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大将军是个专情之人，一生只娶了姬夫人一个，未曾纳妾，素年是姬府唯一的嫡子。老夫人溺爱，他自己身份又高贵，性子桀骜不驯，玩世不恭。那年我折了他的胳膊，又屡次将他驯服以后，姬夫人十分高兴，她请我帮忙，帮他的儿子退去纨绔张扬，跋扈无忌等一切恶习和缺点。”
她抿了口茶，温热的茶水从喉间滑入腹中，淡淡的暖意升腾而起。
“我娘是江湖人，她和我爹相识于战场，曾救过我爹的性命，彼此相识相知相爱。她没有任何世家背景，也不是什么名门闺秀，所以初入京城的时候为世家贵族所不屑，只有出身将门生性洒脱的姬夫人对我娘没有任何偏见和排斥，与她成为最好的姐妹知己—她那样字字恳切的请求我，我从她眼中看到了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爱和疼惜……我没办法拒绝那样一个母亲。”
窗外风声微凉，晚霞罩顶，昏沉中自有夺目的绚烂。
“知子莫如母，素年虽然纨绔，却十分聪明，骨子里又特别好强，大底也有叛逆的因素。被我折磨得多了，他就越发的不肯认输，日渐努力……可是后来我发现他对我的感情变了，他依赖我的程度已经太过危险。”
沈落卿叹息一声，声音被黄昏的风吹得有些轻。
“我如实告诉姬夫人，她却毫不在意。我至今仍记得她说的话……”沈落卿偏头看窗外摇曳的树枝，霞光透过罅隙闪烁斑点的光芒，尤其似那年姬夫人的目光。
沉淀于岁月之后的聪慧和通透。
“只有成熟的人才会懂得爱，也只有懂得爱的人才会成熟。只有懂得想要，才会去争取。只有懂得争取，才会懂得成长。不撞得头破血流，他又怎能知道痛？人这一生，总是要痛一次的才会真正长大。我不求他名垂千古，但求他莫要一生都只懂得吃喝玩乐庸碌而终。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是永远不会懂得，雄鹰穿行于猎猎风声中的快感和自在。所以，我放他去飞，飞出自我，看到更广阔的天地……”
绿茶香气悠悠，白雾缭绕，覆盖了她眼眸深深，流露出的……深切而隐忍的疼痛。
即便时隔多年，沈落卿依旧记得姬夫人说过的那段话。
或许在很多人看来，这样的教育方法有些残忍。她却觉得，姬夫人是一个十分智慧而博爱的母亲。
沈落卿沉默着，心绪起伏不定，五味陈杂。
纵然内心赞同姬夫人的做法，也知道以姬素年那般的性子，或许这是教他成长的最好办法。然而内心深处，她更担心这样一个怀着赤子之心的少年会困于情殇而一蹶不振。
那岂非与姬夫人最初的希望背道而驰？
所以这几年她虽然看似躲着兰荀，其中也有逃避姬素年和宫璃的因素。
熟悉的气息靠近。
兰荀从身后抱住她。
沈落卿眼睫轻垂，转身靠在他怀里，默默无语。
姬素年怔怔看着姬夫人，脑海中一片空白。
就在刚才，他得知了一切真相。
记忆中的母亲，永远是严厉的，看着他的眼神多有无奈和恨铁不成钢，他却因此越是叛逆。
然而直到今日才知母亲的良苦用心。
他颤抖着唇瓣，眼神里一片灰败的死寂。
姬夫人看得不忍，“素年，是娘的错，你要怪就怪我吧。”她神情有着淡淡悲凉和凄楚，“你从小聪颖伶俐，可你祖母实在对你溺爱过了头，以至于你目中无人无法无天。俗话说得好，慈母多败儿，我不希望你就此毁在蜜糖里。落卿是个好姑娘，我知道你对她的心思，从前未曾加以制止，也是与你一样抱了几分希望的。你从小反骨，连你父亲的话也不听，只有她能约束你。若她能嫁你为妻，时时督促，我也能放心了。可那终究只是我的奢望，她对你和对其他人一样。”
她静静的坐着，美丽的容颜未曾因岁月而留下多少蛛丝马迹，却因隐藏在心中多年隐忍的苦衷和此刻看见痛不欲生的儿子而显得苍老和疲倦。
姬素年身子僵硬，浑身如坠冰窖之中。
心里仿佛有一把火至于冰中，冷热交替，疼痛如附骨之疽，一点点渗透全身经脉之中。
太过痛苦和绝望，竟让他不知该恨谁。亦或者，错的本来就是他自己。
从前年少轻狂，仗着家世优渥祖母宠爱，便恃强凌弱恃宠而骄。母亲时时叹息，父亲时时无奈。只因父亲对母亲情有独钟不愿纳妾，祖母对母亲便越发的不满，更是不喜母亲对自己管束过多。否则便要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逼迫父亲纳妾，父亲加在中间两面为难。
而自己，却对此无动于衷，越发无法无天。直到遇见卿卿……
他抬起空洞的眼，一瞬间心中沧海桑田，从前的不谙世事和轻狂傲慢都在这一刻尽数退却。
那个飞扬跋扈脾气暴躁的姬素年也在这一刻，彻底死去。
他慢慢站起来，轻轻说：“娘，不怪您，是我的错。”
姬夫人抬头看着他。
姬素年苍白的脸露出几分笑意，眼神却毫无焦距。
“以后我不会再让您操心了……”
姬夫人看着儿子如自己期望般刹那成长，却没有想象中的欣慰和开心，反而更是心酸悲苦。
“素年……”
姬素年移开目光。
“我累了，如果您没有其他的事，我想回去休息了。”
姬夫人张了张口，半天没说出一个字，终究起身，走了出去。
天边夕阳缓缓下沉，晚霞也在一寸寸的暗淡，夜色拉下帷幕，遮掩了他孤独的影子。
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走出一个人。
绿色裙衫，素颜朝天，容色艳丽，眼神少却了平日的张扬霸道，多了一分沉思和微微恍惚，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感。
沈月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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