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半书.2-乌衣巷(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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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指触到了一块硬硬的东西,还带着些许体温,是那块桃花鲤鱼木雕。他将木雕解下来,就着微弱的烛火端详,良久。

    杜氏当铺。

    “这块木雕你看能当多少钱?”裴虚己将东西递了上去。

    掌柜的仔细端详,抬头说:“这是好东西,但现在是饥荒年,大家都没有饭吃,金银玉器也不管用,更何况木头,只能给这个价。”说话间伸出了四个指头。

    裴虚己没有讨价还价,只是在老板准备收东西时,忍不住说了一声:“等等。”

    他的手伸到半空中,终于还是退了回来,只是一字一字清晰地说:“这块木雕你一定替我留好,只要我活着,就回来赎它。”

    “那当然,那当然。”掌柜的做生意久了,很懂得这些来典当人的心思,笑呵呵地说,“放心吧。”

    其实掌柜心中想的是,这护身木雕精美无铸,可遇而不可求,就算对方不能来赎,他也不打算卖出去,就留给自己三岁的儿子好了。

    等客人离开,杜掌柜就将那木雕坠子挂在了自己的长子——杜清昼的脖子上。

    只要我活着,就回来赎它。

    最终,裴虚己没能来赎回这块木雕。

    岭南瘴病横行,他也未能幸免,一开始只是发热咳嗽,后来便开始咳血,直到有一次咳血倒在寺庙门口,被寺中好心的方丈所救。

    他把襁褓中的婴儿托付给白发苍苍的方丈。最后的一晚,他望着北方的夜空,眼前朦胧浮现出那魂牵梦萦的脸庞,低头看去,襁褓中的婴儿睡得正香,圆乎乎的脸上小嘴嘟着,似乎正在和谁赌气。一滴泪从青年眼角滑落:“对不起……”

    对不起,不能陪你一生朝朝暮暮。

    对不起,不能赎回那块木雕了。

    开元九年,驸马裴虚己卒于岭南新洲。后终其一生,霍国公主不曾再嫁。

    七

    乌衣巷中还有当年谁携手走过的路。

    如今,却只剩下风片和雨丝。

    燕子筑巢的树枝在轻响,像是尘封已久的歌谣,一声声唱着绵绵思念,与回忆的碎片。

    过去的就已经过去,你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也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小巷。那些未能兑现的诺言,那些永不能来赴的约定,是最遗憾的、也是最动人的回忆。

    少年抬头,空中云的形状宛若白龙,像是有谁在拼命拍打,远山没有惊雷,但寂静中突然穿来的风,就像一道惊雷滚过!

    无数燕子骤然飞了起来,无数的树枝在相互敲击,像一场盛大的演奏。金色落叶从地面重回枝头,晶莹的雨滴从檐下重返天空,风流云散的声音那么浩大,仿佛有大地的精魂在声嘶力竭地弹奏,世界碎成了万千块,每一道碎片里都有笑泪与生命,混合着灰尘与阳光拼命地舞动。风声那么急,那么急,仿佛要把天空凿开一个洞口,倾倒下无数如狂潮巨浪般的雨滴和回忆。

    他不由自主地朝风雨的深处走去,可这一刻,他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裴昀!”

    少年回过头。

    ——淡金色的的阳光中,另一个少年站在小巷的尽头等他,脊背笔直,眼底是冷峻的冰霜,青衣如同云雾的墨笔。

    一直在拼命呼唤他的,就是他。

    “你被困住了七天七夜。”叶铿然的声音仍然冷冷的,“走吧。”

    就在这一瞬间,裴昀看到了小巷的出口。身后的青砖与屋檐消失在雨雾中,就像蒸发在阳光下的水滴,就像它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阳光照在眼皮上,耳边模糊传来熙熙攘攘的人流声,鼻端充斥着世俗温暖的烟火气息,似乎有人在讨价还价,有人在放声吆喝……

    裴昀迟疑了一下,走出了小巷。

    然后,一切声音和影像都消失了——

    他睁开了眼睛。

    八

    映入眼帘的是叶铿然担忧的面孔,对方半抱着他:“裴昀!”

    “……”裴昀环顾四周,身边是熟悉的长安城的街角,清晨的薄雾笼罩着远山,时间仍是清晨,天刚刚亮,酒肆茶坊都没有开,街上的人迹还很少。

    刚才……他是做了一场梦?

    少年的眼眸带着一点儿困惑,睫毛上还有潮湿的雨雾,他不曾迷失在人流中,却几乎迷失在重重的梦境里。

    “能站起来吗?”叶铿然扶了他一把,“刚才有一会儿,你的心跳与脉搏都没有了。”

    裴昀攀着他的手臂站起来,感觉头还有点晕:“是怎么回事?”

    叶铿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关切地反问:“你看到了些什么?”

    “看到了一座宅院,里面有声音,但是门我打不开。”裴昀皱起眉头回答,不明白为何心中莫名难过。

    叶铿然轻轻吐出一口气。幸好你没有推开门。否则,那潮涌会淹没一切。在那小巷之中,燕子衔着的树枝是“风声木”。

    《汉武洞冥记》中记载:“风声木,五千岁一湿,万岁一枯,缙云之世生于阿阁间也。”

    太初三年,东方朔从西那国带回了风声木,它是时间的信使。

    风吹动树枝时如同美玉敲击的声音。这种神木就如其名,风声,可以穿透时光,带来那些并不存在于当下的影像。

    风声木能让人进入过去,许多人有去无回。

    人不可能存在于过去,被过去淹没的人,是活不下去的。

    “又是你救了我?”裴昀勾起唇角,恢复了那种玩世不恭的神色,突然严肃地说,“你这么帮忙,我无以为报,也不能以身相许,这样,以后你的终身大事就包在我身上!你看中了哪家的姑娘,我一定去给你做媒!”

    “……”早就知道不该救这家伙的!叶铿然额头的青筋跳动了几下。

    不过,看到他在阳光下没心没肺的样子,叶铿然莫名地有些鼻酸。刚才对方在昏迷中痛苦的呓语,咬紧牙关流泪,那门后的风景,一定弥漫着凄风冷雨,镌刻着最伤痛的血泪与诀别。

    ——那就是,他的身世吗?

    在小巷崩塌消失的瞬间,一切都如同迷梦消失无踪。那些伤口收殓于梦境,那些泪水也干涸于梦中。

    两人正往回走,叶铿然突然感觉一只温暖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耳畔传来裴昀玩世不恭、十足欠扁的声音:“放心啦,就算你忘了我,我也不会忘记你的。”

    这句说得没头没脑,又莫名其妙。

    叶铿然忍不住白了对方一眼——说什么呢?不是脑子坏了吧?

    但无论如何,那样的笑容,总是能让人沉重的心情变得轻松起来的。

    裴昀笑嘻嘻地拉着叶铿然往前走,有件事,他没有告诉对方。

    在走出小巷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了一幕景象。

    在叶铿然救出他的那一刻,他们的命运交错在时光的小巷里,他看到……在暗夜的疾风骤雨中,他举剑的衣袖浸透鲜血,在暴雨中流下蜿蜒的血水,然后他弯下腰来,抱起一身是血的叶铿然,低头对他承诺:“真正想要去做的事情,就算忘记了一次,还会再想起来;叶校尉,就算你忘了我,我也不会忘记你的。”

    风声木是时间的信使,它不仅能让人看到过去,还能让人看到将来。

    裴昀收敛笑意抬起头,几滴冷雨落在他的头颈上,他的手中,还有尚未打开的另外两颗树种。头顶的天空阴沉得可怕,雷霆隐隐滚过远山。

    一场暴雨就要来了。

    少年们命运的暴风雨,也即将来临。

    注释:

    [1]后世对挂甲柏的记载,见《古今图书集成》,清康熙年间陈梦雷编纂。

    [2]《唐律•户婚》中对于离婚的规定有三种。第一种是“和离”,即夫妻双方感情不和,双方都同意分手,第二种是“出妻”,就是妻子如果犯了嫉妒、盗窃、恶疾、无子等“七出”的罪状,丈夫可以休掉妻子;第三种是“违律”,也就是律法强制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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