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半书.2-乌衣巷(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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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波缓缓后退,白龙从水池里探出头来,露出的那一对眼睛,明亮得好像能照见人的灵魂。

    “我可以摸你的头吗?”李虞儿并不害怕。

    白龙似乎不太高兴,有点傲娇地扭过头去,但还是不情愿地给她摸了一下。

    原本以为龙鳞是很硬的,谁知道触手就像云一样温软,李虞儿高兴地说:“以后我叫你大白吧!”

    “……”

    回来的路上,裴虚己笑得趴在马背上,捂着肚子只差没打滚了。李虞儿问:“你和大白是好朋友吧?”

    “嗯嗯!”裴虚己严肃地说:“虞儿,以后只要见那高冷的白龙一次面,你就叫它大白一次,这样,我和它的友谊就会地久天长。”

    “……”为什么会有种不是地久天长而是要友尽的错觉啊喂!

    回府之后第二天,似乎是水边着了凉,李虞儿发起了低烧,裴虚己立刻请来了郎中,神色紧张地看着郎中为她把脉。

    “是不是感染了风寒?”见郎中收回手,裴虚己连忙问。

    “不是。”郎中站起身来,躬身朝裴虚己行礼:“恭喜驸马,公主有喜了。”

    裴虚己先是怔住,随即一把将她抱了起来。他的怀抱那么炙热,却又轻柔,像是怕伤了她和孩子。他无视众人的视线,抱着她从厅堂走到卧房,轻轻将她下来,吻她的头发,然后,一滴滚烫的水从她的鬓发间滑落在颈上。

    他哭了。

    这个我行我素、潇洒如风的男人,眼中竟然全是泪水,轻轻地吻她。

    李虞儿被他吻得痒痒,羞赧地想要躲开。

    裴虚己的手掌滚烫,滚烫得宛如手心里有一轮太阳,他的眸子里泛着水光,又仿佛容纳了整个浩瀚的海洋。他半跪在她面前,将头颅埋进她的怀里,像是要听那个新生命的心跳声。

    “还这么小,不会有心跳的啦。”李虞儿笨笨地说。

    “让我听听。”

    然后,李虞儿听到了男人心跳如擂鼓的声音,一下一下……在那样的心跳声中,她突然觉得自己什么也不缺,什么风雨也不怕。

    怀了宝宝的李虞儿经常犯困,有时懒懒地一睡就是半天。早春的时光柔嫩而美好,似乎时间的刀尺永不会在少年的额头刻下风霜的痕迹,似乎时间的雨丝落到心湖,会一直温暖今生来世。

    裴虚己时时陪伴在她身边,他将她照顾得很好,又变着戏法逗她开心,从不会让她无聊。朝堂上的风雨,边塞外的尘沙,市井中的喧嚣,在他的讲述中都变得有趣,这个男人不着痕迹地将所有的风雨替她遮挡在外,不让一丝冷雨沾上她的肩膀,却没有挡住花香。

    这天,午睡醒来,窗外春意迟迟,却不见裴虚己的人影。

    李虞儿睡眼惺忪地到庭院里去找他,却一不小心听到裴虚己在和四哥说话。两个人的声音都很有点大,像是在争吵。

    最近听说大唐和吐蕃又开战了,不时有边关的消息传来,朝廷有意让裴虚己去战场历练,他并没有答应。

    她想起,就在前几日,那个曾经和裴虚己打架的皇亲宗室故意揶揄:“要我说,裴家那么多名将,都比不上五郎一个!面若桃花,能入了皇家,自然用不着上战场那么辛苦。哈,这地位,却是比浴血沙场要高得多了,对了五郎,你的蝈蝈养得怎么样?公主可还满意?”

    李虞儿气得眼泪都要涌出来,可裴虚己温暖有力的手温柔握住她的,只是嬉皮笑脸地说:“我知道自己长得帅。浴血沙场这种事,我做不来,现在再揍你一顿,倒是现成的。蝈蝈那是常胜将军,上次咬死了你的,怎么,你不服,要来战?”

    对方被呛得说不出话来。

    李虞儿看着裴虚己没心没肺坏笑的样子,不知为何有点难过。

    裴虚己虽然被授了一个光禄少卿、驸马都尉的官职,但是比起手握重兵、雄霸一方的裴家儿郎,实在是不起眼得很。别人私下谈论他,总是带了点儿不以为然的。纨绔无能,难成气候……这样的嘲笑她不止一次听见,她不服气,可是她嘴笨,不知道该怎样辩驳,她也不愿与别人辩驳。

    她心中明白,有很多事他不是不能,他只是不愿。

    可现在,却有个念头涌进李虞儿心里,让她莫名地有点儿害怕——若是有朝一日,他改了主意,要去战场建功立业,她该……支持他吗?

    “你去不去?”是四哥的声音。

    李虞儿的手紧张地绞在一起,裴虚己许久没有回答,春花缭乱,而他的沉默坚如磐石。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却带着一丝悲凉:“百战功名,我不是不懂,可裴家的儿郎上战场,立下赫赫战功,却没有能活过三十五岁的,我的哥哥们,几乎都死在战场上。”

    “死在战场,万千忠魂并肩,黄泉路上并不孤独。”四哥的声音沉稳威严,如同劲风过苍穹,“男儿立于天地间,总有比儿女私情更重要的东西。”

    “是!可我不明白,娶了挚爱的女人,为什么不能留下来陪她?

    “那些大道理我不想懂,我只想陪着我喜欢的女人过一生,照顾她朝朝暮暮。”

    李虞儿转过身去,才发现自己哭了。

    燕子在檐下筑巢,不是不懂雄鹰的志向,只是不舍比翼的夕阳,只是不忍心孤独地飞向远方,留下另一只孤燕在夕阳里怅望。

    两个人的相守,指尖那一点温暖的烛光,心尖那一点清凉的星光,胜过燃烧苍穹的太阳。

    他护她,而她懂他。

    俩人全心期待着新生命的到来,李虞儿开始绣宝宝的肚兜,裴虚己买来了一堆奇奇怪怪的玩意儿,拨浪鼓、摇床,甚至隔尿的布片也准备了。他常趴在她的肚子上听声音,宝宝在肚子里已经会动了,有时小手小脚猛地踢一下,裴虚己高兴得手舞足蹈,笑得像孩子一样。

    任谁也想不到,开元八年的秋天,一件祸事突如其来。

    天子要重炼陨铁剑,秘书监姜皎提出了龙血炼剑的办法,他们不知用什么方法设陷阱困住了大白,而裴虚己在最后的时刻赶到曲江池边,砍断锁链放走了白龙。

    谁也不知道,平时纨绔的驸马,会闯下这样的滔天大祸。

    只有李虞儿明白,表面上那个人对什么都不在乎,可是,无论是礼法、规矩,或是帝王的威严,在他眼里,都不如他的朋友来得重要。

    朝廷下旨将驸马裴虚己关押进大牢,裴氏家族受牵连,几乎都被罢官投入牢狱中。

    消息传来,如同晴天霹雳。

    李虞儿焦急地挺着大肚子进宫面圣,为驸马和家族求情。

    她的三哥李隆基高居在龙座之上,近在几步开外的距离,却又远得无法靠近:“虞儿,朕会赐你与驸马和离。他犯了重罪,朕要治裴家的罪,你是朕疼爱的妹妹,朕不想牵连你。”

    惶急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李虞儿愕然抬起泪眼:“不……我不离开他!”

    “当初嫁给他时,你就不愿意。如今岂非正好?大唐有的是青年才俊,你再从中挑选一个,朕替你做主。”李隆基的下巴上已经有淡青色的胡茬,年轻的面孔上一双眼瞳深不见底,天威难测。

    李虞儿踉跄后退了几步:“此一时,彼一时。”她柔弱的泪眼有种刚烈,“当时我是不愿意,可如今我……”

    她轻轻顿住,后面的半句话没有说出来,却那样清晰地印在她的脑海——

    如今她爱上他了。

    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经深爱他,不能想象没有他的世界,不能想象没有他的时光。

    “裴虚己犯了谋逆的重罪,按照大唐律法[2],就算你不愿意,也必须离开他。”天子面无表情下旨。

    李虞儿轻而肯定地摇了摇头:“我绝不会答应,他是我的夫君,是我腹中孩子的父亲,这件事一生也不会变。驸马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你就不怕——”李隆基的声音突然转沉,“朕杀了他?”

    李虞儿一怔,脸色顿时惨白。

    五

    不知从哪里传来轻而焦急的声音。

    这是这么多天来,小巷里除了燕子的啁啾声与雨声之外,唯一不同的声音。裴昀眼前一亮,驻足倾听。

    仿佛有鱼尾在拍打着他的耳膜,熟悉的声音像是隔了墙壁,听得模模糊糊的:“……醒……快醒醒!”

    对方在说什么?他不是醒着吗?裴昀有点困惑。

    他被困在小巷中好几天了。其实时间并没有流逝的感觉,这里看不到晨昏交替,像是无声的画面,风和雨都止静。

    他在小巷里寻找出路,就像行走在一条河流中。河流与两岸的景色全都静止,只有他在动,为何唯独他可以动?这是一种很奇特的感受,无论朝前或朝后,他都只能看到自己。这种感觉像极了……死亡。

    时间在一个人身上停止流逝,就意味着这个人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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