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半书.2-夜雨寄(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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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昀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我是比你脸皮厚那么一点,比你聪明那么一点,但是聪明能当饭吃吗?”

    他正色说:“只有帅才是王道!”

    “……滚!”杜清昼终于忍无可忍,一拳挥过来,到了对方肩上,却化为手掌,他紧紧地抱住对方:“我说梦话怎么了?你磨牙才吵死人了!”

    裴昀一怔,两个少年用拳心紧紧抵住彼此的背心,不知是谁的汗与泪湿了对方的肩膀。

    十

    长安街上夜雨纷纷,竟有了些温柔的意思。

    裴昀牵过马匹,对杜清昼嘱咐:“你和老师先回家,把湿衣服换了,照顾老师吃药。”

    “你呢?”杜清昼不解。

    “我今夜能混进宫里,多亏了叶校尉帮忙,我在这里等他一会儿,跟他道一声谢。”裴昀轻描淡写地说。

    话音未落,一阵脚步声突然从他们身后传来。

    裴昀回过头,只见黑暗中走过来一个熟悉的人影,风雨交加,那袭布衫却一点儿也没有湿。

    暗夜里的雨水坠落如谜,如同虔诚的叩拜,欢喜地朝圣,在他周身迅速聚散飞舞,渴望着靠近却不敢碰触,无数水滴心甘情愿地碎裂在他脚下。

    那身影落拓而孤寂,像是一个人穿过漫长的黑夜,独行了很远的路,一身风尘疲惫,跋涉千年光阴,只为了找寻一个聆听他弹奏的人。

    来人……竟是琴师李八郎!

    “今夜才刚刚开始,为何急着走?”李八郎一身雨水而至,笑容比夜雨更冷。

    裴昀拦在张九龄和杜清昼面前,沉声低叱:“你们快走!”

    “你还在袒护他们?”李八郎声音幽冷得可怕,“袒护你的仇人。”

    “叶校尉告诉我,你是神。”裴昀毫不畏惧地直视着对方:“身而为神,为何却看不清人间?”

    “……你说什么?”李八郎皱眉。

    “你当真看不见吗?”

    这一刻,少年的脸仿佛和记忆中的那个人重合了。恍惚看到那个人潇洒大笑:“你看不到吗?世界其实很单纯,花就是香的,草就是绿的,高山就是巍峨坦荡的,流水就是清洁的。你真的看不到吗?”

    真的看不到吗……

    “我听说神可以读心,你被仇恨迷住了眼睛和内心,才看不清眼前的人,也读不出人心吧?真可惜。”裴昀的神色里有点遗憾,更多的是笃定。

    “老师绝不会害人,也绝不会见死不救,更不会做伤害我的事!”少年一字一字地说,“我信他。”

    张九龄闭上眼睛,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湿透。

    李八郎怔立半晌,嘴角勾起不屑一顾的嘲讽,突然大笑,那笑声愤怒苍凉:“张九龄,你竟将他教养得如此愚蠢轻信!这些年,你都教了他些什么?——命运无常,人心险恶,世情冷暖,权谋阴暗,兵道血腥,你可曾教过他?从头到尾,你只用那些虚伪的道德文章在欺骗他而已!”

    仿佛感应到神的愤怒,脚下的大地开始震动,长安街上的雨水突然如决堤般汹涌而至,很快淹没了人的脚踝。

    琴师一抬手,雨水顿时在他掌中化为无数匕首,朝他们袭来!

    “铛——”剑光浩荡如山,劈面迎击。

    裴昀咬紧牙关握剑拦在张九龄面前,身上被割出了许多口子,唇角渗出血迹,但眼睛那么明亮,像是雨水浇不灭的烛光,像是苍穹中的一颗小星,微不足道,却清寒夺目:“慕下先生,你教我剑术,我一直敬重你。”他一字一字地说,眼底有岿然不动的城池:“但是,无论谁要伤害我的亲人,我都会全力反击!”

    “轰隆——”

    仿佛有危险的低吼声来自远山与苍穹。

    “杜欠揍,你带老师快走!”裴昀把张九龄抱上马背,随即猛地将杜清昼也推了上去!他用剑柄一击马臀,骏马顿时嘶鸣一声朝前冲去。

    “昀儿!”

    李八郎衣袖微动,风雨再次聚集成杀机!

    这一刻,少年也大喝一声骤然高举起手中的剑,凌空跃起,一剑斩下!像是要斩开所有往事的迷雾,像是要斩开他所珍惜的那个人全部的心结与过往。

    “不自量力!”李八郎大笑。

    他一挥手,剑顿时飞了出去,裴昀的人也跌了出去,闪电骤然划过天际,从少年口中喷出的鲜血,将雨幕染成了红色。

    张九龄蓦然回头:“不——”嘶哑焦灼的呼喊还未出口,他后颈蓦地一凉,顿时失去了知觉。杜清昼收回手,忍着热泪咬牙转过头去,用力一夹马腹,骏马吃痛急驰而去,带着他们消失在雨幕中。

    那时,把他推上马背时,裴昀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他说,你和老师毫发无伤,就是保护我。走,不准回头!

    不准回头。

    裴昀倒在泥泞里,听着马蹄声哒哒远去,嘴角露出一丝虚弱懒散的笑意,他浑身都是伤,怀里的第三颗树种也滚落在地上。

    这一刻,那颗色泽如血的种子仿佛享受了鲜血的滋养而被唤醒,顺着水流飘到少年身边,无声钻进了他的身体!

    少年剧烈地喘息着,突然用力地睁大眼睛,像是要把什么东西从头颅中驱逐出去。

    “其实忍不住想要知道自己的身世,其实仍然有疑问渴望得到解答吧?”李八郎走到裴昀跟前,俯下身来,声音低沉如催眠,渗入灵魂深处,找到人心最脆弱的缝隙,“你不敢问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害怕听到你不想听的真相。

    “张九龄什么也不敢否认,他问心有愧,无颜以对。你若真的笃定,此事与他无关,为何你的手会发抖?”

    “闭……嘴……!”裴昀满头冷汗,死死咬紧牙关,抵抗着剧烈的头痛,抵抗着那些可怕地无孔不入地想要渗入他耳膜和头脑的意志。

    “呵呵,你的存在根本就没有意义,不被爱,不被祝福,甚至连你最亲近的人也从始至终在背叛你。”

    琴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渺遥远,却又无处不在、无处可逃,“是不是很痛苦?是不是痛苦到想要将这一切都抛在身后?你的伤口不会愈合了,不是手上的划伤,是心伤。”

    “不——!”裴昀大叫一声抱住头,在雨水中翻滚,头脑里的剧痛如同利刃般撕扯着他的意识,许多零碎的记忆骤然像锥子一样强行钉进了他的头颅!

    “裴昀!”一个声音突然从雨幕中传来,面色冷峻如霜的少年奋力淌水冲了过来,“舅舅,不要!”

    叶铿然拦在裴昀面前,用力抱住对方痛苦翻滚的身体,突然看到了对方胸口鲜红的伤口,只觉得恐惧像冰水一样兜头浇下。

    “你在他的身体里……种下了反魂树的树种?”叶铿然颤声喝问。

    “不错。”李八郎漠然地俯视着他们。

    汉代东方朔撰写的《海内十洲记》中记载,上古时代,西海之中有山,山上有一种“返魂树”,香飘百里,树叶鲜红如火焰,种子可以令人死而复活。

    从少年拉开抽屉的那一刻起,琴师就赠予了他三颗种子,最后一颗,是反魂树的树种。

    返魂树的土壤,是人的伤口。

    受伤的时候,种子悄然进入血脉中;灵魂中的悲伤失望越强,那树种就越会疯长,直到占据整个意识与生命。

    “裴昀,裴昀!”叶铿然用力按住白衣少年,想要拉回他的神志,“你说过要和我一起上战场,你说要和我一起戍守国门!不要睡!”

    ——不要变成另一个人,不要忘了自己!

    “没有用的。”李八郎居高临下地看着叶铿然徒劳的动作,“此刻他看到的,恐怕都是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景象……在最深的噩梦中,他会对自己的人生失望,也对最亲近的人失望,在悲伤的土壤上,反魂树已经开始生长了。”

    火焰与绿意交织的律动,从掌心的伤口开始,悄无声息爬上了少年的臂膀与胸膛,如同诡异的烈焰纹身,又像疯长的绝望,将要占领这身体,吸取他的血肉与养分,在死亡中获得重生。

    “舅舅,你可以熄灭月亮吗?”叶铿然死死盯着对方。

    “什么?”李八郎皱眉。

    “如果生命是夜空,那么灵魂,就是夜空中的月亮。”叶铿然将手放在裴昀的胸膛上,“纵然再多的雨水落下,也无法熄灭月亮——只要雨停,只要人不放弃希望,月亮就还会钻出云层。”

    叶铿然突然做了一个李八郎绝想不到的动作。这一瞬间,他用雨水化为的刀刃,割开了自己的手腕,将流血的手腕紧紧贴在裴昀手背的伤口上!

    反魂树的种子即将破土而出……而龙血比人血更有诱惑力,他在引导种子进入他的身体。

    “走开!”李八郎大惊失色,一把将叶铿然挥开!

    琴师浑身因为愤怒而颤抖,眼底杀气暴涨,双目血红,带着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暴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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