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半书.2-鹳雀楼(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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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豆豆愣了。

    这一天,是记事以来裴豆豆吃得最饱的一次。狼吞虎咽地将馒头塞进嘴里,因为吃得太急,他差点噎住,脸蛋涨得通红。

    一晚热汤从旁被递过来,原来,刚才那人去为他热汤了。

    裴豆豆连吃了四个馒头,咕噜咕噜喝光了汤,这才有空打量一下眼前的人——对方包着纱布的额头仍能看见渗出的血迹,衣襟虽旧,人与目光都一尘不染。

    而且,对方看他的眼神里没有厌恶,没有轻视,却有……痛惜的泪光隐隐。

    裴豆豆剩下的半个馒头拽在手里,突然吃不下了,喉咙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塞住。哪怕绝境和困境里求生,哪怕他比野兽更顽强,可他毕竟只是个八岁的孩童。看到对方额上惊心的伤口时,他就后悔了,他打伤了这个大人,为何对方还要给他吃的?当时他没有读过圣人之书,不知道什么叫君子之德,却也被对方眼中那隐隐泪光滚烫了胸口。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豆豆,裴豆豆。”

    “我姓张,名九龄,这里虽然也贫寒,但总有一口饭吃。”对方轻描淡写,“你若没地方去,就留下来吧。”

    裴豆豆许久没有吭声,久到让人以为他在考虑,却突然听到“啪嗒啪嗒”的声音——大颗大颗的眼泪落在剩下的半个馒头上。

    只见孩童仰起满是泪水的小脸。

    张九龄眼神微微一痛,伸出手臂,把瘦小的孩童抱在怀里,那怀抱如此温暖坚实,男孩的无声呜咽终于变成了放声大哭,小小的拳头把那一袭青衫紧紧抓住,眼泪与鼻涕都流在一起。

    这是裴豆豆记事以来第一次被大人拥抱,而他知道,这个拥抱就是家。

    从此,他幼小稚嫩的肩膀背不起的生死,挡不了的风雨,眼前这个大人会替他遮挡。

    终此一生,他不曾忘记这一幕,和这个给他拥抱的人。

    后来他叫他老师。

    再后来,他在书卷上读到,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突然就觉得,自己从哪里来,身世如何并不重要。因为他已经有了最好的。

    四

    少年站在日光下,树影在他身上投下一块小小的光斑,那块柔软的阳光仿佛一直渗入他的胸口,温暖如旧。

    “你不学武,是因为张丞相的缘故?”李八郎皱眉。张九龄身为宰相重文抑武,从不赞成征讨蛮夷,很少提拔武将,自然也不赞成学剑。

    裴昀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李八郎冷声问:“你就没有想要击败的人吗?”

    “没有,”裴昀懒洋洋地一笑,“但我有想要守护的人。”

    李八郎的目光仔细描摹着少年的眉眼,又仿佛穿过少年带笑的面孔恍惚在看着别的什么人,良久,他才摇头:“守护本身并没有错,只是人心中若没有战意,勇气就会锈蚀;剑如果一直藏在鞘中,也会钝坏。”

    “那先生觉得,剑这东西究竟是好是坏?”少年的面庞被阳光洗过,锋利清澈的眉宇间没有一丝阴影。

    “剑原本没有好坏,全看在谁手中;琴弦原本没有美丑,全看由谁来弹奏。”

    李八郎的声音悠然如清风,语意轻轻一转,“可世间最幸运的事,就是一把好琴遇到真正懂它的琴师,一把好剑遇到真正能驾驭它的剑客。

    “还有,”琴师顿了顿,“一个人遇到另一个懂他的人。”

    落花寂静飘落,坠在李八郎的衣袖上,像是千万年的月光坠落成霜,冷峻而伤痛。

    “你跟我学剑,不需要拜我为师,我也不收徒弟。”李八郎冷冷地说,“张丞相写《归燕诗》‘无心与物竞’,他自比为梁上燕子,不与飞鹰相争,但我不犯人,人要犯我,若是有飞鹰要来攻击他、伤害他,你该如何应对?”

    后面的话李八郎没有说,但裴昀的拳突然微微握紧了,他很清楚答案——

    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也成为一只鹰。

    道理在一些时候是无用的,甚至善意也是乏力的,你能做的只有打倒对手。

    命运朝你挥拳而来,你必须迎面挥出自己的拳头。

    从那一天开始,裴昀开始学剑。

    李八郎教他的是浮云剑法,这套剑法很独特,没有顺序,也没有套路,全由使剑者自行变化招式,对一般人来说很难练。

    但裴昀学起来似乎毫不吃力,天赋与兴趣让他进步很快。剑谱本身并无顺序也正合他心意,他随心而至,随性练习,第一招他按自己的喜好取名为“行云流水”,第二招“风云际会”,第三招“拨云见日”……

    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少年不用铁剑,只顺手折了一根三尺长的榉树枝为剑,榉木剑招招轻松潇洒,毫不拘泥。比起一般的剑客来,更少了一份血腥和杀意,多了一份自在和不羁。

    一开始学得很顺利,到第七招,剑招渐渐隐有风雷凌厉之势……裴昀觉得有点困难了。

    浮云剑法飘逸,练剑时人如同行走于云端,时而仿佛轻身涉远,时而恍若居高临下,登楼远眺……那种感觉对裴昀来说糟透了。不仅糟糕,简直是恐怖。终于有一次,他在练剑时突然满头大汗,树枝倏地划过自己的手臂,血珠顿时涌了出来。

    原本闲闲站在不远处的李八郎神色一变,疾速移步,“铛——!”将他手中的树枝打掉。

    少年这才回过神来,踉跄后退两步。

    “怎么回事?”李八郎皱眉。

    “……”裴昀脸色微微苍白,“这招很难练。”

    “难练?”李八郎不以为然,“难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练剑的时候,好像有一堵无形的高墙横亘在我面前。”少年微微茫然地看着对方。

    “你给这招取名叫什么?”

    “直上云霄。”裴昀喘着气回答。顾名思义,这是没多少技巧直来直去的一招。可是他已经练了半个月了,仍然没有进展。

    “从这招开始,你不能在平地上练习了,要到高楼上去。”李八郎冷冷说。

    裴昀一愣:“什么?”

    平时李八郎对他的指点其实很少,绝大多数时候都任由他自己练习领悟,只偶尔指点一二。像刚才那种危险的情况,直接上前打掉他的剑,还是第一次。

    “练剑也是炼心,越是上乘的剑法,越炼人心性。”李八郎凝视着少年,“浮云剑法挥剑如风,御剑如云,我教你这套剑法,也希望能帮助你克服恐高之症——但在你的意识深处,对高处的恐惧不仅没有减轻,反而开始阻碍你练剑。你说得没错,现在,有一堵高墙横亘在你面前,你不突破它,就无法继续练下去。

    “那堵高墙是你内心的恐惧。击碎它,你才能前行。”

    五

    李八郎带着裴昀来到一座楼塔前,少年的脸色发白,站在楼下。

    别开玩笑了……在这种地方练剑?

    “走。”李八郎头也不回地冷冷丢下一个字。

    强压住全身的不适感,裴昀不愿半途而废,硬着头皮跟着李八郎一步步往楼上走,一层,二层,三层……

    只是短短的几十级台阶,少年的头颅全被汗水湿透,就像刚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只要稍稍往下看一眼,他的心跳就要冲出胸腔,内心的恐惧根本不由人控制。

    风在耳畔刮过,他的手心被冷汗湿透。高天之上,一行大雁飞过,清晰的雁鸣声如在耳畔。

    少年心头突然一惊,这一刻,他蓦然想起……不,不是从记事起他就恐高的!在更小的时候,他也曾经爬上过树去掏鸟蛋,那时有大雁成行飞过,不远处寺庙正在黄昏里撞钟。

    那时男孩坐在高高的树枝上,足下有清风萦回,头顶有流云温柔,但他并不害怕。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畏惧高处的?

    ……画面如光如电,突如其来的记忆的裂缝,如同锤子打在头颅上,少年的头痛得厉害,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曾经仿佛也站在这样的高楼上,也有风在耳边流动……

    脚下如同灌了铅一样沉重,喘息声在耳边被放大如擂鼓,终于,少年脸色惨白,连声音也嘶哑带着铁锈的味道,骤然停住脚步,“我不能再往高处了!”

    “不能?”李八郎冷冷回过头,突然一伸手,推了他一把!

    少年顿时坠下楼去!

    濒死之际,恐惧被放大到了极限,少年的瞳孔也微微扩大,他看到了曾经的画面。

    倾斜的大地、撕裂耳畔的疾风,死亡的血腥气;

    粗糙的手掐着他的脖子;

    凄厉的猫叫声,冷风与血水流淌过的高塔……

    他终于想了起来。那因为害怕,因为抗拒,而被他遗忘的往事。

    男孩从小孤苦流浪,他不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谁,也不知道什么叫做关怀,但他很爱笑。

    他有一个好朋友,是一只叫桑葚球的大胖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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