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盟主毕竟是武学大家,在这生死关头,竟是反应奇快,他用两根手指牢牢地夹住了剑刃。剑尖虽已刺入他胸口,但任凭柳逸如何用力,也无法再往前半寸了。
这时段凌也已飞身而至,横掌为刀,一下劈向柳逸的后颈。
柳逸本身的武功不高,并无反抗之力,他闷哼一声后,当即软倒在地。他师父就在附近,连忙将他抱了起来。
段凌则去查看林盟主的伤势。只见林盟主面如金纸,胸口有一大片血迹,那长剑已没入了他的胸膛。
段凌见他伤势甚重,也不敢贸然拔出剑来,只好先点住他胸前的几处穴道,才小心翼翼地拔了剑,问:“林盟主,你怎么样?”
林盟主缓过劲儿来,虚弱道:“无事,并未伤及要害。”
段凌的身上带有金创药,便取出来撒在他的伤口上。那伤口颇为狰狞,若是再深一些,便可要了林盟主的性命。饶是他功力深厚,逃过一劫,但这伤没有几个月是养不好的,他暂时没有应战之力了。
他们这边闹成这样,其他人自是瞧见了,大家顿时吵嚷起来。
“怎么回事?盟主受伤了?”
“有魔教的奸细?”
“不对!是有人中了魔教妖法,突然发狂了!”
他们身处阴森森的灵堂,又对着一排灵位,情绪本就紧张,听了这话后,更是如临大敌,紧紧地握着手中兵刃,生怕并肩作战的朋友翻脸无情,暗中偷袭自己。
正在这时,忽听轰隆一声,入口的那扇石门缓缓地阖上了,随后四个角上的长明灯也依次熄灭,四周陷入了一片黑暗。
这屋子并无其他出口,石门一关,就等于被困其中了,而突如其来的黑暗,更是让那紧绷的弦彻底断了。
不知是谁“啊”地大叫了一声,声音凄厉道:“糟了,又有人被妖法控制了!”
接着就是一阵兵刃相交之声。
黑暗中难辨敌我,大家都是先下手为强,保住自己的性命要紧。
眼看情形越来越混乱,很快就要失控了,而唯一能主持局面的林盟主又重伤垂危,段凌不得不站起身来,沉声喝道:“都住手!”
他这一声大喝用上了上乘内功,直如舌绽春雷,震得人心头发颤。
江湖上以武为尊,段凌露了这一手后,果然震慑住了群雄,众人不由得停下了打斗。
段凌学林盟主当日的手段,见众人安静下来,便又换了种口气,道:“大家别中了魔教的诡计,确实有人受了妖法蛊惑,但并非人人都是敌人。咱们越是自乱阵脚,魔教越是有机可乘。”
他说话和和气气的,但一字一句,都像在每个人耳边响起一般,清晰至极。就算有人不服,也知他武功极高,不敢轻易反对了。
段凌顿了顿,又道:“谁带了火折子?快将火把点起来。”
众人这才回过神,七手八脚地翻找起来。
火光很快亮起,驱散了浓浓的黑暗。大家看清身旁之人的脸孔后,先前疑神疑鬼的念头也消散了不少。
段凌道:“大家确认一下,看除了柳逸之外,还有没有人迷失了心智。”
这十几个人多半是相熟的,此时大家聚在火光下,一圈看下来,竟人人神志清醒,没有第二个被魔教控制的人。
“咦?那刚才那一声是谁喊的?”
“对啊,老子就是听见有人喊了,才动刀子的。”
段凌示意大伙少安勿躁,道:“方才一片漆黑,是咱们自己人喊的,还是魔教的人喊的,有谁分得清楚吗?”
“是啊,肯定是魔教的人冒充的!”
“老子就说那声音怎么不对劲,分明是从外头传进来的。”
“那左护法是想让我们自相残杀!”
想到那人的险恶用心,众人无不打了个冷颤。
有人忍不住问:“段大侠,柳少侠究竟是怎么被控制的?”
这也正是段凌心中的疑惑。
他俯身看了看柳逸的情形,又翻开他的眼皮瞧了瞧,见他的眼底有一条淡淡的黑线,随即明白过来,道:“他是中蛊了。”
“蛊?难道是那红色的飞虫?”
“不会,蛊术相当复杂,不可能这么快就迷惑住一个人的心智,除非……”
“除非什么?”
段凌没有作答,但他心念飞转,很快就有了答案。
“除非,柳逸早在进这个山洞之前,就已经中了蛊。”段凌环顾暗沉沉的四周,仿佛能看见那个藏身在暗处的人,他一字一字道,“我说得对不对?天绝教左护法?”
他顿了一下,微微扯动嘴角道:“或者,我该称呼你为魏神医?”
“哈哈哈——”
段凌的话音刚落,就有一阵笑声响了起来。这声音怪异至极,像是由地底下传来的,令人不寒而栗。
然后只听“哗啦”一声响,摆放灵位的那排架子倒了下来,现出藏在后面的一道暗门。
有人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众人屏息以待。
微弱的火光下,那个叫无数江湖人士胆寒的魔教左护法,就这么一步步地走到他们的面前来。他穿一身墨色的衫子,脸上覆着一张乌黑面具,将脸孔遮得严严实实,谁也看不见他的容貌。但他仅是负手而立,双目四下一扫,就自有一种逼人的气势。
段凌道:“魏前辈,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那左护法“嗯”了一声,他缓缓摘下脸上的面具。他三十来岁的年纪,相貌十分普通,只是两鬓斑白,大有风霜之色,正是曾经与段凌等人交好的魏神医。
“果然是你!”段凌冷冷道,“魏前辈,你那对头追着你了吗?”
左护法笑了一下道:“我那对头早已死啦。”
他瞧了瞧在场的众人,道:“今日是八月初八,嗯,他死的那天……也正巧是八月初八。”
段凌登时恍悟道:“原来那个人是魔教教主!”
左护法似乎不愿多提此事,转而问道:“你是如何猜出我的身份的?”
“首先当然是因为柳逸,这一路上,最有可能对他下毒的人就是你了。回想起来,你那天夜里突然出现在我们投宿的客栈中,实在是太过巧合了。”
“没办法,我跟陆修文打了个赌,赌谁能取下武林盟主的项上人头?他有他的办法,我自然也有我的手段。”
他这一招确实厉害,若非段凌出声提醒,林盟主这时已命丧黄泉了。
段凌听他提起陆修文,便道:“陆修文死而复生之事,也是我怀疑你的原因之一。当时我们在你家中求医,你对他的病情了若指掌,知道他何时断气,也知道我们何时送他的灵柩离开,要派人抢走他的尸首,可不是轻而易举么?甚至就连他的死……或许也是你暗中动的手脚。”
左护法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道:“我记得段大侠当时可伤心得很。”
段凌捏了一下拳头,问:“真正的魏神医在哪里?”
“这世上本就没有魏神医这个人。”
“什么?”
“你不是向江湖上的朋友打听名医么?我调换了你那朋友写给你的信,故意捏造出一个魏神医,引你们到陈家村来找我。”
段凌浑身一震,想不到他这么早以前就已落入左护法的局中了,他问:“杜枫也是你派来的?”
“当然。那追魂香的药引,就是我在你们来求医时下的。”
“既然如此,后来陆修文杀杜枫时,你为何没有出手相助?”
左护法的脸上无甚表情,反问道:“他连一个废了武功的陆修文也敌不过,这等废物,留之何用?”
左护法性情狠毒,这倒确实像他的作风,不过段凌的心中仍有疑惑:“杜枫死后,你为何没有对我们动手?又为什么先让陆修文假死,再将他复活?”
“这其中自有缘故,你却不必知道了。”左护法的目光在众人的脸上扫过,像看着一群已死之人,他道,“反正……你们今日都要死了。”
说着,他击了击手掌。
那阖上的石门立刻又开了,从外头进来十多个黑衣劲装的男子,人人手持利刃,显然是左护法的手下。
左护法的手慢慢抬起,又轻轻落下,道:“一个也不必留。”
那群黑衣人听令就冲杀进来。
众人在山洞里转悠了半天,连敌人的影子也没见着,早憋着一口气了,这时大家也发出一声喊,同他们拼杀起来。
段凌则毫不犹豫地拔出剑来,朝那左护法斩去。
左护法并不与他交手,他的双手一直负在身后,一边闪避他的剑招,一边往后退去。
段凌剑光如电,招招紧逼,问:“陆修文在哪里?”
“放心,你很快就能见到他了。”左护法笑了笑,他的眼底并无笑意,反似蕴含着寒冰,“当日攻打天绝教,段大侠立的功劳可不小,所以我早已想好一个最适合你的死法了。就让你死在陆修文的手上,你看如何?”
说到这里,左护法终于出了一掌。
段凌心头一凛,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他已追着左护法到了那扇暗门边。左护法掌力将至,段凌为了躲开,不得不撞向那扇门。左护法顺势一推,便将段凌推进了门内。
那门上装有机括,只听“喀”的一声,门便又重重地关上了,任凭段凌如何使劲,门也是纹丝不动。
门后另有一条密道,黑漆漆的也不知通往何处。段凌立着听了一会儿,除了门外的厮杀声之外,那密道的尽头也传来一些动静。
他想起左护法说的那番话,只考虑了片刻,就抬脚朝那密道深处走去。
因为没带火把,段凌只能摸索着往前,他一路走得极慢。幸好这密道也不甚长,段凌走了没多久,就又摸到了一扇石门。
段凌推门而入,只朝里头望了一眼,整个人就怔住了。
门后是一间斗室,四个角上悬着夜明珠,散发着幽微的光芒。
室内没什么摆设,只石桌上有一张古琴,一个年轻男子坐在桌边,正漫不经心地拨弄琴弦。他见段凌走近,便抬起头来笑了笑,唤道:“阿凌。”
玄衣乌发,更加映得他容颜如玉。
段凌仿佛回到了一年之前,他走进魔教总坛的那间石室,见到了阔别多年的陆修文。
没想到山洞中的这条路,竟也能通往同一个地方。
段凌一阵恍惚,却见陆修文朝他招了招手。
段凌情不自禁地走过去,道:“陆修文?”
“是我。”陆修文眉目含情,低笑道,“阿凌,你不知我有多想你。”
段凌的心怦怦直跳,一把将他抱住了,问:“师兄,你恢复记忆了?”
陆修文笑说:“我怎么可能忘了阿凌你?”
段凌紧紧抱了他一会儿,才想起正事,道:“你知不知道,原来那魏神医就是左护法!”
“是吗?”陆修文也是一愣,道,“左护法一向戴着面具,我也不曾见过他的真面目。”
“林盟主受了伤,柳逸又中了蛊毒,现在他们正被左护法的手下围攻,我们快去帮忙。”
段凌说着松开了手,陆修文却道:“阿凌,难得有此机会,你不想跟我单独相处一会儿吗?”
“我……”
陆修文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段凌的手,道:“上回被我咬伤的地方已经愈合了?疼吗?”
段凌只是摇头。
陆修文不由得笑起来:“那我就再咬一次。”
他嘴里这么说着,却只是轻轻握住了段凌的手。
段凌只觉得心荡神驰。
正在这时,陆修文的另一只手却摸到了他的腰间。段凌猛地捉住那只手,问:“你做什么?”
陆修文指着他腰间的香囊道:“我不爱闻这味道。”
“这是你送我的香囊。”
“是吗?”陆修文目光流转,哄他道,“我下回再送你一个更好的。”
段凌终于心生怀疑道:“陆修文,你究竟有没有恢复记忆?”
陆修文眉峰一挑,仍是笑吟吟的模样,反问道:“我是不是你的陆修文,真有这么重要吗?段大侠?”
段凌听得这声称呼,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他道:“你又骗我。”
“我还以为……段大侠就是喜欢被我骗。”
陆修文的双手攀上段凌的肩,似乎想来抱他,段凌正欲转头避开,却觉肩头一麻,他被陆修文点住了穴道。
“陆修文,你……”
“段大侠动不动就点我的穴道,我也点回来一次,算是礼尚往来了。”陆修文与他靠得极近,还是用那亲昵的语气说道,“你刚才若不揭穿我,可不必这么麻烦啦。”
“你到底想干什么?”
“段大侠忘记我说过的话了?这次再见,我可不会手下留情了。”
段凌动弹不得,只能紧紧地盯着陆修文道:“你要杀我?”
“原本我是舍不得的,不过谁叫段大侠你也练了七绝功呢?我年前折损了不少功力,恐怕斗不过那左护法,所以……只好拿你来补一补了。”
陆修文伸手抬起段凌的下巴,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啧啧赞叹道:“段大侠生得真是好看,就这么杀了你,未免太过可惜了。不过……谁叫你不肯为我所用呢?”
段凌闭目不语,暗中催动体内真气,试图冲开被陆修文封住的穴道。那天陆修文自行解开了穴道,段凌的心中颇为在意,他苦思了几天后,总算发现了一些端倪,应该是跟他们所练的七绝功有关。他跟陆修文属同门,点穴手法本就相似,正好可以一试。
没过多久,段凌就觉陆修文的手指落在他的眼皮上,道:“段大侠这是打算闭目等死了?我不是跟你那个陆修文长得一样吗?你不再睁开来看我一眼么?”
任凭他如何撩拨,段凌只是不言不语,专心于解开穴道。
陆修文有些扫兴,道:“罢了,我这便给你个痛快。”
说着,他的手掌按在了段凌的胸口上。
他只消内力一吐,就可取了段凌的性命,不料段凌竟在这当口冲开了穴道。只是他强行解穴,经脉不畅,暂时只有一只右手能动。他毫不迟疑,霍然睁开眼睛,趁陆修文不备,一把扣住了他的脉门。
陆修文虽然吃惊,却也反应极快,立刻反手一拧,出掌还击。
“段大侠这是将我的法子学了去?不错,不错。”他说到最后两个字时,语气变得狠厉起来,出招更是杀气凛凛。
他俩人贴得太近,多数功夫施展不开,只能对拼掌力。陆修文内力不足,比段凌差着一些,很快就落了下风。
眼看段凌就要将他擒下了,陆修文忽然回眸望他一眼,低叫道:“阿凌!”
段凌心绪一乱,出招就慢了半分。
陆修文趁势往后一仰,取过石桌上的古琴来,当作兵器向段凌掷去。
这一掷用上了重手法,段凌吃亏在只有一只手臂能动,根本无从躲避,他被那古琴撞中胸口,一下摔在了地上。
“咳咳……”
他因受了内伤,嘴角淌下一丝血来,半边身体仍旧僵麻着,虽竭尽全力,却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陆修文喘了口气,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我本想让段大侠死得痛快些,你既然这样不识趣,那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他弯下身,用手指沾了一些段凌唇边的血,然后慢慢地抹在自己的嘴唇上,叹息似的耳语道:“其实,我还真有点舍不得你,不过谁叫你心里想着别人呢?”
他说到这里,勾起嘴角笑了笑,红唇染血,动人心魄道:“我得不到的东西,不如亲手毁了。”
段凌瞧着他道:“我心里想着的那个人……就是你。”
陆修文却不信他,他的手指一路滑下去,捏住了他腰间佩着的香囊道:“段大侠上次说,除非你死了,否则绝不会取下这香囊,唔,现在可以扔了吧?”
段凌一惊,挣扎道:“别碰!”
陆修文自然不会听他的,他的手一扯,便将那香囊扯了下来,勾在指尖晃了晃。他似乎相当厌恶这香囊的味道,只是凑得近些,就皱起了眉头来,使劲儿揉了揉眉心。
段凌徒劳地伸出手,道:“还给我……”
“段大侠都自身难保了,还这么宝贝这香囊,我倒要瞧瞧,里头藏了什么东西?”
陆修文将香囊打开来一看,首先入眼的,便是一缕青丝。
香囊是段凌心中的那人送的,这一束头发,不用猜也知道是谁的。
陆修文忽生怒气,转眼一看,见桌上放着香炉,便走过去打开炉盖,把香囊和点着的火折子一起扔了进去。
香囊遇火即燃,滋滋地烧起来,原本淡淡的香气瞬间变得浓烈无比,整间石室都充斥着一股异香。
段凌的眼睛一下就红了。
他记得陆修文那时双目已经失明,却还是一样一样地挑拣香料,亲手将香囊佩在他身上。
他答应过他的,这香囊片刻也不会离身。
可是现在……
段凌的脚动不了,他便用右手支撑着身体,一点一点地朝桌边爬过去。
爬到一半时,有一只脚踏住了他的手。
段凌抬起头,看见陆修文俊秀的脸孔。
这是他深深藏在心底的那个人。
但是他却再也记不起他来。
段凌的心中一阵剧痛,眼看着那香囊渐渐被火舌吞噬,嘴里喃喃道:“师兄……师兄……”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绝望。
陆修文仍踏着他的手,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段凌已知难逃一死,正如左护法所说的,他要他死在陆修文的手上。他闭了闭眼睛,道:“你日后若是想起来……”
他突然顿了一下,最后望了陆修文一眼,声音低哑,却温柔得难以形容,他道:“不,但愿你顺利当上教主,永远也不要想起我来。”
陆修文冷笑道:“这就是你的遗言?真是无趣。”
说罢,他捡起段凌的那柄长剑,右手一扬,剑光落下——
左护法一推开石室的门,就闻到一股血腥味。他看见段凌倒在地上,胸口一片殷红的血迹,已经没了气息。陆修文坐在石桌旁,正用衣袖擦拭一柄长剑。那是段凌的佩剑,剑刃上还留着一滴血珠,陆修文神色如常,慢慢、慢慢地将这一抹红色拭去了。
是他亲手杀了段凌……
左护法见到这一幕,心中涌起一阵快意,就像他得知教主身死的消息时一样。
他走过去问:“段凌死了?”
“是。”
“你吸干了他的功力?”
“当然。”
陆修文将那柄长剑擦得寒光凛凛,站起来道:“听说今日来了不少正道人士?我刚吸完功力,正好去活动一下筋骨。”
“不必着急。”左护法道,“你先跟我切磋一下。”
陆修文挑眉道:“你确定?我如今可比你强得多了。”
左护法笑了笑,笑容极为古怪道:“如此……正合我意。”
陆修文的脸上骤然变色道:“好呀,原来你在打我的主意,不过你可未必敌得过我。”
“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左护法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支碧绿的玉笛,放在嘴边吹了一下。
并无笛声响起。
但陆修文仿佛听见了什么声音,整个人定在了原地,就如柳逸那般,他的眼神逐渐变得空洞起来。
左护法收起笛子,对表情木然的陆修文道:“我若没有制住你的手段,怎么敢让你活过来?你一醒来,我就对你下了蚀心蛊,此后只要我一吹笛子,无论何时何地,你都要听我的号令。”
说罢,左护法抓起陆修文的一只手,用自己手指的少商穴抵住他的脉门。这是魔教吸人功力的法门,接着只要引导陆修文的内力注入自己体内,他就可功力大增了。
左护法仿佛回忆起了某些往事,他的眼底有微光闪动,自言自语道:“我等这一日,已经等得太久了。”
他的语气是说不出的寂寥。
然后他定了定神,正打算动手吸取陆修文的功力,却见剑光一闪,陆修文另一只手上握着的那柄长剑往上一挑,剑尖正抵住了他的咽喉。
左护法始料未及,朝陆修文脸上一望,却见他的目光清澈,嘴角噙着一丝微笑。
他顿时明白过来道:“你……未受蛊虫控制?”
“若非如此,岂不是已被你吸干内力了?”陆修文抖了抖手中的长剑,道,“左护法还是快些放开我的手吧,否则我怕一不小心,会在你身上刺一个窟窿。”
左护法缓缓松开手道:“看来你已经恢复记忆了。”
“这是自然。”
“我的蚀心蛊应当不会出错,你是如何清醒过来的?”
“蚀心蛊虽能控制人的心神,但是却有一个缺点,就是蛊虫害怕某种草药的气味。那草药因此得名,叫作蚀心草。”
“蚀心草确实能驱走蛊虫,可是这草药十分难得,你在不知道自己中蛊的情况下,根本接触不到。”
陆修文衣袖一振,从袖中滑落一物,在左护法的眼前晃了晃。
那东西被火烧过,有些难以辨认,左护法仔细瞧了瞧,才道:“这是……香囊?”
“对,就是我当初在魏家时做的那个香囊。”
“但我记得这香囊……”
“这香囊是你替我买来的,连香料也是你帮我准备的,我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制出这香囊,又用香料掩盖住蚀心草的味道,你自然不会有丝毫怀疑,不是么?”
“你那蚀心草是从哪里来的?”
陆修文道:“你既然精通蛊毒,那药房里必定会有蚀心草,我对柳逸描述了一下这草药的形状气味,他果然一找就找着了。”
“原来如此。”左护法眯了眯眼睛,道,“是我疏忽了,没想到你这么早之前就已经谋划好了一切。不过你当时以为自己命不久矣,怎么会想到做这香囊的?”
“因为我早就知道,魏神医你就是左护法。”陆修文想了想,又改口道,“不对,按理说,我应当叫你师叔才对。”
左护法瞳眸一缩,眼中杀意骤现道:“你说什么?”
“难道不是吗?”陆修文笑了笑,慢悠悠道,“你练的也是本门的七绝功,而且跟我一样,早在十多年前……就已被教主废了武功。”
左护法脸上的肌肉微微颤动,原本毫无表情的脸孔,这时却变得扭曲起来,像是被触动了最隐秘的心事。但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道:“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以你的年纪,应当不会知晓这些。”
“我原本确实不知,只是为了医治自己的病,我翻阅教中古籍的时候,偶然翻到了一本书。那书是一位医术高明的前辈所著,上头记载了不少疑难杂症的治法,其中有一种方法,正可以治我的病。只是这法子十分凶险,须得置之死地而后生,待人断气之后再行施救,一不小心可就真的死了。连那位前辈也仅是推测而已,并未真正证实过。而且他想出这个怪异的法子,并不是为了治病救人,而是为了让自己恢复武功。”陆修文瞧了左护法一眼,道,“由此我才得知,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人被教主吸走了功力,却侥幸留下了性命。”
左护法轻轻地“啊”了一声,道:“原来那本书竟是落在了你的手里。”
“后来我住在魏家治病,在书房里看见你的笔迹,竟与那书上的一模一样。”
“那你自是对我的身份起疑了?”
“嗯,我思来想去,教中也没有你这么一号人物,除了那个从不露出真面目的左护法。我再前后一想,就猜到杜枫其实是你找来的。人人都道天绝教的左护法智计双绝、本领高强,可是谁料得到,你其实根本没有武功。”
左护法听了这话,不禁哈哈大笑起来。陆修文的长剑正抵在他的喉间,只需往前一送,就可要了他的性命,但他却视若无睹,道:“我从前的功夫,可并不比你差。只是七绝功这门功夫,一开始精进极快,等练到第七层时却再难突破,必须同门相残,吸取别人的功力才行。”
陆修文猜测道:“你同教主相争,最后却落败了?”
左护法冷笑一声,道:“我跟他从小一起长大,连我们两人的武功亦在伯仲之间,有时是他赢了我,有时是我赢了他。后来争夺教主之位,若真是成王败寇,我也是服气的,谁知……他竟然骗了我。”
他说到这里时,紧紧地咬住牙关,眼底流露出刻骨的恨意。
陆修文瞧着他霜白的鬓发,心想多年之前,必是有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
他这么一恍神,却是变故陡生。刚才还咬牙切齿的左护法,忽然神色一凛,用掌风震歪了剑尖,一掌向他的头顶拍来。
这一掌乃是杀招,眼看就要落在陆修文的身上,陆修文却是气定神闲,泰然自若。他甚至还弯起眼睛,朝左护法的身后笑了笑。
身后?!
左护法蓦地停住动作。
他感到胸口一阵剧痛,低头一看,只见一截剑尖明晃晃地露在外面。
有人一剑刺穿了他的胸膛。
这石室里总共只得三个人,左护法没有回头,只是叫出了那个人的名字:“段凌……”
段凌长身玉立,全然不像受伤的样子,道:“我还没死,看来令左护法失望了。”
陆修文将手中的剑一扔,说:“师弟你怎么这么迟才动手?我举剑举得手都酸了。”
段凌拔出剑来,快步走到他的身边去。
左护法顿时血流如注。段凌那一剑刺得太正,并未伤到他的要害,他一时便还未死,慢慢后退几步,靠在那石桌上,道:“原来你没有杀段凌。”
“我师弟若是死了,我岂会跟你说这么多废话?早已将你碎尸万段了。”
“他胸口的伤……”
“不过是划破手掌,涂了些血在衣服上。我早在动手之前,就已经恢复了神智。”陆修文道,“那香囊的香气太淡,无法立刻见效,不过蛊虫害怕蚀心草的气味,中蛊之人只要一闻到这个味道,就会心生厌恶,千方百计地毁掉香囊。而一旦香囊损毁,香气自会四散开来,助我解开蛊毒。所以我才叫师弟日日将这香囊戴在身上,片刻也不能离身。”
“你为了护他周全,当真是费尽了心机。”
“我那时可快要死了,自然要将一切安排妥当。”陆修文的眉眼一扬,眸光湛然,一字一字道,“谁也休想伤我师弟,即便是我自己——那也不行。”
段凌的心中一动,悄悄地握住了陆修文的手。
左护法的目光在他们俩身上转了一圈,问:“你早知道我会救活你?”
“只是有此猜测而已。”陆修文道,“被教主吸走功力的人,武学根基尽毁,从此成为废人一个,就算想重新练武,也是绝不可能了。而你苦心孤诣多年,就是想重筑根基、恢复武功,可惜你想出来的那个法子实在太过凶险了,一不小心,可就真的命丧黄泉了,所以你始终不敢轻易尝试。”
左护法道:“嗯,这些都是我写在那本书上的。”
“后来你在陈家村遇上我们,原本是想叫杜枫杀了我们的,可是杜枫死后,你却改了主意。这一来是因为我师弟武功高强,你找不到机会下手,二来则是发现我的情形跟你一样,正好可以拿我试上一试,来验证你那法子能否成功。若是成了,你自能恢复武功,若是不成,也不过是死了我这个无关紧要的人。”
“若是我根本不打算救你,或是我虽然救了,却未能成功呢?”
“那我就真的死啦。”陆修文眨了眨眼睛,说,“可我赌你会救。”
“哦?”
“你执念甚深,一心想着恢复武功,难得有这么一个机会摆在眼前,你怎么可能放过?至于成或不成,却要看天意了。”
“哈哈哈!”左护法大笑起来,“难怪你早知我的身份,却一直没有揭穿,原来你也是为了赌这万分之一的生机。”
陆修文望了段凌一眼,道:“这世上有我至亲之人,我当然舍不得死了,自是要赌上一赌的。”
“这以后的一切,也都在你的计划之内?”
“你若当真救活了我,总不会这么浪费,立刻又把我杀了吧?我料想你会想办法控制我的心神,让我为你所用,等我没了用处,你再吸走我的功力。魔教控制人的手段一共只有那么几种,不是用蛊就是用毒,柳逸既然能在你的药房里发现蚀心草,那你必然是用蛊了。”陆修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然后缓缓握了起来,“身在天绝教中,走一步就要看十步。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要准备好万全之策,不是吗?”
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左护法长叹一声道:“我自以为算无遗策,没想到还是你棋高一招。”
陆修文笑眯眯道:“师叔过誉了。”
左护法口吐鲜血,只说了这一会儿话,衣襟已经被血染红,他眼见是活不成了。
段凌横剑道:“你作恶多端,害了多少无辜之人的性命,如今是时候偿还了。”
左护法并不理他,只是对陆修文道:“你这师弟可迂腐得很啊。你们现在虽是生死相许,但过得五年、十年,两人的七绝功都练到第七层时,又当如何?我可真想亲眼瞧瞧。”
他说完嘿嘿一笑,又道:“我今日虽然落败,但只凭你们两人,可别想取我首级。”
说罢,他伸手在石桌底下一按。
原来这石桌也藏有机关,只听“嘭”的一声,旁边那石床一下翻转过来,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入口。左护法合身一滚,就滚进了床底下,床板马上又重新阖上了。
等段凌追过去时,已是来不及了,他只能用剑柄敲了敲床板,问:“这里也有密道?”
“嗯,若我没记错的话,这密道应当是通往……”
“通往何处?”
“历代教主的陵墓。”
段凌一怔,他没想到竟是这么一处地方。左护法是知道自己将死,所以去墓中等死么?或者……是去见那个人?
段凌想了想,道:“他伤重至此,倒是没必要再追了。”
“嗯。”
“不知外头打得怎么样了,我们出去看看。”
“好。”
陆修文平日总爱跟段凌唱反调,这时他变得百依百顺的,倒叫段凌不习惯了。他念头一转,问:“你可是想着左护法刚才说的话?”
陆修文道:“教主跟左护法,原本也是师兄弟。”
“那又如何?我们跟他们可不一样。我们又不必争那教主之位,待七绝功练到第七层时,不练也就是了。何况……”段凌抓起陆修文的手牢牢握着,道,“你失忆之时,有句话我不知说了多少遍,如今正可以说给你听。”
“什么话?”
“师兄,你是我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
陆修文立时微笑起来,他的眼底灿然生辉,瞬也不瞬地瞧着段凌。
段凌被他看得面上发烫,幸得石室内光线微弱,也瞧不出什么。他轻咳一声,道:“我们赶紧出去吧……”
话音未落,就觉一阵山摇地动,脚下的地面剧烈地震动起来。
段凌几乎站立不稳,问:“怎么回事?”
陆修文蹙眉道:“是左护法动了陵墓内的机关,这山腹中的密道快要崩塌了。”
“快走!”
段凌片刻也不迟疑,他抓起陆修文的手就往外冲去。
一路上,果然不断有石块坠落下来。
好在他俩人的轻功都不弱,他们迅速奔过密道,开了外头那扇石门一看,见一场恶战已近尾声,敌我双方各有损伤。柳逸的师父剑法高明,而左护法的手下却没有特别出众的人物,所以柳逸跟林盟主倒是性命无忧。
众人会合后,段凌简单说了一下左护法触动机关的事,大家也来不及多说什么,一股脑儿朝出口涌去。左护法的手下虽然悍不畏死,在这种情况下也乱了心神,跟着四散逃命了。
没想到才跑出去没多远,就有人嚷道:“不好了,前头的路被山石堵住了!”
众人上前一看,只见山壁塌了一半,巨大的石块将密道堵得严严实实,连条缝隙也不见。在场的众人虽然都是武林高手,但见了这等情形,亦是束手无策了。
地面震动得越来越厉害,头顶上的乱石纷纷坠落,眼看就要葬身于此,不少人的情绪都有些失控,叫骂声不绝于耳。
段凌倒是镇定得很,他同陆修文十指相扣,低声道:“能跟你死在一处,我也算不枉此生了。”
陆修文拍了拍他的手,好笑道:“我还没跟师弟好好亲近过,怎么舍得死了?师弟忘了吗?我们先前待的那间石室,还有另外一条路。”
“对。”段凌这才想起来,“另一条路是通往魔教总坛的。”
“嗯,我们快从原路回去。”
段凌点点头,忙招呼大伙儿赶紧跟上。
众人自然不敢耽搁,跟着段凌他们回到先前那处灵堂,再由那扇暗门进了密道。
在这生死关头,每个人都是步履如飞,但大家心头也忍不住想,万一这条路也不通该怎么办?
段凌走在最前面,将这个念头问了出来。
陆修文仅是一笑道:“当然还有别的路。”
幸好这条路比先前的好走许多,虽也有碎石落下,却并未挡住道路。众人的身上多半有伤,不过互相搀扶,走得倒也不慢。
也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终于出现了一缕微光。
段凌上前两步,将头顶上的石板一掀,一跃出了密道。外头一片断壁残垣,正是已被一把火烧毁的魔教总坛。
其他人也都陆续出了密道。每个人都是蓬头垢面,样子狼狈不堪,但是大家想到历经一番生死,此刻总算逃出生天了,又不由得相对大笑起来。
陆修文略通医术,他给林盟主包扎了一下伤口,又翻开柳逸的眼皮看了看,道:“他中的也是蛊毒,不过跟蚀心蛊稍有差别,听到笛声才会受控制,并不会失去记忆。等下了山后,我再想办法帮他解毒。”
大家在山顶上休息了一会儿,与守在山洞外的那一路人马合在一处后,匆匆下了山。
到了山脚下,仍能感觉到山体在微微震颤。
陆修文回首一望,见山顶上烟尘滚滚,似乎半座山峰也要倾塌下来。
他不禁低语道:“我自幼在这山上长大。”
段凌道:“我在落霞山上种了桃花,从今往后,自然有我陪在你身边。”
陆修文垂眸而笑,没再多说什么,他与段凌共乘一骑,扬鞭而去。
一切看似真相大白。
但陆修文心底始终有一个疑问。
一年前的这个时候,左护法尚未恢复武功,他究竟是如何在众多高手的眼皮底下,夺走教主的头颅的?是左护法的手下吗?还是……
随着天绝教的彻底覆灭,这也成了永远的秘密。kfYV3CVOqu5RygoNDVhFXYgR7MVO7+MK1n+KdMT6Vtc9XpQgYuCWHP5REKg40ddUbIZxKO3XZlXwIziPYIz09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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