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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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四章

    在内惩院关了一阵,咏临这个从小锦衣玉食的皇子总算尝到了世间残酷。

    被四面墙关囚犯一样关起来,吃穿和从前绝不可比,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见不着父皇,本来还指望母亲,不料图东带来一点可捎带的用品外,也带来了坏消息,淑妃居然被软禁起来,别说来探望,竟是连自己的门坎都出不了。

    其他亲戚旧人,据说也是惶惶不可终日,只等着看滔天大祸什么时候落到自己头上。

    覆巢之祸,可说是实实在在来了。

    他从小顽皮捣蛋,被众人宠着不知天高地厚,听别人说什么天家不寻常,就觉得一股酸臭味直冲鼻尖。

    如今总算知道了,君臣父子,天家无情,真真货真价实,好的时候父慈子孝,一旦翻脸,入狱受刑,竟是一点慈悲都没有。

    自己受苦也就算了,最让咏临受不了的,是他要看着咏善受苦!

    咏升几次提审,想尽法子折腾咏善,虽然被宣鸿音按捺着,不敢动用私刑,但公刑也够惨了!

    每次咏临在一旁看着,恨不得铁杖都打在自己身上,上次实在气疯了,冲上去把咏升顶了一下狠的。

    要不是众人按住,咏临肯定自己一定把咏升撞得肺都要吐出来。

    “哥哥,你别乱动!”看见咏善在床上动了动,咏临放下饭碗,冲上去扶住他,“要什么你就说一声,身上带着伤,刚包扎好的,小心又扯裂了。”

    “不想要什么,只是睡乏了动一动,你好好吃饭。”

    “我吃好了,喂你一点。”咏临过去,把吃了几口的饭拿过来,扶着咏善半边身子,一边用筷子挑起一点喂他,“哥哥吃吧,饭菜我都尝过了,没问题。”

    咏善不禁一笑,“你还怕我会被下毒?”

    “当然,”咏临十分认真,“哥哥现在是龙游浅滩,虎落平阳,万一有人黑心,趁着哥哥落难时加害哥哥怎么办?我没其他本事,就只能尝尝饭菜,如果有人要毒害哥哥,先把我毒死了再说。唉,可惜我不能代哥哥挨打……”眼圈一红,低下头没往下说。

    咏善虽然吃尽苦头,听了咏临这几句话,比什么话都贴心,浑身暖洋洋的。

    他像足了自己的父皇,天性内敛,不喜流露感情,深深看了咏临一眼,低下头,就着咏临的手吃饭,一点一点地咀嚼。

    吃到半路,牢门外门锁钥匙声叮叮当当地响起来。

    他们估计多半是孟奇来了,要不然就是图东,也许悄悄给他们带了一点用得着的小东西帮衬帮衬。

    两人并不动弹,只把目光投过去。

    房门一打开,看清来人,顿时兄弟俩都愣住了。

    满以为自己看错。

    炎帝斜歪在一张软椅上,正被二刚一后两个身形壮实的内侍抬进来。

    “圣驾到。”

    咏临僵在那里半晌,听见这话,才猛然一个激灵,醒过神来。

    手一松,饭碗和筷子都摔在冰冰冷冷的粗砖地上。

    “父……父皇?”咏临站起来,陡然拔高了声音叫了一声,踉踉舱舱冲过去,跪下抱住炎帝被明黄色厚褥子裹住的双腿,“父皇、父皇,您……您没有忘记我们?父皇,您总算来了!”多日心酸痛楚瞬间山洪爆泄一般,嚎啕大哭起来。

    炎帝被他紧紧抱住双腿。

    低头看看自己的三儿子,衣裳褴褛,头发也乱糟糟,一向意气风发的,如今居然哭得像个十岁八岁的孩子,伸手抚着咏临因为大哭而颤动的宽实脊背,满目慈祥,循循道:“傻孩子,父皇怎么会忘记你们?不吃一堑,不长一智,你从前不知世上奸险,到处给父兄惹祸,现在知道万一有人护不住,落到不疼你的人手中,是什么滋味了吧?身为皇子,要懂得自重惜福,明白吗?”

    “儿子明白,儿子从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咏临哽咽着点头,抬起眼央求炎帝,“儿子犯了错,父皇只管严惩,怎样儿子都愿领罪。只求父皇大发慈悲,饶了咏善哥哥。咏善哥哥他……他被人折磨得好惨!”说到伤心处,又大哭起来。

    炎帝叹了一声,目光转到咏善处。

    咏善初见炎帝出现,也是颜色骤变,到了现在恢复平静,看炎帝望向他,挣扎着从床上下来,跪在地上,低声道:“儿臣给父皇请安。”

    今天又受了杖责,满身伤痕,一动就牵得浑身剧痛。他疼得五指攥拳,指甲都掐在掌心肉里,神色却异常从容平静。

    炎帝拍拍跪在脚下哭得伤心的三儿子,“咏临,你先出去。父皇和你咏善哥哥说几句话。”

    咏临原本一腔话想和炎帝说,但他在内惩院被教训了一阵,已经懂事很多,遇事知道先在脑子里打个转,听了炎帝吩咐,想了想,觉得父皇肯和咏善哥哥私下聊天,恐怕事情有转机,自己可千万不能坏了这个机会。

    连忙应了一声,揉着眼睛起来,跟着炎帝两个内侍一同出了牢房。因为里面是皇帝和太子密谈,都不敢靠太近,人人离牢房远远地等着。

    牢房里只剩这对帝王父子。

    炎帝坐在软椅上,看看阴森冰冷的牢房,再看咏善。

    自己最寄予厚望,风华正茂,俊逸潇洒的太子,落魄得令人不忍,露出的手腕伤痕累累,眼睛虽仍炯炯有神,却陷了一圈下去。

    这一切,却是在自己的默许下造成的。

    “咏善,你过来。”炎帝在心底默默叹了一声,开口道:“跪到朕跟前来,有几句话,朕要问你。”

    “是。”咏善咬着牙,挪着身子跪到近处。

    炎帝仔细观察他的动作,知道他真的伤得重了,虽然早就暗里得了宣鸿音禀报,却没料到伤得这么厉害。如今亲眼见了,忍不住又惊又痛。

    等咏善在膝下跪了,炎帝低头,打量了他半晌,才问:“朕今日,到太子殿探望过咏棋。”

    咏善身子轻轻一震,垂着头,没有作声。

    “他病得快不行了,若不闻不问,如此下去,朕恐他熬不到春暖花开之日。”

    咏善身子又是一下剧震。

    炎帝低头看去,瞧见他的脊背和弯下的颈项,偶尔极轻地一颤,仿佛用尽了力气在保持冷静。

    攥着拳的手,从指尖里逸出鲜血,应该是指甲深深刺入了掌心。

    良久,咏善才垂着头,一字一字低声道:“父皇对儿臣的恩德,儿臣不敢忘记丝毫。”

    炎帝语气一冷,“你就这么笃定,朕会施恩?”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儿臣只等父皇发落。”

    炎帝目中厉光一掠,闪烁不定地盯在咏善背上,渐渐的,目光由厉转柔,呼吸了几口气,才道:“咏善,你知道是什么令朕改变初衷,亲自到内惩院见你吗?”

    “儿臣不知道。儿臣知道自己没用,只能听凭父皇处置,什么也没做。”

    “你就贵在,什么也没做这一点上。”炎帝徐徐道:“你没有联络外臣,没有对朕起不敬之心,没有诬告他人,也没有一竿子把别人牵连入案,没有说错一句话,没有走错一步。”

    咏善没想到炎帝竟然有这番接近褒奖的话,心中一阵激动,

    “父皇……”

    “君主驾驭天下,持重守中,不能妄动。天子妄动,天下就乱,所以为人君,首重的就是一个忍字,忍着痛,看清大局。不动则已,一动就要如雷霆风暴,不容任何人有机会逆转乾坤。太子,你比朕想象的还能忍啊。朕,既心痛,又欣慰。”

    咏善听到这里,已经知道自己在漆黑里摸爬滚打,受尽磨练,总算一步不差,迈了过来。

    心里百感交集,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太子,朕问你。这次入内惩院,大臣们纷纷上书,有为你求情的,也有请朕重重处置你的,你怎么处置?”

    “臣子有言进谏,是做臣子的本分。不管是求情还是声讨,他们都是照朝廷制度尽责,儿臣一体看待,公事公办,不分派系。”

    “那咏升和谨妃,你怎么处置?”

    “咏升心胸狭窄,嫉贤妒能,不能让他长期留在朝中,否则会成祸患。儿臣会把他封在边远之地,当个侯王,享富贵而无实权。至于谨妃,她是咏升亲生母亲,当然要跟着咏升一道离开,在封地受咏升侍奉。”

    炎帝眼神一闪,“你不杀他?”

    咏善摇头,“不杀。”

    “他在内惩院几次对你用刑,要不是宣鸿音拦着,恐怕就要了你的命了。你肯放过他?”

    咏善语气很轻,但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晰,平静地道:“咏升是儿臣的骨肉兄弟,一父听出。虽然不肖,可以惩罚,不可轻易杀戮。只要他日后好好度日,不再有不轨之心,儿臣尽量保全。”

    炎帝倒抽一口凉气,良久,悲伤道:“朕提及咏升,是因为想起了朕的弟弟武亲王。当日朕若有你这样胸襟,未尝不能放他一条性命。毕竟手足兄弟,再不和,也是从小一起长大,杀了他后,朕常常梦见他,醒来时心痛难忍,身上的病根也是那时埋下的。”掩住面,老眼逸出一颗眼泪。

    “父皇不要悲伤。武亲王之事,父皇按照法理处置,公正无私,有目共睹。”

    炎帝心里知道咏善只是劝慰自己,点了点头,摆手道:“不提旧事了。朕本来是想着你至少也会幽禁咏升,想不到你有如此胸怀,不负朕给你取善为名。既然如此,朕放心了。你连咏升都能保全,更不会不保着咏临。朕对咏临一直忧心,鲁莽任侠,天性就会惹祸,可贵在一片赤子之心,这次在内惩院,你们兄弟都吃了苦头,但也让你看看你弟弟的心肠。遇上逆境,他绝不会弃你而去。”

    咏善从小到大,虽然一直受炎帝重视,却从未听过老父这样掏七说话,听着听着心也酸楚起来,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低声道:“父皇爱重儿臣,儿臣心里明白。这次本来没有咏临什么罪过,父皇硬把咏临和儿臣一同关起来,是为了让咏临照看儿臣,生怕儿臣有个万一,遭了毒手。”

    炎帝过来牢里,是带着一丝不顺的。

    堂堂一个父皇,竟然拗不过两个儿子,和咏善一番对答下来,才发现自己所思所虑,这个太子竟然十知八九,不禁感触顿生。

    他一生用心良苦,无从对人说,在皇亲臣子眼中,恐怕都只是一个严峻无情,阴晴莫测的皇帝。

    想不到十六岁的一个孩子,吃了许多苦头,还能够体察到他这份苦心。

    此刻心里一想开,就容易多了。

    炎帝接着往下问:“咏棋,你怎么处置?”

    咏善听见炎帝问这个,激动得心几乎涨开,却不能溢于言表,跪着低头道:

    “儿臣会让他留在宫内,封亲王爵,主管皇族事务。”

    有皇族事务在身,咏棋就有留在宫里最名正言顺的借口了。

    炎帝不置可否,又问:“你一旦登基,淑妃就是太后。那丽妃呢,你怎么处置?”

    “升为太妃。”

    “一个太后,一个太妃,争斗起来怎么办?”

    咏善迟疑了一下,“儿臣会调停。”

    炎帝掀了掀唇,“太子还是不够老成。淑妃和丽妃都是宫里熬出来的人,外戚权重,又各有一个好儿子,势均力敌。后宫争斗会波及朝廷臣子,进而牵连天下。太子,肤问你,如果她们斗得厉害,而你无法压制,你怎么办?”

    咏善知道这个问题至关重要,绝不能答错,思忖片刻,咬牙道:“实在调停不了,儿臣幽禁丽妃。”

    “呵,”炎帝淡淡一笑,“朕还在,丽妃被幽禁冷宫,不一样让你这个太子裁到了内惩院的牢房里?你母亲淑妃暗中要毒害咏棋,也是差点得手。深宫里有这么两个难对付的女人,你怎么腾出手料理朝政?”

    咏善微微一惊,“父皇的意思是?”

    “你以为杀工丽妃就可以解决问题旦丽妃一死,咏棋能饶过你?再说,淑妃也容不下咏棋,她是太后,没有丽妃,要取咏棋的命易如反掌,你照看来照看去,经不住偶然一个疏忽,就让太后得手。如果太后杀了咏棋,你能怎么办?那是你的亲生母亲,而且是太后,从此以后母子交恶,外戚和皇权派又有一番争斗,天下不会安宁。”

    炎帝娓娓道来,分析得一点不差,咏善听着心里也暗自生惊,抬起头,黑漆漆的眸子仰看着炎帝,虚心道:“请父皇教导。”

    “当日不容你和咏棋的事,不仅仅是因为荒诞,更重要的是这样下去,日后必然引发宫闺大祸。宫廷是天下中枢,一点点动静,波及到下面就是血雨腥风。”炎帝沉默下来,眸子幽幽地盯在咏善年轻的脸上,道,“这件事,只有朕能为你料理。”

    咏善如遭雷劈,脸上血色褪尽,悲叫一声,“父皇!”

    “朕主意已定。这也是太子自己不惜性命争来的结果,世事如棋,最后的结果,往往是你料不到的。”

    “父皇!”咏善膝行两步,抱住炎帝双腿,大哭道:“父皇开恩!父皇开恩!”

    炎帝狠着心肠把他拂开,喝道:“来人,圣驾回体仁宫!”

    内侍们过来开了牢门,见到太子抱着皇上的腿痛哭央求,个个瞠目结舌,赶紧过去把咏善拉开,按炎帝的吩咐抬了软椅就走。

    咏临满心等着好消息,谁知道进来看见这场景,紧张地过去扶起地上的咏善,“哥哥、哥哥!怎么了?你惹怒了父皇吗?哥哥!”

    咏善脸色纸一样白,眼珠缓缓转着,落到咏临脸上,目光令咏临这个粗神经的皇子看了也不禁一颤。

    他再三问咏善,咏善却一个字也不肯说,虚弱地摇摇头,往床上一指,要咏临把他扶回床上。

    咏临问不出个究竟,满肚子疑惑,心里猜测可能是哥哥和父皇私下聊得不快,父皇不肯放过哥哥。

    难道父皇过来见了他们惨状,还一意孤行要把他们继续交咏升那家伙整治?

    心里一沉。

    从前父皇极疼爱他的,小时候更是常常把他抱在膝上玩,教他认字,可惜长大后就少碰面,偶尔见一次,也是离得远远磕头请安。明明嫡亲的骨血,怎么父皇就这么忍心?竟一点也不把他们当儿子看待?

    咏临想到真切处,又难受又伤心,炎帝不来还好,一旦来了勾起他重重期盼,却转眼就化了灰,更加丧气,恨不得自己也跟着咏善哭一场。

    不过想起自己有照顾护卫咏善之责,这时候痛哭只能增加哥哥负担,眼泪在眼眶里打了几个转,竟被他生生逼了回去。

    牢门重新关上,又只剩他们两兄弟愣愣坐在没一点热气的床上。

    两下相对,彼此都有自己说不出的心事,默默无言。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天已经黑漆漆。

    外面叮叮当当。

    的钥匙碰撞声又响起来。

    咏临神情一变,豹子一样窜起来,“父皇!”

    看清楚门后出现的脸,僵了僵,“是你……”

    “不错,是老臣来了。”

    陈太医身后跟着陪他过来的两个小内侍,身上穿着正正经经的朝廷官服,大概是深夜风大,肩上还搭着边上缀了极名贵紫貂毛的大披风。

    他没理会咏临满脸的失望,慢慢走进来,“皇上口谕,由老臣给太子疗伤。”

    咏临愣了一下,露出一点喜色,“老太医是父皇派来的?”

    “正是。”

    “哥哥,父皇派陈太医来给你看伤来了!”咏临仿佛窥到父皇的一点心思,容色立即活泼,“毕竟是父皇,我还以为他白来这一趟呢,好歹念点骨肉情分。”手一让,赶紧把陈太医请到床前,要他给咏善医治,把白天来过的宋太医的诊断复述一遍,情切道:“老太医来了,我这颗心才算找到个放的位置。和你说句大实话,我这次可明白了什么是世态炎凉。太医院那群老东西狼心狗肺的,只因为哥哥一时让父皇不快被关进了内惩院,居然个个成了缩头乌龟,皇子受了伤,连副好药都不舍得给。”

    咏善听得皱眉,“咏临,言多必失,你给我闭嘴。”

    “明明就是嘛。”

    “你到底让不让陈太医给我诊脉了?”

    咏临这才发现自己碍事了,连忙让到一边,目光炯炯地看着陈太医给咏善检查背上伤口,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又插嘴问:“几天能好?父皇既然派老太医来,用药该不会有限制了吧?最好弄点上好的灵芝,不,我看老山蓼也弄几株上好的,母亲说人蓼补元气,哥哥这阵子吃苦了,一定要大补才行。”

    “请殿下放心,灵芝、人蓼,要多少有多少。”陈太医深沉练达,但看着咏临情真意切的着急模样,也不禁莞尔,“皇上有旨,但凡给太子殿下用的药,都要最好的,各处贡上的珍口叩药材,尽管使用。”

    咏临欣喜得眼睛一阵湿润,不过几个时辰,他像片遇上风暴的叶子,一会儿从低谷抛到高处,一会儿又从高处砸到低谷,现在,又忽然被父皇一道轻飘飘的旨意呼地吹出勃勃生机。

    咏临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手搭住咏善肩膀,快活地拍了拍,激动地道:“哥哥不要再苦着脸了,你看,父皇到底心疼你。我就知道,父皇是脸面上过不去,要扮出个严父的样子。走的时候黑着脸,转头就下了恩旨。明天一大早哥哥给父皇上个谢恩折,父皇看了保管把我们放出去。我就知道父皇心里还是疼儿子!”

    咏善从瞧见陈太医进来,表情就没有怎么变化。

    听了陈太医传达炎帝的意思,仍是那副深沉的紧锁眉头的模样。

    这时抬起头,深深看了陈太医一眼,只道:“请太医代我上奏,我想和父皇再见一次。”

    陈太医道:“代奏可以,但见还是不见,要看圣意了。”

    “太医觉得父皇会见吗?”

    陈太医长长叹了一口气,却再没有接咏善这茬。

    看过伤病,很快开了方子。

    咏临只关心用了什么药,要过方子一眼扫去,连连点头,“不错、不错,这才是给病人用的好药,不像那等狗眼看人低,见高就拜,见低就踩的混蛋。等我们出去,一定好好答谢。”

    有炎帝这么一道旨意,果然处处不同。

    陈太医方子一出,太医院那边响应得比任何时候都快,各色药材只挑最好的下,煎药的煎药,连着镇痛生肌的珍奇贡药一并送了过来,其中就包括了咏临一直叫嚷着要的九月珍珠茯苓霜。

    给咏善用了,果然痛楚大减,脸色也好了许多。

    咏临对陈太医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事情办好后,礼数周到地把陈太医送到牢门——他一生中,鲜少如此乖巧礼貌。

    这一晚,咏善一夜无眠,躺在床上心潮起伏,罕中和炎帝对话,一句一句从脑海里过,斟酌踌躇那件最要命的为难事,把重重思绪埋伏打过,绞尽脑汁,却想不出一个能让炎帝满意的两全其美之策。此时才知道帝皇难当,要当人上人,真是要吃尽苦中苦,身体受苦也就算了,心上刻刀,取舍两难,才最难忍。

    咏临在他身边呼呼大睡。

    年轻的脸上,不时绽放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微笑。

    内服外敷,无不是活肤生肌,养气护元的顶尖好药,第二天,咏善伤势就大有好转,虽不能说痊愈,行动却便利了很多。

    陈太医受炎帝之托,一早又过来看了一次,感慨道:“果然是年轻人,伤得再厉害,有喘息之机就能恢复过来。太子殿下天生的好筋骨,好好将养,不日就能生龙活虎。”说得咏临乐呵呵傻笑。

    开了方子就走了,自有太医院专人送药来。

    没多久,牢门又打开了。

    是孟奇,还领着几个差役。一进来,孟奇打个手势,“办事吧。”

    几个差役应一声,立即行动起来,把牢房里的桌子搬的搬,抬的抬,连同被褥等等,通通往外撤。

    咏临问:“喂,姓孟的!你又搞什么鬼?再作践我们,看父皇不砍了你的头?”

    孟奇不卑不亢道:“殿下,小的是奉旨办事。请殿下放心,不是要为难两位殿下,皇上下了恩旨,牢里东西太过破旧,全搬出去换上好的。不但床褥要够暖,窗上也要挂上挡风的厚帘。”

    咏临一听大喜。

    皇恩要不就不来,要来就重重迭迭,一层覆一层。

    不过……

    “父皇怎么不放我们出去?”

    “这个小的不知道。圣旨下来,我们只能照办,不敢逾越乱问。”

    东西全撤出去,果然接着就有新的源源不断搬进来。

    各色都是使用的新东西,华美精致当然比不上宫里头皇子用的,但比起开始牢房里配的那些,已经上了几个档次。

    连火炉也端了一个进来。

    咏临更加高兴,叫差役不忙搬别的,首先给他把火炉燃起来。

    拉着咏善坐在火炉边,一边搓手,一边笑,“哈!守得云开见月明。不经历这么一番事,不觉得这话多有深意。如今琢磨一下,不是栽过跟头的,绝说不出这样的好句。父皇大发慈悲,先是派太医,然后是换牢房布置,唯恐我们受委屈,我看接下来母亲也会被撤了禁令,能到内惩院看我们。就怕母亲知道哥哥挨打,不知道会哭成什么样子,哥哥身上的伤不要让母亲见到才好。”

    一边说着一边东张西望,瞅着搬东西的差役们进进出出解闷,忽然挥挥手,把孟奇叫过来,“你个胡涂蛋,搬这么多床进来干什么?挤得脚都放不下了。快搬出去。”

    “殿下,”孟奇道:“床搬出去,不够睡。”

    “谁说不够睡的?我进来后不是天天和哥哥挤一道吗?还很暖和!”

    “总不能三个人挤一道吧?”

    咏临愕然,“什么三个人?”

    “皇上有旨,咏棋殿下犯了过错,关入内惩院反省。圣旨明白说了,让你们三兄弟关一处。恐怕等一会儿就可以兄弟相见了。”

    “什么?”咏临一时没留意手伸到火边,被烫了一下,猛地抽着手从炉旁跳起来,惊讶地问:“咏棋哥……咏棋那混蛋也被关进来了?”

    “是。”

    咏临听着这惊天动地的消息,心里一阵冷一阵热,不料咏棋终于也遭了难,怔了一会儿,想起咏善陷在内惩院,被打得体无完肤,都是因为咏棋私下联络丽妃,背着咏善把恭无悔的信给偷了,又不禁咬牙,恨恨道:“哼,他也有今天?父皇英明,什么伎俩都瞒不过父皇的眼,早料到他迟早有这么一天。不过,为什么让他和我们关一道?见这小人,我眼睛难受!等他来了,看我揍下揍他!哥哥,我一定给你出气!”

    “哥哥!咏善哥哥!”

    咏临扳了他肩膀几下,咏善才醒过神来。

    他抬起头,乌黑的眼珠子夺目流光蓦地一闪,平静地对孟奇道:“如果是咏棋要来,劳烦再添个手炉,被褥也多要一套。”

    牢房里布置妥当,焕然一新,挡风帘子一挂起来,屋里顿时暖烘烘的。

    待到看见咏棋不是走进来的,而是被人背进来的,不敢置信地再看一眼,问:“他……他怎么会这样?”

    “咏棋殿下正生着病……”

    咏临早嚷着要揍咏棋一顿出气,大步来到床边低头一看,也整个人愣住了。

    这咏棋哥哥出卖了他们,为丽妃铲除了政敌,本该在外面过得逍遥自在、奢华惬意,怎么竟混得比他们这两个关进来挨了打的还凄惨?

    攥紧的拳头,茫然松开垂下。

    不多时,咏棋双唇似乎抖了抖,眼睛也慢慢睁开了。

    仿佛有话挣扎着要说,咏善立即沉声道:“哥哥什么都用不着解释,我明白的。”

    一句话,把望丽妃私下联络,偷信烧信,让咏善百口莫辩而后入狱的事,通通抹了。

    咏棋一怔,眼泪又要掉下来。

    他睁开眼,虽然虚弱,脑子却越发清醒,只有真相大白,咏善这太子才能洗清冤枉,名声上不留一点污垢。

    心里打定主意,一人做事一人当,只要见到父皇,必定把自己偷信烧信的罪过通通说出来,只掩饰掉丽妃指使一事,以全母子之情。

    这事说出来,父皇必定震怒,陷太子于牢狱,这是不赦重罪,没活命的指望。就算父皇仁慈,念着父子情分,大概也是赐毒酒留个全尸。

    下午时分,牢门又开了。

    太医院的人由孟奇亲自陪着进了牢房,把热气腾腾的药从黑漆木盒里取出来。

    看太子和咏棋殿下喝过药,孟奇躬身道:“药用过了,等一下会派人进来收拾。小的先行告退。对了,几位殿下晚上要点什么菜色?”

    咏临愣住,“什么?居然能点菜了?”

    孟奇还是那副木刻似的脸,点了点头,“皇上新下的恩旨,三位殿下除了不能放出去,不能传递联络外头,其他一切供给照皇子等级来给。不但可以点菜,若是要招宫女陪夜,也是可以的。只是宫女来了之后,不奉旨不得离开内惩院,以免出去传递消息。”

    “别别,宫女就算了,现在谁有那个兴致?”咏临白了一眼,想起今晚总算可以吃一顿好的,又来了兴致,瞪着眼道:“老孟,你这内憋院差点把本皇子饿出肝火来。菜牌子也免了,我说你记,思,香辣丰蝎子,碧波田鸡,鸭包鱼翅,卤香鹿肉……”

    倒豆子一样念了一串菜名,可能是这一阵子想荤香想得太狠了,十几个菜,个个都是大荤菜,本来还要往下说,自己想想,桌子绝对摆不下了,挥挥手道:“得了,先要这几个吧,千万挑好的弄上来,鹿肉要御膳房的老杜亲自弄,他弄的才够香。快去快去,还有,记得端一锅香稻米煮的热白饭!”

    孟奇走后,咏临心里舒坦了不少。看咏棋哥哥现在的样子,火也没处发,把空了的药盒往桌子上一搁,又坐下去烤火了。

    虽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但不管什么时候,雨露总比雷霆要让人舒服。

    炎帝一开恩,事情就立即转了个一百八十度,乌云散尽,金光万丈。

    把牢房拾掇一新,又把最信得过的陈太医调过来专门看脉,从那一刻起,冷清的内惩院牢房好像变成了个临时太子殿般,差役们进进出出,端茶倒水,听使听唤。

    孟奇也来得勤了,还奉旨捧了一尊白玉雕的药神像来,在牢房收拾出一个角落认真摆上,道:“皇上听说咏棋殿下病得深,赏赐药神像一尊,时刻供奉着,对病人好。”咏善一听对咏棋有好处,连忙净手,亲自上了一炷香。

    没过几天,又送来若干御绣房新制的冬衣,咏棋、咏善、咏临三个皇子人人有份。

    这雨露一是不来,一来就源源不绝,滴得儿子们晕头转向,不知所以然。

    咏临是个最没心机的,多日来憋足了气,又挨饿又受冻,又挨骂又挨绑,要不是炎帝暗地里叫宣鸿音照看着,恐怕还要挨打,这一回咸鱼翻身,算是活了过来,每日在牢房里差遣这个吩咐那个,要好酒好菜,大有把前一阵子少吃的全补回来的阵势。

    抓着热气腾腾的霸王肘子,一边咬、一边含糊不清地对站在桌旁的图东道:“老图你放心,当初咱们哥俩走楣运,多承你兄弟关照了,我咏临不是忘恩负义的人,等我出去,少不了还你的人情。”

    图东是领人送食物进来的,垂手站在一边听吩咐,咏临这么一说,他露出正容,道:“殿下这么说就不对了,我们兄弟当年受了殿下多少好处,见殿下落难了,帮点忙是分内事。如果连这么点小事都指望殿下还人情,我图东就不是个东西了?”

    “你这话实在。”咏临反而喜欢他这种脾性,用沾得油淋淋的手高兴的拍他一下,“好!刚才这话是我说岔了,反正以后出去,场面上咱们是皇子侍卫,私底下咱们就是朋友,一起喝酒赌钱,不在话下!”

    图东呵呵笑了,小心瞥一眼房中的咏善,不敢太放肆,虚应道:“在宫里赌钱违了规矩,小的可不敢再犯了。殿下要是不嫌弃,等殿下放出去,我们一群侍卫在宫外做个东道,摆一桌酒席,给殿下洗洗晦气。”

    咏临笑骂,“去你的吧!少在我面前装正经,你们兄弟天生的一双赌棍,会怕宫里的规矩?酒席就免了,等我出去,母亲必然给我大补一轮,少不了的山珍海味。对了。”他忽然把话顿了顿,转头对两个端菜进来在一角站着的小杂役道:“这儿用不着你们伺候,别傻站着了,都出去。”

    把人赶了,瞅着牢门重新关上,才压低了声音问图东,“有没有淑妃宫的消息?”

    咏善对他们谈话并不在意,在窗边看外头天色,听见咏临这句,转身慢慢踱步过来。

    图东从咏临遣走旁人就知道他要问这个,叹了口气,低声道:“小的没用,职低言微,问不到消息。”

    咏临吃了一惊,“都这么些天了,还打探不到消息?没道理啊,如今父皇也开恩了,对我们几乎一天一道恩旨,都说母凭子贵,就算只冲着咏善哥哥这太子,父皇也不可能不关照母亲。奇怪,真的一点风声都问不到?淑妃宫里头总需要采买什么吧?进出的内侍你就不能拦下一个,拉到没人的地方问一下?要是不肯松口,大不了给点钱,好歹问出来。花了多少,等我出去了加倍还你们。”

    “不是小的舍不得花钱,是根本没机会。”图东忙了几天,一点消息也打探不到,自己也觉得没脸,涨红了脸道:“殿下整日在内惩院,不知道外面的形势。淑妃宫是皇上早就下旨围起来的,里面的人不许出来,外面的人不许进去。要东西?大门开一条缝,当着守门侍卫的眼交接,想夹带片白纸进去都没门,更别说交头接耳传递消息了。”

    咏善在旁边听着,一颗心直坠下去。

    咏临却还不明白,不解地拧起两道英眉,“我可搞不清父皇葫芦里卖什么药了。实在没这样的道理,连我们都饶了,父皇还软禁母亲干什么?就算从前看得紧,现在也该松松了,我看也像我们一样,一样在里面关着,但暗地里放水,好吃的好穿的一样样恩典下来。只是为什么父皇要这么弄呢?直接放出来,父母子女相见,岂不皆大欢喜?”

    他想破头也想不明白,抬头去看咏善,“咏善哥哥,你说呢?”

    咏善心事重重,抿着唇没作声。

    他天性里带着一股冷冽,不吭声也让人心里毛毛的,咏临倒还好,图东免不了心里生了一丝怯意,闭紧了嘴巴偷窥他的容色。

    气氛顿时冷下来。

    隔了一会儿,咏善开口,“图东。”

    图东老老实实道:“小的在。”肃颜垂手,和应对咏临时全不是一个模样。

    咏善徐徐地问:“依你看,父皇来内惩院这前后,淑妃宫里的看守是松了还是严了?”

    “恐怕是严了,”图东斟酌着回答,也皱起眉,“其实皇上亲自来内惩院见过两位殿下,又下了恩旨,小的原也以为娘娘那边也会有好消息,不料过去一看,还是门户紧闭,不传消息,和前阵子一样。”

    “既然是一样,怎么又说严了?”

    “一样的看得紧紧的,不许人进,不许人出,不过多了个黑脸门神,每天都要在淑妃宫外面巡几个来回,害得侍卫们个个不敢松懈,比以往看得更严。小的打听过,那新来的宿卫大将军叫吴见增,是从北川调过来的,自他来了之后……”

    “吴见增?”咏善蹙眉。

    咏临正听得茫然,问:“宿卫大将军不是表姨父吗?这姓吴的是什么来头?”

    “张回曜已经被父皇调任了吧,朝廷调派也是经常的事。”咏善心里惊疑,面上却不动声色,扫了弟弟一眼,“吴见增一向在北川为将,你不认识他。这人出身市井,投军报效国家,是从小兵起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功名,身上有一股杀气。父皇调他回来,大概是要藉他这股杀气镇镇宫里的邪气。”

    咏临一怔,“要镇邪气,到谨妃宫去镇呀,横在母亲宫殿门口做什么?”

    咏善不想沿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转头问图东,“知道丽妃那头的消息吗?”

    “自从……”图东转一下脑袋,朝咏棋躺着的床上瞥了一眼,才低声道:“自从咏棋殿下被关进来,丽妃也被软禁起来了,没换地方,就是太子殿,同样的里面不许出,外面不许进。”

    “最近父皇召见过丽妃吗?”

    “没听说。”

    咏善叹了一声,“那也不会召见母亲了。”仰着头出神。

    两人知道他在想事情,都不敢多嘴。

    半日,咏善又叹了一声,摆手道:“没别的事了,你先回去吧。”

    在图东心里,咏临可亲可爱,这位准皇帝咏善殿下却是个能不靠近就不要靠近的角色,虽然也没有对他发怒生气,但就好像对着一堵冰墙似的,寒气一丝丝往外逸,让人不由自主绷紧神经,听见咏善叫他离开,赶紧行个礼出去了。咏临见图东走了,靠着咏善走近两步,奇怪地问:“哥哥这几天怎么了?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开始在内惩院局势那么危险,也不见你叹几回,难道现在雨过天晴了,反而害怕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害怕?”咏善往他后脑上轻轻拍了一掌。

    身后听见动静,转身一看,原来是咏棋醒了。陈太医果然是父皇身边得用的人,方子开出来还挺灵验。

    炎帝一道严旨把他打入内惩院,其实是将他从地狱救入天堂,第一见到了咏善,少去了心中大半忧虑,第二不再被母亲和清怡每天强灌喝药。两件事加起来,病就去了大半,这几天由陈太医亲自把脉开方,被咏善咏临十二分尽心的照顾,总算慢慢能开口说话。

    好药,好的照顾,加上暖炉热被窝,身子虽然一时不能养壮,脸上却多了一抹血色,眼睛也有了神采。

    他为了偷信的事,对咏善说不尽的内疚,尽管咏善说不在意,自己却过不去心里这个坎,。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情放松了不少的原因,兄弟几人对面坐着,不多时,咏棋觉得有些乏,便去睡了。咏善虽然心里担心母妃安危,可眼下身在内惩院,实在有心无力。

    咏善看着沉睡的咏棋,小声道:“哥哥身子比先前还不如,也不知道这段日子到底出了什么事。按理说,丽妃是他母亲,无论如何也会护住他的,怎么不在我眼前几天,就虚弱成这样?”

    咏临哼道:“你不知道的事,我怎么可能知道?陈太医不哼不哈的,问什么都不给个明白话;图东也是小角色,谁问得出来他在外面被谁欺负了?说不定是咏升。或者是因为害了你,他心里内疚,心魔一起,百病缠身。”

    两人正低声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外面一声扯着喉咙的高喊从牢门外飙着闪进来,“这算什么罪?我不信!滚开!放开我!我要见父皇!父皇!”犹自狂吼不断。

    咏临咦了一声,跳下床凑到牢门处,贴在门上听了半晌,露出个古怪笑容,“这声音听起来怎么……好熟!哈!”

    他举起手在牢房上匡匡匡匡一轮乱敲,吆喝道:“有人没有?外面有人没有?”

    咏善暗怪他鲁莽,不过已经来不及阻止。自从炎帝对两位关在内惩院的皇子下了恩旨,咏善咏临的待遇一日好过一日,为了预备召唤,还在门外安排了一个低等杂役值班。

    咏临一叫,牢房立即就开了,钻进来一个杂役,垂手问:“殿下有什么吩咐?”

    咏临坐回炉子旁,搓着手,大模大样地问:“外面刚刚有人大吵大叫的,怎么回事啊?”

    “回殿下,是咏升殿下。皇上刚刚下旨,把咏升殿下暂押内惩院……”

    “好家伙!”咏临一跃而起,哈哈大笑,“我就说是他,真是大快人心!”转头对咏善拍着手道:“哥哥,这也算造化吧,恐怕要青史留书了。一代圣君,四个儿子通通都丢内惩院里来了,真真千古佳话。喂,快把你们的头儿孟奇叫过来,告诉他,咏临殿下请他把咏升安置过来,我们四兄弟聚一聚,也算团圆。我可很想念这位五弟呢!”最后一句是对那杂役说的。

    十指攥拳,松了又紧,关节发出不怀好意的格拉格拉声。

    “咏临是说着玩的,你别当真,下去吧。”咏善一挥手,把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杂役遣退,看着他关上门,才对咏临道:“我知道你前阵子受了咏升的气,恨不得一拳还一拳。不过大家都是兄弟,又都落难到这里,还要窝里斗,算什么好汉?怎么说也是皇子,给点风度让人瞅瞅。”

    咏临一腔高兴,被咏善泼了一盆冷水,顿时悻然,哼一声道:“我没有哥哥你这么如海度量!别忘了,要不是有个宣鸿音拦着,他早一铁杖打断你的脊梁了,什么时候想过我们是兄弟手足?”

    咏善知道再接下去说,只会又是拌嘴,索性一言不发,反正咏临性子直心肠软,大不了嘴上发一通火。

    果然,咏临嘟嘟囔囔了一会儿,就闷声不吭了。

    他又耐不住一个人憋着,在屋里来回踱了几个圈,忍不住主动和咏善开口,“哥哥,你说父皇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好端端的,把我们关进来,这还说得过去,毕竟牵连了一个御史谋害大案,可接着又把咏棋哥哥关进来,罪也定得蹊跷。现在轮到咏升了,他虽然不是个好东西,不过也不该犯什么大罪吧?把四个儿子都关内惩院,父皇到底想干什么?他是不是太老了?”

    “闭嘴,”咏善沉下脸,“咏临,你再敢对父皇不敬,小心我不饶你。”

    “我说的是实话,父皇难道没有老?天下间,哪里有把自己儿子都往牢狱里送的父皇?”

    “这事不好懂,你别问了。”

    “你能懂,我就不能懂?有什么不好懂?哥哥,你说啊,说了我就能懂。”

    咏善被他缠得烦,又怕他吵醒咏棋,目光蓦地一厉,“圣人不仁,你懂不懂?”

    咏临一愣,怪老实的摇头,“不懂。”

    咏善本来想发火的,反而被他惹得莞尔一笑,伸手抚着他后脑勺道:“等我们出去了,再慢慢教你。你呀,就坏在不肯用功读书。”

    其实,咏善一听杂役说被关进来的是咏升,已经对炎帝的计划心里有数。

    要开始料理咏升身边的人了。

    炎帝雷霆手段,却真是用心良苦,明面上是打压咏升,又何尝不是先把咏升丢在内惩院保护起来,免得他越陷越深。先狠狠弹压,挫败他的妄想,从此以后修心养性,才能安享天命。

    到了晚上,咏棋也幽幽醒来。

    杂役们把热菜热饭端上来,一一摆好,三兄弟共一个桌子坐下。

    “小子们真懂事,送来的酒货色越来越好了。”

    咏临天性豁达,虽然不甘心咏棋偷信害咏善,但看见咏棋瘦骨伶仃,咏善也不计较偷信之事,不由心软。

    再说,毕竟从前和咏棋是好兄弟,自己生了咏棋这么多天的气也够了。

    他索性把过去事一笔抹掉,端起酒倒了三杯,“来,咏棋哥哥,咏善哥哥,我们三个干了这一杯,从前的事,我也下想说了,反正吃最大亏的不是我。别怕,酒温过的,不冰。我先饮为敬。”一仰头,咕噜灌了自己一杯。

    咏棋进入内惩院后,就已经察觉咏临对他带了怨恨。

    他从小就最疼爱这个弟弟,现在不但连累咏善,连咏临也一起连累了,自己又确实做了对下起他们兄弟的事,一直在咏临面前抬不起头,每次被咏临拿眼睛瞪着,心里刀割似的难受。

    今天和咏善做了那事,更加没脸面对咏临,早准备了被咏临冷嘲热讽,没想到咏临一端杯,却说出如此贴心的一番话,咏棋眼眶顿时一热,不肯让咏善拦着,自己举了杯道:“这一杯是一定要干的。”

    咏临烈酒下肚,也颇有一笑泯恩仇的良好自我感觉,顿时豪气大发,点头道:“好!喝了这杯,我也和咏善哥哥一样,就是那一句,我们兄弟,谁也不欠谁的了。”

    一桌酒菜,在谈笑中去了大半,连咏棋也不知不觉吃了不少。

    “等着吧,父皇这几天就会把我们放出去。”

    咏善听他说得太笃定,故意捉弄他,一笑道:“你懂父皇的心思?”

    “饶了我吧哥哥,什么圣人不仁,我当然不懂。王太传说的那些书,我听着就想瞌睡,亏你们还津津有味的。就当我空想,想象一下过几天会被放出去好不好?”咏临一边嚼着一块鹿肉,一边大剌剌道:“如果放出去,我要干什么好呢?哦,首先拆了咏升的住处,把他的珍宝都砸个稀巴烂……”

    “咏临。”

    “知道了!要有度量嘛!过过嘴瘾都不行么?那好,我说个正经的。”咏临低头思忖了一会儿,露出一点正经神色,“等我出去,先好好陪母亲几天。进来这阵子,恐怕她要担心坏了,前阵子她要我在淑妃宫陪她,不要到处捣乱,我还和她斗气来着,现在想起来,自己真是不孝。”叹了一口气。

    他这么一说,勾动他人情肠。

    咏善本来就担心炎帝对淑妃动手,自己枉自当了太子,对这件事一直没能想出办法,照炎帝说的,若丽妃和淑妃隐伏在后宫,党羽众多,盘根错节,居然真的是个死结,非折损人命不能解决。

    但要是连亲生母亲都保不住,自己当皇帝又有什么意思?

    咏棋想起丽妃,心肺扯痛,脊背又冒出一股寒气。

    好好的一顿饭,被咏临一句罕见的正经孝顺话打坏了气氛,咏善和咏棋不知不觉都停了筷,沉默不语。

    咏临不知道两个哥哥想的东西远远超出自己想象,奇道:“怎么都不说话了?别这样啊!我虽然贪玩,也是有孝心的。偶尔说这么一句有情意的,不夸我也罢了,还活像见鬼了似的。对了,听说丽妃也从冷宫里放出来了,前一阵子不是住到太子殿里头了吗?我看咏善哥哥出去,丽妃八成要从太子殿挪出来,父皇大概会重开丽妃宫吧。咏棋哥哥,你是和丽妃一块住,还是依旧和咏善哥哥一块?”

    咏棋正忆起那段被丽妃日日灌药,不见天日的日子,闻言猛地一颤,失声道:“我不要和丽妃一块!”声音尖锐激动。

    咏棋一向孝顺,这样异常的请求,绝不合他的性子。

    咏善疑心顿起,脸上扯起一抹令人安心的从容微笑,徐徐道:“哥哥想和我一块,我求之不得。不过就算搬过来,也可以常去丽妃宫请安,毕竟那是你母亲……”

    看见咏棋低着脸,只管摇头,咏善更加笃定其中有蹊跷,顺着绕了一圈,转道:“丽妃在太子宫里对哥哥做什么事了?”

    咏棋身子僵了一下,半晌,把头晃了晃,平板地道:“母亲对我很好。”

    咏善还想问,却被一阵牢房门打开的铁锁匡当声打断了。

    房门推开,首先进来图东和两个杂役,入门朝三位皇子匆匆行礼,立即退到门边,垂手低头站在一旁,后面跟着主管内惩院的孟奇。

    孟奇也不是主客,他是扶着一个手里托着一轴明黄卷于的官员缓缓走进来的。

    三人一见来人,都愣了一下,不由自主站起来。

    咏善素来高傲,此刻见到这苍苍白发,却不禁一阵激动,走前两步,按捺着叫了一声,“太傅。”

    王景桥身穿朝廷一品大员正装,满脸严肃刻板,混浊的眼珠往咏善身上一扫,掠过一丝慈爱欣慰,转眼就隐没了,咳嗽一声道:“圣旨到,请三位殿下接旨。”

    三人忙都出座跪下,静等宣旨。

    王景桥站定了,展开明黄绫子包封的圣旨念道:“传,大皇子咏棋,至体仁宫面圣。钦此。”

    这圣旨总共就那么十几个字,太傅年老,念得瓮声瓮气,中间还加几个断句,慢吞吞地念完了,好一会儿,下面三个皇子才怔然,知道除了要咏棋见驾,竟再没有别的旨意。

    咏棋道:“儿臣遵旨。”叩头谢恩,动作虽然慢,倒透出一股从容,像一直等待的事终于临头了,反而没想象中的惧怕。

    咏善和咏临电光石火间对个眼神,都有些凛然,一起拖着膝前行两步,道:“太傅,我也要求见父皇。”

    咏临仰着头看着王景桥,加了一句,“反正太傅也要带咏棋哥哥去复旨,刚好,把我们带上。”

    王景桥低头打量他们一眼,语气毫无起伏,只道:“面君有面君的规矩,两位殿下是皇子,自然很清楚,天家君臣父子一体,皇上既是两位殿下的父皇,也是两位殿下的君主,不是说见就见的。这样吧,老臣会转达两位殿下的请求,等皇上定夺。”说罢,目光转到咏棋身上,低声道:“咏棋殿下,皇上正等着,请吧。”

    咏棋从地上站起来,腿脚无力,膝盖软软的,视野也有些摇晃。他怕咏善担忧,咬着牙勉强站稳了,朝两个弟弟露出一个微笑,“没想到父皇还念着我,这是好事。”

    王景桥叹了一口气,走前一步,压低了声音对咏善道:“殿下,你这股气,要沉到最后啊。”

    咏善目光霍地一跳,转头盯着王景桥,像要把他看透了。

    良久,长长舒出一口气。

    “哥哥过来一步说话。”他咏善低声对咏棋道:“哥哥答应我,见到父皇,不管他问什么,都照我说的四个字办,知道吗?”

    咏棋目光往王景桥处幽幽一晃,问咏善,“哪四个字?”

    咏善把嘴靠过去,附耳道:“一字不言。”

    头移回来,问:“记住了?”

    “嗯。”咏棋点点头。

    咏棋跟着王景桥,前后围了十六名体仁宫侍卫,说是护卫,其实就是监视。

    从内惩院到体仁宫,夜里寒风阵阵,穿过大半个皇宫,又在殿外等吴才通报,冷得直打哆嗦。

    好不容易吴才奉旨叫进,咏棋奉旨,独自进殿,一跨入门就被迎面的热气熏得脑子懵懂,身上骤寒骤热,难受得直蹙眉,好一会儿视线不再摇晃,才看清楚炎帝拥被坐在正前方的龙床上,早就看着他了,慌忙跪下道:“儿臣给父皇请安。”

    “咏棋。”

    “在。”

    炎帝的声音并不高,带着一点病人的虚弱,但不疾不徐,不怒自威的温和,“你跪过来点,朕有话问你。”

    咏棋挪着沉重的膝盖靠前,跪到炎帝床边,低着头,嗫嚅道:“父皇……父皇要问儿臣什么?”

    “回宫后,你是不是在内惩院里,擅自求人帮你给丽妃传递信件?”

    咏棋没想到炎帝会先问这个,默默一怔,脑海里闪过咏善说的“一字不言”四字,却随即要摆脱这个念头似的摇了摇头。

    炎帝问:“怎么?没有这事?”

    “不,有的。”咏棋深吸一口气,满殿的炉火热气,熏得肺里滚烫,他沉了沉声,忽然大着胆子抬起头,直视着自己的父亲,“儿臣在内惩院,确实曾经私下传递信件,不过那是因为挂念母亲,写的请安信,里面并没有违禁的字句,请父皇明察。”

    “信件,只是小事。肤今天召你过来,并不只为了这个。”炎帝不置可否,淡淡道:“内惩院的事,太子殿的事,朕都有耳闻。朕问你,是不是咏善逼迫你?不要怕,你们两人都是朕的骨血,肤谁也不偏袒。你据实说,朕自然公道处置。”

    “不是。”

    “你再说一次。”

    “不是咏善开的头。”

    炎帝神色微变,认真打量自己最柔弱的长子,四目相交,竟火石撞击一样进出火花。

    咏棋料想炎帝震怒在即,不过自己已经豁出去了,也不在乎凌迟还是活剐,这一刻心里清明,竟事事想得周到,口齿也异常伶俐,又道:“这事开了头,咏善一时也被我这哥哥骗住了,替儿臣说了好话,把儿臣带到太子殿反省。可这太子位本来是儿臣的,咏善虽然对儿臣极好,儿臣心里还是不自在,嫉恨难当下,趁咏善不留神,从他密格里偷了恭无悔的信,烧掉了泄愤。父皇明鉴,恭无悔的信是儿臣烧的,儿臣亲眼看过那信,上面明白写了,咏善到天牢是训诫教导恭无悔,并没有半点加害的意思。”

    他顿了顿,还加了一番话,“听见咏善被关进内惩院,儿臣开始还高兴了一阵,所以在太子殿住的那阵子,一直默不作声,不曾向父皇自首。本来满心以为除了咏善,父皇会重新爱重儿臣。没料到父皇一道旨意,把儿臣关进内惩院,现在又召来问话,可见父皇烛照千里,对内情已经洞若观火。事到如今,儿臣不说也不行了,陷害咏善,偷信烧信,隐匿实情不报,都是儿臣一人之罪。父皇,儿臣不孝通天,白白受了父皇母亲教诲,求父皇判儿臣以极刑,以昭雪无辜!”伏在地上不再作声,只有剧颤双肩表达出心中的激动。

    偌大体仁宫,霎时一点声息也没有。

    九五之尊的雷霆之怒,却不见踪迹。

    咏棋伏在地上,半晌,才听见上方沉沉一声叹息。

    “一篇假文章,破绽处处。”炎帝语气平静得令人难以置信,仿佛嚼了一嘴黄连,满满的苦涩。

    “父皇?”

    “咏棋,朕问你,你怎么知道咏善手上有恭无悔的亲笔信?”

    “儿臣……偷偷搜咏善密格的时候无意中找到的。”

    “那又怎么会知道恭无悔的信要紧呢?这么多东西不偷,只挑这一件偷?”

    “儿臣不知道这个是否要紧,要全偷怕咏善发现,原先只是打算随意偷一件,烧了泄愤,没想到鬼使神差,真的偷了一件关系咏善性命的。”

    炎帝不冷不热地一笑,“那你告诉朕,在内惩院里帮你私下传递书信的人是谁?”

    果然姜是老的辣,这一针戳在死穴上,咏棋除死无大碍,却被这问题弄得浑身一僵。

    “你身在内惩院,总不能自己去送信。送信人必定会有名字,说,是谁?”

    咏棋深深垂着脸,摇了摇头。

    炎帝低声道:“朕知道,你是不愿答了。”

    仰头,长叹一声。

    老迈的眼睛里闪着幽幽黯淡光芒,语调竟然比先前温和了些,问道:“那日,肤亲自去太子殿看望你,你躺在床上,话都不能说。你这身子一向不好,但也不致于一回来就病得不能开口,这是怎么回事?”

    咏棋心里一震,不敢犹豫,答道:“儿臣真的病了,儿臣没用,这身子骨比不上几位弟弟,一到冬天就全身乏力,喉咙干涩。”

    “和丽妃无关?她没有从中插手,不许你向朕坦陈内情?”

    “父皇!”咏棋大呼一声,伏地颤声道:“母亲对儿臣之疼爱,人人皆知。儿臣生病,母亲衣不解带日夜守护在旁。儿臣身负数罪,死不足惜,但父皇这样无端猜疑母亲,母亲实在无辜!”

    炎帝没有被咏棋的痛呼撼动,脸上仍是悲喜参半,良久,道:“咏棋。”

    “儿臣……在。”

    “今天,你告诉了朕很多内情。朕投桃报李,也告诉你一些内情。”炎帝挪动身子,让自己坐得更端正一点,俯视着脚下的长子,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咏善在内惩院,受了几次刑,却还是一字不答。”

    脚下匍匐的身躯,骤然颤动。

    “你弟弟他,一口咬定,从来就没有什么恭无悔的亲笔信。”

    咏棋起初咬牙忍着,听了这句,只将牙关咬得更紧了,连嘴唇被咬出了血也没有发觉。

    咏棋十指接地,不顾嘴边蜿蜒的鲜血,靠着这么一点力量支撑身体,断断续续道:“求父皇……赐……赐死儿臣……”

    一句话未说完,眼前骤然发黑,栽倒在地上。

    “咏棋!”撕心裂肺的尖叫传来。

    丽妃从殿后帘子里冲出来,满头青丝短短数日白了半数,凌乱得令人惊诧,冲到御床前,跪下把晕过去的咏棋抱在怀里,“咏棋!咏棋!母亲在这里,你醒醒啊,孩子!”

    见怀里咏棋昏死过去,嘴角鲜血尚未凝固,缓缓往下淌,又心疼又愤恨,一时连帝王之威都不畏惧了,抬头恨恨看着坐在床上静静目睹这一切的炎帝,哀痛道:“皇上好狠的心!虎毒尚且不食子,咏棋毕竟是皇上的亲骨肉,你真要生生逼死他吗?”

    帘后追出几个内侍。他们是奉命看住丽妃,让她老实待在后面听炎帝和咏棋对答的,没想到丽妃情急之下力气骤大,被她挣脱出来。看见丽妃已经跑到炎帝床前,内侍们赶紧跪下请罪。

    “他能不死吗?”炎帝挥挥手,叫内侍们退下,目光移到丽妃脸上,顿时一沉,“就算此刻不死,妳也听见了,按他刚才认下的罪,日后也要处死。”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皇上这样圣明,一个半大的孩子说谎,您会看不出来?”丽妃一句顶回去。

    炎帝紧闭着唇,一言不发。

    丽妃被他深沉的目光盯得浑身一寒,积威之下,不自禁低下头。

    她也是聪明人,连续遇上变故,咏棋无端被再次关入内惩院,自己又被囚禁在太子殿,加上今夜临时召见,在帘后听炎帝一番话,已经猜到炎帝是要把宫里祸患一一料理干净。

    暴雨将至,避无可避。

    天下有谁能抗得过昭昭皇权?

    只片刻,丽妃就已想明白。

    炎帝对一切早洞若观火,意在请君入瓮。

    要偿罪,不过一死而已!

    她恋恋不舍地看着怀里咏棋俊俏年轻的脸颊,用力咬着下唇,让自己更清醒一点,抬起头,破釜沉舟似的道:“臣妾跟随皇上近二十年,还有什么看不透的?不要再逼咏棋,臣妾全招了就是。恭无悔的信,是臣妾逼咏棋偷的,就连恭无悔,也是臣妾联络从前旧故,在天牢里毒杀的,不但臣妾,连谨妃娘家人也牵连在里头。皇上如要细问,如何联络,哪些人送毒,哪些人下手,臣妾立即默写出来。孽是臣妾造的,臣妾一人承担。只求皇上一件事,咏棋天性单纯,善良懦弱,他确实没有害人,求皇上……求你这父皇放过他吧!”

    她放下咏棋,忽然扑到炎帝脚下,抱着炎帝双腿大哭。

    炎帝一阵感伤。

    天下人都觉得当皇帝好,人人扑到皇帝脚下,只求皇帝一颔首,一开恩,就是雨过天晴,春暖花开。

    谁知道九五之尊,是个荆棘丛中,从来吃力不讨好的位置。

    脚下的丽妃,和淑妃同一年入宫,当年第一眼,就在这体仁宫外的大广场上。

    斜云髻,石榴裙,回眸一笑,就是二十年夫妻。

    现在,人未老,容颜不再,两鬓已白。

    老一代已快到头,儿子们,却仍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炎帝回过神,发现自己的手已搁在丽妃长发上,正像当年一样,缓缓爱抚。

    “你做的事,已不可赦。但皇家还要脸面,朕不能将你正法。”炎帝轻轻托起丽妃的脸,叹道:“等朕百年之后,你就一道陪朕走吧。你若有这份赎罪之心,朕就保我们的儿子一世平安。”

    这是明白的要丽妃殉葬了。

    丽妃一震,立即又平静下来。

    她认了如此大罪,横竖逃不过一死,殉葬是最体面的了,缓缓点了点头,默了默,低声问:“皇上打算如何发落淑妃?”

    炎帝一阵失望。

    早猜到丽妃会有这么一问,但丽妃未开口前,仍残留一丝希望,但愿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宫里的旧事恩怨可以多少放开点。

    听丽妃终究还是开了这个口,老皇帝满腔悲意涌上喉头,默默叹息。

    沉凝半晌,才痛苦地道:“你和淑妃,看来是要同生共死了。”

    当着丽妃的面,招殿外的吴才进来,“吴才,你立即去淑妃宫,向淑妃宣旨。”

    炎帝顿了顿,想到这事不能留之笔墨,只能口传,闭了一会儿眼,才张开眼睛,一字一顿道:“宣朕的口谕,朕百年之后,丽妃和淑妃都要殉葬。”

    吴才万万没想到半夜宣旨,居然是传这等要命的口谕,吓得浑身一软,扑腾跪在地上。

    头顶上继续传来炎帝冷淡无情的声音,“你见到淑妃,告诉她,想要咏善平安登基,她这个母亲就要有取舍。母死,子留;母留,子死。让她自己挑吧。”

    吴才犹在地上哆嗦。

    “还有一番话,每个字都记清楚了,代朕转给淑妃听。”炎帝抚着胸口,剧咳一阵,半日才喘过气来,慢慢道:“不要怪朕狠心。朕也是人,也知道二仅夫妻百日恩,不是不怜爱自己的妃子。无奈肤就这么几个伶仃骨血,不能冒这个险,在朕百年之后,又让人糟蹋掉一个两个。有淑妃在,容不下咏棋,也容不下咏升。后宫的祸患,肤要一并带下黄泉。”

    说到后面,字字铿锵,眼中却已满盈泪光。

    炎帝强忍着,往外一挥手,“去,快去宣!”

    吴才淌着泪从地上爬起来,擦着眼角退出殿门。

    外面寒风趁着他开门瞬间,呼地闯进来,在空荡荡的殿中四处冲撞,带起一股凄凉呜咽。

    炎帝说完了口谕,遣走吴才,转眼间变得似乎苍老了十年,怔坐了一会儿,回过头,看着脚下瘫坐的丽妃,惨笑道:“你满意了吧?”

    丽妃目睹炎帝宣旨,赐淑妃一同殉葬,本该心满意足,此刻却脑子一片空白,只有心一寸一寸寒得快结冰,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抖着声道:“皇上……”

    炎帝止住她,叹道:“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来人!”

    唤来内侍,指着地上的咏棋道:“把咏棋送回内惩院,叫陈炎翔给他看看,要好生看顾,不要再落下病根了。”

    两名内侍应了一声,走过去小心翼翼扶起咏棋。

    “还有,和内惩院的孟奇说一声,朕把咏升关进内惩院,是教训一下他不知天高地厚,要孟奇办事精细点,不要虐待。咏升虽然有过错,但如果折损在内惩院里,朕要他孟奇填命。”炎帝说完,摇头叹了一声,“人人都说朕的儿子们中咏临最顽劣,哪是这么回事?知子莫若父。只有咏临,看似任性惹祸,其实最让人省心,他那点子过错算什么?都说朕偏爱宠溺,唉,一群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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