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九龄脸色惨白踉跄后退,他突然明白了,当年他错过了一件事。
一件不可饶恕的事。
禅房花木缭乱,终于,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张九龄蓦然回过头。
女子走在月下,像是一段悠然轻叹的时光,被剪成朦胧的影子,隔了纱,依稀可见红颜少年的模样。
脚步声那样轻,需得侧耳细细倾听,仿佛风行于水上,仿佛最初心动的那一眼对望。
张九龄整个人微微颤栗,眸子里涌出滚烫的泪光。
这一生,他负了她两次。
第一次,在最好的时光里,他辜负了她的爱情。
第二次,在最冷的风雨中,他辜负了她的信任。
心有所属,身负所托,万死莫赎。
“丞相,”霍国公主朝他淡然行礼,神色宁静如水。倾国的红颜,年华虽已流逝,美貌仍未消减。她的眉间淡如落花,轻轻缀着露水般易逝的,彼此最好的年华。
“……”张九龄尽力平复起伏的胸口,开口时才发现声音嘶哑,那是血锈的味道,“对不起。”
这三个字仿佛用尽了他所有的气力,随即,便是一阵暴风骤雨般的咳嗽席卷而至,仿佛在情感的风暴中,他整个人都被冲击成一叶无助的小舟,随波逐流;他整颗心与灵魂都被无情地投掷于地,支离破碎。
无法开口,无法诉说,无法请求宽恕。
曾经他以为此生没有机会再见到她,曾经他以为此生再没有理由去面对她。可直到此刻,他才终于知道……有一种辜负,万死莫赎。
霍国公主看着他压抑地咳嗽,看着惊心的血迹从他唇角渗出,眼中终于露出一丝凄然。当初春风里的少年呢?那清雅如诗的纯真无畏,何时蒙上了时光的尘埃,那桃花般鲜活的面庞,何时苍白至此?这些年,他孤傲独行于朝堂之上,寂寂独坐于凉夜之中,固执坚守当初的理想。
只是啊……她和他已经走远。
“有人将这样东西给我,让我到慈恩寺来。”李虞儿将雪白的掌心摊开,那里有一块破裂的桃花鲤鱼木雕。
当日摔破在中书省外的坠子,上面似乎还有谁惊心的鲜血,滴滴染艳了桃花;似乎还有谁痛彻心扉的相思,寸寸裂开在月下。
——是谁知晓旧事,安排了他们的见面?
有人送来了桃花,还有人送去了木雕。不过……他终究成了她生命的过客,成了飘散于往事的过去。
心头桃花,回眸已天涯。
“丞相保重。”李虞儿摇摇头,叹息了一声,“过去的事,都过去了。”
她立于凉夜,衣袂被风轻轻掀起,恩怨爱恨都在清凉的夜色里散去。没有心上的灰烬,也无需背负着过去生活。仿佛……她拥有的东西那么多,那么好,她并无遗憾。
面对张九龄眼中的泪光,李虞儿竟轻轻微笑起来:“多谢你将那孩子教养成今日的模样。我和九泉之下的驸马,都感激不尽。”
张九龄怔了怔:“……那孩子?”
李虞儿走到他跟前,低声说了几句话。张九龄如雕像般立在原地,任由月光将他的脸与颈映照得惨白,无数的细节在这一刻连串成线,织成命运的罗网,疏而不漏,指向多年前的那一场相逢。
原来如此……
心湖的堤坝被冲开,情感与真相如潮水汹涌而至,欣慰,震惊,避无可避的宿命与牵绊,令张九龄眼前微微晕眩,一幕幕往事都涌上心间,成了亦悲亦喜的心血,浓于水,化不开。
“替我照顾好那孩子,永远不要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否则,以陛下的性子,必不会放过他。”李虞儿说完这句话,便转身飘然离开。
三
寂静的古寺里燃起了一盏灯。
张九龄目送着那个身影走远,许久没有动。大唐宰相仿佛在凉夜里站成了一座雕像,用终生坚硬的孤独,铭记那些辜负与错过的时光。
无数的夜里独自望月,挽不回当初的离别,拂不开心上的雨雪。
雨不知何时落了下来,湿在脸上就像眼泪,灯火在雨中明灭,记忆在眼前明灭。
一声轻笑从耳边传来,伴随着几声击掌。
“人人都说张相孤高不融于俗世,却仍难过美人关,如此痴守,真是出人意料。”李八郎冷冷走了过来,“为了她,才会抚养那个孩子吧?”
张九龄静静地看着对方,眸子里无悲也无喜:“原来,是慕下先生送来的桃花。”
“不是我,”李八郎的声音突然有了一点恶毒的寒意,“是我的友人送来的,他在黄泉之下,看着你们今日相逢呢。”
张九龄的身子终于微微一震,他抬起下颌:“我与公主之间磊落坦荡,从无逾礼,我平生虽有负于人,行事自光明于心。”
“光明于心?”李八郎突然发怒,上前一把抓住对方,“你心中有愧,才会去岭南找寻那个孩子!”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你不曾亲手杀人,人却因你而死。你以为找到那个孩子,就可以补偿内心的愧疚?”
张九龄的肩头被李八郎捏在掌心,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眼眸中只是一片坚韧的寂静。
雨声淹没了脚步声,所以张九龄并不知道,此刻在他身后,裴昀正打着伞,来寻找他了。
“裴昀要是知道真相,会怎么样?”李八郎却看到少年了,他嘴角突然露出一丝算计的笑意,他的每个字,仿佛都打定了主意化为刀刃,要在对方的心上狠狠凌迟,“他如果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还会像现在这样信任你,依赖你,还是会恨你?”
“我不会让他知道。”张九龄一字一字地说。
“你不杀他父亲,他父亲却因你而死,这些年来,你如何才能做到若无其事地面对他?!”李八郎低吼,“你瞒他一世,你就能心安理得一世吗?”
“轰隆——”
一道惊雷滚过浓稠的黑暗,炸裂在耳边。
古寺明灭的烛火落在少年愕然的眼睛里,那些燃烧的火星,仿佛无数惊心的疑问,想要连串成线。
雨水流进颈脖与心底,裴昀微微慌乱而茫然地等着那人回答,等了许久……却没有回答,也没有辩驳。
四周安静如死,静得如同默认。
有什么东西无声崩塌了,裴昀眼里微微现出裂痕。
这么久以来,张九龄是少年唯一的亲人,是这世间最温暖的存在,是他无论何时都可以回去的家。他害怕这唯一的依傍被破坏,被撕裂,被冰冷无情的事实吞噬。
越是美的东西,被摧毁时就越残忍。
我不会让他知道真相的。
他如果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还会像现在这样信任你,依赖你,还是会恨你?
你不杀他父亲,他父亲却因你而死,这些年来,你如何才能做到若无其事地面对他?!
那几句话反复在他脑海中回荡,冲击得少年太阳穴生疼,恐惧像一只大手般攫取住了他的胸口。当初老师在岭南遇到自己,并不是偶然?
自己的身世,又究竟有什么秘密?
“裴昀来了。”
琴师附在张九龄耳边,轻声说。张九龄浑身一颤,猛地回过头,看到撑伞的少年苍白的面庞。
李八郎冷笑,仿佛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他的声音沉如刀锋:“裴昀,何不问一问你最信任的老师,为何不肯说出你的身世?”
一道闪电骤然划过天幕。
雨突然下得急了,张九龄唇齿微启,却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到说不出话,苍白的脸上尽是痛苦愧疚。半生沉浮,生死几度,却都不如这一刻,心在刀刃,身在悬崖。
裴昀沉默了一会儿,任由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流。
他可以对很多事洒脱,但不是全部。他也是人,他也有心,近乡而情怯,越接近他身世的真相,他就越恐惧。他害怕听到自己不想听的事实。
“他不敢告诉你,是因为有愧于你——他原本可以救你爹,却袖手旁观;他不杀你爹,你爹却因他而死!”李八郎一字一字地说。
雨中的裴昀呆呆地站立了一会儿,把伞递到张九龄的手上,两人的手指都是冰凉。
少年什么也没说,转身走进黑暗中的暴风雨。
四
天微微亮了,夜已过去,而清晨已不是昨日之清晨。
迷雾笼罩着晨曦中的宫殿与远山,也笼罩着树下两个对坐的身影。
“今日张九龄没有来早朝,”李林甫在自家庭院里斟酒,对着李慕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听说是病了。”
“哦?”对方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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