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里的隐世高人貌似都有一个通病。脾气古怪，话说一半，总是一脸高深莫测让人不明就里。
显然，非墨这个老妖怪也一样。
非墨开始讲述。
“很多年前，这世上有一座山，叫做空桑，山中住着神族后裔巫族。巫族王室承天厚德，生来便拥有异术，历来便是红尘之人畏惧又排斥的存在。好在巫族远离尘世，从来不踏足人间，倒也相安无事。奈何数百年后，巫族族长一次出山，偶遇一女子，对她十分钟情。然而这女子是当朝皇后，帝后和睦，伉俪情深。他爱而不得遂因爱生恨，竟给皇后下了咒，彼时皇后已怀有身孕。”
沈落卿听得有些漫不经心，前世因自身经历的关系，她一心努力学习，对那些言情小说电视剧其实不大热衷，这辈子倒是听了许多话本子，讲的故事嘛都是大同小异。什么狐仙怪兽，书生美女的多不胜数，非墨讲的这个故事也算不得新鲜特别。
非墨喝了口茶，继续道：“皇帝震怒，立即命自己的亲弟弟楚怀王带兵前往空桑山。他是个仁慈之君，并不想因此迁怒整个巫族百姓，故而只寻求解咒之法。然楚怀王性情如火，又曾爱慕皇后，见不得自己的心上人受此委屈，竟一怒之下屠杀巫族全族，老幼妇孺皆不放过。”
沈落卿听到此倒是颇有些感慨。
“这般残暴狠辣，怪不得只能做个王爷不能做皇帝了。”她歪头看非墨，“后来呢？”
非墨垂眸静默一会儿，眼神已掠过流年岁月。
“空桑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楚怀王也命丧族长之手，族长身受重伤却未曾殒命。”他语气清浅，却似串联音符的线，每一个字落下都是一段血粼粼的记忆往事。
“年幼的少族长在长老和外祖父的保护下逃出生天，几经辗转来到凡间，改名换姓，九岁中文武状元，入宫觐见。”
“他是来复仇的？”
听到这里沈落卿大概也猜出故事后面的发展了。
“嗯。”
非墨又喝了口茶，“皇帝十分赏识他的才华，对他予以重用，甚至让他做当朝公主的老师。”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
沈落卿抬眸看去，一瞬间捕捉到他眼底一晃而过的复杂情绪，像是亘古荒芜寂寞的岁月里开出的桃花，惊艳了时光岁月，却又带着灼灼情殇。
爱恨难解。
“十三岁，他官拜丞相，权倾朝野。同时他也发现，公主对他越发依赖和眷念。彼时在他眼里，公主不过是个娇生惯养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女孩儿，而他自己则身负血海深仇，他的使命，是要颠覆这个王朝，为巫族百姓报仇。可是渐渐的，他习惯了公主的陪伴。那个偶尔任性偶尔胡搅蛮缠又十分倔强善良的小女孩儿，渐渐的在他的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影子。”
“他……爱上了公主。”
非墨的眼神，带上了绵长深邃的伤怀。
伤痛，怀念。
在痛苦中怀念，又在怀念中日复一日的疼痛。
那个孩子，是他么？
沈落卿不禁在心底这样猜测。
“他们，不是仇人么？”
无论是巫族族长肖想别人的妻子铸成大祸还是楚怀王牵连无辜灭人全族，这已经是无法化解的仇恨。这两人便是相爱，只怕也没有什么好结局。
非墨却是淡淡一笑。
“爱恨情仇都由心而起，执念罢了。”
沈落卿一怔。
“他很矛盾，一边是家族的血海深仇，一边是自己深爱的女子，他不愿辜负公主，却也不能任由族人枉死。他开始疏远公主，甚至为了逃避公主而请命去北方赈灾。公主却不顾皇上和皇后的阻拦，毅然决然的与他同行。”
他眼神看得很远，似要穿过云雾，看清故事里那个女子的眉目。
“那一年，他十六岁，公主九岁。”
沈落卿轻叹一声。
“倒是个刚烈女子。”
非墨浅浅一笑，明明他容颜如雪，这一笑却仿佛眉梢眼角掠过了皱纹的痕迹。那是心灵的疲倦与苍老，让人一刹那从冰肌玉骨的容颜上觉出了印记。
“震灾中公主为救一个险些被大水淹死的小孩儿而受重伤，丞相守在她床前守了一夜，直到她醒来。他从未见过公主那般脆弱的模样……那一夜公主抓着他的手，问他可否愿娶她为妻。他看着公主充满希冀的眼睛，想起她数年来的陪伴……他忽然发现，自己除了从出生开始就背负上不得不背负的仇恨以外，从未曾想过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一生为他人而活，何其悲凉。
沈落卿心中不觉悲悯，喃喃问道：“那他答应公主了么？”
“嗯。”
非墨的声音很轻，脸上笑意清浅而模糊。
“那时他以为那不过是公主年幼无知的戏言，一个九岁的孩子，哪里懂得男女情爱？何况他们之间本就隔着父辈仇怨，终究不过一段没有结果的孽缘，何须开始？”
沈落卿对他前半句话不以为然。
古代的女子成熟早，而且按照年龄推算，那公主比丞相小了七岁，丞相九岁中文武状元，那时公主也才三岁孩提之龄。
两人也就是青梅竹马喽。
一个自小长在皇宫没见过外男，和这样一个文武兼并的少年郎日日相处，不心生爱慕才怪。
“两个月后，邻国来犯，丞相请命出征。公主听说后，不顾自己还在病中便出了宫，站在城楼上对着他的行军队伍大喊，会等他回来……他知道，知道她想说的是等他回来娶她……直到第二年，两国休战，并且互订永不相犯的盟约。邻国主将当众求娶公主，公主却挡着满朝文武说自己已和丞相私定终身。”
沈落卿正无神的吃着糕点，闻言被呛了一下。
这这不是逼婚么？
这公主胆子也忒大了吧？
非墨转眸看过来，微笑的给她倒了一杯茶。
她尴尬的接过来，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丞相跪求圣旨，求娶公主。”非墨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幻灭，“在那一刻，他已决定放弃仇恨。”
这应该是最好的结局了，然而他语气里的萧索悲伤让沈落卿莫名心中一紧。
“他们，在一起了么？”
非墨默了默，半晌才道：“他想放弃，然而他那大难不死的父亲不许，他的部下不许，他这些年的静心筹谋已成定局，无可更改。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让公主知道这一切。思索再三，他进宫与太子商议。那个当年还在母亲腹中便被他父亲下了咒以至于生下来就先天不足的男子，却有着常人难及的智慧。太子早已查到他的身份，却一直碍于公主的缘故未曾拆穿。他不忍公主得知真相后伤心，也不许任何人伤害公主。最终两人合谋，定下一个万全之策，置之死地而后生。”
沈落卿下意识的捏紧手指。
直觉告诉她，计划出了变故。
果然……
非墨眼神有些凄凉，声音更为飘忽。
“她终究还是看见了，宫廷政乱，她看见自己的父母和刚出生的弟弟惨死，其实那只是掩人耳目的戏而已，只是她不知道。她以为是自己引狼入室害死了自己的亲人，她甚至不肯听他的解释，毅然决然的烧了自己的寝宫，当着他的面，跳入火海……”
“她死的时候，已怀有两个多月的身孕。”
沈落卿怔怔的坐着，眼睛无端的有些涩涩的疼痛。不知道是为那冤死的公主母子，还是为少年丞相自小背负着沉重的仇恨枷锁，亦或者是为这段无疾而终的爱情，而感到悲和……凄惶。
非墨的声音似从时光的尽头飘来。
“他扑进去，只找到了公主的骨灰。那一晚他抱着公主的骨灰，哭瞎了眼睛。一夜……白头。”
沈落卿猛然抬头，死死的盯着他……的满头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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