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大唐悬疑录2:璇玑图密码(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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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玄静又逐个写下扶乩时记录的七个字,连起来是:“春贞永不木同嗟。”

    假如这句话是有意义的,倒像是宋若茵在感喟自己生为女子,却被闭锁在深宫内院,兼有不事男子的誓言,虽仍在盛年,却已成枯木。春贞永不木同嗟,是指这具枯木永远难逢春天了吧?

    然而这样的解释可谓似是而非,并不能令裴玄静满意。

    如果宋若茵要用这种方式为自己的行为辩护,显然不够有说服力。博取同情呢?又似乎不是宋若茵的个性。更何况,宋若华对妹妹那么了解,说到“春贞永不木同嗟”,恐怕宋若华比宋若茵的感受更深切吧?

    总之,宋若华拼命胁迫裴玄静完成扶乩,从结果来看似乎并无必要。

    夜很深了,几声夜莺的鸣叫从后院的深沉寂静中传来。裴玄静想起长吉咏春的句子:“芳蹊密影成花洞,柳结浓烟花带重。”如今的后院,肯定就是诗中描绘的景象。天才就是如此,光凭锦心绣口便能写尽天下春光,绝不会遗漏一个角落。

    长吉还写道:“阿侯系锦觅周郎,凭仗东风好相送。”

    天下女子,所思所念的都是心目中的周郎,这就是女子的春怀。然而宋家姐妹、杜秋娘、郑琼娥,还有郭贵妃,所有这些大明宫中的女子,她们的春怀早就凋零了。

    春贞永不木同嗟?

    晨曦微露时,裴玄静决定再去一次柿林院。

    扶乩之后,宋若华便晕倒了。但过不多久又悠悠醒转,只是不能说话。裴玄静检查了她触碰过笔的手,并无异样,还特意在柿林院中留了半个时辰,见宋若华除了虚弱之外,没有其他问题,才放心离开。

    一夜过去,想必宋若华能稍微缓过来一些了。裴玄静想趁热打铁,今天再逼问一番宋若华,套出她对“春贞永不木同嗟”的看法。然后,就是“真兰亭现”离合诗的来历,宋若华承诺在扶乩之后便向裴玄静和盘托出的,现在该是她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来到观门时,李弥正站在耳房前。

    曙光照在他清秀的面庞上,青衣粗袍的腰间,带子系得一丝不苟,显见已起来多时了。

    “这么早就起来了?”裴玄静有些惊讶。

    “我每天都这么早起的,嫂子。”李弥笑得有些羞涩,样子十分好看。

    裴玄静的心头微微一荡,似乎在不经意中才发现,这个她所以为的大孩子突然长大成人了。她不禁喃喃:“自虚你……”

    “嫂子?”李弥一脸天真。

    她必须走了,不知为何心中恻然,竟有些依依不舍。

    裴玄静在观门前登车,向东北方的龙首原而去。这些日子她几乎天天在这条路上来来往往,却仍对那个目的地感到陌生和恐惧。今天,这种恐惧的预感尤甚以往。

    宋若华的房门紧掩。宋若昭和宋若伦手足无措地站在院中,看到裴玄静就像见到救星似的迎上来。

    宋若昭抢先说:“大姐到现在还没起来,我们叫了好久也没应声。”

    “为何不进屋查看?”

    “这……”宋若昭含泪道,“我们不敢。”

    裴玄静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宋若昭垂眸拭泪,避开了她的目光。

    裴玄静也不多话了,径直来到房门前,拍门唤道:“宋大娘子,宋大娘子。”

    门内无声无息。

    裴玄静朝旁边一让:“把门打开。”

    榻前帘幔低垂,忽有一阵微风吹过,漫卷起帘帷上的银丝荷花。首先映入裴玄静眼帘的,是一只搁在枕边的盛装偶人,然后才是宋若华。

    她端端正正地仰面躺着,头上挽着高髻,翠眉靛唇。裴玄静第一次在她的脸上看见额黄和花钿,还有眉心中央的一枚梅花形状的花子,都使宋若华看起来艳丽非常,完全不像她原来的样子。身上仍是那套女尚书的紫袍,十根纤纤玉指从袖端伸出,相互交叉地搭在一起。

    她看起来就像枕边那个偶人放大了一般。

    宋若华,就这么安详而隆重地走入了死亡。

    第四节 璇玑心

    1

    终南山上,积雪尚未融尽,山花已成片盛开。

    山风飒飒仍带寒意,但大片的暖阳照下来,足令这冬季的余威稍纵即逝。溪涧涔涔流动,澄澈如空的水中漂浮着几块未及化完的残冰,盘盘旋旋,将春日艳阳反射成点点金光。风摇树动,千枝万叶间传出阵阵鸟鸣。

    吐突承璀带着一小队神策军在山间小道上疾行。从长安到广州的这个来回,为赶时间他没有走水路,但也花了将近一个月,总算帝都就在前方了。

    最后这段行程,吐突承璀倍加小心。而今朝野内外各种暗流涌动,自去年武元衡遇刺之后,局势越发紧张莫测,所以一切谨慎为妙。借道终南山,可以不为人知地直达长安城外。再需两天左右的时间,便能回到大明宫,向皇帝复命了。想到这里,吐突承璀的心绪稍微放松了些。

    突然,队伍最前面的神策军叫起来:“吐突将军您快来看啊,这是什么?”

    吐突承璀催马上前,顺着兵士手指的方向望去——前方是一小片沟壑环绕的山间平坡,坡上密林郁郁,山涧萦回,水边野兽足迹杂沓,山道沿着溪水,引入密林的深处。

    吐突承璀皱了皱眉:“怎么了?”

    “您朝树上看!”

    他这才发现在茂密的枝叶深处,似乎有几个白色的影子。

    “将军您看,那是不是白蝙蝠?”

    “白蝙蝠?”吐突承璀凝神细看,没错,这些倒悬于枝头的怪异之物正是蝙蝠,而且通体雪白,美得颇为罕异。时近正午,它们在日光灼灼的枝叶中一动不动,好像树荫间盛开的朵朵白花。

    “……这倒是难得一见。”

    “将军,要不要去射几只下来?”

    “不行!”吐突承璀斥道,“白蝙蝠乃灵物,怎可触犯?遇上了算咱们的福气,干脆多沾一点吧。”

    他传令下去,就地休息用饭。

    神策军们团团而坐,将一辆遮着黑色油篷的马车围在中间。吐突承璀的目光从白蝙蝠那里收回,落到车篷上,心中又是一阵发闷。事情已经过去数天了,他仍然无法释怀。

    吐突承璀独自走向山道一侧,朝山下眺望。与离开时相比,重峦叠嶂中已是绿野森森。远方的碧空之下,那条静静流淌的银带正是渭水。水面烟云缭绕,望不见彼岸。

    他好像又一次看见了——海面。

    “咦,怎么好像起雾了?”

    吐突承璀一惊,回头喝问:“什么雾?大中午的哪来的雾?”

    “不知道啊,刚刚还清清爽爽的,怎么突然一会儿工夫……”

    说话间,雾气从白蝙蝠栖身的树丛里升起,在空地中间迅速弥漫,转眼就看不清几步开外的人了。

    吐突承璀大惊失色:“怎么回事?”

    无人应答,他只能隐隐绰绰地看到手下那些神策军们,一个接一个地歪倒在大树底下。

    吐突承璀心道,糟糕,中埋伏了!

    然而为时已晚。他的右手虽然搭在佩剑之上,却无力将它抽出。天旋地转之中,吐突承璀竭力在树上倚靠住身体,想看清从树丛中钻出来的人。

    来者二人,均着黑色劲装,头戴斗笠,并以黑纱遮住口鼻。

    吐突承璀挣扎着问:“你、你们……想干什么?”

    其中一个走上前来,举手一挥,竟然是根松枝,朝吐突承璀的额头轻轻一点,他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以松枝为武器的人从袖中摸出一枚火褶,就着松枝的顶端擦出火来。青烟袅袅升起,林中空地上的诡异雾气顷刻散尽,就如它们来时一样渺茫神秘。与此同时,倒挂在枝头的白蝙蝠们齐刷刷振翅而起,在密林上空高飞盘旋。

    燃松枝者道:“好了,隐娘。”

    他身旁的人点点头,从容不迫地摘下黑纱,露出一张冰清玉冷的面孔。

    聂隐娘垂首看看吐突承璀,对丈夫道:“你去搜一搜他的身上,看看有什么特别的。”

    “好。”

    树丛中枝叶耸动,有人边嚷边钻了出来:“隐娘,隐娘!是我的白蝙蝠咒术奏效了吗?”

    聂隐娘向他转过身去,不动声色地道:“你自己看吧。”

    韩湘喜道:“就是有用了嘛!我方才念咒时,意念中便觉有人进入蝙蝠圈中。哈哈,果然都倒下了。可见我的咒术终于练成了!”

    聂隐娘道:“韩郎术成,实在可喜可贺,却不知被你困住的是些什么人。”

    “管他是什么人。反正也无损害,过一个时辰自会醒转。到时候他们什么都不会记得……”韩湘乐滋滋地一边说,一边向躺卧在树下的诸人拱手,“此地难得有人经过,老兄们勿怪,就当帮韩湘练一次咒术……诶?”他突然愣了愣,“这些人怎么都是神策军的服色?”

    聂隐娘冷冷地“嗯”了一声:“你认得?”

    “我……”韩湘挠了挠头,他虽不务正业,到底出身士人家族,从小在长安长大,神策军当然是认得的。

    “你再去看看那个人吧,他是领头的。”

    “哦。”韩湘走到隐娘夫君的身边,才一探头便惊呼起来,“是吐突承璀!”

    “哎呀,糟了糟了!”韩湘顿足道,“这下闯了大祸了。要是让我叔父知道,定然饶不了我。”

    “我听说韩夫子为人耿直,素有诤臣之名,难道也惧怕宦官吗?”

    “惧怕倒谈不上,但能不惹也尽量不要惹嘛……”韩湘愁眉苦脸地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好不容易练成一次咒术,居然就练到了吐突承璀的身上……不对啊!”他看着聂隐娘,“隐娘,这家伙怎么跑到终南山里来了?”

    “韩郎问我吗?我怎么知道。”

    “隐娘,你看这个。”聂隐娘的丈夫从吐突承璀的怀中掏出一张黄纸,递给她。

    聂隐娘展开一阅,微微皱起了眉头。

    韩湘还在自言自语:“我记得前些天接到叔父来信,提到南海捕获蛟龙,欲献祥瑞。圣上特派吐突承璀去运蛟龙回来。所以说……他正在回程途中?”

    聂隐娘道:“蛟龙?莫非就在中间那辆油篷车里?”

    话音未落,她的丈夫已经将车上油篷“哗啦”扯下。

    “哎呀,如此不妥吧!”韩湘才叫出声,就被眼前的情景愣住了。

    车上只有一口黑色的大箱子。

    “这里头装着蛟龙?”

    韩湘连连摇头:“不可能,蛟龙不会这么小吧。”

    “打开看看。”

    “这……”韩湘根本来不及阻拦,聂隐娘的丈夫手起刀落,已经把木箱上的锁敲开了。箱盖上贴着明黄色的封条,他也连看都没看,随手撕下。

    韩湘急道:“这是怎么说的,撕的可是皇封啊!等吐突承璀清醒过来,一看便知箱子被人打开过。况且撕了皇封,可是大罪啊!万一让他查知是何人所为……”

    “是韩郎以白蝙蝠咒术将吐突承璀及其手下困住的。”聂隐娘悠然道,“就算皇帝要问罪,也与我们夫妇无关。”

    “隐娘你怎么这么说话,太失侠客风范了吧——哦!”韩湘终于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原来不是吐突承璀中了我的白蝙蝠圈套,是我韩湘中了隐娘你的圈套。”

    听到此话,聂隐娘方才展颜一笑:“没什么圈不圈套的。想看蛟龙吗,过来吧!”

    韩湘也笑了:“也罢,皇封撕都撕了,我就跟着开开眼吧,否则太不划算。”

    箱盖非常沉重,大家一同用力,才将其稍稍挪开。

    三人都愣住了。

    箱子中仰躺着一个女子,因面上覆盖着一块锦帕,所以看不到她的容貌。漆黑长发披散脸侧,全身紧裹在青色葛布制成的窄裙中,裸露裙外的纤足上套着竹屐。双手交叠于胸前,长长的金跳脱在右腕上绕了一圈又一圈。

    这番情景实在出乎意料。

    两个男人一起问聂隐娘:“怎么办?”

    她想了想,伸手将那块锦帕取下来。

    阳光透过树荫落在卢眉娘的脸上,仿佛在死者的苍白面容中缀入细碎的金屑。阴影斑驳中,那对弯弯的翠眉依旧十分醒目,甚至让人产生错觉——她还活着,至少这对眉毛还活着。

    韩湘喃喃:“她是谁?”

    “不管是谁,她已经死了。”聂隐娘说。

    “难道吐突承璀去广州,并不是为了运蛟龙,而是为了运送这个女子的尸体?”

    聂隐娘思忖道:“这女子应该死了不久。奇怪的是……”她轻轻捏了捏卢眉娘的手,“居然死而不僵。”

    “是啊,尸体也没有丝毫损坏。除非她也是道家中人?”

    “韩郎好道,就以为全天下都是道家中人吗?”

    韩湘尴尬道:“隐娘就别揶揄我了。如今这事儿闹的,怎么收场呢?”

    “韩郎不必担心。我们就此隐去,待吐突承璀醒来,虽知中了暗招却无迹可寻,也只得吃下这个哑巴亏。再说,他既特意挑选山中小道匿行,定是皇命要保持机密。现在出了差错,他自己必然刻意隐瞒,你我反而无须担心。”

    “那就好。”

    三人又合力将箱盖移回原处。盖子即将合拢之际,韩湘朝卢眉娘连看了好几眼,想到她又要陷入严丝合缝的黑暗时,心中煞是怜惜和无奈。

    要让神策军中尉亲自押运的尸体,其背景定然不容低估。但无论怎样,她死了,还在妙龄,终归是个苦命人吧。

    韩湘刚松了口气,突然瞥见聂隐娘手中的锦帕,“哎呀!”他叫道,“忘记把这放回去了。”

    “我要留个纪念。”聂隐娘随手便将锦帕纳入怀中。

    “这万万不可……”韩湘还想劝说,却见隐娘眉目含笑,竟是淡淡的狡黠。啊,他这才醒悟,隐娘此举就是要让吐突承璀难堪。

    这位曾经名动天下的刺客,而今退隐江湖的女子,只要她愿意,举重若轻间,仍能随意搅动人间的风云变幻。

    韩湘无奈地摇头笑了。他终于明白,今天自己所谓的白蝙蝠咒术练成,不过是聂隐娘的略施小计罢了。想通了这点,韩湘反而感到释然了。能够成为聂隐娘计策中的一环,他还觉得蛮自豪的。

    “隐娘,咱们快走吧,过不多久这些人就要醒来了。”

    聂隐娘朝丈夫点了点头,转首向韩湘道:“我们要去长安一趟,韩郎是打算随行呢,还是继续在山中练你的白蝙蝠?”

    又是一个意外。

    “长安?”韩湘问,“隐娘怎么突然想起要去长安,之前并未听你提过啊?”

    聂隐娘道:“我突然十分想念静娘。自昌谷一别,距今数月有余。我想去长安看看她。韩郎若不愿前往,大可安心留在终南山中。”

    韩湘又惊又喜:“去看静娘吗?甚好啊,我当然愿意随隐娘走一遭。顺便也去看看崔淼那个家伙,倒有些想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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