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泉-霍华德·洛克(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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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你还不闭嘴的话,我就让你卷铺盖走人,我再给自己请一个讼棍来。”

    华纳德开始与人争论起这个案子——与那些在生意午餐会上或者晚宴上认识的杰出人士。以前他从未就任何话题与人进行过争论,他从不辩论。他以前只是将最后的声明轻轻抛给充满敬意的听众。现在,他找不到听众了。他找不到那种满不在乎的沉默,半是厌倦,半是怨恨。那些曾经将他随便丢出来的关于股市、房地产、广告和政治的每一个字都要收集起来的人,却对他关于艺术、伟大和抽象的正义的看法不感兴趣。

    他听到过少数几个回答:

    “是的,盖尔,是的,当然。可是,在另一方面,我认为那个人特别自私。而这就是当今世界所存在的问题——自私。到处都充斥着自私。正如兰斯洛特·克鲁格在他的书中所说的——那是一本了不起的书,写的全是他童年的事,你读过的,我看过你和克鲁格的合影。克鲁格周游过世界,他清楚他在说什么。”

    “是啊,盖尔,不过,关于这件事你不是表现得有点老土了么?那些所谓伟大的人是什么啊?一个被过度吹捧的泥瓦匠有什么伟大可言?总之,谁是伟大的?我们都只不过是许许多多的分泌腺、化学物质和我们早餐所吃的随便什么东西。我认为洛伊丝·库克在那本漂亮的小书里解释得非常清楚——书名叫什么来着?——对了,《有胆识的胆结石》。没错,阁下。你自己的《纽约旗帜报》还大肆宣传过那本小书呢。”

    “可是你看,盖尔,他应该在想到他自己之前先想到别人。我想,一个人如果心中没有爱,那他就好不到哪儿去。我听说在昨晚的一出戏里——那是一出宏大的戏——是爱克的新作——他到底姓什么来着?——你应该看看的——你的朱尔斯·佛格勒说,那是一首勇敢而温柔的舞台诗。”

    “盖尔,你可真能自圆其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你了。我不知道你错在哪里,可是我听着就是不对劲,因为埃斯沃斯·托黑——喂,你可别误会我的意思,我对于托黑的政治见解可是一点都不赞同,我知道他是一个激进主义者,可是从另一方面来看,你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胸怀像房子那样宽广的伟大的理想主义者——嗯,埃斯沃斯说……”

    这就是那些百万富翁、银行家、工业家和商人,正如他们在所有午餐会上的演讲中所呻吟的,他们无法理解世界为什么要完蛋了。

    一天早晨,华纳德从停在旗帜大楼前的汽车里下来,穿过人行道,正在此时,一个妇女向他冲了过来。她一直等在楼门口。她是一个中年妇女,身材肥胖,穿了一件脏兮兮的棉布裙子,戴着一顶压扁了的帽子。她的脸上皮肤松弛,长着塌鼻梁,一张不成形的嘴和一双乌黑明亮的圆溜溜的眼睛。她在盖尔面前站住,将一把烂甜菜叶子照着他的脸上扔过去。只有叶子,没有甜菜根,软乎乎、黏糊糊的,用一根绳子扎着。那些烂菜叶砸在他脸上,又掉到了地上。

    华纳德站着没有动。他注视着那个妇女。他看见她那白白的肉,嘴得意洋洋地张着,那是一张伪善的、邪恶的脸。过路人已经把她抓住,而她嘴里还在尖声骂着很难听的脏话。华纳德举起手,摇了摇头,示意他们让那个东西走,然后就进楼里去了,脸颊上带着绿绿黄黄的一团污迹。

    “埃斯沃斯,你打算怎么办?我们怎么办?”爱尔瓦·斯卡瑞特悲叹道。

    埃斯沃斯高高地坐在办公桌的边上,面露微笑,好像要亲吻爱尔瓦·斯卡瑞特似的。

    “为什么他们还不把这件破事儿停下来,埃斯沃斯?为什么不来点什么事打断它,把它从头版上拉下来?难道我们就张罗不出点儿国际形势什么的?我长了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有人这么小题大做。可真的成了一件爆炸性工作了。上帝呀,埃斯沃斯,那种故事只配登在最后一版。我们每个月都刊登这样的故事,特别是每一次罢工,还记得吗?毛皮加工者的罢工,洗衣工人的罢工……噢,见鬼!为什么这么多愤怒?谁在乎?他们为什么要在乎?”

    “爱尔瓦,有时候,生死攸关的大事根本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公众的反应似乎与此极不相称,可是,事实并非如此。你不该这么愁眉苦脸,你让我吃惊。你应该感谢你的幸运星才对。你看,这就是我所说的等待适当的时机。适当的时机总会来的。尽管如此,我绝对没料到它竟然会像这样地送上门来。高兴起来,爱尔瓦。这正是我们接管的时候。”

    “接管什么?”

    “华纳德报业呀。”

    “你疯了,埃斯沃斯。像他们所有的人一样疯了。你疯了。你是什么意思?盖尔持有百分之五十一的……”

    “爱尔瓦,我喜欢你。你棒极了,爱尔瓦。我喜欢你。可是我向上帝祈祷,但愿你不是这样一个该死的傻瓜,这样你就能听懂我的意思了。但愿我能和什么人谈谈。”

    一天晚上,埃斯沃斯·托黑试图和奥古斯特·韦伯交谈,可是大失所望。奥古斯特拉长了声音说:

    “埃斯沃斯,你身上有个毛病,就是你太不切实际了,太他妈的形而上学了。你在沾沾自喜什么?这玩意儿根本没实际的价值,完全没必要关注它,顶多一两周就够了。我希望他炸毁大楼的时候里面住满了人——还有几个小孩子被炸成碎片——那样,你就有东西可写了。那我才喜欢呢。运动也可以利用此事。可是这个?见鬼,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们会把那个傻瓜送到监狱里去的。你——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吗?埃斯沃斯,你真是知识界一个不可救药的怪人,你充其量就是这么一个人。你以为未来在你手里吗?别自欺欺人了,宝贝儿。未来在我手中。”

    托黑一声长叹:“你说得千真万确,奥古斯特。”

    14

    “托黑先生,你真好。”吉丁太太低声下气地说,“你能来我家,我真高兴。我不知道该拿皮迪怎么办。他谁都不想见,也不愿去事务所。托黑先生,我都吓坏了。原谅我。我绝不是在诉苦。或许你可以帮帮他。拉他一把,托黑先生,他是那么看重你。”

    “是的,我相信。他在哪儿?”

    “就在这儿,在他房间里。托黑先生,请往这边走。”

    这次来访出乎意料,托黑好几年都没来过了。吉丁太太受宠若惊。她将客人带到走廊尽头,没有敲门便把门打开了。她不敢通报有客人到了,担心儿子会拒绝。她快活地说:“快看,皮迪,看谁来了!”

    吉丁抬起头。他正弓着身子坐在一张杂乱的桌子前,上面放着一盏光线暗淡的矮台灯。他正在解一个从报纸上裁下来的字谜。桌子上有一个装满了东西的玻璃杯,从上面干掉的红色渍圈可以看出是装过番茄汁的,一只装着锯齿状字谜纸的盒子,一副纸牌,一本《圣经》。

    “你好,埃斯沃斯。”吉丁说,脸上漾起了微笑。他探身向前想要站起来,可是动作刚做到一半便忘了。

    吉丁太太看到他脸上的微笑,便慌忙出去了,放心地关上了门。

    还未完全笑出来,那一丝微笑便消失了。那只是一种记忆的本能。然后他记起了许多他竭力不去理解的东西。

    “你好,埃斯沃斯。”他无助地把刚才的问候重复了一遍。托黑站在他面前,好奇地审视着那间屋子和那张桌子。

    “令人感动,彼得。”他说,“非常令人感动。我敢确定如果他看到了一定会感激涕零的。”

    “谁?”

    “最近这些日子不喜欢说话了,是吧,彼得?不喜欢交际了?”

    “埃斯沃斯,我本想去找你的。我本想和你谈谈的。”

    托黑抓住一把椅子的椅背,在空中挥出了大半个圆圈,像是在手舞足蹈,然后将它放在桌前,坐了下来。

    “呃,我就是专为此事而来的。”他说,“来听你谈的。”

    吉丁没有作声。

    “嗯?”

    “埃斯沃斯,你绝不能以为我是不想见你。只是……我对妈妈说过不放任何人进来……那是由于那些报社记者,他们不让我安静。”

    “啊唷!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彼得。我记得有一阵儿,见了报社的记者,拉都拉不走你呢。”

    “埃斯沃斯,我一点幽默感也没有了。一点儿也不剩了。”

    “那才叫幸运呢。否则你就会笑死了。”

    “埃斯沃斯,我太累了……我很高兴你能来。”

    光从托黑的眼镜片上反射过来,吉丁没法看清他的眼睛。只有两个满是污斑的金属圈,就像两只熄灭着的汽车前灯,反射着一定距离之外的东西。

    “以为可以逃脱吗?”托黑问。

    “逃脱什么?”

    “你那种隐士行为呀。伟大的忏悔。忠实的沉默。”

    “埃斯沃斯,你怎么啦?”

    “他是无罪的,对吗?所以你就想让我们别管他,是吗?”

    吉丁的肩膀动了一下,与其说是真的坐直了身子,不如说只是有这个想法,不过终究只是个想法而已,他动了一下嘴巴,还能问出一个问题:“你想要什么?”

    “完整的故事。”

    “为什么?”

    “想让我把事情搞得容易些吗?想要一个好借口吗,彼得?我能办得到,这你知道。我可能会给你三十三种理由,全是高尚的,而且你会不假思索地轻信它们中的任何一个。可是我现在不想帮你把它搞得更简单。所以我就照实说了吧:送他去监狱,你的英雄,你的偶像,你慷慨大度的朋友,你的守护天使!”

    “埃斯沃斯,我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你的。”

    “在你还没有吓破胆之前,你还是留口气想想清楚,你不是我的对手。我让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我可不喜欢浪费时间。科特兰德是谁设计的?”

    “是我设计的。”

    “你知不知道我是一个建筑方面的行家?”

    “是我设计了科特兰德。”

    “就像考斯摩-斯劳尼克大厦一样?”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我想让你出庭作证,皮迪。我想让你在法庭上讲述这个故事。你的朋友可不像你这样明明白白。我不知道他在搞什么名堂。他那招滞留案发现场也太狡猾了些。他知道他会受到怀疑的,而他又表现得那么难以捉摸。天知道他在法庭上打算说些什么。我可不想让他逃脱干系。动机就是他们所有的人都咬住不放的那些东西。我知道动机。如果我试图去解释它,没有人会相信我。可是你肯定要在法庭上宣誓作证的。你要讲出实情。你会告诉他们是谁设计了科特兰德,以及为什么。”

    “是我设计的。”

    “如果你想在证人席上这么说,那你可得在肌肉控制上下点功夫。你发什么抖啊?”

    “别管我。”

    “太晚了,皮迪。读过《浮士德》吗?”

    “你想要什么?”

    “霍华德·洛克的脖子。”

    “他不是我的朋友。他从来都不是。你知道我对他的看法。”

    “我知道,你个该死的白痴!我知道你终生崇拜他。你对他顶礼膜拜,而同时却在他背后捅刀子。你甚至连自己那点蓄意害人的勇气都没有。你想方设法还是不行。你恨我——噢,难道你猜不出来我是清楚这一点的吗?——可你却跟随了我。你爱他,而你却毁了他。噢,皮迪,你确实把他给毁了,但现在没有退路了,所以你将不得不把这出戏演到底!”

    “他对你有什么意义?对你有什么影响?”

    “你很久以前就该问问这个问题。可是你却没问。那就说明你清楚这一点。你心里一直清清楚楚。那就是让你发抖的原因。我为什么应该帮你欺骗你自己?我这样做已经十年了。那正是你来找我的原因。他们都是为了这个才来找我的。但是你不能白占便宜。从来都是如此。尽管我所持的是与此相反的理论。你从我这儿得到了你想要的。现在轮到我了。”

    “我不想谈霍华德。你不能强迫我谈霍华德的事。”

    “是吗?你为什么不把我从这儿轰出去?你干吗不卡住我的脖子把我掐死?你比我强壮多了。可是你不会这么做的。你不可能这么做。皮迪,你懂得力量的本质吗?体力的?是肌肉,是枪杆子,还是钱?你和盖尔·华纳德应该聚到一起。你有很多东西要教他。说吧,彼得。谁设计了科特兰德?”

    “别管我。”

    “谁设计了科特兰德?”

    “放了我吧!”

    “谁设计了科特兰德?”

    “这更恶劣……你现在的行为……恶劣得多……”

    “比什么更恶劣?”

    “比我对卢修斯·海耶所做的事。”

    “你对卢修斯·海耶做了什么?”

    “我把他杀了。”

    “你在说什么?”

    “那就是为什么那样会更好些。因为我让他死了。”

    “别再说胡话了。”

    “为什么你想杀死霍华德?”

    “我并不想杀死他。我想让他坐牢。你明白吗?坐牢。待在单人牢房里,在铁窗后面。被锁起来,被扎得紧紧的,用皮带抽打着——可是却让他活着。当他们叫他起时,他就得起来。他们给他什么,他就得吃什么。叫他动他就得动,不叫他动,他就得停下。叫他往东,他不得往西。叫他干活,他就得乖乖地干活。动手推他,一高兴还会扇他耳光,当他不听话时,他们还会用胶皮管揍他。不过他会听话的。他会服从命令。他会服从命令!”

    “埃斯沃斯!”吉丁尖声叫道,“埃斯沃斯!”

    “你让我恶心。难道你就不能接受事实吗?不,你想裹上糖衣,要面子。那就是我更喜欢奥古斯特·韦伯的原因。到底还有一个不抱幻想的人。”

    吉丁太太猛地推开了门。她听到了那声尖叫。

    “滚出去!”托黑对她大声吆喝说。

    她退了出去,托黑砰的一声将门摔上。

    吉丁抬起头:“你无权那样和我妈妈说话。她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谁设计了科特兰德?”

    吉丁站起身来。他拖着脚走到一个梳妆台前,拉开一个抽屉,取出一张揉皱了的纸,将它递给托黑。那就是他与洛克签署的协议。

    托黑将那份协议读了一遍,格格地笑了一声,冷淡而急促的一声。然后,他注视着吉丁。

    “彼得,就我所知道的,你可是个完美的成功者。不过有时候,看见我的成功者们,我不得不想要掉过头去。”

    吉丁站在梳妆台前,他的肩膀耷拉下去,两眼空洞无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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