “那么,你一定认为我的钱全都是不干净的啰,”思嘉开始动起气来,“因为我用犯人干活,又拥有一家酒馆的房地产,以及——”她忽然停住了。威尔克斯两夫妻看上去都有点局促不安,白瑞德却咧开嘴嬉笑着。“他真该死,”思嘉恨恨地想道,“他大概又以为我在插手别人的事了。艾希礼也这样想。我真恨不得把他们两人的脑袋一起砸开。”她竭力压下怒火,想装出一副庄严而冷漠的样子,可惜怎么也装不像。

    “当然,这不关我的事。”她说。

    “思嘉,不要以为我是在批评你。我没有。我们只是看问题的角度不同,对你合适的事,对我未必同样合适。”

    忽然间,她但愿他们俩单独在一起。她还但愿白瑞德和媚兰两人此刻都在地球的另一端,这样她就可以大声说出:“可是我要和你的看法相同,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让我能理解你,然后照你的办法办!”

    可是此时有媚兰在,她正为这尴尬的场面着急,还有白瑞德也在,他悠闲地咧开嘴笑着,于是她只好冷漠和委屈地说道:“这完全是你自己的事,艾希礼,自然不需要我来告诉你该怎么做。不过我得说一句,我不理解你的态度,也听不懂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哦,假如他们俩单独在一起该多好!那么她不用说这种冷冰冰的话,叫他心里不快活了。

    “我的话冒犯了你,思嘉,不过我是无意的。请你相信我,原谅我。我刚才的话并没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地方。我不过是说,我相信用某种途径搞来的钱,并不能叫人幸福。”

    “可是你说得不对,”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嚷起来了,“你瞧我,你知道我的钱是怎么来的。你知道我没有钱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你总记得那年冬天在塔拉,天那么冷,我们把地毯剪下来做鞋子穿。我们吃不饱肚子,我们老是担心,不晓得将来怎样才能让小博和韦德受到教育。你记——”

    “我记得,”艾希礼倦怠地说,“可是我宁可忘掉它。”

    “嗯,你总不能说那时我们有谁是幸福的,对吗?再看看我们现在!你有个很好的家,有很好的未来。至于我,有谁的房子比我的更漂亮,谁的衣服和马匹比我的更好呢?谁也没有我们吃得好,谁家里举行招待会也比不上我们阔绰。我们的孩子要什么有什么。请问,我是从哪里弄到钱的呢?从树上掉下来吗?不,先生!是从犯人身上,是从酒店的租金,以及——”

    “别忘了还有从你打死的北佬身上,”白瑞德轻轻地说道,“你其实是靠了他起步的。”

    思嘉霍地转身向着他,恶语已经挂到唇边。

    “这些钱使你非常、非常之幸福,不是吗,亲爱的?”他问道,声音很甜,意思却很毒。

    思嘉顿时张口结舌,被问住了。她的眼光迅速地从三个人脸上掠过。媚兰窘得快要哭出声来,艾希礼忽然脸色苍白,往后退缩,白瑞德衔着雪茄以旁观者的态度饶有兴味地注视着她。思嘉刚想喊出:“当然,钱能使我幸福!”

    可是不知怎的,她却说不出口。

    第五十八节

    思嘉患病以来,注意到白瑞德的态度起了变化。这种变化,她自己也说不上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他变得清醒、安静、心事重重。他回家吃晚饭,经常待下人比从前和气,对韦德和埃拉也更加喜欢。对于过去的事,不论是愉快的或是不愉快的,他从不提起,而且似乎在暗示思嘉,让她也别提往事。思嘉没有故意惹过他,因为相安无事还是比较容易做到的。因此从表面上看她的生活过得很平静。从她康复期间开始,他对她采取尊重而漠然的态度,一直持续到现在。他不再用慢吞吞拖长的声调说些刺激她的话,也不再嘲讽她。她现在才发觉,以前他老是以恶毒的评论激怒她,引起她恶语反驳,正是因为他关心她所做的事和所说的话。现在她不知道他是不是依旧关心她。他对她很客气,很冷淡。她怀念他往日的关心,虽然他的关心表现得任性和反常。她还怀念往昔的许多争吵和辩驳。

    他现在跟她相处很好,简直像把她当作生客似的。以前,他的目光跟着思嘉转,现在却跟着邦尼转。他的生活激流仿佛已转入狭窄的河道。有时候思嘉觉得,如果他能把他用在邦尼身上的过分的关心与柔情分一半用在她身上,生活就会截然不同。有时她听人家说:“白瑞德船长多么钟爱那孩子呀!”她竟难以现出笑容。可是假如她毫无笑容,人家又会感到奇怪。思嘉不愿承认,哪怕是对自己承认,她是在妒忌一个小女孩,尤其是这小女孩就是她自己心爱的女儿。思嘉向来喜欢自己在周围人的心目中占有首要的地位。可是现在很明显在白瑞德和邦尼之间,彼此的心目中都以对方占有首要的地位。

    近来有好多个夜晚,白瑞德回来得很迟,可是回来时总是清醒的。她常常听见他从她关着的房门口走过,嘴里轻轻吹着口哨。有时深更半夜,他带了男人回来,坐在餐室里喝着白兰地聊天。那些男人不是他们婚后第一个年头时他的酒友。他现在请来的客人,没有拎包投机家,没有无赖汉,也没有共和党人。思嘉有几回踮起脚走到楼梯口的栏杆边倾听。令她非常惊奇的是,她常常听到的声音竟是勒内·皮卡德,休·埃尔辛,西蒙斯家几兄弟,以及安迪·邦内尔的。梅里韦瑟老爹和亨利叔叔每回也都在。有一回,使她大为意外的是居然听见了米德大夫的声音。而这些人曾一度都认为绞死白瑞德还是便宜他的。

    这一伙人一起聚会,思嘉老是把他们跟弗兰克之死联系起来。近来白瑞德晚上经常迟回家提醒了她以前三K党人夜间的那些聚会,聚会的结果是三K党人发动突击,弗兰克便是在那次突击中送命的。她记得白瑞德曾说过,为了要受人尊敬,他甚至连那该死的三K党也会参加的,虽然他说过他希望上帝不要把如此沉重的苦难加在他的肩上。万一白瑞德像弗兰克一样——

    一天夜里,他回家比平时还要晚。思嘉再也沉不住气了。她一听见他的钥匙在锁孔里转响,就披上便袍,穿过点着煤气灯的过道,跑到楼梯口等他。他茫茫然若有所思地走上楼梯,一看见思嘉站在那里,立刻现出惊讶的神色。

    “白瑞德,我一定要晓得,我一定要晓得是不是——你是不是三K党——所以你每天才那么晚回来?你是不是参加了——”

    在闪耀的煤气灯下,他不感兴趣地看着她,随即微笑着说:“你太落后于时代了。现在亚特兰大已没有三K党,恐怕连佐治亚州也没有了。你这样想是因为你一直在听你那些拎包投机家和无赖汉朋友讲三K党暴行的缘故。”

    “没有三K党了?你是故意这样说,想让我放心吧?”

    “亲爱的,我什么时候故意这样说让你放心的?三K党是没有了。我们认为三K党的存在,现在已有害无益,它只能激起北佬的骚动,并给布洛克州长的‘造谣工厂’提供更多的资料罢了。布洛克知道,他如果想要保住自己的地位,就得设法让联邦政府和北佬的报纸相信,佐治亚州正在酝酿叛乱,那里的每一片丛林后面,都潜伏着三K党人。为了保住他的地位,他拼命编造许多无中生有的三K党暴行,说什么忠诚的共和党人用大拇指被吊起来,无辜的黑人以强奸罪被私刑处死,等等。这些都是无中生有,他自然心里明白。谢谢你为我担心。不过自从我不当无赖汉成为民主党人以后不久,就已没有三K党人的活动了。”

    他刚才说了一大堆有关布洛克州长的话,她大部分只是一只耳朵进另一只耳朵出。她最大的安慰是听到现在已没有三K党,那她就不用担心白瑞德会像弗兰克那样被杀害,不用担心会丢掉她的铺子,丢掉白瑞德的钱了。不过他刚才的话里有一个词儿引起她的注意。他说“我们”,那岂不意味着他跟那些老自卫队的人成为一伙了吗?

    “白瑞德,”她突然问道,“三K党人的解散,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他注视她良久,他的眼睛开始闪动。

    “亲爱的,有的。三K党的解散,主要是艾希礼和我促成的。”

    “艾希礼——和你?”

    “不错。这本不足为奇,但确是事实。政治常使人不择伙伴。艾希礼和我本来是无法合作的,可是——艾希礼向来不相信三K党,他反对任何形式的暴力行为。我也从来不相信三K党,因为这种做法太愚蠢,绝不会达到我们的目的。这样做,无异于让北佬一直卡住我们的脖子,卡到我们进入天国为止。艾希礼和我都十分相信,那些急性子的人,如果能做到密切地注视着,耐心地等待着,默默地工作着,一定要比穿上夜行衣,点燃十字架有益得多。”

    “你的意思是说那些男人真的听从了你的忠告吗?你可是一个——”

    “一个投机家?一个无赖汉?一个跟北佬串通一气的人?你忘了,白瑞德太太,我现在是一个立场坚定的民主党人,为了把我们热爱的佐治亚州从掠夺者手中夺回来,不惜流尽我最后一滴血呢!我的忠告是金玉良言,所以他们接受了。我在其他政治问题上的忠告也同样是金玉良言。我们民主党人现在在议会里占了多数,不是吗?要不了多久,亲爱的,我们便要叫我们的一些共和党好朋友尝一尝铁窗的风味了。他们近来实在过于贪得无厌,又过于明目张胆了。”

    “你打算帮着把他们投进监狱?怎么,他们是你的朋友哇,上回那铁路债券的事,他们答应你也参加,不是让你赚了好几千吗?”白瑞德忽然咧开嘴笑起来,这是他以前那种嘲讽的笑。

    “噢,我对他们并无恶意。可是我现在的立场站在另一边,如果我能够有助于把他们送到他们该去的地方,我当然会这样做的。而且那样会大大提高我的声望。他们进行的有些交易,我知道一些内情,如果议会调查起来,我提供的情况会有很大的价值——从眼下的迹象看来,这样的日子不会太远了。他们也会去调查州长,如果他们办得到,也会把他投进监牢。你最好通知你的好朋友吉勒特家和亨登家,叫他们做好准备,一有风声,随时离开亚特兰大,因为他们倘若能逮住州长,自然也能逮住他们。”

    思嘉看见共和党人在北佬军队的支持下,在佐治亚州掌权已有好多年了。白瑞德这几句轻飘飘的话,她自然不相信。凭州长的雄厚实力,议会根本奈何他不得,更不要说把他关进监狱了。

    “瞧你说的!”她说。

    “即使他不被关进监狱,至少他也不会被连选连任。下一回我们有希望选一个民主党人的州长。”

    “我猜你大概也能起点作用吧?”她讽刺地问道。

    “不错,亲爱的。我现在已在开始行动了。那就是我为什么很晚回来的原因。我们正在把选举的事组织起来,为此我工作非常卖力,卖力的程度大大超过我当年拿着洋镐淘金时的劲头。而且——我知道你听了要恼火,白瑞德太太,不过我确实为这事捐了不少钱。你记不记得几年前,你在弗兰克的铺子里跟我说过,说我保存着南方邦联的钱是一种不诚实的行为吗?至少我现在是同意你的看法,所以把那笔钱用以重新恢复南方邦联的权力。”

    “你是在把钱往耗子洞里扔!”

    “什么?你把民主党叫作耗子洞吗?”他用眼光嘲弄着她,随后又平静而没有表情了,“选举的结果谁胜谁败,跟我毫无关系。要紧的是让人人都知道我为选举出过力,花过钱。将来人家会记得这件事,这样对邦尼会有好处。”

    “我刚才听你说得那么诚心诚意,还以为你的心肠变了。现在我才知道,你对民主党跟对任何别的事一样,从来不是出于真心的。”

    “我的心肠根本一点没变,只是变了表皮。你有可能擦掉豹子身上的斑点,可是豹子依然是豹子,它的本性不变。”

    邦尼被过道里的声响惊醒了,她迫切而迷迷糊糊地喊:“爹爹!”白瑞德立即从思嘉身边走过去。

    “等一下,白瑞德,我还要跟你说件事。你下午参加政治集会,可不要再把邦尼带去。让人看到不好。一个小女孩,怎么好到那种地方去!这只会让人家觉得你可笑。我从来没想到你会带她去,后来是亨利叔叔提起的,听他口气,好像他以为我不会不知道,还——”

    白瑞德倏地朝她转过身来,板着脸。

    “一个小女孩坐在她爸爸的膝上,听她爸爸跟朋友谈天,有什么不对?你尽可以认为这可笑,可是这并不可笑。在今后的年代里,人们都会记得,我在帮着设法从州里撵走共和党人时,邦尼是坐在我的膝上的。人们好多年都不会忘记——”说到这里,他的脸色有所缓和,眼睛里却跳动着恶意的闪光,“你知不知道,人家问她最爱的是谁,她说,‘爸爸和民主党’,问她最恨的是谁,她说,‘无赖汉’,感谢上帝,人们将会这样记在心上。”

    思嘉怒气冲冲地提高嗓门儿说:“我想你一定跟她说我是个无赖汉。”

    “爹爹!”邦尼又喊了,这回有点生气了,白瑞德仍笑着,经过过道走向他的女儿。

    这年十月,布洛克州长提出辞职,从佐治亚州溜走了。在职期间,他滥用公款,贪污浪费,极为严重,于是他的统治成为一幢摇摇欲坠的大厦。由于群情激愤,造成共和党内部的分裂。现在民主党人已在议会里占有多数席位,这意味着要对布洛克州长进行调查乃至加以弹劾。布洛克见势不妙,便匆忙秘密逃走。他经精心安排,在他安全抵达北方之后,才向公众披露他辞职的消息。

    辞职的宣布大约在他走后一个星期,亚特兰大城里顿时一片欢腾,激动异常。人们蜂拥到街头,男人们欢笑握手相贺,女人们拥抱亲吻热泪盈眶。家家户户都举行庆祝宴会。孩子们喜气洋洋到处点起篝火,害得消防队员到处去灭火,忙得不可开交。

    难关就要渡过!重建时期即将过去,代理州长不用说还是共和党人,可是十二月里的选举结果如何,人人心里都很有把握。到了选举期间,尽管共和党人拼命活动,佐治亚州新选的州长,终于是一个民主党人。

    亚特兰大城里,又掀起一番欢腾和激动,可是这回跟布洛克逃走时不同,是一种清醒的、由衷的喜悦,一种发自肺腑的感恩,因此教堂里人头攒动,牧师为佐治亚州得以解脱苦难而感谢上帝。人们在喜气洋洋之中颇感自豪,因为无论是华盛顿的统治,军队的力量,或是拎包投机家、无赖汉和土生土长的共和党人,都无法阻止佐治亚州回到它自己人民的手中。

    国会曾经七次以压倒多数通过法案,置佐治亚州于被征服省份的地位,军队曾二度置民法于不顾。通过立法黑人胡闹不已,政府掌握在贪婪的外来者手中胡作非为,公款被私人利用大发横财。佐治亚州曾一度被打翻在地,遭虐待,受折磨,真是一筹莫展。可是,尽管如此,它经受了这一切,现在通过它自己人民的努力,终于重新站起来了。

    共和党的倒台并不能叫每一个人都笑逐颜开。拎包投机家、无赖汉和共和党阵营中的人,惊恐万状。吉勒特和亨登两家,在布洛克悄悄溜走之前,显然已得到通知,倏忽之间,当初来也无影,现在去也无踪。那些没有走掉的拎包投机家跟无赖汉,都心惊胆战,命运难卜,常常聚集一起寻求安慰。个个心怀鬼胎,不知议会的调查结果,他们各自的隐私将会暴露到何等程度。他们收起盛气凌人的架势,变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他们的妻子跑到思嘉家里,一遍又一遍地向她诉说:“谁能想到事情会变成这种样子!我们都以为州长强大无比,都以为他会一直统治下去,都以为——”

    虽然白瑞德对时局发展的趋势事先曾向思嘉发出警告,可是她对事态的转变依然大惑不解。布洛克倒台,民主党卷土重来,她并不感到遗憾。她对北佬的统治终于被推翻,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快感,人家自然不会相信。可是重建初期她的艰苦奋斗,她的金钱财产要被北佬没收的恐惧,她至今记忆犹新。她没有忘记她当年无依无靠的情景,以及无依无靠多么恐慌,也没有忘记仇恨北佬,因为是北佬把这种可恨的制度强加在她的头上。而且她从来没有停止过仇恨北佬。可是,为了尽可能改善她的处境,为了得到绝对的保障,她终于倒向了征服者一边。不管她多么不喜欢北佬,但还是跟他们交往,甘愿抛弃她从前的老朋友和过去的生活方式。然而如今征服者的权力已经完蛋。她一直以来把赌注押在布洛克的继续统治上,结果她输了。

    1871年的圣诞节,是佐治亚州十多年来最快乐的一次。可是思嘉四顾茫然,心情焦急。她不能不注意到,白瑞德在亚特兰大,曾是最为人深恶痛绝的,如今却成为最受欢迎的人,因为他已反躬自省,摆脱了共和党的邪说,并且把他的时间、金钱和精力用来帮助佐治亚州的复活。当他骑马经过大街,一路微笑着向行人举帽致敬,邦尼坐在马鞍前的小蓝包裹上,人们也都报之以微笑,热情地跟他招呼,并亲切地看着那小女孩。然而,她,思嘉——

    第五十九节

    邦尼·白瑞德变得一天天任性起来,大家都觉得这孩子需要管教,可是她那么讨人喜欢,谁也没有勇气对她严格要求。她变得任性,是从跟她爸爸出去旅行的那几个月开始的。他们在新奥尔良和查尔斯顿的时候,她父亲由她爱多晚睡就多晚睡,有时甚至在剧院里、饭店里,在牌桌上,躺在她父亲怀里,就那么睡着了。从那以后,她不再像埃拉那么听话,跟她同时上床睡觉了。她跟白瑞德外出期间,她爱穿什么衣服,白瑞德就让她穿什么衣服。回家以后,嬷嬷倘若叫她穿棉布外衣,戴上围嘴,而不是穿她喜欢的蓝塔夫绸外衣,配上花边衣领,她会大发脾气。

    邦尼渐渐长大,思嘉想给她立点规矩,不让她过于放纵,然而毫无效果。因为先是她跟她爸出门了几个月,随后思嘉又害病,以及后来在塔拉休养了一段时期,她已经给娇宠惯了。再说不管邦尼的要求多么荒谬,行为多么蛮横,白瑞德老是包庇她。他故意把她当作大人看待,鼓励她说话,一本正经地听她发表意见,还装出依她的话办事的样子。结果弄得邦尼常常要干预大人的事,有时还反对她父亲,指摘他的不是。可是白瑞德只是笑笑,甚至连思嘉想要惩戒她一下,打她几记手心,他也不允许。

    “她若不是长得这样可爱,这样讨人喜欢,那是不可能这样的。”思嘉沮丧地想道,不过她发现她有一个跟她自己具有同样意志力的孩子。“她崇拜白瑞德。他若是愿意的话,是能够叫她不那么任性的。”

    可是白瑞德并没有要让她规矩点的意思。凡是邦尼所做的,总是没有一样不对的。假如她要天上的月亮,白瑞德只要办得到,也一定会摘下月亮给她。她的美貌,她的鬈发,她的笑靥和她的优美姿态,他都感到无比自豪。他爱她的淘气,爱她的情绪高涨,爱她喜欢他时那古怪而又有趣的样子。她虽然受到百般纵容,虽然十分任性,然而她仍然是那么可爱,他舍不得约束她。他现在是她的上帝,是她那个小小世界的中心。这对他来说是太可贵了,他自然不愿因惩戒她而冒失去它的危险。

    她像个影子似的成天跟着他。早上他还在酣睡之中,她把他叫醒。吃饭时她坐在他身边,一会儿吃自己的盘子里的,一会儿吃他的盘子里的。他骑马时她坐在他的马鞍前面。晚上睡觉时别的人都不行,她只要白瑞德帮她脱衣服,抱她睡在他床边的小床上。

    思嘉见这样一个孩子竟能以铁腕手段控制她的父亲,觉得十分有趣,又深有感触。谁能料到像白瑞德这么一个人,做起父亲来竟那么认真?有时候,她会突然产生妒忌之心,因为一个只有四岁的女孩子,居然比她过去还要理解白瑞德,比她过去还要善于控制白瑞德。

    邦尼满了四岁,嬷嬷开始嘀咕说:“女孩子叉开两腿,跟着她爸骑在马上,让衣服高高飘起实在不成体统。”嬷嬷平时所说教养小女孩的话,白瑞德向来是很注意的,这回也不例外。于是他买来一匹什得兰小马,配上镶银的女用偏坐鞍。那是一匹褐白两色的花马,长着长长的银色马鬃和马尾。表面上,这匹马是他买给三个孩子的,而且给韦德也买了一副马鞍。可是韦德特别喜爱他那只圣伯纳德狗,埃拉是见了什么动物都害怕的,所以这匹马就成为邦尼一个人所有,她还给它取了个叫“白瑞德先生”的名字。现在邦尼觉得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不能像她爸爸那样跨着马骑,可是经过她爸一番解释,说骑偏坐马多么不容易,她也就满意了,而且学得很快。白瑞德见她坐得那么稳,拉缰绳的动作那么熟练,心中十分得意。“等她再长大起来,我就可带她去打猎,”他夸耀说,“在打猎场上谁也比不上她。到那时我要带她到弗吉尼亚州去,那里才是真正打猎的地方。我还要带她到肯塔基州去,那里的人最能赏识好骑手。”

    接下去是给邦尼做女骑装,颜色自然还是由她自己挑选,她挑选的自然又是蓝色。

    “可是,亲爱的,别挑选那蓝丝绒的。那料子是给我做晚礼服的,”思嘉笑着说,“小女孩该穿黑细布的,”她见两条小小的黑眉毛皱起来,便又说,“看在上帝面上,白瑞德,你跟她说,穿这种料子的衣服多么不合适,是很容易弄脏的。”

    “哦,就让她做一件蓝丝绒的吧。弄脏了就再给她做一件。”白瑞德轻描淡写地说。

    就这样,邦尼做了件蓝丝绒的女骑装,还有裙子可在小马的一侧飘着。她还戴一顶黑帽子,帽上插一根红羽毛,那是媚利姑妈讲过杰布·斯图尔特[129]帽子上插羽毛的故事,引起了她的想象所致。天气晴朗的日子,父女俩老是骑过桃树街,白瑞德总是勒住缰绳,让他的大黑马跟那小胖马保持步调一致。有时他们俩骑过城里僻静的小巷,惹得鸡飞狗跳。这时邦尼就鞭打她的马,一头鬈发在脑后飘扬,白瑞德则勒住马头,让邦尼以为她的马奔跑一路领先。

    等到白瑞德认为邦尼骑马的坐姿已很安稳,操纵缰绳已很有把握,而且也很有胆量,他决定教她学习跳栏,先从那匹小马的短腿能达到的高度跳起。因此在后院里造了一个低栏。又把彼得大叔的一个侄子沃什找来,每天付给他二角五分工钱,叫他教邦尼跳栏。开始时横杆的高度只有二英寸,渐渐地增加到一英尺。

    白瑞德这种安排,对有关的三方面来说,没有一方面是满意的。沃什看到马就害怕,他是贪图那么高的工钱,才勉强骑着那倔强的小马,一天越栏跳上几十次。至于“白瑞德先生”,它可以默默地忍受它的小主人拉它的尾巴,摆弄它的蹄子,可是却认为马的造物主绝对无意一天要把它的胖身躯从栏上搬过去几十回。邦尼呢,她不能容忍目睹别的人骑在她的小马身上,因此沃什在驯马的时候,她总是不耐烦地在旁边跳跳蹦蹦。

    后来白瑞德确认那小马的训练已经合格,可以放心交给邦尼自己骑时,她心情之激动,简直无法形容。小邦尼跳栏,居然一试成功。从此以后,她就再也不满足于跟着她父亲骑马兜风了。思嘉见父女俩那么得意,兴致那么浓,觉得好笑。她以为要不了多久,邦尼的新鲜感便会过去,又会要找别的事玩,邻居从此也可以清静点。可没料到邦尼对这玩意儿始终没有生厌,后来从后院尽头的亭子边直到那低栏,竟被踩出一条寸草不生的跑道来。每天整个上午,都听见后院里兴奋的喊叫声。梅里韦瑟老爹曾在1849年出门旅行过,他说那喊声简直就跟阿柏支[130]印第安人剥了敌人头皮时的喊声差不了多少。

    过了一个星期,邦尼便要提高栏的横杆,要求提高到离地一英尺半。

    “要等你满了六岁,”白瑞德说,“到那时你才能够跳高一点的栏,我再给你买一匹大一点的马,‘白瑞德先生’的腿还嫌不够长。”

    “够长的。我跳过媚利姑妈家的玫瑰花丛,那花丛是很高的。”

    “不行,你得等着。”白瑞德这一回很坚定。可是由于邦尼不断地纠缠和吵闹,他终于向她让步了。

    “那好吧,”一天早上他笑着说道,一面把那窄窄的白色横杆抬高一些,“不过你若是从马上摔下来,可不要哭,也不要怨我。”

    “妈妈!”邦尼回过头朝思嘉的卧室尖声喊道,“妈妈,瞧我的!爹爹说我可以跳了!”

    思嘉正在梳头,走到窗口微笑着看着那激动万分的小家伙,她那蓝骑装上满是尘土,真是荒唐可笑。

    “我真该替她再做件女骑装了,”她想,“不过天晓得她怎么才肯不穿身上那件脏骑装。”

    “妈妈,你瞧!”

    “我在看着,亲爱的。”思嘉微笑着说。

    思嘉见白瑞德把她抱上马,邦尼坐得笔直,神气地昂着头,她突然感到一阵自豪而叫喊起来:“你真漂亮极了,宝贝!”

    “你也一样!”邦尼大方地回答,同时用脚跟使劲蹬了一下马肚子,往亭子那边飞奔而去。

    “妈妈,瞧我这一下子。”她边喊着,边猛抽一鞭。

    瞧我这一下子!

    回忆之钟敲响了思嘉心头的好久以前的往事。这句话像是一种不祥之兆。是什么呢?她为什么记不起来?她低下头看着她的小女儿轻盈地坐在马背上朝前飞奔。忽然,她心头一阵冰凉,眉头马上皱起来。邦尼正在快跑着,鬈发高高飘起,一对蓝眼睛闪闪发亮。

    “她的眼睛简直跟爸的一模一样,”思嘉想,“一双爱尔兰人的蓝眼睛。她在其他方面也都像他。”

    她一想起杰拉尔德,刚才在搜索着的记忆忽然闪现出来,像是夏天的闪电,照耀得整个乡间无比的明亮。她的心几乎停止跳动。她像是听见杰拉尔德在唱歌,听见他嘚嘚的马蹄声急速地驰上塔拉牧场的山坡,听见他那鲁莽的声音,就跟邦尼刚才的声音一样,大声喊着:“埃伦!瞧我这一下子!”

    “别跑!”她急忙喊道,“别跑!哦,邦尼,快停住!”

    她的身子还没探出窗口,外面就传来可怕的木杆断裂声和白瑞德的沙哑的惊呼声。她只见蓝丝绒骑装乱成一堆,马蹄在地上乱踢,随后“白瑞德先生”挣扎着站起身来,背着一副空马鞍跨着小步离开了。

    邦尼死后的第三天晚上,嬷嬷摇摇摆摆地慢慢爬上媚兰家厨房的台阶。她脚上穿了一双男人穿的大鞋子,前面开了一条缝让脚趾可以松动一点。从脚上的大鞋子一直到头上的头巾,全都是黑色的。她昏花的老眼睛布满血丝,眼皮也哭肿了。她那庞大的身躯的每一根线条都浸透了悲伤。她的脸孔皱得像一只悲哀迷惑的老猿一样,可是从她的下巴还能看出她仍然很有主见。

    她跟迪尔西轻轻说了几句话,后者好心地点点头,像是默默地表示暂时中止她们之间的宿怨。随后迪尔西放下手中的盆子,悄悄地穿过食品间走进餐室。紧接着媚兰来到厨房,手里拿着餐巾,满脸是焦灼的神情。

    “思嘉小姐不是——”

    “思嘉小姐还挺得住,跟以前一样,”嬷嬷忧郁地说道,“我本不想打扰你吃晚饭,媚利小姐。可是我心上有句话,不能不马上跟你说。”

    “晚饭等一下吃吧,”媚兰说,“迪尔西,你服侍其他人先吃。嬷嬷,跟我来。”

    嬷嬷摇摇摆摆地跟着她,沿着过道经过餐室门口。餐室里,艾希礼坐在长餐桌的横头,小博坐在他旁边,思嘉的两个孩子坐在对面,手中的汤匙碰得很响。屋子里满是韦德和埃拉高兴的说笑声。他们到媚利姑妈家来做客这么久,简直像参加野餐一样。媚利姑妈向来待他们好,现在比平时更好。小妹妹的死给他们的影响很小。他们只知道邦尼从马上摔下来,妈妈哭了好久,随后媚利姑妈带他们回家,让他们跟小博一起在后院里玩,并提供糕点,让他们随时食用。

    媚兰带领嬷嬷到那靠墙排满书架的小起坐间里,关上门,示意嬷嬷在沙发上坐下。

    “我打算一吃完晚饭就过去,”她说,“白瑞德船长的妈妈现已来了,我想明天早上大概可以举行葬礼了。”

    “葬礼,可不是吗,”嬷嬷说,“媚利小姐,我们大家都弄得一点办法也没有,所以我才来找你帮忙。多么令人厌烦的重担,亲爱的,多么令人厌烦的重担啊。”

    “思嘉小姐支持不住了吗?”媚利担心地问道,“我这两天一直没见到她,自从邦尼——她成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白瑞德船长又不在家。而且——”

    泪水忽然从嬷嬷的脸颊淌下来。媚兰在她身旁坐下,轻轻拍着她的臂膀。过了一会儿,嬷嬷撩起衣襟擦干眼泪。

    “你得来帮帮我们,媚利小姐。我是尽了最大的努力,可是一点用处也没有。”

    “思嘉小姐——”

    嬷嬷挺直身子。

    “媚利小姐,你跟我一样,是知道思嘉小姐的。关于孩子的事,好心的上帝给了她力量。她虽然伤心,但总算挺过来了。我说的是白瑞德先生。”

    “我早就想见到他,可是每回我到他家去,他不是上街去了,便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思嘉又像个幽灵似的总是不开口——你快说,嬷嬷。你是知道的,只要我办得到,我一定尽力相助。”

    嬷嬷用手背擦了擦鼻子。

    “我说思嘉小姐能挺得住,因为她曾经历过好几次苦难。可是白瑞德先生——媚利小姐,他从未经受过痛苦的事,他也从未想到会碰到痛苦的事。我来找你,就是为了他。”

    “可是——”

    “媚利小姐,今晚你跟我一块儿回去,”嬷嬷的语气很迫切,“也许白瑞德先生肯听你的话。他向来尊重你的意见。”

    “哦,嬷嬷,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嬷嬷挺直肩膀。

    “媚利小姐,白瑞德先生他——他糊涂了。他不肯让我们把小小姐运走。”

    “糊涂了?哦,嬷嬷,不会的!”

    “我不是瞎说,这是千真万确的。他不让我们埋葬孩子。这是他亲口跟我说的,说了还不到一个钟头。”

    “可是他不能——他不是——”

    “所以我才说他糊涂了。”

    “可是为什么——”

    “媚利小姐,我什么都跟你说了吧。这事我本不该说的,可是你是我们自家人,我也只有对你说。现在我全说给你听吧。你知道那孩子是他的命根子,我从来没见过有哪一个人,不论白人黑人,像他那样疼爱孩子的。他听米德大夫说她头颈摔断了,他马上就疯了似的,抓起枪就跑出去把那小马打死了。我的上帝,我真怕他开枪把自己也打死。思嘉小姐当时就晕过去,我也吓呆了,所有的邻居都来了,里里外外挤满了一屋子。白瑞德先生抱着孩子,连我想给孩子清洗一下脸孔他也不让我洗。后来思嘉小姐苏醒过来,我想,谢天谢地,他们可以相互安慰一下了。”

    嬷嬷说着,又淌眼泪了,可是这一回她连擦也没有擦。

    “可是她苏醒过来后便跑进他的房间,他坐在那里正抱住已故的孩子,她对他说:‘你杀了我的孩子,你得赔还给我。'”

    “哦,不!她不能那么说!”

    “她是那么说的。她说:‘你杀了她。’我见白瑞德先生那样子就像只猎犬,怪可怜的,我也忍不住哭了。我对他说:‘把孩子交给嬷嬷吧,我再不要听你们这样说我的小小姐了。’说着我把孩子从他手里抱过来,到她屋里替她洗干净脸。这时我听他们两人在争吵,我听了那些话,我身上的血都快凉了。思嘉小姐说他是杀人凶手,不该让她跳那么高的栏。白瑞德先生说思嘉小姐从来不关心邦尼小姐,也不关心那两个孩子……”

    “不要说了,嬷嬷!不要再说下去了,你不应该把这种话说给我听!”媚兰喊道,她的心被嬷嬷描绘的景象触动得收缩起来。

    “我晓得我本不该跟你说,可是我心里满是话,也不知怎么说才好。后来他亲自把孩子抱到殡葬承办人那里,又把她抱回来放在他卧室里邦尼的小床上。思嘉小姐说要把她安放在客厅里的棺材里,白瑞德先生听了像是要动手打她似的。我听他冷冷地说:‘她应该安放在我房间里。’说着他又转过身来对我说:‘嬷嬷,你替我守着孩子,等我回来。’随后他骑马出去直到太阳落山才回家。我看他喝得醉醺醺的,比往常醉得还厉害,不过跟往常一样,并没有发酒疯的样子。他急忙进了屋,跟思嘉小姐和皮特小姐以及那些来看他们的太太连一句话也没说,一股劲儿冲上楼,推开他的房门,然后不断地喊我。我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楼上,见他站在床边,房间里很暗,因为百叶窗的遮板都已拉下,连他的人我也看不清楚。

    “他一看见我,恶狠狠地说:‘把百叶窗打开,瞧这屋子多黑。’我忙把窗子推开。这时我见他正瞅着我,我的上帝,媚利小姐,我的膝盖都发软了,他那模样多古怪。接着他又说:‘把灯拿来,多拿几盏。让灯一直点着。不要把百叶窗关上,也不要拉上窗帘。你难道不晓得邦尼小姐害怕黑暗吗?'”

    媚兰恐怖的眼光接触到嬷嬷的眼光,嬷嬷点点头,预感到情况不妙。

    “他是那么说的:‘邦尼小姐怕黑暗。'”

    媚兰不寒而栗。

    “等我拿来十几支蜡烛,他喊了声‘出去!’然后他关上门,坐着陪伴小小姐。思嘉小姐上去大声喊他,使劲捶门,他也不开。像这样已经整整两天。他绝口不提葬礼的事,早上一大早骑马上街,到太阳落山才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一到家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也不睡。现在他母亲白瑞德老太太从查尔斯顿参加葬礼来了,苏埃伦小姐跟威尔先生也从塔拉来了。可是白瑞德先生跟他们谁也不搭话。哦,媚利小姐,真糟糕!而且看来还会更糟,因为再如此下去人家就要说闲话了。”

    “今天晚上,”嬷嬷停住用手擦了擦鼻子,又接着说,“今晚他回家时,思嘉小姐在楼上过道里碰见他,跟着他走进房间,对他说:‘葬礼已经定了,就在明天上午。’可是他说:‘要是那样,我明天就杀了你。'”

    “哦,他一定失掉理智了。”

    “是的。接下去他们说话的声音很轻,我听不太清楚,只听见他又在说什么邦尼小小姐害怕黑暗,什么坟墓里很黑暗。过了一会儿,又听见思嘉小姐说:‘你倒好,是你以她来夸耀自己,结果害死了她,现在反而这样伤心。’他说:‘你难道连一点慈爱之心也没有吗?’她说:‘没有。我也不像你那样老守着孩子。瞧你这两天的行径,人家都在背后议论你。你成天喝得醉醺醺的,难道你以为我不晓得你到哪里去了吗?你到那个女人家里,那贝尔·沃特林家里去了。'”

    “哦,嬷嬷,不!”

    “是的,她是那么说的。媚利小姐,她说的是事实。我们黑人的消息比白人要灵得多,我知道他到什么地方去,不过不说出来罢了。他自己也承认,他说:‘不错,我是在她那里,不过你用不着那么气不过,因为这跟你没什么关系。自己家里成了地狱,只好到妓院里去避难了。贝尔是世界上心肠顶好的人,她不会责怪我说我杀了自己的孩子。'”

    “哦。”媚兰喊了一声,她的内心受到严重的打击。

    她自己的生活那么愉快,那么安逸,周围的人是那么爱她,待她那么亲切,因此嬷嬷的话她似乎很难理解,很难相信。可是她心里忽然想起一件事,她想急于摆脱一幅情景,就像她急于要摆脱想到一次关于赤身裸体的事一样。她记起白瑞德哭着把头枕在她膝上的一天,他曾经说起过贝尔·沃特林。可是他爱思嘉,这一点她绝没有搞错。而且思嘉也爱他。那么他们两人之间的隔阂是怎么造成的呢?一个丈夫和一个妻子怎么可能都想拿着锋利的刀子把对方剁成碎片呢?

    嬷嬷忧郁地继续说下去。

    “过了一会儿,思嘉小姐从房间里走出来,脸色白似纸,可是牙床紧紧闭着。我站在那儿,她对我说:‘明天举行葬礼,嬷嬷。’说罢像个幽灵似的从我身旁走过去了,我心里直扑腾,因为思嘉说话向来是算数的。可是白瑞德先生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他说过她要是那样,他要杀了她。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媚利小姐,因为有一件事,我良心一直不安,简直要把我折磨死了。媚利小姐,你知道我家小小姐之所以会怕黑暗,都是我造成的。”

    “噢,嬷嬷,这没什么关系——现在没关系了。”

    “有关系,事情就全坏在这里。我觉得我应该去告诉白瑞德先生,哪怕他把我杀了,这样我心里会好受一些。所以我趁他还没关上门,赶快跑进他房间里。我对他说:‘白瑞德先生,我向你认罪来了。’他马上转过身来像个疯子似的大声吼道:‘滚出去!’上帝,可把我吓坏了。可是我还是说:‘对不起,白瑞德先生,请你听我说。要不压在我心头,我实在受不了。小小姐害怕黑暗,都怪我把她吓成那样子。’我说到这里,媚利小姐,我低下头等着他打我,可是他什么也没说,我又说:‘我并不是存心吓她。那孩子胆子太大,什么都不害怕。她常常半夜三更起床,光着脚满屋子乱跑。我担心她撞伤自己,我骗她说黑暗中有妖魔鬼怪。’

    “等我说完了——媚利小姐,你猜他怎么样?他脸上马上就变得和气起来,还走到我身边,轻轻抓住我的胳膊。这两天以来他第一次表现出这样子。他说:‘她多么勇敢,不是吗?除了黑暗她什么也不怕。’他见我哭起来,又拍拍我的肩膀说:‘得了,嬷嬷,别难过。我很高兴你说给我听。我知道你爱邦尼小姐,因为你爱她,这事不能怪你,顶要紧的是一个人的良心。’我见他态度那么好,胆也壮了,趁机跟他说:‘白瑞德先生,你看葬礼的事怎么办?’不料他顿时又像疯了似的,目光闪闪地对我说:‘上帝,我还以为别人不明白,你应该明白!你以为我明知道孩子怕黑暗,还会把她放进黑暗之中吗?就是现在,我都能听到她从黑暗中惊醒过来尖声叫喊的声音。我绝不让她再受惊吓。’媚利小姐,我这才晓得他真的糊涂了,他喝得醉醺醺的,可是他需要的是睡觉,是吃东西。他完全疯了。他把我推出房门,嘴里喊着:‘给我滚出去吧。’

    “我下楼来,想起他说明天不举行葬礼,思嘉说明天要埋葬,他说如果埋葬,他要开枪打死她。现在所有的亲戚和邻居都已像一群珍珠鸡似的在那里叽叽喳喳议论开来。所以我才想到你,媚利小姐。你一定得来帮帮我们。”

    “哦,嬷嬷,这事我不便过问。”

    “你不能过问,那么谁能过问呢?”

    “可是你叫我怎么办呢,嬷嬷?”

    “媚利小姐,这我不晓得。不过你总会有办法的。你可以跟白瑞德先生谈谈,说不定他会听你的。他非常器重你,媚利小姐。你也许不知道,可我是很清楚的。我常听他说,你是他认识的唯一了不起的女人。”

    “可是——”

    媚兰站起身来,心里惶惶不安,一想起要去面见白瑞德,有些畏缩不前。要她去说服一个像嬷嬷所说的那样伤心欲狂的人,一想起来便觉得心寒。要她走进那烛光明亮的房间,看着她喜爱的小姑娘僵直地躺在那里,一想起来心里就难过。她该怎么办?她该向白瑞德说些什么,才能减轻他的忧伤,使他恢复理智?她站在那里正一时拿不定主意。这时从关着的门外传来她儿子响亮的笑声。忽然她产生了一种想法,像一柄冰冷的利剑刺进她的心房。假如是她的小博死了,他的身子冰凉僵硬地躺在楼上,他的愉快的笑声也停止了,那她该怎么办?

    “哦。”她恐怖地大声喊出来,在想象中紧紧地把小博搂在怀里。霎时间她懂得了白瑞德的感情。假如是小博死了,她舍得撇下他,让他到风里雨里,到黑暗中去吗?

    “哦!可怜的白瑞德船长!”她喊道,“我去看他,马上就去。”

    她急忙回到餐室,跟艾希礼说了几句温柔的话,又搂着小博,深情地亲吻着他金色的鬈发,那孩子吃了一惊。

    她匆匆走出屋子,帽子也没戴,餐巾还抓在手里,她的步子飞快,嬷嬷的两条老腿跟着她累得好苦。她一走进思嘉家的前过道,朝聚集在图书室里的人微微一鞠躬,又跟心惊胆战的皮特小姐、气度不凡的白瑞德老太太,以及苏埃伦夫妇一一打招呼,然后她径直往楼上走,嬷嬷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走到思嘉房门前,她停住脚步。可是嬷嬷嘘声说:“不,不要进去。”

    媚兰继续朝前走,放慢脚步,到白瑞德房门口停步了。她犹疑片刻,像是想要转身逃走似的。终于她鼓起勇气,像个小兵上战场似的,敲了敲门,又轻声喊道:“请开开门让我进来,白瑞德船长。我是威尔克斯太太。我要见见邦尼。”

    门马上打开了,嬷嬷急忙退缩到过道的阴影中,白瑞德高大的身影映在明亮的烛光之中。他身子摇晃着站在那里,嘴里一股威士忌酒味。他朝媚利看了一会儿,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进房间,随即关上房门。

    嬷嬷侧着身子走到房门边的一张椅子跟前,疲倦地一屁股坐下来,她那肥胖的身躯把椅子塞得满满的。她一动不动地坐着,一边默默地掉泪,一边在心里祈祷。她竖起耳朵细听房内的动静,不时撩起衣角擦擦眼睛。房间里除了很轻的断断续续的嗡嗡声外,听不见有说话的声音。

    过了极长的一段时间,房门才咯吱一声开了,媚利的脸出现在房门口,脸上的神色显得苍白而很不自然。

    “给我拿一壶咖啡来,快一点,再拿几片三明治。”

    倘若后面有魔鬼在追赶,嬷嬷完全能跑得跟一个轻盈的十六岁姑娘一般快,何况她想到白瑞德房里去一看究竟的好奇心又在驱赶着她。可是她的希望结果都成了失望,因为媚利只打开一条门缝,接过托盘,又把房门关上了。她又侧耳倾听了许久,可是只听见银匙银叉碰撞瓷盘的声音,以及媚兰沉闷的低语。随后她听见一个沉重的身躯倒在床上,压得那床发出嘎嘎声,紧接着是靴子掉在地板上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媚兰出现在门口。嬷嬷竭力想朝室内张望,可是门口被媚兰身子挡住,她什么也没看见。媚兰看上去很疲倦,睫毛上挂着几滴晶莹的泪珠,神态却已恢复平静。

    “去告诉思嘉小姐一声,就说白瑞德船长非常愿意明天上午举行葬礼了。”她附着嬷嬷耳朵说。

    “感谢上帝!”嬷嬷失声叫道,“你是怎么——”

    “不要大声叫嚷。他要睡了。还有,嬷嬷,你去跟思嘉小姐说,我今天一晚上都在这里,你再去给我拿点咖啡。拿到这里来。”

    “到这间屋里来吗?”

    “是的,我答应白瑞德船长,只要他肯睡觉,我整晚上都坐在这里守着邦尼。快去告诉思嘉小姐,叫她用不着担心了。”

    嬷嬷沿着过道走去,沉重的身躯压得地板直摇晃。她宽慰的心里默默地唱着“哈利路亚!哈利路亚!”[131]到了思嘉房门前,她先停步想了一想,心里混杂着感激与好奇。

    “我真猜不透媚利小姐是怎么搞的,是有天使在帮助她吧。我先把明天埋葬的事告诉思嘉小姐。至于媚利小姐守着小小姐的事,我最好不要提,思嘉小姐听了一定要不高兴的。”

    第六十节

    这世界有点不对劲。有一种阴沉可怕的东西,犹如笼罩一切的无法穿透的黑暗的迷雾,正悄悄地逼近并包围着思嘉。这东西比邦尼的死还要可怕,还要阴沉。因为邦尼的死,最初虽然带给她难以忍受的痛苦,到后来也就慢慢地淡化了,自己认命了。可是现在她心里产生了一种持续的奇怪的忧患意识,像是有一种黑色的戴头兜的东西就站在她身旁,又像是她脚下的土地只要她一踩上去就会突然变成流沙似的。

    她从未领会过这种形式的恐惧。她有生以来都坚定地立足于常识的基础之上。她所害怕的事全都是她能看得到的,比如破坏、饥饿、贫穷,失去艾希礼的爱之类。她生性不善于分析,因此她虽然试图分析目前的恐惧,那自然是没有结果的。她失去了自己心爱的孩子,这和她所遭受的其他重大损失一样,她终于还能忍受。她现在身体很好,很有钱,跟艾希礼见面的机会虽然愈来愈少,但并没有失去他。就连媚兰举行茶会那天,发生过那桩倒霉的事,虽然他们两人显得很尴尬,却也并没有给她带来很大的烦恼,因为她知道这种局面早晚会成为过去。所以,她真正害怕的不是痛苦,不是饥饿,也不是失去了的爱。这些东西的恐惧从来不曾把她压垮过。然而那阴沉可怕的东西带给她的却是一种足以把她摧毁的恐惧,很像她从前在梦魇中的感觉,像是她在一片飘忽的浓雾中没命地奔跑,心跳得快要迸裂开来,又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找不到一个避难的地方。

    她想起以前白瑞德总是能以他的笑声排除她的恐惧。她想起他宽阔的胸膛和他强壮的臂膀给她的安慰。于是她才认认真真地看着他,这还是几个星期以来头一回。可是她看到的他,却跟以前大不一样,她大为吃惊。她看得出来,这个男人再也不会欢笑,再也不会来安慰她了。

    邦尼死后有一段时间,她对他憋着一肚子怨气,自己心里又极度悲痛,因此即使在下人面前,她对他也没有好声气。她无时无刻不在怀念邦尼一双小脚啪嗒啪嗒飞快地跑动的情景,怀念她咯咯的笑声,竟没有想一想,白瑞德同样也在怀念,而且他痛苦的程度,比她的更深。这几个星期以来,他们见面说话,就跟陌生人一样,客客气气,就像住在同一个旅馆里,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然而却各想各的事似的。

    现在她感到又害怕又寂寞,很想打破他们之间的障碍,可是他总跟她保持一定距离,似乎无意跟她多谈。现在她的怒火已经平息,她想跟他说,邦尼的死,算不上是他的过错。她想倒在他怀里痛哭一场,对他说她自己对邦尼骑马的能耐也曾过分得意,纵容孩子,也太过头了一点。她愿意低声下气地向他承认,她那时所以要指责他,是因为她想借此发泄一通,以减轻自己心里的痛苦。可是她始终找不到这样的机会。他看着她时,他的一双眼睛老是空空洞洞的,叫她没法开口。表示歉意的事,一经耽搁下来,就变得愈来愈困难,到后来简直不可能了。

    她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落到如此地步。白瑞德是她的丈夫,他们之间有一种牢不可破的结合。他们同床共枕,有过一个可爱的孩子,随后又过早地失去了他们的孩子。她失去孩子的创伤只有在孩子爸爸的怀抱里才能得到安慰,才能慢慢地愈合。可是,照他们现在的情况看来,她要投入的怀抱,简直完全是一个陌生人的怀抱。

    他难得在家。偶尔他们在一起吃晚饭,他总要喝醉才罢。他现在喝起酒来,不像从前那样,酒喝得愈多,他愈文雅,愈俏皮,爱说些风趣带刺的话逗得她忍不住发笑。现在他只是愁眉不展地喝闷酒,直喝到烂醉如泥为止。有时候快到天亮时刻,她才听见他骑马回到后院,捶开下人的房门,叫波克起来扶着他从后楼梯进屋睡觉。可是从前的白瑞德可不是这副样子,他向来能把别人灌得酩酊大醉,自己则丝毫无误地叫人送他们上床睡觉。

    他向来衣冠楚楚,现在却变得不修边幅起来,连波克想要他换件干净衬衫吃晚饭,也得费很大的唇舌。他脸上显示出过度饮酒的痕迹,眼睛里布满血丝,脸颊浮肿,下巴上原来清晰的线条已经模糊。他的魁伟的身躯,现在结实的肌肉松弛了,腰围也变粗了。

    他常常整夜不回家,有时干脆叫人送个信来,说要在外面过夜。当然,他也许在酒店里喝醉了,就躺在那酒楼上睡了。不过思嘉总以为他是在贝尔·沃特林那里过的夜。有一回她在商店里见到贝尔,她看上去已年老色衰,尽管涂脂抹粉,衣着俗丽,但已过于肥硕,像个做妈妈的妇人了。一般轻佻的女人,见了上等人家的太太,不是垂下眼睛,就是怒目而视表示不甘示弱。可是贝尔见了思嘉,却并不避开她的目光,而是目不转睛地在她脸上搜索,还带着怜悯的神情,看得思嘉脸都红起来。

    可是她就像不能因指责白瑞德害死邦尼而向他道歉一样,现在也不能指责他,不能对他大发雷霆,一定要求他忠实于她,也不能设法羞辱他。她陷入一种令她迷惘的麻木状态和一种她无法理解的不快之中。她现在的这种不快比以前更加强烈。她很寂寞,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寂寞过,也许这是因为以前没有充分的时间,让她感觉到这样的寂寞。她觉得寂寞,觉得害怕。除媚兰外,没有可向另外的人寻求慰藉,因为连她的主要依靠支柱嬷嬷,也已回塔拉去,而且一去不复返了。

    嬷嬷不曾说明她为什么要走。她向思嘉要钱买火车票回家时,一双疲倦的老眼悲伤地看着她。尽管思嘉流着泪恳求她留下,她只是说:“我像是听见埃伦小姐对我说:‘嬷嬷,回家吧,你的工作已经做完了。’所以我要回去了。”

    白瑞德听见她们的谈话,给了她钱,并拍拍她的臂膀。

    “你做得对,嬷嬷,埃伦小姐是对的,你在这里的工作已经做完了。回家去吧。你今后如果需要什么,就告诉我一声。”他见思嘉那副样子,怒喝道:“住嘴,你这蠢货,让她走!谁还愿意留在这屋子里——像现在这样子!”

    他说话时眼睛里闪着狂怒的亮光,吓得思嘉连连往后退缩。

    “米德大夫,你说他会不会——失去他的理智了?”她后来感到自己实在无能为力,只好到米德大夫那里求教。

    “不会,”大夫说,“不过他喝得太厉害。这样下去,他弄得不好会把自己的命断送掉。他太爱那孩子,思嘉,我想他喝酒为的是可以不要想起那孩子。现在我想劝你,小姐,你还是尽快给他生个孩子的好。”

    “咳!”思嘉离开诊所时苦恼地想道。说起来自然简单。她是愿意再生一个孩子的,哪怕再生几个也行,只要能改变白瑞德眼睛里的神色,能填补她自己心里的空虚。她愿意生个男孩子,像白瑞德那么英俊,那么黝黑。再生个女孩子。哦,再生个女孩子,美丽、快活、任性,成天笑声不断,不像那轻浮的埃拉。为什么,哦,如果上帝要带走她一个孩子的话,为什么不带走埃拉呢?现在邦尼不在了,埃拉并不能给她安慰。可是白瑞德似乎不想再要孩子,至少他从来没有再踏进她的房门,尽管她现在房门一直没有关严,还有意微开着像是欢迎他进去。他似乎对此不感兴趣,对一切都不感兴趣,除了威士忌和那乱蓬蓬的红头发女人。

    他的态度变得很坏,不像以前那样嘲弄别人,却并不伤害别人。他变得很粗野,不像以前那么幽默。他从前那样对待邦尼,赢得了周围一些太太的好感。邦尼死后,她们都急着向他表示她们的友好。她们在街上招呼他,向他表示慰问,隔着篱笆跟他谈话,表示理解他的心情。可是他的礼貌是为了邦尼而产生的,邦尼走了,礼貌也跟着走了。对那些太太好心的吊唁,他竟毫不客气地打断她们的话,不听她们把话说完。

    可是,说也奇怪,那些太太并没有被他得罪。她们理解,或者自以为理解他的心情。有时他傍晚骑马回家,醉得在马鞍上坐不安稳,竟对那些招呼他的太太皱起眉头,表示很不耐烦。可是她们居然不以为忤,只叹息一声“可怜的家伙!”加倍地对他友好和温柔。她们为他难过,因为他怀着一颗破碎的心回到家里,又不能从思嘉那里得到安慰。

    人人都知道思嘉冷酷无情。人人见到邦尼死后不久,思嘉似乎恢复了平静,都感到非常诧异。她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是竭力克制住内心的悲痛,才能保持外表的平静的。城里人对白瑞德充满同情,可是他并不在乎,也不知道。城里人对思嘉深表不满,而她现在偏偏很想得到老朋友的同情。

    现在,除皮特姑妈、媚兰和艾希礼外,没有一个老朋友上她的家门。来的都是些新朋友,坐着闪闪发亮的马车,迫不及待地来表达她们的同情,想跟她闲聊一些朋友之间的琐事,好排遣她的哀思。可是她对那些并不感兴趣。这些新朋友全是外地人,没有一个例外。她们不理解她,也永远不会理解她。她们不明白她搬进桃树街她的大厦过上舒适而有保障的生活之前,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她们现在穿的是昂贵的锦缎,乘的是骏马拉的四轮马车,因此不愿意谈起从前的生活。她们不知道她以前的奋斗,以前的贫困和以前的种种努力才使她现在有宽敞的住宅,漂亮的衣服,她的银器和她举办的晚会。这些她们全不知道。她们也不想知道,因为谁也不知道她们到底来自何方。她们似乎永远只看到生活的表面。她们对战争、饥饿和奋斗没有共同的记忆,她们没有共同的根子生长在佐治亚的红土壤之中。

    她现在在寂寞之中,很希望能跟从前的老朋友在一起消磨一个下午。比如梅贝尔·范妮、埃尔辛太太或者怀廷太太,甚至那位厉害的老战士梅里韦瑟太太也行。或者邦内尔太太,或者——随便哪一个老朋友老邻居都行。因为她们理解她。她们懂得什么叫战争、恐怖和焚燃,她们见到过亲人们过早地死去;她们曾经缺衣少食,忍饥受寒。她们都从废墟上重建自己的家业。

    她若能坐下来跟梅贝尔一起回顾她当年在舍曼的追兵前拼命奔逃因而失去一个婴儿的往事,对她未尝不是一种安慰。她若有范妮在,回想起她们两人在军事管制下的恐怖日子里同时失去丈夫,至少可以同病相怜。若有埃尔辛太太在,回想亚特兰大陷落那一天,她在五角场拼命抽打她的马儿,她抢来的军用物资从马车上纷纷散落下来,再想想那位老太太当时脸上的表情,一定会觉得十分有趣。若是把她跟梅里韦瑟太太的经历比较一下,也是一件愉快的事。这位太太现在有把握继续办她的面包铺,她高兴地问道:“你还记得刚刚投降时的情景吗?那时我们连一双新的鞋子都弄不到。瞧我们现在的日子!”

    是的,这些回忆都能令人愉快。现在她才懂得,为什么两个南方邦联的人碰在一起,对昔日的战争会这样自豪,这样怀念,谈得这样津津有味。那些日子是对他们的心灵的考验,而他们经受住了考验。他们是老战士。她也是老战士,可是她没有伙伴可以重温昔日的战斗。哦,若能跟你的自己人在一起,他们跟你有共同的经历,遭受过同样的创伤——他们简直是你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若能跟他们在一起,那该多么好哇!

    可是,不知怎么,这些人都悄悄地离开她了。她明白这是她自己的错。她从来没把这放在心上,可是现在——现在邦尼死了,她感到寂寞,感到害怕,然而坐在她那丰盛的餐桌对面的,却是个黝黑的、呆头呆脑的陌生人,正在她的鼻子底下一天天垮下去。

    第六十一节

    思嘉在马里塔时忽然收到白瑞德拍来的急电,刚好十分钟以后有一班开往亚特兰大的火车,她赶紧搭上这班车,随身只带了一只手提网线袋,让韦德和埃拉跟普里西一起留在旅馆里。

    到亚特兰大只有二十英里路程,可是在阴雨绵绵的初秋午后,火车没完没了地爬行着,每一个小站都要停车让旅客上下。白瑞德的电报使她心急如焚,为了急于赶速度,她一见到停车恨不得要叫出声来,列车轰隆轰隆驶过淡淡的缺乏生机的金色的森林,驶过留有伤痕的蜿蜒的胸墙的红土山坡,驶过早已被遗弃的一排大炮掩体和许多杂草蔓生的弹坑,驶过约翰斯顿将军当年一路且战且退的艰苦道路。列车员报告的每一个站名,每一道路口,都曾是战场的名字,伏击的地点。提起这些名字,常能引起思嘉对当时恐怖情景的回忆,可是此刻她却没有心思回想这些。

    白瑞德的电文是这样的:“威尔克斯太太患病。速归。”

    列车抵达亚特兰大时,天色已近黄昏。霏霏的细雨使全城陷于一片迷蒙。煤气街灯昏暗,在迷雾中形成一个个黄色的光团。白瑞德带着马车在车站等候。思嘉见到他的脸色,比看到他的电报还要害怕。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脸上如此一点表情也没有。

    “她不是——”她喊道。

    “不,她还活着。”白瑞德搀她上了马车。“到威尔克斯太太家去,愈快愈好。”他吩咐车夫。

    “她出了什么事啦?我一点不晓得她患病。她上星期看上去还是好好的。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哦,白瑞德,真的那么严重,像你——”

    “她快要死了。”白瑞德的声音,跟他的脸色一样没有表情,“她要见你一面。”

    “不可能是媚利!哦,不可能是媚利!她出了什么事啦?”

    “她流产了。”

    “她——流——可是,白瑞德,她——”思嘉听到这两个极为可怕的消息——一是她快死了,一是她流产了——她简直被吓得没法呼吸了。

    “你不晓得她怀有孩子吗?”

    思嘉连摇头的力气也没有了。

    “啊,不错,我想你大概不会晓得。我想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想到时候一鸣惊人。不过我是晓得的。”

    “你晓得?可是她肯定没有告诉你。”

    “她不必告诉我。我晓得。最近两个月以来,她非常快活。我晓得这不可能是因为别的原因。”

    “可是白瑞德,大夫说过,她若是再怀孩子,便会把命送掉。”

    “可不是把命送掉了吗。”白瑞德说。又对车夫说了声:“看在上帝面上,能不能再快一点?”

    “可是,白瑞德,她不会死的!我——我不是没有,而且我——”

    “她没有你那样的体力。她向来没有力气,除了一颗善良的心,她什么也没有。”

    马车颠簸到一幢小小的平顶屋前停下,白瑞德扶思嘉下车。这时她浑身颤抖,心中害怕,突然感到一阵凄凉,忙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你进去吗,白瑞德?”

    “不。”他说着转身又上了马车。

    她飞快地走上前台阶,穿过走廊,推开房门。里面,在昏黄的灯光下,坐着艾希礼、皮特姑妈和因迪。思嘉暗想:“因迪怎么来了?媚兰不是叫她再不要踏进这屋子吗?”三人看见思嘉,都站起身来。皮特姑妈咬着嘴唇,想叫它不要颤抖。因迪愣愣地看着她,愁容满面,却并无憎恨。艾希礼呆若木鸡,像个梦游人。他走到她跟前,把手放在她臂膀上,像个梦游人似的说道:“她想要见你。她想要见你。”

    “我现在可以见她吗?”她转身面向媚兰的关着的房门。

    “现在不行。米德大夫在里面。我很高兴你赶到了,思嘉。”

    “我是尽快赶来的,”思嘉脱下帽子和大氅,“火车——她是真的——告诉我,她好点了,是吗,艾希礼?你跟我说!不要这样子!她不是真的——”

    “她不停地说要见你。”艾希礼说时看着她的眼睛。从他的眼睛里她看到他的回答。她的心骤然停止跳动,随后一种奇异的恐惧感开始撞击她的心头,它比焦灼和悲伤都强烈。这不会是真的,她热切地想排除她的恐惧感。“大夫有时也会诊断错误。我想这不是真的,我绝不能把它当成是真的,要不我忍不住要尖叫了。我必须想些别的事。”

    “我不信!”她激昂地嚷道,眼睛看着那三张拉长的脸孔,像是料定他们不敢反驳她,“而且媚兰为什么不告诉我?假如早知道,我绝不会去马里塔!”

    艾希礼的眼睛清醒过来,显得非常痛苦。

    “她跟谁也没有说,思嘉,她尤其要瞒着你。她怕你晓得了要责怪她。她想等上三个月——她想等到她以为安全了,有把握了,再告诉你们大家,让大家都吃一惊,都高兴高兴,都说大夫的话多荒谬。她是那么快活。你晓得她多么喜欢孩子——她多么想有个女孩子。一切都那么顺利,可是突然——而且一点原因也没有——”

    媚兰的房门悄悄地打开了,米德大夫走出来,随手把房门带上。他默默站立了片刻,灰白的胡须垂在胸前,眼睛看着那像是突然冻僵的四个人。他的目光最后停留在思嘉脸上,同时朝她走过来。她见他忧伤的眼神流露出对自己的不满和轻蔑,于是内疚立即淹没了她内心的惊慌。

    “你终于还是来了。”他说。

    艾希礼不等她回答,便朝关着的房门口走去。

    “你等一等,”大夫说,“她有话要跟思嘉说。”

    “大夫。”因迪抓住他的袖子喊了他一声,她的声音虽然很单调,但极其恳切,“让我去看看她吧。我一早就来了,一直等到现在,可是她——让我去看看她。我要告诉她——我一定得告诉她——有一件事——是我错了。”

    她说话时,眼睛没有看着艾希礼,也没看着思嘉,可是米德大夫的冷冷的目光却落到思嘉的脸上。

    “看情况再说吧,因迪小姐,”他简短地说,“不过你得先答应我,不要因为认错,让她把力气都消耗了。她知道你是错的,听到你的道歉,只会增加她的烦恼。”

    皮特畏畏缩缩地开口说:“大夫,请你——”

    “皮特小姐,你晓得你是会尖叫起来、会晕过去的。”

    皮特挺直她那矮胖的身子,正视着米德大夫。她的眼睛里没有噙着泪水,脸上的每条曲线都显示出她的端庄。

    “那好吧,亲爱的,你稍等片刻。”米德大夫的语调稍温和些,“你过来,思嘉。”

    他们两人踮起脚走到房门前,大夫伸出手来,使劲地抓住思嘉的肩膀。

    “听着,小姐,”他附着她耳朵说,“不要歇斯底里,也不许跟她忏悔,要不,凭着上帝起誓,我一定要拧断你的脖子。你用不着瞪着我看,你明白我的意思。应该让媚兰小姐平静地死去,你不能为了减轻你良心上的负担,跟她谈起你和艾希礼之间的任何事情,我这一辈子,从来不曾伤害过一个女人,不过你若是说了不该说的话,那么——你得对我负责。”

    他不等她回答,便把门打开,把她推进房间,又重新把门关上。小小的房间放着几件廉价的黑胡桃木家具,灯光用报纸遮着,房间里的光线显得半明半暗。一眼看去,既小又整洁的情况,像是个女学生的卧室。一张窄窄的床铺,床头板很低,一顶朴素的帐子挽在床后。地上铺着的碎呢地毯已经褪色,却很干净。这房间跟思嘉那有雕镂家具、锦缎窗帘和绣花地毯的豪华卧室相比,成了鲜明的对照。

    媚兰躺在床上,盖着毯子,扁平萎缩的身躯看上去就像个小女孩。两束黑发披在脸颊的两侧,闭着的眼睛已经凹陷,现出两个紫红的圆圈。思嘉见这情景,靠在门上竟不能动弹了。房间里光线虽然很暗,她还可看出媚兰的脸色黄得跟蜡一般,像是生命的血液已经干枯,连鼻子也皱缩了。到这时,她方才明白,米德大夫并没有弄错。战争时期她在医院里,像这种萎缩的脸容见得实在太多了,她不会不知道它预示着什么。

    媚兰就要死了,可是一时她心里无法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媚兰不能死。她不可能死掉。上帝绝不会叫她死掉,因为她思嘉实在太需要她了。在这以前,她从来没有想到过她需要媚兰,可是现在,真理似浪潮般涌进她心灵的深处。其实就在她倚靠自己力量的时候,她同时也在倚靠着媚兰,只是她不曾意识到这一点。现在媚兰快要死了,思嘉方才明白,没有她在日子是过不下去的。现在,她踮起脚朝静静躺着的媚兰身边走去,恐惧攫住了她的心。她明白媚兰长期以来一直是她的剑,又是她的盾,是她的安慰,是她的力量。

    “我一定得抓住她!我不能让她离开!”她一边想一边在床边坐下,她的衣裙沙沙作响。媚兰的一只手无力地放在毯子上,她急忙伸手把它握住。只觉那手冰凉,她又吓了一跳。

    “是我,媚利。”她说。

    媚兰眼睛睁开一条缝,见真的是思嘉,现出很满意的样子,又重新闭上眼睛。稍后,她吸了一口气,轻轻说道:“你答应我吗?”

    “哦,我什么都答应。”

    “小博——照顾他。”

    思嘉只能点点头,她的喉咙像是被扼住了似的。她轻轻地捏了一下她握住的手,表示她答应她。

    “我把他交给你了。”她脸上浮起一丝微笑,“我曾经把他交给你过——记得吗?——在他出生以前。”

    她记得吗?那时的情景她难道能忘记吗?不,她记得清清楚楚,就好像那可怕的一天又回到了她的眼前似的。她仿佛感受到了那个九月中午的酷热,意识到北佬的恐怖,听见自己军队撤退时的步行声,回想起媚兰曾经央求过她,万一她不幸死去,恳求思嘉替她把孩子抚养长大——她还记得,那天她多么憎恨媚兰,巴不得她不要活在世上。

    “是我害死了她,”她想,她沉溺于迷信的痛苦之中,“我老是巴不得她死,给上帝听见了,现在上帝来惩罚我了。”

    “哦,媚利,不要那么说。你知道你是能挺过这——”

    “不。答应我。”

    思嘉忍住了哽咽。

    “你知道我会答应的。我会把他当作我自己的孩子看待。”

    “念大学?”媚兰的声音微弱低沉。

    “哦,是的!念大学,上哈佛,去欧洲,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还有——还有——一匹小马——还要教他音乐——哦,媚利,你要挺住!一定要挺住!”

    一时又陷入了沉默,媚兰脸上显示挣扎的迹象,似乎想积聚点力气说话。

    “艾希礼,”她说,“艾希礼跟你——”她的声音先是发颤,终于停了。

    思嘉一听见她提起艾希礼的名字,她的心似乎骤然停跳,似乎跟花岗石一样冰冷,原来媚兰始终是知道的。思嘉把头伏在毯子上,似乎有一只残酷的手,扼住她的咽喉,使她欲哭而哭不出声。媚兰是知道的。思嘉此刻已经顾不上羞愧,也没有任何别的感情,只有一种深深的悔恨,自己不该把这个善良的女人伤害了这许多年。媚兰已经知道一切——然而,她仍然做她忠诚的朋友。哦,她假如能把过去的日子重新生活一遍,那该多好!那她一定对艾希礼连瞧也不瞧他一眼。

    “哦,上帝,”她急急地祷告道,“请务必让她活下去!我一定巴结她。我一定好好待她。假如你让她恢复健康,我今生今世绝不再跟艾希礼搭一句话。”

    “艾希礼。”媚兰的声音很微弱,她伸出手指抚摸思嘉低垂着的头。她的拇指和食指拉了拉思嘉的头发,那手指的力量就跟婴儿的差不多。她明白媚兰的意思,知道她要她抬起头来。可是她不能,她不能看媚兰的眼睛,不能看她那眼睛里显露出她所知道的一切。

    “艾希礼。”媚兰又低声叫一声。思嘉竭力控制自己。将来到了最后审判的日子,她面对着上帝,从上帝的眼神里看出对她的判决,怕也不至于比现在更难挨。她的灵魂在畏缩,她还是抬起头来。

    然而她看见的,依然是那双深情的黑眼睛,已显得凹陷和垂死的呆滞;依然是那温柔的嘴唇,在费力地痛苦地挣扎着呼吸。她没有责备,没有谴责,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焦灼,她再也没有力气说话了。

    思嘉大感意外,一时愣住了,竟不觉得宽慰。稍后,她把媚兰的手略为握紧些,心中泛起一股向上帝感恩的热流。从孩提时代以来,她才第一次谦卑地、无私地向上帝祈祷。

    “感谢你,上帝。我知道我不值得接受你的恩宠,可是你没有让她知道。我多么感谢你。”

    “艾希礼怎么样,媚利?”

    “你会——照顾他吗?”

    “哦,我会的。”

    “他那么容易——害感冒。”

    稍停了一下。

    “照顾他——他的生意——你明白吗?”

    “是的,我明白。我会的。”

    她拼命挣扎。

    “艾希礼他不——切合实际。”

    只有在死亡之前,媚兰才不得不指出艾希礼的不足之处。

    “照顾他,思嘉——可是——不要让他知道。”

    “我会照顾他,会照顾他的生意,而且我绝不会让他知道。凡事我都给他提些建议。”

    媚兰努力闪现出一丝微笑,但这是一丝胜利的微笑。她的眼睛跟思嘉的对视了一下。就在这一瞥之间,她们达成了一项协议,把保护艾希礼度过这坎坷的一生的责任,从一个女人卸到另一个女人肩上,同时又不让艾希礼知晓,这就不至于挫伤他男子汉的自尊心。

    媚兰疲倦的脸上,不再有挣扎的痕迹,仿佛得到思嘉的承诺,她已放心似的。

    “你那么能干——那么勇敢——待我一向那么好。”

    听见这几句话,思嘉的哽咽声从喉咙里畅通地涌上来,她急忙用手捂住嘴巴。现在她马上要像个孩子似的大哭大叫:“我是个魔鬼!我太委屈你了!我从来不曾为你做过什么事!我做的全是为了艾希礼!”

    她倏地站起身,牙齿狠咬自己的拇指,以恢复她的自制力。白瑞德的话又回到她的耳边:“她爱着你。让她的爱成为你的十字架吧。”是的,这个十字架现在变得更加沉重了。她用尽一切手段想把艾希礼从她身边抢走,她已感到负疚良深。然而媚兰盲目地信任她一辈子,临终时还同样地爱她,同样地信任她,那就更叫她无地自容了。不,她绝不能说穿。她甚至不能说:“你努力争取活下去吧。”她必须让她平静地离开人世,没有挣扎,没有眼泪,没有烦恼。

    房门稍稍打开了,米德站在门口,迫切地招呼她出来。思嘉竭力忍住泪水,俯身举起媚兰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晚安。”她说,声音比自己预料的要镇静。

    “答应我——”媚兰的低语,现在变得非常轻柔了。

    “什么我都答应,亲爱的。”

    “白瑞德船长——好好地待他。他——非常爱你。”

    “白瑞德?”思嘉觉得不解,她这话似乎对她毫无意义。

    “好的,我一定。”她机械地说着,轻轻地在她手上吻了一下,把它放回床上。

    她走出房门,米德大夫低声对她说道:“让她们两位马上进来吧。”

    思嘉泪水模糊地眼看因迪和皮特跟着大夫走进房间。她们两人都把裙子撩到腰际,为的是不让其发出窸窣的声响。她们进去以后,大夫把门关上,整幢屋子又是一片寂静。艾希礼不在场。思嘉的头靠在墙上,像个顽皮的孩子躲在角落里,用手揉着疼痛的咽喉。

    在那关着的房门里面,媚兰就要去了。这些年来,思嘉一直不自觉地倚靠的力量,也将随她而去。为什么,哦,为什么在此之前,她自己始终没有意识到,她是多么喜爱,多么需要媚兰呢?可是谁能料到,这个瘦小平凡的媚兰,竟是可以依赖的中流砥柱呢?她在陌生人跟前会害臊得掉下眼泪。她从来不敢大声说出自己的意见。她害怕老太太们指责她的不是。她胆小得不敢对鹅呸一声,然而——

    思嘉的思绪回到多年以前,在塔拉的那一个酷热、寂静的中午。当时一个穿蓝军装的尸体倒在地板上,一缕灰色的烟雾在他的上方盘旋,媚兰手持查尔斯的军刀,站在楼梯顶上。她记得当时她心里想的是:“媚兰真蠢!她连把刀也提不动,跑出来干什么?”可是现在她才明白,在紧急关头如果一旦需要,她会毫不迟疑地冲下楼梯,杀掉那北佬——或者自己被杀掉。

    是的,媚兰那天手握军刀,是做好准备为她战斗的。现在,思嘉回过头来重温往事,才伤心地看明白,媚兰无时无刻不手持军刀在她身边,跟她形影不离,以盲目热爱的忠诚,为她战斗,为她跟北佬、大火、饥饿、贫穷、舆论,以至她心爱的亲人而斗争。

    思嘉一经明白那军刀一直在她和这世界之间挥舞着,而那军刀从此将永远藏入刀鞘,她的勇气与信心就慢慢消失了。

    “媚利是我唯一的女友,”她深感孤零地想道,“除了母亲以外,她是唯一真心爱我的女人。她跟母亲也很相像。凡认识她的人没有一个不愿意跟她亲近的。”

    忽然间,她仿佛觉得那躺在关着的房门里面的人就是埃伦,她是第二次离开这个世界。忽然间,她仿佛又回到塔拉,处境艰难,凄凉落寞,因为她知道她失去了那纤弱、和善、软心肠人所具有的惊人力量,她是无法面对生活的。

    她站在过道里,神思恍惚,惊魂不定。起坐间里闪耀的火光在她周围的墙上投下长长的阴影。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似乎蒙蒙的冷雨渗透她的全身。她想起艾希礼。艾希礼到哪里去了呢?

    她到起坐间找他,像一只受冻的动物寻找火堆,可是他不在那儿。她一定得找到他。她刚才发现了媚兰的力量,发现了自己一向倚靠她的力量,可是就在她发现这种力量的同时,她却失去了它。幸好,还有艾希礼在。艾希礼强壮、睿智,能给她以安慰,是艾希礼和他的爱,具有一种力量可以压倒她的软弱,一种勇气可以排除她的恐惧,一种坦荡可以缓解她的忧愁。

    他一定在他的卧室里,她想,于是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轻轻地敲了几下。没有回答,她推开门。艾希礼正站在梳妆台前,看着一双媚兰补过的手套。他先拿起一只,像是以前没见到过似的,随后把它轻轻放下,仿佛它是玻璃做的,接着拿起另一只。

    她声音颤抖地喊了声:“艾希礼!”他慢慢转过身来看着她。他灰色眼睛里那昏沉淡漠的神情不见了,眼睛睁得很大,毫无掩饰。在他的眼神中,她看出他跟自己一样心怀恐惧,比自己更感到孤零无依,不知所措。她看到他的脸色以后,刚才在过道里所感到的畏惧,反而加深了。她朝他身边走去。

    “我害怕,”她说,“哦,艾希礼,你扶着我,我太害怕了。”

    他没有向她靠拢,只是两手紧紧抓住那只手套,呆呆地瞅着她。她伸出一只手搁在他的胳膊上,低声问道:“那是什么?”

    他的目光热切地在她脸上搜索,在追逐,在绝望地捕捉一种没有着落的东西。终于他开口说话了,可那声音却不是他自己的。

    “我正需要你,”他说,“我正想找你——像一个寻求安慰的孩子——可是我找着的却是一个比我更加害怕的孩子,朝我奔跑过来。”

    “你不会——你绝不会害怕,”她嚷道,“你从来没有害怕过,可是我——你向来是非常坚强的。”

    “如果我向来是坚强的,那是因为有她在背后支持我。”说到这里,他的嗓音变了,他低头看着手套,又把它捋平,“现在——现在——我全部的力量都跟着她一起去了。”

    在他低沉的声音中,带有异常强烈的绝望情绪,她只好把手从他的胳膊上放下,还朝后倒退了一步。两人陷入了深深的沉默。她觉得有生以来,她这是头一回真正地对他有所理解。

    “怎么——”她慢慢地说,“怎么,艾希礼,你爱她,不是吗?”

    他好像很费力地说:“她是我曾经享有的唯一的梦想,它在现实面前始终常在。”

    “梦想!”一阵从前的恼怒又涌上她的心头,“他老是只有梦想!从来没有意识!”

    她心情沉重而又有点难受,她说:“你为什么一直这么傻,艾希礼。你为什么没能察觉出她比我要好上一百万倍呢?”

    “思嘉,请别说了!倘若你能知道这些日子我是怎么过来的就好了,自从大夫——”

    “你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那么你以为我——哦,艾希礼,你在好几年以前就应该知道你爱的是她,不是我!为什么你不早知道?那样的话,情况会完全不同,那么——哦,艾希礼,你应该早就知道,你不该空谈什么荣誉和牺牲之类的话,把我挂空起来。你倘若早几年真的跟我说清楚,我早已——这会置我于死地,可我还能挺过去。可是你直到现在,到媚利快死的时候,才发现这一点。可是现在为时已晚,已无能为力了。哦,艾希礼,这种事情通常都是男人的心里最清楚——而不要女人!你应该非常明白你始终爱着她。你需要我,只不过是像——像白瑞德需要沃特林那个女人一样。”

    她的话说得他畏缩起来,可是他的眼睛还是看着她的。她见他的目光像是在恳求她不要说下去,恳求她给他一点安慰。他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显示出她的话击中了要害。他佝偻的肩膀表明他心中的内疚给他自己的惩罚,远比她能强加于他的要残酷得多。他在她面前默默站着,手里紧紧捏着那只手套,仿佛那是一只能够理解他的手似的。此刻思嘉的愤慨渐渐消退了,她的怜悯之心油然而生,还感到自己有点丢脸。她的良心开始谴责她自己。她不该脚踢一个已被击败而失去自卫能力的人——何况她答应过媚兰她会照顾他的。

    “我刚刚应允了她,怎么马上对他说些冷酷的、伤害他感情的话来了呢?其实这些话用不着由我或者任何别的人说的。他心里非常清楚并为此正遭受极大的痛苦。”她心里凄凉地想,“他还没有成熟。他像我一样,还是个孩子,由于害怕失去她,已经憔悴不堪。媚利知道她死后他会是个什么样子,她比我更理解他。所以她才把他跟小博一样,同时托付给我。对她的死,艾希礼怎么能支撑得住?我能支撑得住。我什么事都能忍受。因为我不得不忍受的事已太多了。可是他不能忍受——没有了她,他什么都不能忍受。”

    “请原谅我,亲爱的,”她伸出一只手放在他臂膀上温和地说,“我知道你内心非常痛苦,不过你总记得,对那件事她一点也不知道,而且从来不曾起过疑心。上帝对我们真是太好了。”

    他立即走到她身边,不加思考地用他的双臂搂着她。她踮起脚用她暖烘烘的脸颊舒舒服服地贴在他脸上,一只手轻轻地抚摸他的头发。

    “不要哭,亲爱的。她要你勇敢些。她马上就要你去见她了,你一定得勇敢些。绝不能让她看出你刚才哭过。那样她会痛苦的。”他紧紧地搂着她,她几乎透不过气来,只听见耳边响起他嘶哑的声音。

    “我怎么办?我不能——没有她我没法活下去。”

    “我也一样。”她想起今后漫长的岁月里没有媚兰生活在一起的前景。可是她竭力不去想它,猛地振奋起精神。艾希礼需要倚仗她,媚兰需要倚仗她。这时,又像当年在塔拉的月光下她喝醉了酒精疲力竭时一样,她想:“重担是要让坚强有力的肩膀承担的。”对,她的肩膀是坚强有力的,艾希礼的却不是。于是她挺起肩膀准备承受重担,她以自己完全意识不到的镇静亲了亲他潮湿的脸颊。她的吻没有狂热,没有渴慕,没有激情,只是温和的、冷静的一吻。

    “我们总会有办法的。”她说。

    过道里传来房门猛地被打开的声音,只听米德大夫急迫地喊道:“艾希礼,快来!”

    “我的上帝,她死了!”思嘉想,“艾希礼还没来得及跟她诀别。不过也许——”

    “快!”她见他仍呆呆地站着,推了他一把,大声喊道,“快!”她拉开门推他出去。他经她这一喊,才如梦方醒似的奔进过道,一只手套还紧紧捏在手里。她听见他急促的脚步声,随后是关门的声音。

    她又喊了声:“上帝。”慢慢地走到床边坐下,垂下头,双手捧着它。她忽然觉得很疲倦,好像有生以来从没有这样倦过。随着媚兰房门关上的一声响,她刚才奋力鼓起的劲头,突然泄掉了。她感到心力交瘁。此刻她感到没有悲伤,没有悔恨,没有恐惧,也没有惊异。她倦了,她的心就好比壁炉架上的钟机械而沉闷地嘀嗒嘀嗒敲着。

    在这沉闷之中,她忽然想起来了,艾希礼并不爱她,而且从来不曾真正爱过她。可是知道这一点她并不伤心。她应该伤心。她应该感到凄凉、心碎,应该为命运的捉弄而惊呼。因为这许多年来,她倚靠的是他的爱,支持她度过这种危难的也是他的爱。然而,现在的事实竟是他并不爱她,她也并不在乎。她所以不在乎,是因为她并不爱他。因为她不爱他,因此他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叫她伤心。

    她在床上躺下,疲乏地把她的头搁在枕上。想战胜刚才的念头是枉然的,自己骗自己也是枉然的,不用说什么:“可是我确实爱他,我爱他已好多年了。爱情是不能在转眼之间就冷淡的。”

    可是爱情是能够变化的,而且它已经变了。

    “他根本并不真正存在,只是存在于我的想象之中。”她厌烦地想道,“我爱的是我自己虚构的东西,它现在跟媚利一样没有生命。我做了一套漂亮的外衣,我爱上了它。艾希礼骑马走过来,他那么漂亮,那么出众,我把那套外衣穿在他身上,不管对他是不是合身。而且我也不管看到他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我始终爱着那套漂亮的外衣——根本没有爱他。”

    现在她能重新回顾一下多年前的情景。那时她穿着绿花布薄棉衣,站在塔拉的阳光下,为那年轻的骑手,为他的一头光闪闪似头盔的金发而倾倒。现在她能看得很清楚,她那时只不过是一种幼稚的空想,就跟哄杰拉尔德给她买一副蓝宝石耳环的情况差不多。耳环到了手,它的价值也就没有了。任何东西,除了钱以外,只要她一弄到手,马上就没多大价值了。因此,如果当初艾希礼跟其他男孩子一样,对她先是满怀激情,继而纠缠不休,为她争风吃醋,郁郁不乐,终而对她苦苦哀求,把自己置于她的掌握之中,而她则可以从拒绝他的求婚中得到满足。倘若是那样的话,她对他的醉心早就会成为过去。只要她身边出现另一个新人,他便会像阳光下的薄雾与微风一样很快就被吹散了。

    “我多傻,”她心酸地想道,“现在我只好自食其果了。我多年以来的愿望算是实现了。我巴不得媚利死掉,好让我得到他。现在媚利死了,我得到了他,可是我不想要他。他那该死的人格会让他来问我,是不是跟白瑞德离了婚再跟他结婚?跟他结婚吗?即使把他放在银托盘里送给我,我也不要。不过,反正一样,我这一辈子是注定要被他绕在我的脖子上了。只要我活着,我就得照顾他,不让他挨饿,不让人家伤害他的感情。他不过是拉着我的裙子的又一个孩子。我失去了一个恋人,得到了另一个孩子。假如我不曾应承媚兰,那我——我即使从此不再见到他,我也不会在乎的。”

    第六十二节

    思嘉听见门外有低低的耳语声,走到门口一看是几个黑人,惊慌失措地站在后面过道里。迪尔西抱着熟睡的小博,沉沉地压得她手臂下坠。彼得大叔在哭,厨娘撩起围裙在擦她宽阔的泪脸。三个人都看着思嘉,都在无声地问她现在他们该做些什么。她抬头朝起坐间看去,见因迪和皮特姑妈站在那里,相互握着手无言相对。因迪这一下失去了她执拗的神情。跟那几个黑人一样,她们也以恳求的目光看着思嘉,希望得到她的指点。她一走进起坐间,两个女人马上向她靠拢过来。

    “哦,思嘉,我们该——”皮特姑妈开口说道,她那孩子般的胖嘴唇哆嗦着。

    “不要跟我说话,不然我也要尖声大叫了。”思嘉说。她因为神经过度紧张,说话的声音特别刺耳。她两手握紧拳头垂在身子两侧。一想到提起媚兰的名字,就要想到不可避免地为她料理后事,她的喉咙都卡紧了。“你们两个人的话,我一个字也不要听。”

    两人听到她那带有权威的语气,不由得都倒退一步,脸上露出受了委屈而又无可奈何的神色。“我千万不能在她们面前掉泪,”她想,“我倘若现在哭出声来,她们便会跟着哭哭啼啼,几个黑人便会号啕大哭,那岂不乱了套。我得保持镇静,因为有好多事正等着我去做。我得去找丧葬承办人,安排下葬的事,得把屋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得接待前来吊唁抱住我痛哭的那些客人。这些事艾希礼是应付不了的,得由我来承担。哦,多么累人的重担,我老是要背着累人的重担;而且背的总是别人的重担!”

    她看了看因迪和皮特那深受委屈的茫然的脸,心里不由得一阵愧疚。媚兰对爱她的人,绝不会像自己那样尖刻。

    “我很抱歉我刚才态度不好,”她说,好不容易才说出来,“我刚才不过——我很抱歉,姑妈。我到走廊里去一下。我得独自待一会儿。随后我回来,那时我们——”

    她在皮特姑妈身上轻轻拍了一下,急忙朝前门走去。她明白如果在这房间里再待上一分钟,她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她得独自待一会儿。她得躲起来哭一场,要不她的心会碎的。

    她走进黑暗的走廊,把身后的门关上,夜晚潮湿的空气带着寒意往她脸上袭来,雨已经停了,周围静寂无声,只是偶尔有水滴从屋檐滴下来。世界被笼罩在一片浓雾之中,那稍觉阴冷的迷雾似乎有岁末的气息。对面街上,家家人家都是黑沉沉的,只有一家人家的窗口透出灯光,照射到马路上。它的光线在和浓雾的无力抗争中,飘浮着无数金色的微粒。整个世界,像是被一条灰色烟雾的静止不动的毯子裹着。整个世界寂静无声。

    她的头靠在廊柱上,她想痛哭一场,但欲哭无泪。因为灾难过于深重,不是泪水所能排遣得了的。她全身不住哆嗦。她生活中两座不可攻破的堡垒在她耳边轰然倒塌,那声音似乎在她心中不住地回荡。她站立片刻,想再一次唤起她惯用的护身符:“等到明天我能经受得住的时候再去想它吧。”可是这护身符这一回似乎不灵了。因为有两件事她不得不想。一件是想媚兰,想自己多么爱她,多么需要她。另一件是想艾希礼,想自己固执得硬是不肯睁开眼看一看他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这两件事,她不管是明天想,或者是她一生中无论哪一个明天想,都同样令她感到痛心。

    “我现在不能进去跟他们说话,”她想,“今晚我不能去跟艾希礼见面,不能去安慰他。今晚不行!明天上午我早点来,我得做我不得不做的事,说我不得不说的乞求别人的话。可不是今天晚上,今晚我办不到。我要回家去。”

    家离这里只有五条街。她不想等彼得大叔给她套好马车,也不想等米德大夫护送她回去,她受不了前者那呜呜咽咽的样子,也受不了后者对她默默地谴责。于是她匆匆走下黑暗的前台阶,没穿大衣,没戴帽子,走进茫茫的雾中去了。她转过街角,走上通往桃树街的长长的山坡。这时她在一个寂静潮湿的世界上行走,连她的脚步也像在梦境中一般毫无声响。

    她走上小山坡,胸中挤满泪水,却淌不出来。这时她慢慢产生一种虚幻的感觉,仿佛她以前曾到过这阴暗寒冷的地方,当时的处境也相同——而且到过不止一次,是好多次。“我好傻。”她心神不安地想道,连忙加快脚步。想必是她的神经在跟她自己开玩笑。可是这种感觉持续着,并悄悄地遍及她整个心田。她犹疑不定地朝四下张望,可是她这种感觉还在扩展,它怪异而又熟悉,于是她像一头野兽意识到危险似的猛地抬起头来。我这是因为过度劳累了,她想自己安慰自己。夜晚的雾多浓,多怪。我从来不曾见过这样浓的雾,除非——除非!

    忽然她明白了,于是恐惧开始挤压她的心。她现在明白,在过去上百次的梦魇中,她都在这样的浓雾中奔逃,经过的是鬼魂出没的地方,没有路标,只有阴冷的雾气和幢幢的鬼影。她是不是又在做梦,还是她的梦变成现实了呢?

    她顿时脱离现实,坠入了迷津。从前那梦魇中的感觉掠过她的全身,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烈,于是她的心开始奔驰起来。她又像那一回在塔拉时那样,站立在死亡与寂静之间。世界上的一切似乎都无关紧要。生命已经毁灭,恐慌似冷风在她心中呼号。她开始奔跑起来,就像千百回在梦中奔跑一般,像是被一种无名的恐惧驱赶着,盲目地在飞奔,不知奔向哪里,只是一心想在灰雾中寻求安全,却又不知它在什么地方。

    她在幽暗的大街上奔跑,低着头,心似擂鼓般在狂跳,夜雾沾湿了她的嘴唇,头上的树枝阴森森地俯视着她。在这潮湿、岑寂的荒野里,有一个,确实有一个可以避难的地方!她气喘吁吁地奔上长长的山坡,她身上的裙子沾湿了,冰凉冰凉地贴在她的脚踝上,她的肺像是快要迸裂,束得过紧的胸衣似乎要把她的肋骨嵌进她的心窝里。

    她眼前出现了灯光,一长排灯光,幽暗而闪烁不定,但却是实实在在的灯光,在她的梦魇中,她从来没有见到过灯光,见到的只有灰雾。她的心立即抓住了那灯光。灯光意味着安全、人间和现实。她忽然停止奔跑,捏紧拳头,竭力排除掉心里的恐慌感。她定神细看那排成一列的煤气灯,才知道这里是亚特兰大的桃树街,不是灰蒙蒙鬼魂出没的梦境。

    她在马车停车台上坐下,喘着气,竭力攫住自己的神经,仿佛它们是一根根绳子,正在迅速地从她手中滑走似的。

    “我刚才在奔跑——像个疯子般拼命地奔跑!”她想。她的恐惧有所减轻,身子还在颤抖,心狂跳得令她作呕,“可是我要跑到哪里去呢?”

    她的呼吸渐渐平息下来,她的双手撑住腰坐在那儿,她抬头朝桃树街看去。在那山坡的顶上,便是她自己的屋子。那屋子的每一个窗口看上去都亮着灯光,而且明亮得足以抵抗那浓雾,它的光线不至于变得暗淡。家!真的是家!她看着远处那屋子模糊的轮廓,心中升起了感激和思念的感情,同时她心中好像又获得了一种宁静。

    家!那便是她想去的地方,她刚才拼命奔跑,正是为了要回家,要回到白瑞德身边!

    她明白了这一点,就好像摆脱了身上的锁链,与此同时,那经常在梦中萦绕她的恐惧感也随之消失了。她的恐惧感是从她那年回到塔拉发现她的世界已毁灭而产生的。当时她发现她已失去了保障。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智慧,所有的理解与爱的温柔——全体现在埃伦身上,她姑娘时代的保障,全都丧失了。后来,她虽然在物质上得到了保障,可是在梦境里,她依然是个受惊的孩子,寻找着那失去的世界中那失去的保障。

    现在她知道她在梦中寻找的避难所,也知道一直隐藏在迷雾中的那个温暖而安全的地方。它不是艾希礼——哦,绝不是艾希礼,艾希礼身上的温暖,只不过是沼泽地里的一点磷火,艾希礼身边的安全,犹如处于流沙之上。它是白瑞德。白瑞德有强壮的臂膀搂着她,有宽阔的胸膛枕着她疲倦的脑袋,有讥诮的笑声使她能正确地看清楚自己的事务。白瑞德有透彻的理解力,因为他跟她一样,实事求是,不理会不切实际的荣誉与牺牲,也不过高地相信什么人性。他爱她。虽然他口头上爱说一切和他心意相反的揶揄之词,可是她为什么看不出他是真心爱着她的呢?媚兰就看出这一点,临终时还劝她要“好好地对待他”。

    “哦,”她想,“不仅艾希礼是个愚蠢的睁眼瞎,我也一样。其实我应该早就看出来。”

    多年来,白瑞德对她的爱就像一堵坚固的石壁在支持着她,就像媚兰的爱在支持着她一样,可是她却沾沾自喜地以为一切都倚靠她自己的力量。今晚早些时候,她才明白在艰苦的生存斗争中,媚兰始终站在她的身边。现在她也明白,是白瑞德在幕后无声地爱着她,理解她,随时准备帮助她。在义卖会上,白瑞德从她的眼神中看出她急于想跳舞,便设法由她领跳苏格兰舞。是白瑞德的帮助,她才早日脱下那束缚着她的丧服。亚特兰大陷落之夜,是白瑞德护送她从大火和爆炸声中逃出城外。是白瑞德借钱给她,让她开创她的事业。深夜里她从可怕的噩梦中哭醒过来,是白瑞德给了她安慰——一个男人,倘若不是对一个女人爱得神魂颠倒,会做出这些事来吗?

    树上的水滴落在她身上,她并没有感觉到。浓雾在她周围盘旋,她也没有在意。因为她想到白瑞德,想到他黝黑的脸,闪亮的牙齿和他警觉的黑眼睛,她全身颤抖起来。

    “我爱他。”她想,她跟往常一样很自然地接受这一事实,就像孩子接受一件礼物一样,“我说不上我爱他已有多久,不过我爱他是事实。倘若不是艾希礼的缘故,我一定早就明确知道了。因为艾希礼阻挡着我,我一直根本没法看清这世事。”

    她爱他。爱他这个无赖,爱他这个流氓,爱他无所顾忌,爱他不爱讲荣誉——至少,不爱讲艾希礼心目中的那种荣誉。“艾希礼那该死的荣誉!”她想,“艾希礼的所谓荣誉总是叫我吃亏。是的,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他明知道他家里要他娶媚兰,可是他还是常常要来看我。白瑞德可从来没有叫我吃过亏。媚兰举行茶会的那天晚上,白瑞德本该可以扭断我的脖子的。亚特兰大陷落的那天晚上,他半路上把我扔下,那是因为他知道我不会有什么危险。他知道我自有办法。那回在北佬的营房里我找他借钱,他说要我付出代价,其实他并不是真的要我的身子,不过是逗逗我罢了。他一直真心爱着我,可是我对他太刻薄了。我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他的感情,他的自尊心太强,始终不肯流露出来。邦尼死的时候——哦,我怎么能那样?”

    她直挺挺地站立起来,望着山顶上的房子。半小时以前,她还以为在这世界上,除了钱以外,她已经失去一切,失去她生活中值得留恋的一切东西——埃伦、杰拉尔德、邦尼、嬷嬷、媚利和艾希礼。可是她非得等到失去这一切后才能明白过来,她是爱着白瑞德的——她爱白瑞德,因为他强壮、狂妄、热情、现实,跟她自己一样。

    “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他,”她想,“他会理解的。他向来能理解人。我要告诉他我从前多么傻,现在我多么爱他,今后我要对他做出报答。”

    忽然她觉得坚强而快活起来。她不再害怕黑暗,害怕浓雾。她心情舒畅,她知道从此再不会害怕它们。今后不管有多大的迷雾包围她,她知道有安全的地方可去。于是她跨着轻快的脚步,朝家里走去。路似乎很长,实在太长。她撩起裙子,一直撩到膝盖上面,然后轻快地奔跑起来。这一回她不是因害怕而奔跑,是因白瑞德的臂膀就在大街的另一端等着她。

    第六十三节

    前门微微开着,她小跑进入过道,有点透不过气来,在那光彩夺目的枝形吊灯下稍停片刻。屋子里虽然灯火辉煌,却寂然无声。这不是一种沉睡中的宁静,而是一种带有不祥之兆的疲乏而又戒备的宁静。她一看白瑞德不在客厅,也不在图书室,她的心立即沉下去了。万一他出去了——到贝尔那里,或者像他以前不在家吃晚饭那样,到别的什么地方消磨黄昏去了呢?这她可没有估计到。

    她刚想上楼去找他,忽然瞥见餐室的门关着。她的心由于羞愧而有点缩小了。因为她想起今年夏天的夜里,白瑞德常常独自坐在这里,关起门来喝闷酒,直喝得酩酊大醉,等到波克来催他才上床睡觉。这都是她的不是,她要改变一切,从现在起,她要叫一切都跟过去不同——不过,上帝,今晚可不要让他醉得太厉害。倘若他醉得太厉害,那他不会相信我的话,反而会取笑我,那未免叫我太伤心了。

    她轻轻地拉开餐室门露出一条缝,她朝里面盯着一看,见他坐在桌旁,身体深深地陷在椅子里。桌上放着满满的一瓶酒,瓶塞盖着,酒杯没有动过。感谢上帝,他总算还清醒着。她于是拉开门,控制住自己,没有朝他身边奔过去。可是等他抬头看着她时,他的神情竟叫她停在门口挪不动脚步,她到了唇边的话也戛然而止。

    他沉着地看着她。他那双黑眼睛已不再闪出跳动的光辉,而是显得极其疲乏而忧郁。此时的她,头发披散在肩头,胸口喘得不住起伏,裙子上的污泥溅到膝盖。可是他脸上并没有现出惊异或询问的神色,也没有嘲讽地扯动嘴角。他陷在椅子里,一身起皱的外衣不合身地贴着他的肥胖的腰身。他的每一根线条都宣告着,他那坚毅的脸容变得粗糙了,他那优美的体型给毁掉了。花天酒地的后果,已经像一枚轮廓鲜明的钱币般显示出来。他现在看上去,不再像是一枚新铸的年轻异教王子头像的金币,而像是一枚久用磨损的铜币上面的那颓丧疲倦的恺撒头像。他看着她时,手放在胸前,态度很安详,几乎可以说很亲切,这倒使她吃了一惊。

    “过来坐下吧,”他说,“她死了吗?”

    她点点头,举棋不定地朝他身边走去。他脸上那起了变化的表情,使她心中产生一种难以预料的感觉。他没有站起身,只用脚把一张椅子推到她身旁让她坐下。她希望他不要马上提起媚兰。她不想现在跟他谈她的事,以免重新唤起她刚才的悲痛。在她今后的日子里,有的是谈论媚兰的时间。此刻她的心里有一种狂热的欲望在驱使她要她喊出“我爱你”。对她说来,似乎只有今晚,只有此刻,才能向白瑞德倾吐心意。可是他脸上的神情却打断了她的意图。忽然间,她又觉得媚兰刚刚去世,不好意思马上就谈爱情的事。

    “好吧,愿上帝让她安息,”他心情沉重地说,“她是我见过的唯一全心全意关怀他人的女人。”

    “哦,白瑞德!”她伤心地喊道,因为经他这一提,媚兰平时待她的种种好处,一下子又浮现在眼前,“刚才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进去?真可怕——而且我那么需要你!”

    “我怕受不了。”他简单地说了一句就停下来,过了片刻,他又费力地轻轻说道,“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女人。”

    他阴沉的目光从她身上穿过,那目光跟亚特兰大陷落的那天晚上她在火焰的亮光下所看到的一模一样。当时他告诉她,他要跟随撤退的军队一起走,去参加战斗——真是个叫人吃惊的男人。他完全了解自己,然而在他自己身上,他居然发现了意外的忠诚和激情。对自己的发现,又多少带点自嘲的意味。

    他忧郁的目光从她肩上掠过,像是他看见媚兰悄悄地穿过房间朝门口走去。他脸上的神情像是在跟她诀别,那神情中没有忧伤,没有痛苦,只有对自己的思索,对自己的惊异,以及只有一种孩提时才存在的深深打动人的感情。他又说了一遍:“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女人。”

    思嘉浑身一阵颤抖。她心头的光辉和暖流,刚才使得她似双脚生翼飞回家中,现在黯然消失了。白瑞德说媚兰是世界上他唯一尊敬的女人,她有一半能揣摸出他说这话的心思。可是他的话重新勾起了不仅是她个人所遭受的重大损失的凄凉感。她不能完全理解,也无法分析他的感情,可是她仿佛觉得媚兰沙沙的衣裙在她身旁飘拂,仿佛觉得媚兰在最后一次轻轻地爱抚着她。她从白瑞德的目光中看到的不是一个普通女人,而是一个传奇性的人物——一个温柔、谦让,然而有钢铁意志的女人。正是依靠她这样的人,南方在战时才得以支撑;正是依靠她们自豪而忠诚的双臂,南方才得以在战败后复苏。

    他的眼光又回到她身上,他的声音变了,变得微弱而淡漠。

    “那么她是死了。这对你未尝不是件好事,不是吗?”

    “哦,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她喊道,心里感到刺痛,眼中涌出泪水,“你知道我多么爱她。”

    “不,我不能说我知道。而且应该说这是极其出乎我意料的。你喜欢的向来是那种没出息的白人,现在终于器重起她来,不能不说是你的光荣。”

    “你这是什么话?我当然是器重她的!你就没有。你不像我那样理解她。像你这样的人是不会理解她的——不理解她多么好——”

    “真的吗?也许并非如此。”

    “她处处想到别人,从不为自己着想——喏,她临终前的几句话就说到你。”

    他转过身面对着她,眼中闪出真实的感情。

    “她怎么说?”

    “哦,现在不要问我,白瑞德。”

    “告诉我。”

    他的声音很平静,可是却紧紧地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她不想马上告诉他,因为她不想以这种方式谈起她对他的爱。可是他握住她的手表示他急于想知道。

    “她说——她说——‘好好对待白瑞德船长。他非常爱你。'”

    他紧紧盯了她一眼,放松她的手腕。他垂下眼睑,阴沉的脸上一片空白。他突然站起来走到窗口,拉开窗帘,朝外面凝神看着,仿佛除了一片迷雾之外,还有什么可看似的。

    “她还说了些什么?”他问,没有回过头来。

    “她要我照顾小博,我说我会照顾的,我会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看待的。”

    “还有呢?”

    “她说——艾希礼——她还要我照顾艾希礼。”

    他沉默片刻,然后轻轻地笑了。

    “有了前妻的允诺,事情可方便了,不是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转过身来,脸上丝毫没有嘲讽的表情。她这时虽然心里很乱,但他的表情使她感到吃惊。而且他也没显出有多大兴趣的样子,就像一个人在观看一场不太吸引人的喜剧的最后一幕时一样。

    “我想我的意思非常清楚。媚利小姐死了。你显然有足够的理由可以提出要求跟我离婚。而且你不用怕离婚有损你的名誉,因为你本来就没剩下多少名誉了。你也没多少宗教信仰,所以也不必把教会放在心上。那么,有了媚利小姐的祝福,艾希礼和你的梦想终成现实。”

    “离婚?”她嚷道,“不!不!”一时她不知说什么是好。随后她跳起身跑到他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臂膀,“哦,你完全弄错了!错到了极点。我不要离婚——我——”她只好停住,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字眼。

    他托住她的下巴,冷静地把她的脸转向灯光,对着她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了好久。她抬起眼睛看着他,她的目光中含着她的心意,她的嘴唇颤动着像是想说些什么。可是她理不出说话的头绪,因为她正在他脸上搜寻他的反应,想从他的脸上发现希望和欢乐的闪光。现在,他肯定能理解她了。可是她狂热的目光看到的,却依然是那张常常使她感到困惑的脸,阴沉,平静,一片空白。他的手从她的下巴上放下,他转过身,走回他的椅子旁,伸展着四肢坐下。他的下巴搁在胸前,显得很疲倦,他的眼睛从黑睫毛下向上看着她,像是不带有个人感情地在估量着她。

    她跟着他走到他椅子前面,绞着双手站着。

    “你错了,”她又说,一面在寻找话儿,“白瑞德,今天晚上,我明白过来以后,便一路跑回家来告诉你。哦,亲爱的,我——”

    “你累了,”他说,眼睛还盯着她,“你还是上床去睡吧。”

    “可是我一定得告诉你。”

    “思嘉,”他沉闷地说,“我什么也不想听。”

    “可是你还不知道我想说的是什么呀!”

    “亲爱的,那是明明白白显露在你的脸上。大概是什么人,或者什么事,叫你明白过来,那位不幸的威尔克斯先生,原来是一颗大大的死海果[132],叫你没法啃它。同时你又忽然发现我有一种新的吸引力,”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不过现在我说这些也没什么用。”

    她惊讶得倒吸一口冷气。不错,他总是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心思,这也是一直叫她恼怒的地方,可是现在,她在骤然一惊以后,却反而感到高兴,感到宽慰。他既然知道她的想法,那么她想要做的事实在太容易了。说这些也没用吗?当然,她长期不关心他,他心里会难受;当然,他对她的突然转变,不会轻易相信。她要跟他亲近,取得他的欢心。要对他倾注大量的爱,好让他相信她。这样做可多么快活!

    “亲爱的,我要把一切全说给你听,”她双手放在他坐的椅子扶手上,俯身对着他,“我一直是那么傻,竟错到这种地步——”

    “思嘉,不要这样说下去了。不要在我面前低三下四。我受不了。能不能留一点尊严,留一点节制,留供我们日后对婚姻的回忆呢?让我们免了这最后一幕吧。”

    她猛地站直身子。让我们免了这最后一幕?他说“这最后的”是什么意思?最后的?这是他们最初的,是他们的开端。

    “可是我要对你说,”她急忙说,仿佛怕他要捂住她的嘴,不让她说下去,“哦,白瑞德,我多么爱你,亲爱的!我其实爱你已好多年了,可是我太傻,竟连自己都不知道。白瑞德,你一定得相信我!”

    她站在他面前,他朝她看了一会儿,看得很久,像是看到了她的心思的背后。她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相信她的话,可是对她并不感兴趣。哦,在这样的时刻,他会不会还那么刻薄,为了折磨她,他会不会使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伎俩对待她呢?

    “噢,我相信你,”他终于说,“不过艾希礼·威尔克斯怎么办呢?”

    “艾希礼!”她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说,“我——我想很久以来我一点也不关心他。这不过是我从小养成的一种习惯罢了。白瑞德,假如我早知道他实际上是怎么样一个人,我甚至连关心他的念头也不会有的。他是这样一个不能自立、懦弱可鄙的人,尽管他嘴里讲的是什么真理,什么荣誉的——”

    “不,”白瑞德说,“你倘若真要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人,你得正确地看他。他无非是个上等人,陷于一个不属于他的世界里,但他仍想按照旧世界的规律,尽他无聊的最大努力行事罢了。”

    “哦,白瑞德,我们不要去谈他吧!他现在跟我们有什么相干呢?你是不是很高兴知道——我的意思是,既然我——”

    他疲倦的眼睛接触到她时,她的话突然停住,她觉得很窘困,很害臊,像一个初恋的女孩子那样。他若是不让她为难就好了!他只要张开双臂,她便可高兴地坐在他的膝上,头靠在他的胸前。她的嘴唇贴着他的嘴唇,她就可以向他倾吐一番,不用结结巴巴了。可是她看着他时,才知道他并不是存心亲近她要她难堪。他看上去已经没有活力,似乎不论她说什么都无关紧要。

    “高兴吗?”他说,“你这一番话倘若早一点说给我听,我会感谢上帝,我会斋戒以示感恩。可是现在,对我已毫无意义了。”

    “没有意义?你在说什么?当然有意义。白瑞德,你是在意的。不是吗?你一定得关心。媚利说过你是在意的。”

    “不错,就她所知道的而言,她是对的。不过,思嘉,你有没有意识到,即使是最最牢固的爱,也会有消失的时候?”

    她哑口无言地看着他,嘴巴张开成一个圆圆的O形。

    “我的爱已消失了,”他继续说道,“是被艾希礼和你那没有理智的执拗给消失了的。你就像头哈巴狗一样,任何你想要的东西,弄不到手是绝不罢休的……我的爱已消失了。”

    “可是爱是不会消失的!”

    “你对艾希礼的爱就消失了。”

    “可是我从来没有真的爱过艾希礼!”

    “那么,你一定假装得非常之妙——假装到今天晚上为止。思嘉,我并不是申斥你,指责你,侮辱你。那样的时刻已过去了。所以你不必为自己辩护,也不必解释。假如你愿意听我说上几分钟,不要打断我的话,我可以向你阐明我的意思。虽然上帝知道,其实也不用多说,因为事实是一清二楚的。”

    她坐下来,刺目的煤气灯光照在她苍白惶惑的脸上。她看着他的眼睛,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听他静静地说着。他的话刚开始的时候似乎没什么意义。但他以这样的方式跟她说话还是头一回,像是普通的人与人之间的谈话,没有轻率,没有嘲讽,也不卖关子。

    “你有没有想到过,我爱你的程度,是不是已达到男人所能给予女人的爱了呢?我在得到你以前,是不是已爱了你好多年了呢?在战争时期,我有意离开你,想忘掉你,可是我办不到,我还是回来。战争结束以后,我冒着遭受逮捕的危险跑回来,就是为了想找到你。我爱你爱得那么深,甚至于觉得如果那回弗兰克·肯尼迪没有死的话,说不定我真的会把他杀了。我爱你,却又不能让你知道。因为你对爱你的人总是那么心狠,思嘉。你接过他们的爱,用它来威胁他们。”

    他说的一番话,似乎只有他爱着她这个事实有点意义。她听到他的话音中有淡淡的激情在回响,喜悦和激动又回到她的心头。她屏住呼吸坐着、听着、等着。

    “我跟你结婚的时候,知道你并不爱我。我知道你跟艾希礼的事,你瞧。可是,我当时真蠢,我还以为我能使你爱上我。笑话我吧,假如你喜欢。不过我想要照顾你,疼爱你,满足你一切的需求。我想要跟你结婚,好保护你,让你随心所欲地做一切使你快活的事,就像我对待邦尼那样。你一直在奋力拼搏,思嘉。没有谁比我更清楚你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我想让你不要再去拼搏,让我来替代你去拼搏。我要你像个孩子那样去玩乐,因为你其实就是个孩子,一个勇敢的、执拗的、受了惊的孩子。我觉得你现在还是个孩子,只有孩子才会像你这样固执,感觉这样迟钝。”

    他的话音平静而带有倦意,可是其中有勾起思嘉一点儿记忆的东西。以前,在她生活碰到另一次危机时,她曾听到过类似这样的话。那是在什么地方呢?只记得那说这话的人面对着他自己和他的世界,没有同情,没有畏缩,也没有期望。

    怎么——怎么——那是艾希礼的话音,是在塔拉刮着冬天寒风的果园里。他当时谈到生活,谈到隐退,他的话音也平静而带有倦意,他那音色流露出比无望的痛苦更具有决定性的意味。当时她对艾希礼的话并不理解,但使她感到害怕,感到寒心。而现在白瑞德的话她听了使她心往下沉。他的话音,他的态度,比他所说的内容更使她烦扰,使她意识到她刚才的快活和兴奋未免来得太早。总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大大的不对劲。那是什么东西她说不上来。但是她忐忑不安地继续听他说下去,她的眼睛盯着他那张褐色的脸膛,她希望能听到可驱除她恐惧的话。

    “事实非常明显,我们俩是天生的一对。事实非常明显,在你认识的男人中,在认清了你的真面目后,只有我是能够爱上你的。你是个恶性难改、贪得无厌、无所顾忌,跟我一样的人。我爱上你,我想试一试我的运气。我以为你会慢慢地忘掉艾希礼。可是,”他耸耸肩膀,“我什么办法都使尽了,可是我知道全没有用处。我爱你这么深,思嘉,只要你给我机会,我会非常温柔而体贴地爱你。可是我不能让你知道,否则你会认为我软弱,会利用我对你的爱来对付我。而且,还有艾希礼——他简直无时无处不在,我都快要被逼疯了。我不能每晚坐在你对面,明明知道你心里希望艾希礼坐在我的位置上。我不能夜夜把你搂在怀里,而明明知道你——得了,反正现在是无关紧要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会那么难受。我正是为此才到贝尔那里去的。因为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她全心全意地爱我,尊重我是一个上等人,总算使我得到一点可悲的安慰,即使她是个目不识丁的妓女。我的虚荣心毕竟得到了抚慰,亲爱的,你从来不善于抚慰我。”

    “哦,白瑞德……”她听他一提到贝尔的名字就觉得难受,可是他摆摆手叫她不要出声,让他继续说下去。

    “后来,那天夜里我抱你上楼时——我想——我希望——我怀着太大的希望,第二天早上甚至不敢见你的面,因为怕我弄错了,怕你并不爱我。我怕你讥笑我,我一早逃跑出去,喝得很醉。后来我回到家里,我的一双脚都在靴子里发抖。那时你只要能上前几步迎接我一下,给我一点表示,我相信我真的会跪下亲吻你的脚。可是你没有。”

    “哦,可是白瑞德,我那时确实是要你的,可是你那么别扭!我确实要你!我想——是的,那一定是头一回我知道我爱你。至于艾希礼——自从那一回以后,我就觉得艾希礼并没有使我快活过,可是你那么别扭,我——”

    “噢,好吧。”他说,“看来我们的意见不太一致,不是吗?不过那没什么要紧,我只是想跟你说一声,免得你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你病了,那都怪我不好。我站在你房门口,希望你叫我一声,可是你没有,到那时我才明白我白费了一片苦心,一切无可挽回了。”

    他停止不说了,他看透了而且看穿了她,就像艾希礼一直以来那样看她的,看到她自己所看不到的东西。此时她只能一言不发地凝视着他沮丧的脸。

    “可是后来我从邦尼身上发现事情并不是不可挽回的。我喜欢把邦尼当作是你,当你重新又成为一个小女孩,回到从前的年代,那时你还没有遭到战争与贫穷的折磨。邦尼跟你是那么相像,那么任性,那么勇敢,那么快活,那么起劲。我可以宠爱她纵容她,就像我想疼爱你一样。可是她跟你有一点不同——她很爱我。我能把你不肯接受的爱给了她,真是我的福分……后来她走了,把一切都带走了。”

    忽然,她觉得为他难受,真心实意地为他感到难受,竟使自己的忧愁,以及他言下之意给她的恐惧,全消失了。这是她生平第一次为别人感到难受,而且并不带有鄙视的成分,因为这是她第一次接近于理解别人。她能理解他的讥诈,因为她自己也是如此。她也能理解他执拗的自尊心,也跟她自己一样,因为怕他断然拒绝而不敢向他表白自己的爱。

    “啊,亲爱的,”她朝他身边凑过去,希望他张开双臂把她搂在怀里,“亲爱的,我很抱歉,不过我会给你补偿的。我们既然知道了真情,我们能非常幸福的,而且——白瑞德——瞧着我,白瑞德!我们——我们还可以有孩子——不是像邦尼,不过——”

    “不,谢谢你,”白瑞德说,像是谢绝一片面包似的,“我不打算拿我的心做第三次冒险了。”

    “白瑞德,不要说这种话!哦,我怎么说才能叫你明白呢?我跟你说过我非常抱歉。”

    “亲爱的,你真是个孩子。你以为就这么说一声‘我很抱歉’所有的错误和多年来的伤心事就能一笔勾销,就能从心头抹掉,所有的毒素都能从陈旧的伤口上排除干净吗……把我的手帕拿去,思嘉。在你一生中最危难之际,我从来不曾见到过你需要手帕。”

    她接过手帕,擤了擤鼻子,又坐下来。很显然他并没有要把她拥进怀里的意思。而且她开始看清楚他那一番关于爱她的话,并没有实际意义。他仿佛在叙述一段陈年旧事,而且他看这事好像跟他自己无关似的。他几乎亲切地看着她,他的眼睛显然在沉思之中。“你多大年纪了,亲爱的?你从来没跟我说过。”

    “二十八岁。”她的嘴巴被手帕捂住,沉闷地说。

    “年纪不算大。这样的年纪,就已得到了整个世界,失去了自己的灵魂,可以算是很年轻了,不是吗?你不用害怕,我并不是指你因为艾希礼的事要受地狱火的惩罚,我只是一种比方的说法。从我认识你时起,你所需要的只是两样东西,一个是艾希礼,另一个是有很多的钱,有了这两样你就可以在世界上不用买任何人的账。现在你钱是有了,尽可以把头抬得高高的。假如你需要艾希礼,也可以得到他。可是这两样现在看来似乎还不够。”

    她心里觉得害怕,但怕的不是地狱火。她在想:“白瑞德才是我的灵魂,而我就要失去他了。如果失去了他,一切对我来说,都没有什么意义了,朋友也好,钱财也好,什么都没有意义了。只要有了他,哪怕重新变得贫穷我也不在乎,哪怕重新受冻挨饿我也不在乎。可是他的意思不会真的是——哦,他不会的!”

    她擦了擦眼睛,拼命抗争地说:“白瑞德,倘若你曾那样非常爱我,那么现在你心中总还给我留下点爱吧。”

    “我发现在我心里只留下两样东西,都是你最最嫌恶的——一是怜悯,二是奇怪的好意。”

    怜悯!好意!“哦,上帝。”她绝望地想道。为什么偏偏是怜悯和好意。她自己只要对任何人具有这两种感情,她就会同时鄙视他。那么他是不是也鄙视她呢?但愿不是鄙视而是别的什么。哪怕是战争时期他对她的嘲讽冷漠;哪怕是那夜他醉后疯狂地抱她上楼,他那坚硬的手指碰伤她的身体;哪怕他对她说话老是用那种带刺的拖长了的腔调——现在她才明白其中含有一种痛苦的爱——什么都行,只要不是在他脸上清楚地显露出没有感情色彩的好意。

    “那么——那么你的意思是说我把你对我的爱全毁了——你不再爱我了?”

    “正是这样。”

    “可是,”她固执地说,就像一个孩子觉得只要说出自己的愿望就能得到满足一样,“可是我爱你呀!”

    “那就是你的不幸了。”

    她迅速抬头,观察他说这话时是不是还带有嘲弄的神情,可是并没有。他只是叙述一件事实。可是她对这个事实还是不愿意相信——不能够相信。她看着他,她的上斜的眼里燃烧着极端的固执,下巴上的冷酷无情的线条突然布满了她整个柔和的脸颊,那是典型的杰拉尔德的下巴。

    “别傻了,白瑞德!我能够使——”

    他装出恐怖的样子扬起一只手,黑眉毛往上一翘成新月形,又是一副往常那嘲讽的神态。

    “不要那么斩钉截铁,思嘉!你吓了我一跳。我看你是在打算把你那剧烈的爱,从艾希礼身上转移到我身上来,我可得为我的自由和内心的宁静担忧了。不,思嘉,我可不愿像那不幸的艾希礼那样被紧追不舍。再说,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她的牙床打起仗来,她忙把牙关咬紧。离开这里?不,绝不能离开!没有他她日子怎么过?所有的人都离开了她,所有跟她有关的人都离开了,只剩下白瑞德。他不能走。可是她怎么才能留住他呢?他那冷漠的心,冷淡的话,她完全无力对付。

    “我就要离开这里。我本来打算在你从马里塔回来时就要同你说的。”

    “你是在抛弃我吗?”

    “不要像那戏剧里被遗弃的女人那样,思嘉。这种角色跟你不相称。我姑且认为你既不想离婚,也不想分居,对吗?那么,我会经常回来看你,免得人家背后说闲话。”

    “见鬼的闲话,”她恶狠狠地说,“我要的是你。你带我一起走!”

    “不。”他说,语气中带有决定性。一时间她差点儿像个孩子那样号啕痛哭起来。她真想扑倒在地板上,又是骂,又是叫,把脚跟像擂鼓似的敲打地板。可是她多少还有点自尊心,有点常识。她想:“我若是那样,只会引起他的讥笑,或者只是朝我看看罢了。我绝不能大吵大闹,绝不能乞求他,绝不能做出让他瞧不起我的任何举动。我得让他尊重我——即使他不爱我的话。”

    她仰起下巴,尽量平静地说:“你打算去哪儿?”

    他回答时眼中微微闪出赞赏的神色。

    “可能去英国——或者去巴黎。也可能到查尔斯顿去设法跟我家里人和解。”

    “可是你恨他们!我经常听到你讥笑他们,而且——”

    他耸耸肩。

    “我还是要讥笑——可是我的浪迹天涯的生活已到结束的时候了,思嘉。我已经四十五岁——到了这样的年龄,一个男人就会开始重视他年轻时代那么轻易扔掉的东西,像家族观念、荣誉、保障,以及那源远流长的根——哦,不!我并不改变我的信念,也不后悔我做过的事。我曾度过一段非常快活的日子,我对这种日子开始感到厌倦,现在想更换一下口味。我要更换的只不过是我身上的斑点——就像我说过豹子身上的斑点那样。可是我希望我的外表看上去像我从前所熟悉的一些东西——受人尊敬的品格。我指的是在别人眼里的品格,我的宝贝,不是在我自己眼里的——这就是上等人赖以生存的宁静庄重的生活,这就是往日的优雅的品德。可是我在过去这些年里,一直不懂得这种悠闲生活的慢节奏的魅力——”

    思嘉于是又一次像是回到塔拉刮风的草园里,看到艾希礼那天眼中的神情,那神情跟现在在白瑞德眼中的,完全一模一样。艾希礼当时说的话又清晰地在她耳边回响,她像是在听着他而不是在听白瑞德说话。她回想起一些片段,像鹦鹉学舌般念出来:“是一种魅力——是一种完美——是一种似希腊艺术般的匀称美。”

    白瑞德机警地说道:“你为什么会说出这话来的?那正是我要说的话。”

    “那是——那是艾希礼曾说过的缅怀往昔的话。”

    他耸耸肩,眼中的光辉熄灭了。

    “又是艾希礼。”他说着,沉默了片刻。

    “思嘉,当你四十五岁时,也许你能理解我现在的话,也许你会厌倦于假装高雅,厌倦徒有其表,厌倦廉价的感情了。不过我还是不敢相信你会那样。因为对你有吸引力的往往是耀眼的光彩而不是金子本身。不过,反正我不能等那么久,我也不想等那么久。你如何选择你的生活我不感兴趣。我要到一些古老的城镇,古老的乡村去寻求昔日生活的痕迹。我的思想感情现在是这样的。亚特兰大对我来说,太新,太不够文雅了。”

    “别说了。”她突然说道。他刚才说些什么,她一点没听进去,因为那些话她当然是听不进的。既然他的话中没有提到对她的爱,她知道她再也无法忍受听他继续说下去了。

    他停下来,疑惑地看着她。

    “那好,你明白我的意思了,是吗?”他问,随即站起身来。

    她向他伸出双手,手掌向上,一个古老的恳求姿势,她的心思重新显现在她的脸上。

    “不,”她喊道,“我只知道你不爱我,你要离开我了,哦,你走了,我怎么办?”

    他迟疑了一下,像是心里在斗争,从长远的观点看,说句假的好话哄她比对她说真话是不是更好。随后他耸耸肩。

    “思嘉,我从来没耐心把破碎的东西捡起来黏合好,再对我自己说,补过的东西跟新的一样好。破的总是破的——我宁可记住它的最好的地方也不愿把它补好,然后一辈子看着那裂痕。假如我真的还年轻一点,也许——”他叹了口气,“可是我年纪太大了,不再相信什么消除嫌隙那一套多愁善感的东西,不再相信从头开始那一套了。我年纪已太大,我无法承受经常的谎话和生活在文雅的幻灭之中。我不能和你生活在一起,靠跟你说假话过日子。我当然不能跟自己说假话。即使现在我也不会跟你说假话。我但愿能关心你做些什么,到什么地方去,然而现在我办不到。”

    他吸了一口气,轻快地,然而温柔地又说了一句:“亲爱的,我根本不在乎。”

    她默默地看着他走上楼梯,觉得喉咙口疼痛得几乎快要窒息了。他的脚步声在楼上过道里渐渐消失,世界上最后一样对她有意义的东西也随之消逝了。她现在知道,他那冷静的头脑做出的决断,已不可能用感情或理智将它改变了。她现在知道,他刚才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他的实话,尽管有几句话他以前曾轻松地说过。她知道因为她意识到他身上具有坚强无比、百折不挠、不能改变的品质——她曾在艾希礼身上寻找过这些品质,却从未找到。

    她爱的和爱而复失的两个人她一个也不了解。现在她才琢磨到:要是她真的了解艾希礼,她再也不会爱他;要是她真的了解白瑞德,她再也不会失去他。她凄凉地想着,她在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真的了解过一个人。

    她心里此刻有一种仁慈的麻木感,可是从长久的经验她知道这种麻木很快就会变成剧痛,就像外科医师动手术时一样,局部的组织虽然暂时麻木一下,可是疼痛就会接踵而来。

    “我现在不去想它。”她坚强地想道,又运用起她那老符咒来,“我现在若是老想着我失去了他,我会发疯的。我且等明天再去想它吧。”

    “可是,”她的心却扔开那符咒喊起来,而且开始疼痛起来,“我不能让他走!总会有办法的!”

    “我现在不去想它。”她大声说出来,她想驱除她心里的痛苦,她想找到一道堤防可挡住疼痛的浪潮。“我要——咦,明天我要到塔拉去。”于是她有点精神了。

    曾经有一次,她在恐惧和挫败中回到塔拉,在它的庇护下她重新出现时已变得很坚强,而且武装夺取胜利了。既然她以前曾做到过一次,那么——请求上帝,让她现在再这样显一次身手。怎样行动她现在还不知道。现在她没有必要空想。她现在所需要的是,有一个生存的空间,让她忍受痛苦。有一个安静的地方,让她舔净她的伤口。有一个避难的场所,让她制订下一步的计划。她想起塔拉,它像是只温柔而凉爽的手在悄悄地拨动她的心弦。她仿佛看见那闪光的白色房子,在秋天红叶的掩映下,在欢迎她回去。她仿佛感觉到乡间宁静的暮色,渐渐向她围拢,像是在向她祝福。她仿佛感觉到露珠滴落在田野上的那一片翠绿之中镶嵌着点点洁白似羊毛般的棉花上。她还仿佛看到未开垦的红土地,以及蜿蜒起伏的山冈上的遒劲的苍松的幽深之美。

    她想象中的画面使她感到的一点安慰增强了。她心头的创伤和强烈的悔恨也减轻了。她站了片刻,又想起一些细微的地方,那通向塔拉的雪松林荫道,白粉墙边上衬映着鲜绿的茉莉花丛,还有那洁白的窗帘在微风中飘动。嬷嬷一定也在那里。忽然,她迫切地想念起嬷嬷来,就像她还是小女孩时想要她一样。她想把头搁在她宽阔的胸脯上,想让她那粗糙的大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嬷嬷,她是连接过去美好日子的最后一环。

    她这一家族的人,都具有不知道什么叫失败的精神,即使失败在冷冷地瞪着他们,她也会翘起她的下巴。她能把白瑞德搞回来。她知道她能办到。她一旦把心思用在哪一个男人身上,没有一个男人能逃脱得了她的。

    “我明天到了塔拉再想这一切吧。明天我就能挺得住了。明天。我会想出办法把他搞回来。不管怎么说,明天又是另一天了。”

    注释

    [1] 媚利是媚兰的昵称。

    [2] 摩门教曾实行多妻制。

    [3] 在美国内战时期,出嫁的女奴叫作“有主女奴”。

    [4] 海地曾沦为法国殖民地,1791年爆发革命,1804年宣布独立。

    [5] 1795年成立于北爱尔兰,是拥护新教及英国主权的秘密社团。

    [6] 指爱尔兰。

    [7] 不居于产权所在地的地点。

    [8] 1690年7月,英王威廉三世击败詹姆斯二世的军队,爱尔兰再次被征服,从此受英国更加残暴的统治。

    [9] 托马斯·摩尔(1779—1852),爱尔兰诗人。

    [10] 北美印第安人之一族。

    [11] 爱尔兰极北的一省,一度为奥兰治党人的聚居地。

    [12] 基督教认为玫瑰是“尽善尽美”的象征,常用以赞颂圣母玛利亚,称之为“神秘的玫瑰”。

    [13] 罗伯特·埃米特(1778—1803),爱尔兰爱国志士。

    [14] 苏埃伦的昵称。

    [15] 苏埃伦的又一昵称。

    [16] stentor,原意为声音洪亮的人,此处应为cenlaur之误,杰拉尔德说错了。后者为希腊神话中人首马身怪物。此处喻指塔尔顿太太与马难舍难分。

    [17] 此处译音,以辨其误。

    [18] 北美印第安人之一族。

    [19] Brian Born(941—1014),爱尔兰国王,1002—1014在位。

    [20] 美国佐治亚等州山地和森林地带的穷苦白人。

    [21] 布伦兹维克是弗吉尼亚州县名。布伦兹维克炖肉是用鸡肉和兔肉或松鼠肉与蔬菜共煮而成。

    [22] honey,原意为蜂蜜,常用作称呼语,意思是“亲爱的”。

    [23] 老处女式的人物指的是娘娘腔的男人。

    [24] 为当时南卡罗来纳州州长。

    [25] 英国小说家。

    [26] 蓝袜子:指有书呆子气的女学者。

    [27] 15世纪后叶意大利豪门。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即出自该族。

    [28] 古希腊人认为火、风、水、土为自然界四大要素的精灵。

    [29] 昏晕时闻之可以通气缓解。

    [30] 参孙:出于《圣经·旧约》。为以色列力大无双之勇士,后被菲力斯人用计俘获,刺瞎双眼,囚于神殿中。参孙以神力扯倒殿柱,神殿倒坍,与敌人同归于尽。

    [31] 婚后第二天穿的服装。

    [32] 西谚,喻害己以害人。

    [33] 布尔沃·利顿(1803—1873),英国历史小说家,著有《庞贝城的末日》等书。

    [34] 特米诺斯,意思是起点站或终点站。

    [35] 指庞培、恺撒和克拉苏三执政。

    [36] 苏格兰一城市,18世纪初叶以来为纺织中心。

    [37] 产自东南亚的一种植物性发油。

    [38] 给留胡子的人喝茶或咖啡的杯子,上面有挡胡子的盖。

    [39] 是美国墨西哥湾沿岸各州早期法国或西班牙殖民者的后裔。

    [40] 古代西方传说,天鹅临终时会唱出美妙的歌声。

    [41] 思嘉曾弄混这两个词的概念,白瑞德故意取笑她。

    [42] 费斯与霍普原意为信心与希望,作者以此为两位老处女命名,寓意双关。

    [43] 西谚“最后一根稻草压断骆驼的背脊”,喻使全盘垮台之最后的微小负荷。

    [44] 南部邦联流行之军歌。

    [45] 法国东北部一城市。

    [46] 指维多利亚女王(1837—1901)。

    [47] 指拿破仑三世(1808—1873),1861年他派远征军去墨西哥,以失败告终。

    [48] 每年11月22日。圣塞西莉亚为音乐的保护圣者,风琴的发明人。

    [49] 按日耳曼神话,腓尼基王子种下龙齿,化为武士,互相砍杀。

    [50] 爱尔兰、苏格兰民俗中预报死亡凶信的女妖精。

    [51] 据希腊神话,凯龙为冥府渡神,司冥河上亡灵渡往阴府之责。

    [52] 南北战争时北军将领,1869—1877任美国总统。

    [53] 为佐治亚州梅肯西北55公里处一村落。南北战争时南方在此设一大俘虏营(1864—1865),因条件极差,致使大批北军俘虏死亡。

    [54] 鸟类颈胸之间的叉骨。西俗两人同扯一根干叉骨,扯时默默求愿,相信扯得较长叉骨之人所求必应。

    [55] 卢加拉斯,古罗马将军兼执政官,以巨富及举办豪华大宴著称。

    [56] 希腊东部一山隘,公元前480年,Loonidos率300名斯巴达壮士在此狙击波斯大军,终于全部壮烈牺牲。

    [57] 这两句引自英国诗人理查德·洛夫莱斯(1618—1658)的著名诗篇《出征前致卢卡斯塔》。

    [58] 爱尔兰一河流,1690年爱尔兰王詹姆斯二世在此为威廉三世所败。

    [59] 此处含羞树是方丹家庄园的名称。

    [60] 克里克人,为美国一印第安大部族,原住佐治亚和亚拉巴马州。

    [61] 在亚拉巴马州境内,1813年克里克印第安人在其酋长威廉·韦瑟福特率领下发起暴动,被称为对白人移民的大屠杀。

    [62] 一种烟斗,它的斗是用干玉米棒子挖空了做的。

    [63] 作曲家Daniel D Emmeit 1859年所作歌曲,用以指南方邦联诸州。此后Dixie即成为美国南部诸州别名。

    [64] 出自罗马诗人Horace(前65—公元8)之颂歌(Odes),原句为Dulce et decorum est pro patriamori(为国而死,死得其所)。

    [65] 卡西是凯思琳的昵称。

    [66] Croesus, bydia国王(前560—前546),在位时以财富著称。

    [67] 容量单位,在美国等于35.238升。

    [68] 此处用以专指美国南北战争后重建时期参加共和党的南方白人。

    [69] 指美国南北战争刚结束时,去南方谋取政治或经济利益的北方投机分子。因手拎毡制旅行包而得名。

    [70] 美国南方诸州于南北战争以后重新组织并加入联邦之过程,史称重建时期(1865—1877)。

    [71] 1865年美国联邦国会通过设立“难民、被解放者及被遗弃土地管理局”,简称为“被解放者局”。

    [72] 德国作曲家瓦格纳(1813—1883)所作四部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的最后一部名为《天神的黄昏》。剧中各主要角色在末尾均告毁灭。

    [73] 西南非洲一未开化民族。

    [74] 据希腊、罗马神话,冥府由一名叫塞巴鲁斯的三头巨犬守卫。

    [75] 搬运砖瓦之工具,有长柄,可放于肩上。

    [76] 佩斯利为苏格兰一市镇,18世纪已成为英国线纺中心。

    [77] 圆柱形中空毛皮手袋,两头开口,女人插手防寒用。

    [78] 一长条形木块,上马车时踏脚用。

    [79] 法语:和平大街。此处系指巴黎大街上的时髦女郎。

    [80] 拉丁语,有“天无绝人之路”之意。

    [81] 海曼为一波斯牧师,因阴谋对付犹太人败露,被吊死在他自己的绞架上。(见《圣经·旧约》)

    [82] 一种锥形来复枪子弹,多用于19世纪中叶。

    [83] 西谚:将淹死的人,见草就抓。

    [84] 马名。

    [85] 美国弗吉尼亚州中部一市镇。1865年4月9日李将军在此向北军统帅格兰德将军投降,从而结束南北战争。

    [86] Pierre Gustave Toutant-Beauregard(1818—1893),美国南北战争时之南军将领。

    [87] 客厅或起居室墙上凹入的一部分。

    [88] 用以盛放滤去沉淀物的酒,以便置于餐桌上饮用。

    [89] 一种计时器,两只玻璃泡上下相连,有小孔相通,置沙其中,沙自小孔中自上泡中自由落下。沙落尽后将瓶倒置,重复其过程,以计算时间。

    [90] 《圣经·旧约》载,该隐为亚当与夏娃之长子,杀害其弟亚伯。

    [91] 毛毯、皮褥等置于驾马车者之膝上作御寒之用。

    [92] 加百利,七大天使之一,上帝传送好消息给世人的使者。

    [93] 海盗处死俘虏的一种办法,盛行于17世纪;把俘虏蒙住眼睛,然后驱使他在一个伸出舷外的跳板上前进,掉落海中。

    [94] Susan Brownnell Anthony(1820—1906),美国改革家。

    [95] 马名。

    [96] 爱尔兰的标志。

    [97] 奥格尔索普(1695—1785),英国将军,美国佐治亚州早期开拓者。

    [98] 16、17世纪法国新教徒(属加尔文宗)受天主教徒迫害,一度纷纷逃往国外。

    [99] 17世纪时,支持英王查理一世与克伦威尔战争者。

    [100] 考特林为19世纪一种活泼轻快的交谊舞。

    [101] 富兰克林为美国田纳西州一市镇,1864年11月30日南方邦联军在胡德将军率领下,在此与北军激战受挫。

    [102] 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一。

    [103] 胸墙,军事建筑。

    [104] 见《旧约·创世记》。Abraham与其侍女所生之子,为其父摈弃。喻为社会唾弃之人。

    [105] 英国中古传说中的绿林好汉,以劫富济贫为宗旨。

    [106] 容量单位,一蒲式耳等于35.238升。

    [107] 雨果名著《悲惨世界》中的男主角名。

    [108] 威廉·沃克(1824—1860),南美革命家。

    [109] 威廉·匡特里尔(1837—1865),美国南方邦联游击队领袖。

    [110] 语出《圣经·新约·路加福音》,稍有改动,指一乞丐每天要靠从奢华的财主桌上掉下的碎屑充饥。此处白瑞德用此典故,语含讥讽之意。

    [111] 白象,指累赘而无用的珍品,转喻沉重的负担。此处指塔拉。

    [112] 草本植物。果实有刺,易附于人畜体上到处传播。

    [113] 一种纸牌游戏,桥牌即由此演变而来。

    [114] gazebo,凉亭的又一叫法。

    [115] emporium的意思是商场,Caveat Emporium是拉丁语,意思是“购者留心”,即“货物出门,概不退换”之意。

    [116] 尤金妮亚在1850—1870年间,为法国拿破仑第三皇后,维多利亚在1837—1901年间为英国女王。

    [117] 邦尼·布卢,为“美丽的蓝色”音译。

    [118] 狗占马槽,喻占着茅坑不拉屎。指占住自己不能享用的东西又不肯给别人享用。

    [119] 俗话:豹子不能改变身上的斑点,喻本性难移。

    [120] 西俗,为某人生日或其他喜庆而准备的庆祝会,事先不让本人知道,目的在使其惊喜。

    [121] 相传海燕一来就有暴风雨,喻一来就引起麻烦或斗争的人。

    [122] 鲍勃·图姆斯(1810—1885),南方邦联政治家、美国会议员。

    [123] 一种有可以卷缩之顶盖的写字台。

    [124] 加鸡蛋、香料、砂糖于酒中的混合饮料。

    [125] 古犹太教一个派别,以拘泥形式、墨守传统礼仪著称。

    [126] 喻用心恶毒的女人。

    [127] 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5章第28节,原文为“只是我告诉你们,凡看见妇女就动淫念的,这人心里已经与她犯奸淫了”。

    [128] 希腊神话中的大力士,大地之子,只要脚站在大地上就不可战胜。

    [129] 杰布·斯图尔特(1833—1864),美国南方邦联将军。

    [130] 北美印第安人一部族,聚居美国西南部一带。

    [131] 赞美上帝语。

    [132] 死海岸边生长的一种果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喻失望与幻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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