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埃斯沃斯舅舅,”她小声说,“大门打开的时候,到底谁要进去?”
他哈哈大笑,活泼清亮,听起来像是欣赏的笑声。“亲爱的,”他说,“我从没想过你能让我吃惊。”
然后他的脸又变得热情洋溢了。
“高明的玩笑,凯蒂,但是,你知道,我希望,那只是一个高明的玩笑。”
“是的,”她不自信地说,“我是这样想,还有……”
“当我们在对付抽象的东西时,不能太咬文嚼字。当然,是你进去了。你不会丧失自己的身份——你只是得到了一个更大的身份认同,这个身份将是每个其他人的一部分,整个宇宙的一部分。”
“怎么回事?用什么办法?什么的一部分?”
“噢,你明白,当我们的全部语言都是个人主义的语言,使用的是个人主义的术语和迷信,用这种语言来讨论这些事情有多么困难。‘自我认同’——是一种幻影。但你不能用破碎的旧砖建造新房子,不能期望用‘现代观念’这个工具来彻底地理解我。我们已经因为迷信自由主义中了太深的毒。在一个无私的社会里,我们不可能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我们也无法去感觉,不管以什么方式感觉。我们必须先摧毁自我。这就是为什么心智如此不值得信赖的原因。我们一定不要思考,我们一定要相信。相信,凯蒂,即使你的心智背叛你,不要思考,而要相信。信赖你的心,而不是大脑。不要思考,而是感觉、相信。”
她静静地坐着,很镇定,但不知为何,看上去像是被坦克碾过的一件东西。她顺从地小声说:“是的,埃斯沃斯舅舅……我……我没有那样想过。我的意思是,我总是觉得自己必须想……但你是对的,我是说,如果我是想说‘对’这个字,如果是一个字……是的,我会相信……会尽力去理解……不,不是去理解,是去感觉,去相信。我的意思是……只是我那么脆弱……在和你谈话以后我总是感觉那么渺小……我觉得在一件事上我是对的——我没用……但是没关系……没关系……”
第二天晚上门铃响的时候,托黑亲自开了门。
他微笑着让彼得·吉丁进了房间。审判之后,他期望吉丁来他这儿;他也知道吉丁需要来这儿。但是,比他期望的晚了点。
吉丁心神不宁地往里走着,他的手看起来好像很沉重地挂在手腕上。他的眼睛浮肿,面部皮肤松弛。
“你好,彼得,”托黑欢快地说道,“想来看我?来得正巧,很走运,我整个晚上都没事。”
“不,”吉丁说,“我想看凯蒂。”
他没有看托黑,没有看见托黑眼镜后面的眼神。
“凯蒂?但是当然!”托黑快活地说道,“你知道,你从没来这儿看望过凯蒂,所以我想不到这个,但是……赶快进去吧,我相信她在家。这边走,你不知道她的房间吧?第二个门。”
吉丁顺着客厅重重地拖着脚步走,来到凯瑟琳的门前,敲了几下,听到她回应的声音,他进去了。
托黑站在那儿,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脸上若有所思。
看见客人的时候,凯瑟琳跳了起来。她迟钝地、难以相信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冲向床,抓起她放在那儿的腰带,匆匆忙忙地把它塞进了枕头底下。接着又忽地摘下眼镜,攥在手里,悄悄地揣进了口袋。她不知道怎样会更糟糕:是像现在这样,还是坐到梳妆台旁,当着他的面儿给自己的脸化化妆。
她有六个月没见到吉丁了。在过去的三年里,他们隔很长时间偶尔见见面。他们在一起吃过几次正式的午餐、晚餐,去过两次电影院。他们总是在公共场合见面。自从和托黑开始熟识起来以后,吉丁就不到家里来看她了。相见时,他们谈着话,好像什么也没有改变。但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过结婚这个话题。
“你好,凯蒂。”吉丁柔声说道,“我不知道你现在戴眼镜。”
“只是……仅仅是为了阅读……我……你好,彼得……我猜我今晚看上去很可怕……我很高兴看见你,彼得……”
他呆头呆脑地坐了下来,手里拿着帽子,穿着外套。她无助地站在那里笑,接着,她的头微微转了一圈,问道:
“只坐一小会儿吗?还是……你想脱掉你的外套吗?”
“不,不只坐一小会儿。”他站起来,把外套和帽子扔到了床上,然后第一次露出微笑,他问,“或者你很忙?想让我出去?”
她用手掌根按按眼窝,又迅速地放下了。她必须做得像以往他们遇到时那样,因为她一直都这样做,必须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正常:“不,不,我一点儿也不忙。”
他坐下来,伸出手臂默默地邀请她,她飞快地来到他身边,把手放到了他的手里,他把她拉到他椅子的扶手上。
灯光笼罩着他,她已经恢复了常态,审视着他的脸。
“彼得,”她屏息说道,“你都对自己做了些什么?你看上去这么糟糕。”
“喝酒。”
“不要……像那样!”
“喜欢那样,但现在不喝了。”
“有什么事吗?”
“我想来看你,凯蒂,我想来看你。”
“亲爱的……他们对你做了些什么?”
“没有人对我做什么,现在我好了,我好了。因为我来这儿了……凯蒂,你听说过霍普顿·斯考德吗?”
“斯考德?……我不知道,但在哪儿见过这个名字。”
“噢,别介意,没关系。我只是想,这件事多么奇怪。你知道,斯考德是一个坏得不能再坏的老杂种,所以,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他给这座城市建造了一个大礼物。但是在我……当我受够了的时候,我觉得我能够弥补的唯一方式是去做我真正最想做的事情——来这儿。”
“当你受够了什么的时候,彼得?”
“我做了一些十分肮脏的事情,凯蒂。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但不是现在……你会说你要原谅我吗——不要问我它是什么?我会认为……我认为我已经被某个永远不可能原谅我的人原谅了。他是一个无法被伤害也无法去原谅别人的人——但这对我来说更糟。”
她似乎不再困惑了,热情地说:“我原谅你,彼得。”
他缓缓地点了几次头,说道:“谢谢你。”
然后,她把头抵在了他的头上,小声说:“你吃了很多苦,是吗?”
“是的,但现在好了,没事了。”他把她拉进自己的臂膀里,吻着她。他再也不想斯考德神庙了,也不想善良和邪恶了。
“凯蒂,我们为什么不结婚呢?”
“我不知道。”她说,接着又匆忙地补充,只是因为她的心在咚咚作响,因为她不能保持沉默,因为她感到自己不能利用他,“我认为那是因为我们知道我们不必匆忙。”
“但是我们要结婚,如果现在还不太晚。”
“彼得,你……你不会再一次向我求婚吧?”
“不要那么震惊,凯蒂,如果你这样震惊的话,我会明白,这些年来,你一直不相信我们会结婚。现在我承受不了这种想法。这就是我今晚来这儿要告诉你的一切。我们要结婚,我们马上结婚。”
“好,彼得。”
“我们不需要宣布日期,不需要准备,不需要客人和其他一切。每次我们都被这些事情中的一件或另一件阻止,我实在不知道它们又会捣什么蛋,所以就让它们见鬼去吧……我们不会对任何人透漏任何事情,偷偷溜出这座城市去结婚。随后,如果有人需要解释的话,再宣布,再解释,包括你的舅舅、我的母亲和任何一个人。”
“是的,彼得。”
“明天,辞掉你那讨厌的工作。我也在事务所安排一下,请一个月的假。盖伊将会非常痛心——我巴不得他那样呢。去准备你的东西——你不会需要很多——随便说一下,不要化什么妆了——你说你今晚看上去很可怕,是吗——你看上去从来没有这么可爱过。后天上午九点钟我来这儿,那时你必须准备好出发。”
“好的,彼得。”
他走了以后,她躺在床上,大声呜咽着,没有克制,没有尊严,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没有了一丝一毫的关心。
埃斯沃斯·托黑的书房门开着,他看见吉丁从门旁走过,也没有注意到他就出去了。然后,他又听见凯蒂的呜咽声。他走向她的房间,没有敲门就进去了,问道:“怎么了,亲爱的?彼得·吉丁做什么伤害你的事了?”
她在床上半直起身,看着他,把头发甩到脑后,兴奋地哭着,抽抽噎噎,没有意识到她想说的第一件事是什么。然后,她说了一句她不理解,但他理解的话:“我不再害怕您了,埃斯沃斯舅舅!”
14
“谁?”吉丁屏息问道。
“多米尼克·弗兰肯小姐。”仆人重复道。
“你喝醉了,蠢货!”
“吉丁先生……”
他站起来,推开仆人夺路而出,冲进了客厅,看见多米尼克·弗兰肯站在那里,站在他的公寓里。
“你好,彼得。”
“多米尼克!多米尼克,怎么来这儿了?”这是一种让他感到生气、兴奋、好奇和被奉承的快乐。他恢复常态后的第一个想法是感谢上帝——他的母亲出去了,不在家。
“我打电话到你的办公室,他们说,你已经回家了。”
“我太高兴了,太快乐了……见鬼,多米尼克,有什么用啊?我总是试图迎合你,你总是那么清楚地识破并看穿这一切,以至于这些完全没有任何意义,所以我不想做一个泰然自若的人。你知道,我简直惊呆了,你来这儿不合情理,我所说的一切也许是错的。”
“是的,这更好,彼得。”
他注意到自己的手里还攥着一把钥匙,他把它偷偷地揣进了衣服口袋里,他一直在为明天的婚礼旅行收拾行李。他瞥了一眼房间,生气地发现,在多米尼克的优雅的衬托下,他的维多利亚家具是多么俗不可耐呀!她穿了一身灰色套装,黑色的皮毛夹克,衣领竖到了面颊上,宽边帽子向下微微倾斜着。她看上去和在证人席上的样子大不一样,也不像他所记得的在晚宴上见到的那样。他突然想到了几年前的那个时刻:他正站在通向盖伊·弗兰肯办公室的楼梯上,那时他希望再也不要见到多米尼克。她现在正像那时的她:一个令他害怕的陌生人,长着一张水晶般冷酷的面孔。
“噢,请坐,多米尼克,脱下你的外套吧。”
“不,我不会待很长时间。因为今天,我们不要拐弯抹角、敷衍搪塞,我要告诉你我为什么来这儿吗——或者你想先客客气气地谈谈吗?”
“不,我不想要客客气气地谈话。”
“好吧,你愿意和我结婚吗,彼得?”
他直直地站在那里,非常安静地站着,然后又重重地坐下了——因为他明白她的意思是什么。
“如果你想和我结婚,”她同样精确而毫无感情地继续着,“你必须现在决定,我的车在楼下,我们开车去康涅狄格,然后回来,大约要花费三小时。”
“多米尼克……”说完她的名字后,他就再也不想动弹嘴唇了。他想认为自己已经瘫痪了。他知道自己仍异常地清醒,他正强行往自己的肌肉和大脑里挤压着昏迷剂,因为他希望逃避清醒的责任。
“彼得,我们不要再装腔作势了。通常,人们要首先讨论他们的理由和感情,然后作出实际可行的安排。对我们来说,马上结婚是唯一的方式。如果我用其他的任何方式向你提出这件事,那都是在骗你,方式只能是这样。没有疑问,毫无条件,不用解释。我们所说的本身就是答案,因此就不必说了,你没有什么可考虑的——只是——你想和我结婚还是不想?”
“多米尼克,”他说,谨慎得好似行走在未完工建筑的光滑檩条上,“我仅仅明白这一点:我必须尽力效仿你,不要讨论它,不要谈论它,只要回答。”
“是的。”
“只是——我做不到——不太能做到。”
“这是没有任何伪装的一次,彼得,背后什么事情都没有,连一句话都没有。”
“如果你只说一件事……”
“不会的。”
“如果你给我时间……”
“不会的,要么现在我们一起去楼下,要么就别提这件事了。”
“你千万不要埋怨,如果我……你从没允许我希望你能……你……不,不,我不想说了……但是你指望我想什么呢?我在这儿,独自一个人,那么……”
“我是唯一在场给你建议的人。我建议你拒绝我。彼得,我对你很诚实。但是我不会帮助你收回我的求婚。你更希望没有这个和我结婚的机会。但是你有这个机会。现在,这个选择在你手里。”
彼得再也顾不得自己的尊严了,他低下头,把拳头压在前额上。
“多米尼克——为什么?”
“你知道理由,很久以前我跟你说过一次。如果你没有勇气去想,别指望我会重复。”
他静静地坐着,头低垂着,然后说道:“多米尼克,像你和我这样的两个人结婚,差不多是头版新闻。”
“是的。”
“如果有一个得体的声明和一个得体的婚礼岂不更好吗?”
“彼得,我很坚强,但还没坚强到那个地步。你可以召开你的招待会,进行你的宣传,但那是在结婚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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