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大唐悬疑录2:璇玑图密码(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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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掌柜苦着脸道:“小郎君啊,您看看我这店里,哪里有一件铜器?还新罗进贡的什么仙……别说修,我要是看上一眼都怕折寿哦。”

    这是怎么回事?段成式紧张地思索着,再问:“你店中有没有一个老张?”

    在宋若茵留下的纸条上,除了店名之外,还写着一个姓氏:张。段成式自作主张,将其称为“老张”。

    钱掌柜的脸色一下就变了:“你找老张?”

    “对啊,他在吗?”蒙对了!段成式心中大喜。

    “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你找他干吗?”

    “修铜器啊。”

    钱掌柜瞠目结舌,半晌方道:“老张不会修铜器,你还是走吧,免得碰钉子。”

    段成式急了:“你这掌柜好啰唆,我找老张干你何事?你把他叫出来不就得了?”

    “不行不行。”

    段成式从袖中摸出一小块金砂,往掌柜的手里一塞。掌柜的眼睛立刻闪耀起来,笑逐颜开:“小郎君第一次来,不知道老张的脾气,他从不出来见人。还是我领小郎君去找他吧。”

    “快走吧!”

    钱掌柜把店门一关,领着段成式穿过黑黢黢的店堂,开后门进入后院。院子很小,堆满杂物,中间仅余巴掌大的地方走路。不知哪里来的污水流得遍地都是,简直找不到地方下脚。因为紧临坊边,院墙同时也是坊墙,又高又厚。午后的暖阳根本照不进来,整个后院都笼罩在暗影下,阴森逼人,飘荡着一股可疑的气息。

    段成式莫名地紧张,更想不通,成日养在深宫的若茵阿姨怎么会找到这种地方。

    没走几步就到墙边了。墙根下搭着一间窝棚似的小屋,房门紧闭。钱掌柜上前敲门:“老张,有生意!”

    连叫几声,屋内毫无反应。

    钱掌柜尴尬地说:“可能在睡觉。老张这人,日夜颠倒……”

    “这种地方也能住人?”段成式的心里直打鼓,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

    钱掌柜讪笑道:“老张都在我这儿住了十来年了。小郎君,你看——”他用力一推,门应声而开,钱掌柜一猫腰,钻进去了。

    段成式紧随而入,臭秽之气扑面而来,熏得他差点儿吐出来。这间屋子连扇窗都没有,只能依靠门口的一点亮光。段成式依稀看见,有个人仰卧在屋子中央。

    “怎么回事,老张,老张!”钱掌柜叫着,向那人俯下身去。

    段成式的心被不知来由的巨大恐惧攫住了,再不敢向前半步。他就着朦胧的光线看见,横躺之人的身躯似乎一点点向外膨胀开来,原先的人形渐渐随之变化,仿佛化成一只硕大的蜈蚣,正在长出数不胜数的短足来……

    钱掌柜突然发出一声惨叫:“啊!”向后猛地转过身来。

    从他的脸上、身上绽开数不清的黑点,钱掌柜一边狂叫,一边发疯似的手舞足蹈,要把那些黑点打落下去。

    段成式看明白了,那全都是蠕动的虫子!

    与此同时,源源不断的活虫从地上的人身上散开来,像漆黑的流水一般四处漫溢。

    段成式吓得踉跄倒退两步,扑通摔倒在门槛边。顷刻间,黑水就“淹”到了段成式的跟前。段成式没命地尖叫起来,跳起身向外狂奔。

    钱掌柜跌跌撞撞地跟在后头,越来越多的虫子钻入鼻孔和嘴巴,令他喊不出声,更喘不过气来。还没跑到店堂外,他就一头栽倒在地上。

    活虫的“黑水”转眼便覆盖了钱掌柜,不再往其他地方分散,而是专心致志地吞噬起这具新鲜的肉体……

    5

    隔天傍晚,裴玄静再访柿林院。因是大明宫中的内尚书衙所,柿林院外不设丧仪。宋若茵的棺椁停在西跨院中,简单的灵堂也摆在那里。宋若华带着两个妹妹迎到柿林院门前,三人都披着雪白的丧服。宋若华的脸让白衣一衬,越发显得血色全无,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只是勉力支撑自己应付眼前的困局。

    裴玄静道:“请大娘子遣退外人,下面的话我只能和三位宋家娘子说。”

    宫女们退出去,屋子里只剩下裴玄静和宋家三姐妹了。

    裴玄静先将宋若茵的木盒放于几上。那夜和皇帝交谈之后,她返回柿林院,就是为了取这件证物。

    看见木盒,三姐妹的脸上都露出悲伤又忐忑的复杂表情。

    裴玄静却没有从木盒谈起,而是问宋若华:“大娘子可曾找到仙人铜漏?”

    宋若华摇了摇头。

    “我却找到了。”裴玄静说,“我听诸位提到过,三娘子在宫外有一位好友——武相公的女儿,常常出宫与她相会。我调查到,案发当天下午,三娘子恰恰去过武府,并且将圣上所赐的仙人铜漏托给武家娘子保管。据说,铜漏坏了,需要修理。”

    三姐妹一起露出困惑的神情,不像是假装的。

    “你们不知道铜漏坏了吗?”

    宋若华答:“若茵把圣上所赐仙人铜漏视若至宝,拿回来之后就一直藏在她的屋中,我们都只看过一眼,连她私自将铜漏送出宫都一无所知。”顿了顿,又道,“宫中耳目众多,说不定有人会以铜漏损坏为题做文章。若茵此举,也是为了避人口舌吧。”

    “对。武家娘子也是这么说的。但正是仙人铜漏,将案情引导到了不可思议的方向。”裴玄静不慌不忙地说,“三娘子拜托武家娘子找人修理铜漏,并且指名道姓,要找东市‘飞云轩’中的一位老张。于是昨日,段小郎君,也就是武家娘子的儿子专程去了一趟东市,找到了‘飞云轩’和老张。”

    裴玄静环视着三姐妹道:“不料,段小郎君在那里遇上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一幕:老张死了,而且死状极其恐怖,遍体爬满毒虫。‘飞云轩’掌柜避之不及,也为毒虫所害,当场毙命。万幸的是,段小郎君机敏,逃得快,才未受伤害。事发之后,我们立即上报官府,调查老张和‘飞云轩’的底细,如今已经查清楚了——老张,名唤张千,是从岭南流入京城的育蛊人。”

    “育蛊人!”不知谁惊呼了一声。

    “正是,此人擅长培养各类毒虫毒物,制炼毒药。他潜藏京城十余年,以制毒为生,曾经被官府查到过几次,但最后都不了了之。他看中‘飞云轩’的位置,因其在东市最偏狭之处,既容易躲藏又方便做生意,所以在那里一住便是十年。‘飞云轩’本身经营不善,掌柜的看在租金的份上,对老张所干的勾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宋若华问:“可是……三妹怎么会认识这种人?”

    “这个问题很关键。”裴玄静的目光在三姐妹的脸上移动,“有人知道吗?”

    无人应声。

    “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人——三娘子和老张都死了。就连有可能知情的钱掌柜也遭遇不测。所以,还得由我们自己来发掘问题的答案……”裴玄静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举在手中,“我思之再三,最终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小妹若伦脱口问道:“这不是一支笔吗?”

    “正是一支普普通通的笔。”裴玄静说,“‘飞云轩’乃一家售卖文房四宝的铺子,但只是最便宜粗陋的货色,比宫中日常所用差了何止千里。按理说,三娘子无论如何都不该去那种地方采买笔墨纸砚。但正是笔,使我联想起了另一样东西——一样至今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东西。”

    裴玄静的目光落在木盒上——终于要谈到它了。

    “这个木盒是在三娘子的房中发现的。据我推测,死前三娘子就在摆弄这个木盒。因此我特意将木盒取回,试图从中找出一些线索来。我对木盒的用处百思不得其解,尤其令我困惑的是这两根架空的木棍。它们造型相同,彼此交错,似乎应该有什么相互关联之处,可究竟在哪里呢?直到昨日‘飞云轩’里出事之后,我才突然想到——”

    裴玄静掀开盒盖放在一边,然后缓缓拨弄那两根一横一竖的木棒,直到两根木棒交错之处形成一个空洞,刚好位于木盒的正中央。

    裴玄静把右手中的笔从洞中稳稳地穿了过去。

    她说:“请看。”一边用四指握住笔杆,拇指加力推动笔端。跟随着笔的移动,一横一竖的木棍竟也相应地移动起来。

    “就是这样。”停下动作,裴玄静望着三姐妹,一字一句地道,“据我推断,三娘子去‘飞云轩’,并非为了修理仙人铜漏。‘飞云轩’的掌柜明确告诉段小郎君,他从来不懂修理铜器。事实上,三娘子到‘飞云轩’去的真正目的,是找寻一支能够配得上这个木盒的笔。”

    在她的对面,除了小妹若伦尚且满脸懵懂外,宋若华和宋若昭均面如死灰。

    看来这三姐妹中确有人知情甚深,却执意隐瞒。那么,就别怪我裴玄静不客气了。

    “诸位已经看到了,现在我手里只是一支普通的笔,虽然能够操作,却十分勉强且不趁手。那么,如果可以根据木盒的构造,定制一支特殊的笔,会不会就好很多了呢?又有哪家店铺既能满足这个要求,同时又不会被人发现呢?”

    若昭和若伦都开始坐不住了,仓皇失措地望向大姐。宋若华却依旧坐得笔挺,纹丝不动。

    裴玄静继续说:“‘飞云轩’是祖传的生意。掌柜的祖父本有一门制笔的好手艺,所以才能在东市盘下铺子,开店至今。可惜后继乏人,后两代掌柜好吃懒做,嫌制笔这个行当又累又没赚头,只随便找些便宜货来售卖,再加上店铺位置又偏,生意便一天不如一天……实在没法子时,掌柜的也接些制笔的活计。他的手艺相当一般,要价又高,所以找他制笔的人并不多。但似乎对于三娘子来说,‘飞云轩’却是最好的、唯一的选择。”

    裴玄静凝视木盒,少顷,再度开口:“这个木盒设计的关键,便是一横一竖两根中空的木棍,当彼此相交时,会形成一个空隙,再以一支特别定制的笔贯通连接。好,假如上述推论是正确的,问题便来了,三娘子定做的笔在哪里?当我发现木盒时,两根木棍相交的空隙处——是空的。也许,三娘子还没来得及定做?或者,‘飞云轩’为她特制的笔还没能交到三娘子手中?这两种可能性都存在。当然,还存在另外一种可能性——‘飞云轩’特制的笔原先就在木盒上,但在三娘子中毒身亡之后,笔不见了。”

    “为什么会不见了呢?是三娘子或者其他人,将它藏起来了吗?为什么要藏起来?”裴玄静不再观察三姐妹的反应,而是循着自己的思路,一鼓作气说下去。进宫之前,她曾经在脑子里反反复复推演过许多遍,可是一旦从口中说出,她还是体会到了理性所带来的、足以碾压一切的巨大力量。“刚才我操作的时候,是用右手的拇指来推动这支笔的。我并没有刻意这么做,而是非常自然地采用了这个动作。正是这个动作,又将我的思路领回到宋若茵的死状上。”

    裴玄静向三姐妹举起右手,摊开手掌,“在三娘子右手拇指的指腹处,有一处可疑的黑色斑痕。根据我的经验,这类黑斑往往是毒血凝聚而成的。也就是说,使三娘子中毒的伤口很可能就在她的右手拇指指腹上。虽然伤口很小,几乎难以察觉,但三娘子全身上下,就只有这个黑斑最值得怀疑。然而,我却一直无法确定这个结论,因为我实在想象不出,三娘子在什么情况下会以这种方式中毒……直到我解开木盒与笔的关联之谜。”

    “三姐!”宋若昭忽然痛呼一声,泪流满面。

    裴玄静问:“怎么了?”

    宋若昭颤抖着刚想说什么,却被宋若华厉声喝止:“若昭!先听裴炼师把话说完。”

    “大娘子说得对。”裴玄静道,“我的确还有些话没说完。”

    “炼师请讲。”

    终于来到最关键而可怕的部分了。裴玄静道:“我方才说了,在三娘子留下的字条中,除了指明‘飞云轩’之外,还明明白白地写着老张的姓氏。假如三娘子去‘飞云轩’是为了定制特殊的笔,那么,她找老张又出于什么目的呢?据昨日仵作在‘飞云轩’的勘察结果,老张应该死于这二日内,所以三娘子亡故时,他还活着。我们已经知道了,老张是个专业炼毒者,而三娘子死于中毒。这两者之间难道不存在因果吗?我认为一定有!而因果的核心,就是那支失踪了的定制笔!”

    “恕我愚钝,请炼师说得更明白些。”此时此刻,宋若华反而变得神采奕奕,紧盯住裴玄静发问。

    裴玄静从容作答:“我的推断是:三娘子去‘飞云轩’制笔,除了要让它在形式上完全契合木盒的整体构造之外,还有一个目的——给它淬上老张炼制的剧毒。‘飞云轩’和老张已根据三娘子的要求,完成制作,并且三娘子也已将毒笔取回。案发当夜,三娘子应该就在安装木盒,并试验操作那支特殊的毒笔。但不知为何……也许是故意,也许纯粹是不小心,三娘子自己中毒身亡了。”

    屋里太静了,能听到每个人剧烈的心跳声。

    许久,宋若华发出一声冷笑,“炼师的这番推论着实精彩,听得人如坠五里雾中。然则推论毕竟是推论,炼师分析到现在,所谓若茵处心积虑制造出来、又为其所害的毒笔究竟在哪里呢?如果找不到实物,那么炼师的说法是否过于臆测了呢?对于无辜枉死的三妹,是否也算恶意中伤呢?炼师说来说去,故弄玄虚,却连一件实实在在的证据都拿不出来,也没有人证,又如何令人信服呢?只怕对圣上也交代不过去吧。”

    裴玄静平静地说:“我不在乎是否对圣上交代得过去。我在乎的是,任何人都不应该死得不明不白。老张不应该,‘飞云轩’的掌柜不应该,宋若茵同样不应该。”

    “大姐!”宋若昭痛哭流涕地喊起来,“是我……是我把那支……笔藏起来的……”

    “你、你说什么?”

    “我去取来!”宋若昭奔去东厢房,转眼又奔回来,双手捧着一个纸包。

    她将纸包搁在案上,正要掀开。裴玄静拦道:“当心!”

    宋若昭点头,“我知道。”她一边抽泣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将纸包展开,露出一支比普通的毛笔短一半的笔,“就是这个,是我在三姐身边捡到的……”

    “和我设想的一模一样!”裴玄静惊喜地说,“这就清楚了,我知道这木盒的用场了!”

    话音未落,就听“咕咚”一声,宋若华双眼向上一翻,整个人朝后仰倒下去。

    6

    宋若华气息奄奄地躺着,裴玄静不好再穷追猛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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