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半书.2-夜雨寄(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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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王眉头一跳,像是突兀地被跳动的烛火烫到。

    “臣的确曾经批评过太子玩物丧志,若是太子对臣有微词,并不奇怪。但太子命人行刺臣,却委实有些奇怪——就算臣死了,太子未必就能有所获益。”

    李隆基脸上的盛怒渐渐变为了复杂的阴沉,那是独属于帝王的孤独与沉思。

    张九龄的话句句都在要害。

    “太子虽然偶犯小错,却知错能改,绝不至于如此荒唐,鄂王和光王更是无辜。”张九龄轻声咳嗽,“当年武后接连贬黜数位皇子,章怀太子左迁巴州,写下《黄台瓜辞》。如今天下大定,大唐盛世得来不易,怎能再生骨肉相离的悲剧?”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少,再摘使瓜稀。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

    李隆基脸上也有些怅然若失。他默然良久:“爱卿说了不是来说情的,却还是让朕不舍骨肉亲情。”

    “于情于理,陛下都应重新查清案情。不可轻率废黜太子,使朝中人心动荡;更不可听信谗言,令两位皇子蒙冤丧命。”

    李隆基沉思良久,终于摆了摆手:“罢了,依卿所言吧。”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注意到一直不起眼地垂手站立的李林甫:“你还有话要对朕讲?”

    “张相所言有理,陛下圣心决断,臣没有话要讲。”李林甫恭敬地说,看向张九龄的目光就像亲密的同僚与志同道合的朋友,神态自然之极。

    张九龄微微皱眉,他与李林甫同朝为官多年,到如今,却看不懂这个人了。

    正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非同寻常的喧哗声。

    不一会儿,只见一个太监跌跌撞撞地冲过来:“不好了,不好了……太子带着士兵冲过来了!”

    六

    太子反了。

    不知为何废黜的消息竟走漏出去,也许太子觉得走投无路,于是带着一千兵士雨夜逼宫,做殊死一搏。

    就在片刻之前,宰相还在力保太子,称太子绝不会有忤逆之心;就在片刻之前,李隆基刚刚动摇了废太子的心意。此刻的兵戎相见,就像一记耳光打在帝王的脸上。

    李隆基脸色铁青,气得愣了半晌,突然猛地抽出腰畔的佩剑!

    剑气与帝王眼底的杀气互相辉映,寒光照彻人心,李隆基厉声说:“朕倒要亲眼看看,这个逆子能把朕怎么样!”

    殿外士兵们正在奋力搏杀,刀光剑影与风雨声混杂在一起,血水流过青砖。

    混乱中看不清太子所带的兵马到底有多少人,但明显对方人手占优势,禁军金吾卫个个都是以一敌十的高手,也厮杀得十分惨烈。

    “跟朕来!”李隆基毕竟是骑射出身的天子,青年时代便以政变血洗大明宫,此刻盛怒之下要亲自率兵迎敌。

    “万万不可!陛下不可以身犯险!”李林甫慌忙上前劝阻。

    张九龄脸色苍白,这一次,李林甫的意见并没有错,他也将天子拦住:“雨夜看不清三尺开外,陛下需防备暗处有冷箭。”

    “虽然陛下不能前去,但此刻情势危急……”李林甫眼珠一转,迅速看了张九龄一眼,似乎欲言又止。

    张九龄的眸子清明如水,仿佛能映出对方心中的筹谋与算计,李林甫赶紧谦卑地垂下眼帘。

    高手过招,风雨在心弦上跃动,于无声处听惊雷。

    许多疑点如同雨水从天际纷纷坠落,血腥味弥漫开来,黑暗中仿佛有吞噬一切的陷阱,又仿佛有一支幽冷凶猛的暗箭,正藏在这夜雨之中。

    张九龄任由雨水濡湿了衣襟与鬓发,终于,他回过头:“陛下,那就让臣去会一会叛军吧。”

    李隆基的神色中有一缕疑虑闪过。

    风急雨骤,张九龄知道自己此刻已经站在悬崖边沿,站在危局的风口浪尖,但他不能退缩,不能在风雨中选择保全自己。

    无数人的命运都将在今夜发生改变,也许鲜血会染红宫殿的石阶,他不能眼看着来之不易的太平盛世被血浸没。

    他会选择在风雨中向前,找一条出路。

    “陛下放心,臣并不懂得带兵,”张九龄的神色从容如常,“这一趟,臣并没有准备带去一兵一卒,只需臣自己一人前往。”

    这话说出来,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他。

    有人的胸怀如浩瀚大海,任天地巨浪狂澜,仍海纳百川;有人的意志如参天大树,任四季风雨寒暑,仍坦荡如初。

    “若陛下信得过臣,就让臣代陛下去问一句,太子为何会有今日的不忠不孝之举。”

    四目相对,天子突然明白了对方的用意——

    动摇叛军的信念,瓦解叛军的意志,粉碎叛军的斗志,是比武力更可怕的对抗;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危局中,比刀剑更有用的是,是人心。

    情势紧急,刻不容缓,张九龄朝李隆基行了一礼,毫不迟疑地转身步入风雨中,李隆基不禁脱口而出:“爱卿——”

    伸出的手还在半空,李隆基怔怔注视着黑暗良久,当初廊下的清俊少年,如今朝堂上的中流砥柱,他和他并肩一步步走到今日,多年君臣,多少复杂深沉的情怀,都被隔开在这纷纷雨幕之中。

    站在阴影里的李林甫脸上仍带着殷勤的笑容,但眼底里毫无温度……他厌恶那种光芒。

    厌恶那种总是相信能以一己之力而力挽狂澜的信心,厌恶那种明知有去无回却义无反顾赴死的脚步,厌恶那种永不妥协的固执和愚蠢,厌恶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孤高。

    厌恶那可以摔碎,可以毁灭,却永远无法征服的挫败感!

    七

    张九龄一身风雨,步入乱军之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张相来了!”金吾卫们立刻形成包围圈,将他保护起来。

    出乎所有人意料,叛军那边,太子也愕然大喊了一声:“住手!”

    太子手握长剑,甲胄之下是一张年轻的脸,并没有志在必得的暴戾,有的只是拼死一搏的恐惧。

    “殿下为何带兵夜闯禁宫?”张九龄一抬手,淡淡推开两旁护着自己的刀刃,径直走上前去。

    太子僵立在原地:“我接到消息,今夜兴庆宫有人作乱谋逆,要对父皇不利,所以我特来护驾。”

    “谁在谋逆作乱?”张九龄声音不高,但在纷乱的风雨中那样清晰,带着入骨入髓的威严。

    “……”太子的目光有些闪烁,“我只是想要自保而已。”

    张九龄突然大笑:“殿下,什么最能保护自己?是剑?还是盾?以无畏的勇气为剑,以无愧的坦荡为盾,才能所向披靡。”

    他只是个手无寸铁的文臣,但他的声音中有种力量,令三军震慑。

    太子愣了半晌,任由暴雨冲洗着惨白的脸,突然冲上前来。

    金吾卫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张九龄深入敌军,与太子距离太近,根本没有任何人来得及控制太子的行动!

    只见长剑哐当掉落,太子突然抱住张九龄的双腿,哭喊:“丞相救我!”

    情势急转而下,士兵们都愣了。

    疾风狂雨,滴滴仿佛都是疑点。

    “殿下!”张九龄的脸色一白,之前最坏的怀疑仿佛在这一瞬间得到了印证,他把太子扶起来,直视对方的眼睛,“臣还是问那句话,请殿下如实相告——殿下为何带兵夜闯禁宫?”

    太子满脸雨水和泪:“有……有人来报,说今夜兴庆宫中有人作乱,父皇宠爱寿王,根本不信任我,我急于洗脱冤情,在父皇面前立功,就带兵来了,可是,可是……”

    说到这里,太子突然恐惧地猝然停住了,后面的话他说不出来,他不敢说。

    张九龄的脸色又苍白了一分。

    太子不敢说,可是他听明白了。

    太子轻信了传言,率兵来到禁宫,军队轰然攻破了宫门,可里面并没有人谋反——宫中静悄悄的,如同早已设好的死亡的陷阱。

    那一刻,太子才明白自己中了计。

    剑已出鞘,宫门已破,千军齐发,铁证如山,如果他去解释,父皇可会相信他?

    以他对父皇的了解,是绝无可能。

    只是一瞬间绝望的邪念,在毫无希望的暗夜里一闪,然后,耳畔仿佛有个声音骤然响起:既然已至死地,何妨置之死地而后生?仿佛闪电在头颅中劈开,无路可以回头,太子鬼使神差地挥下手……他的军队朝着禁宫冲杀了过来。

    “我并不想反!”太子颤抖地抓住张九龄的手臂,“若是我知道丞相今夜也在宫中,我绝不会……丞相你相信我!是有人陷害我!”

    往日里,他私下没有少抱怨这个刚直不通人情的宰相,可是在危机时刻,他知道,只有这个人会相信他,只有这个人会无惧危险挺身而出。

    “是谁给殿下传的话,说今夜宫中有变?”张九龄竭力稳住心神,想要梳理出关键的线索。

    ——到底是谁来传信,能让太子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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