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翥街北口有一座砖砌的小牌楼,大概是所谓里门。牌楼外有一小块空地,是背炭的苗族人卖炭的地方。这些苗族人是很辛苦的。他们从几十里外的山里把烧好的栎炭背到昆明来,一驮子不下二百斤,一般休息时炭驮子不卸下,只是找一个岩头或墙壁,把炭驮靠着,下面支着一个T字形的木拐,人倚着一驮炭站一会儿,就算是休息了。他们吃的饭非常粗砺,只是通红的糙米饭,拌一点槌碎了的辣椒和盐。他们不用碗筷,饭装在一个本色白布口袋里,就着口袋吞食,边吃边把口袋口往外翻卷,吃完了,把口袋底翻过来,抖一抖,一顿饭就完事了。有学问的人讲营养,讲食物结构,人应该吃这个,需要吃那个,这些苗族人一辈子吃辣椒盐巴拌饭,也照样活。有一年日本飞机轰炸,这些苗族人没有防空知识,吓得四处乱跑,被机枪扫射,死伤了几个。
进这个小牌楼,才是正式的凤翥街。这条街主要是由茶馆、饭馆、纸烟店、骡马店、饼店和各色各样来来往往的行人构成的。
这条长约二百米左右的小街上倒有五家茶馆。
挨着小牌楼是一家很小的茶馆,只有三张茶桌。招呼茶座的是一个壮实而白皙的中年妇人。这女人很能生孩子。最小的一个已经四岁了,还不时自己解开妈妈的扣子,趴在胸前吸奶。她住家在街对面。丈夫是一个精瘦的老头子,他一天不露面,只在每天下午到茶馆里来,捧着一个蓝花大碗咕嘟咕嘟喝下一大碗牛奶。这是一头老种畜,除了抽鸦片,喝牛奶,就会制造孩子。这家茶馆还卖草鞋,房梁、墙壁,到处都是一串一串的草鞋。
走过几家,是一个绍兴人开的茶馆,这位绍兴老板很重乡情,只要不是本地人,他觉得都是同乡。他对西南联大的学生很有感情,联大学生去喝茶,没带钱,可以赊账。空手喝了茶,临了还能跟老板借几个钱到城里南屏大戏院去看一场电影。
街东一家是后来开的,用的是有盖带把的白瓷茶缸,有点洋气——别家茶馆都用粗瓷青花盖碗。这一家是专卖西南联大学生的,本地人不来,喝不惯这种有把的茶缸,也听不懂这些大学生的高谈阔论。
从“洋”茶馆往南,隔一个牛肉馆,一个小饭馆,一家,茶桌茶具都很干净,给客人拿盖碗,冲开水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这家孩子也多,三个,都是男孩子。这个小大人的身后老跟着一个弟弟,有时一边做生意,一边背上还用背兜背着一个小弟弟。这小大人手脚很勤快。他终年不穿鞋,赤脚在泥地上踏叭嗒叭嗒地响。西南联大有个同学给这个小大人起了一个名字:“主任儿子。”
“主任儿子”茶馆斜对面是一家本街最大,也是地道昆明味儿的茶馆。这家茶馆在凤翥街的把角,茶馆的门面一边对着凤翥街,一边对着龙翔街,两街风景,往来行人,近在眼底,真是一个闲看漫听的好地方。进门的都是每天必至的老茶客。他们落座后第一件事便是卷叶子烟,叶子烟装在一个牛皮制成,外涂黑漆的圆盒里,在家里预先剪成等长的一段一段,上面覆着一片菜叶,以使烟叶潮润。取出几根,外面选一片完整的叶子裹紧,一枝一枝排在桌上,依次燃吸。这工作做得十分细致。茶馆里每天有一个盲人打扬琴说书,愿意听就听一会儿,不愿听尽可小声说话。偶尔也有看相的来,一手执一个面贴红纸的朝笏似的硬纸片,上写“××山人”“××子”,一手拈着一根纸媒子,口称“送看手相不要钱”,走了一个,又来一个,但都无人答理,不时有女孩子来卖葵花子,小声吆唤:“瓜子瓜。”这家茶馆每天要扫出许多瓜子皮。
凤翥街有三家纸烟店。一家挨着小牌楼,路东。架上没有几盒烟,主要卖花生米。卖东西的是姑嫂二人。小姑子脸盘和肩膀很宽,涂脂抹粉,见人常做媚笑。她这儿卖花生米从来不上秤约,凭她的手抓,抓多少是多少。来买的如是个漂亮小伙子,就给得多;难看的,给得少,同样价钱,悬殊很大。联大同学发现了这个秘密,凡买花生米,都推一个“小生”去。嫂子也爱向人眉目传情,但眼光狡黠,不像小姑子那么直露。
另两家纸烟店门对门,各有主顾。除了卖纸烟火柴,当中还挂着一排金堂叶子。纸烟店代卖零酒。昆明的白酒分升酒、市酒两种。升酒美其名曰“玫瑰重升”,大体相当于北京的二锅头,和玫瑰了不相涉。市酒比升酒要便宜一半。昆明人有一种喝法,叫做“升掺市”,即一半升酒、一半市酒掺起来喝。
这条街上共有五家饭馆。最南的一家是一个扬州人开的,光顾的多为联大师生,本地人实在吃不惯这位大师傅的淮扬口味。他的拿手菜是过油肉,确实炒得很嫩。
街中有一家牛肉馆。这是一家回民馆,只卖牛肉。有冷片——大块牛肉白水煮得极酥,快刀切为薄片,蘸甜酱油吃;汤片——即将冷片铺在碗中浇以滚汤;红烧——牛肉的带筋不成形的小块染以红曲,炖焖,连汤卖,所谓“红烧”,其实并不放酱油;牛肚——肚板、肚领整块煮熟,切薄片,浇汤,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牛百叶。牛肚谓之“领肝”,不知道是不是对“肚”有什么忌讳?牛舌,亦煮熟切片浇汤,牛舌有个特别名称,叫做“撩青”,细想一下,是可以理解的,牛的舌头可不是“撩”青草的么?不过这未免太费思索了;牛肉馆偶有“牛大筋”卖,牛大筋是牛鞭,即牛鸡巴也,这是非常好吃的。牛肉馆卖米饭,要一碗白米饭、一个“冷片”、一碗汤菜,好吃实惠。
牛肉馆隔壁是一家汉民小饭馆,只卖爨荤小炒。昆明人把荤菜分为大荤和爨荤。大荤即煨炖的大块肉,爨荤是蔬菜加一点肉爆炒。这家的炒菜都是七寸盘,两三个人吃饭最为相宜。青椒炒肉丝、炒灯笼椒(红柿子椒)、炒菜花(昆明人叫椰菜花)、番茄炒鸡蛋等等。菜的味道很好,因为肉菜新鲜,油多火大。有一个菜我在别处没有吃过:炒青苞谷(嫩玉米),稍放一点肉末,加一点青辣椒,极清香爽口。
街的南端有两家较大的饭馆,一家在街西,龙翔街口,大茶馆的对面;一家在大西门右侧。这是两家地地道道的云南饭馆,顾客以马锅头为最多。
马锅头是凤翥街的重要人物。三五七八个人,三二十匹马,由昆明经富民往滇西运日用百货,又从滇西运土产回昆明。他们的装束一看就看得出来。都穿白色的羊皮板的背心,不钉纽扣,对襟两边有细皮条编缀的图案,有点像美国的西部英雄,脚下是厚牛皮底,上边用宽厚的黑色布条缝成草鞋的样子,说草鞋不是草鞋,说布鞋不是布鞋的那么一种鞋,布条上大都绣几朵红花,有的还钉了“鬼眨眼”(亮片)。上路时则多戴了黑色漆布制的凉帽。马锅头是很苦的,他们是在风霜里生活的人。沿途食宿,皆无保证。有时到了站头,只能拾一把枯柴焖一锅饭,用随身带的刀子削一点牛干巴——牛肉割成长条,盐腌后晒干,下饭。他们有钱,运一趟货能得不少钱。他们的荷包里有钞票,有时还有银圆(滇西有的地方还使银圆)甚至印度的“半开”(金币)。他们一路艰辛,到昆明,得痛快两天(他们连人带马都住在卖花生米那家隔壁的马店里)。这是一些豪爽剽悍的男人。他们喝酒、吸烟,都是大口。他们吸起烟来很猛,不经喉咙,由口里直接灌进肺叶,吸时带飕飕的风声,好像是喝,几口,一支烟就吸完了。他们走进那两家云南馆子,一坐下首先要一盘“金钱片腿”——火腿的肘部,煮熟切片,一层薄皮,包一圈肥肉,里面是通红的瘦肉,状如金钱;然后要别的菜:粉蒸肉、黄焖鸡、炸乳扇(羊奶浮面的薄皮,揭出、晾干)、烩乳饼(奶豆腐)……他们当然都是吃得盘光碗净的,但是吃相并不粗野,喝酒是不出声的,不狂呼乱叫。
街西那家云南馆子,晚市卖羊肉。昆明羊肉都是切成大块,用红曲染了,加料,煮在一口大锅里(只有护国路有一家,卖白汤羊肉)。卖时也是分门别类,如“拐骨”、“油腰”(昆明的羊腰子好像特别大,两个熟腰子切出后就够半碗)、“灯笼”(眼睛),羊舌是不是也叫“撩青”,我就记不清了。
我们的体育老师侯先生有一次上课讲话,讲了篇羊肉论。我们的体育课,除了跑步、投篮、跳高之外,教员还常讲讲话。这位侯先生名叫侯洛苟,学生便叫他侯老狗。其实侯先生是个很好的人,学生并不恨他,只怪他的名字起得不好。侯先生所论之羊肉,即大西门外云南馆子之羊肉也。上体育课怎么会讲起羊肉来呢?这是可以理解的。当时的大学生都很穷,营养不足,而羊肉则是偶尔还能吃得起一碗的。吃了羊肉,可增精力,这实在与体育有莫大之直接关系焉。侯先生上体育课谈羊肉的好处(主要是便宜)确实是出自对学生的关心,这一点我们是都感觉到的(他自己就常去吃一碗羊拐骨)。至于另一次他在上体育课时讲了半天狂犬病,我就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了。昆明有一阵闹狂犬病,但是大多数学生是不会被疯狗咬了的。倒是他说狂犬病亦名恐水病,得病的人看到水就害怕,这是我以前没有听说过的,算是增长了一点知识。侯先生大概已经作古。这是个非常忠厚的人。
凤翥街有一家做一种饼,其实只是小酵的发面饼,在锅里先烙至半熟,再放在炉膛内两面烤一烤,炉膛里烧的是松毛——马尾松的针叶,因此有一点很特殊的香味。这种饼原来就叫做麦粑粑,因为联大的女生很爱吃这种饼,昆明人把女学生特别是外来的女学生叫“摩登”,有人便把这种饼叫做“摩登粑粑”。本是戏称,后来竟成了正式的名字。买两个摩登粑粑,到府甬道买四两叉烧肉夹着吃,喝一碗酽茶,真是上海人所说的“小乐胃”。昆明的叉烧比较咸,不像广东叉烧那样甜;比较干,不像广东的那样油乎乎、黏乎乎的。有一个广东女同学,一张长圆的脸,有点像个氢气球,我们背后就叫她“氢气球”。这位小姐上课总带一个提包,别的女同学的提包里无非是粉盒、口红、手绢之类,她的提包里却装了一包叉烧肉。我和她同学上经济概论,是个大教室,我们几个老是坐在最后面,也就取出叉烧肉分发给几个熟同学,我们就一面吃叉烧,一面听陈岱孙先生讲“边际效用”。这位氢气球小姐现在也一定已经当了奶奶了。
一九八六年我回了一趟昆明,特意去看了看龙翔街、凤翥街。龙翔街已经拆建,成了一条颇宽的马路。凤翥街还很狭小,样子还看得出来。有些房屋还是老的,但都摇摇欲坠,残破不堪了。旧有店铺,无一尚存。我那天是早晨去的,只有街的中段有很多卖菜的摊子,碧绿生鲜,还似当年。
一九八九年六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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