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泉-埃斯沃斯·托黑(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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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棕色的人群中有各种浅色的条纹,看上去就像一块完美的水果艺术蛋糕,顶端那层丰厚的奶油便是美国建筑师行会。这里有超然出群的男士和衣着时髦、嘴唇紧闭的女人;每个女人似乎都认为自己对艺术拥有独家所有权,并对其施加自己的保护;他们都拥有一种唯我独尊的眼神,并憎恶地瞥着彼此。大家几乎都互相认识。整个房间里笼罩着大型会议、开幕晚会和家庭野餐的混合气氛,有一种“我们的一群”“我们的小伙子们”“我们的节目”的感觉。

    斯蒂文·马勒瑞、奥斯顿·海勒、洛格·恩瑞特、肯特·兰森、迈克一起坐在一个角落里。他们尽力不去看四周。迈克担心斯蒂文·马勒瑞,他一直离他很近,坚持坐在他旁边,不管何时,只要谈话中有一点攻击性的东西,他就会看一眼马勒瑞。

    马勒瑞最后注意到了这一点,说道:“不要担心,迈克,我不会尖叫的,我也不会向任何人开枪。”

    “亲爱的,注意饮食,”迈克说,“一定要注意你的饮食。一个人不能为生病而生病。”

    “迈克,你还记得那个晚上吗?我们待到那么晚,天差不多都快亮了,多米尼克的车胎没气了,没有公共汽车,我们一致决定走回家。我们中的第一个人到家时,太阳已经爬上了屋顶。”

    “是的,你想起了那件事,我想起了那座大理石采石场。”

    “什么采石场?”

    “它曾经令我非常厌恶,可后来,从长期看,什么都无关紧要。”

    窗户外面的天空是单调的白色,平坦得像上了霜的玻璃。灯光像是从屋顶和壁架的层层白雪中反射出来的,极不自然,使房间里的每件东西看上去都一丝不挂。

    法官弓着背坐在他那高高的法官席上,好像正在打盹儿。他的脸小而干瘪,完全被道德的威严所淹没。他把双手在胸前合十。霍普顿·斯考德没有出席。他的代理律师是位眉清目秀的绅士,高高的个子,严肃得像个外交官。

    洛克独自坐在被告席的桌子旁。人们看着他,愤愤地放弃了他们试图寻找的满足。他看上去没有崩溃失落,也不傲慢无礼,冷漠,平静。他不像公共场合的公众人物,反而像是独自待在自己房间里,听着收音机。他没有做记录,他面前的桌子上没有纸,只有一个棕色大信封。这伙人可以原谅任何事,唯独不能原谅在山洪般的嘲讽中依然冷静的人。他们中的一些人来这儿的时候已经准备怜悯他了,但在最初的几分钟之后,所有的人都开始憎恶他。

    原告律师用简单的开场白陈述了案情;确实,他承认,霍普顿·斯考德给了洛克设计和建造神庙的全部自由。但问题是,斯考德先生曾详细、具体地说明要建筑一座什么样的神庙。正在讨论中的这座建筑,无论用怎样已知的标准来衡量,都不能被看作一座神庙,正如这个领域里最好的专家所做出的验证一样。

    洛克放弃了向陪审团做公开陈述的权利。

    埃斯沃斯·托黑是原告传唤的第一个证人,他坐在证人座椅的边缘上,向后倚着,以脊柱末端为支撑点,抬起一条腿,把它水平地放在了另一条腿上。他看上去怡然自得——却在尽力表明,他的怡然自得是有教养地保护自己不被人看出自己的厌烦。

    律师浏览了有关托黑专业资格的一长串问题,包括他的书《关于石头的论述》的销售数量,接下来,他大声朗读托黑的专栏文章《亵渎》,请他陈述他是否写了这个专栏。托黑做了肯定回答。接下来是关于这座神庙是否有建筑学价值的一系列问题,净是些有学问的建筑术语,托黑证实它没有。再下来就是具有历史意义的回顾。托黑随意、轻松地说着,对所有著名文明和其代表性的宗教建筑作了简短的概述——从印加人到腓尼基人到复活节岛人——包括,凡有可能,这些建筑开始建造的时间和完成的时间,参与建筑的工人数量和按当代美元折合的大概花费。听众听得呆若木鸡。

    托黑证实,斯考德神庙与历史上的每一块砖、每一块石头、每一句历史箴言都相矛盾。“我已经竭力表明,”他做结论说,“神庙概念的两个本质,是敬畏感和人类的谦恭感。我们已经注意到宗教建筑物的庞大体积,高耸入云的线条,恐怖怪异得像和尚一样的神灵,或者,后期,还有怪兽状的滴水嘴。所有这一切往往让人类看到自己的个体并不重要,纯粹的宏大胜过了他自身,使他沉浸在那种对神圣的恐惧之中,那种恐惧通向温顺的美德。斯考德神庙是对我们过去一切的一种厚颜无耻的否定,在历史的面孔上刻上了无礼的‘不’字。我可以冒险猜猜这个案件引起公众如此注意的原因。我们所有人已经本能地意识到,它所涉及的道德问题远远超过它所涉及的法律问题。这座建筑是对人性刻骨仇恨的纪念物。它是对全人类最神圣的理念——对街道上走着的每一个人、对这个法庭里每一个人最神圣的理念的否认。”

    这不是在法庭上作证,而是埃斯沃斯·托黑在为一场会议发表演讲——回应是不可避免的:观众中爆发了雷鸣般的掌声。法官敲着法槌,试图让法庭安静下来。秩序被恢复了,但人们的表情还没有恢复过来:那些脸上依然是那种高傲的自以为是的表情,仿佛在案子里被称为被侵犯的一方是一件很惬意的事。他们中有四分之三从没看过斯考德神庙。

    “谢谢你,托黑先生。”律师说着,微微鞠了一躬。然后他转向洛克,非常谦逊地说道:“你有问题吗?”

    “没有。”洛克说道。

    埃斯沃斯·托黑扬起了一条眉毛,遗憾地离开了证人席。

    “彼得·吉丁先生!”律师叫道。

    彼得·吉丁的脸看上去光彩照人、极富吸引力,好像刚刚睡了一夜好觉。他登上了证人席,带着学生般的兴高采烈,毫无必要地摇晃着肩膀和手臂。他发了誓,兴致勃勃地回答了最初的几个问题。他在证人椅上的姿势很奇怪:身体肆无忌惮地倒向一侧,肘部倚在扶手上,但是双脚却直直地杵在地上,两个膝盖紧压在一起。他没看洛克。

    “请说出一些你设计的著名建筑物的名字,吉丁先生?”律师问道。

    吉丁说出了一系列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名字,刚开始的几个说得快,后面的越来越慢,好像希望有人阻止他继续说,最后一个名字夭折在空气中,没说完。

    “你忘掉了最重要的一个吧,吉丁先生?”律师问道,“难道你没设计考斯摩-斯劳尼克大厦吗?”

    “设计了。”吉丁小声说。

    “那么,吉丁先生,你像洛克先生一样,也在斯坦顿理工学院上过学,是吗?”

    “是的。”

    “你能把洛克先生在那儿的学习记录告诉我们吗?”

    “他被开除了。”

    “他被开除了,是因为他无法达到学院高水平的要求吗?”

    “是的,正是这样。”

    法官看了一眼洛克。如果是一个律师,这时可能会反对说“与本案无关”。但洛克没有反对。

    “当时,你认为他在建筑专业里表现出了一定的天赋吗?”

    “不认为。”

    “请你声音稍大一点儿,吉丁先生?”

    “我认为……他没有任何天赋。”

    吉丁的语气正发生着奇怪的变化:一些话语干脆利落,清清楚楚地蹦了出来,好像每句之后都点了个惊叹号;其他的话语则杂糅在一起,好像他不愿停下来让自己听见自己说的话。他没有看律师,而是自始至终看着听众。有时,他看上去像一个戏耍的男孩,一个刚刚在地铁牙膏广告上漂亮女孩的脸上画完胡子的男孩。接着,他看上去好像正在乞求人群的支持——好像他正在他们面前接受审判。

    “有一段时间,你的事务所雇用了洛克先生?”

    “是的。”

    “你发现自己不得不解雇他?”

    “是的……我解雇了他。”

    “因为不胜任吗?”

    “是的。”

    “对于洛克先生后来的职业生涯,你能跟我说些什么吗?”

    “噢,你知道,职业生涯是一个术语,就成绩和数量来说,我们事务所任何制图师的工作都比洛克先生多。我们不能把仅仅设计了一两幢楼的人称为职业人。每一个月,我们都要建起许多建筑。”

    “你能向我们提供一下你对他工作的专业性意见吗?”

    “噢,我认为不够成熟。有时令人瞠目结舌,甚至非常有意思,但是从本质上来说——不够成熟。”

    “那么洛克先生不能被称为羽翼丰满、能够独立翱翔的建筑师?”

    “和罗斯通·霍尔科姆先生、盖伊·弗兰肯先生、高登·普利斯科特先生相比——不是。当然,我这样说是公正的。我认为洛克先生确实有很大潜力,尤其是在解决纯工程学难题方面。他也许有他自己独到的地方。我已经尽我所能跟他谈过了这点,我已经尽我所能帮过他了,我诚心诚意做了这些。但这就像和他最钟爱的那种强力水泥板谈话一样。我就知道他会遇上这种事。当我听说客户最终起诉了他,我一点儿也不惊讶。”

    “你能告诉我们洛克先生对顾客是什么态度吗?”

    “噢,问到点子上了,这是全部问题的症结所在。他不在意客户想什么、希望什么,他不在乎世界上任何人想什么、希望什么。他甚至理解不了其他建筑师为何会在意。他甚至不会给你解释,这还不够……他也不会给你一点点儿尊重。我不明白竭尽全力取悦人有什么错误,我不明白渴望友善、喜欢受欢迎有什么错误。那为什么是错误呢?你为什么要人们为此嘲笑你呢?而且是自始至终地、一刻不停地、日日夜夜地讥讽你,不给你留下片刻的宁静,就像是水刑。你知道,那可是将水一滴一滴不停地滴到你的头盖骨上。”

    听众开始意识到彼得·吉丁醉了。律师皱了一下眉,证词本来已经被预演过,但现在却跑题了。

    “噢,现在,吉丁先生,也许你应该告诉我们洛克在建筑学上的见解。”

    “如果你想知道,我会告诉你的。他认为,谈到建筑的时候应该脱掉鞋,跪下来,这就是他想的一切。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呢?这和其他任何的事情一样,不是吗?对建筑用得着顶礼膜拜吗?我们为什么必须那么紧张呢?我们只是人。我们想要生存。所有的事情为什么不能简单容易点呢?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成为某种伟大的英雄呢?”

    “现在,吉丁先生,我认为我们有点儿偏离主题了,我们……”

    “不,我们没有。我知道我在说什么。你也知道。他们全都知道。这儿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我正在谈论那座神庙,难道你不明白吗?为什么挑选一个魔鬼建造神庙?只有非常人性化的人才适合去做那件事。一个理解……并且宽恕的人……宽恕的人……那正是你要去教堂寻找的——被……宽恕……”

    “是的,吉丁先生,但是说说洛克先生吧……”

    “噢,洛克先生怎么样?他根本不是一个建筑师,他一点儿也不优秀,我为什么会不敢说他一点儿也不优秀呢?你们为什么全都害怕他呢?”

    “吉丁先生,如果你不舒服的话,我们先停下来,好吗?”

    吉丁看着他,好像清醒了。他尽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过了一会儿,他说话了,声音平淡,很顺从:

    “不,我很好,我要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一切。你想要我说什么?”

    “你能否告诉我们——从专业方面——你对被称为斯考德神庙的建筑结构有什么看法?”

    “是的,当然。斯考德神庙……斯考德神庙规划十分不明确,这导致了一种空间上的混乱,没有整体上的平衡。它缺少对称感,比例不合适。”他语调毫无变化地说着,脖颈僵直,尽力不向前垂,“它比例失衡,和布局的基本原则矛盾,整体的效果是……”

    “请大声点儿,吉丁先生。”

    “整体的效果是粗鲁浅薄,没有建筑常识。它表明……它没有设计感,没有原始的美感,没有创造和想象力,没有……”他闭上了眼睛,“……没有艺术上的完美……”

    “谢谢你,吉丁先生,这足够了。”

    律师转向洛克,加重语气说道:“你有问题吗。”

    “没有。”洛克说。

    第一天审判结束了。

    那天晚上,马勒瑞、海勒、迈克,恩瑞特和兰森聚集在洛克的房间里,他们没有事先约定,但是都来了,受同一种感情的驱使。他们没有谈论审判,但是也没有故意回避这个话题。洛克坐在制图台上,和他们谈论着塑料工业的未来。突然,马勒瑞毫无原因地哈哈大笑。“怎么了,斯蒂文?”洛克问。“我只是想到……霍华德,我们来这儿是为了帮助你,让你高兴起来。但相反,却是你在帮助我们。你正在支持你的支持者们,霍华德。”

    那天晚上,彼得·吉丁在一家酒吧的桌子上半趴着,一只胳膊摊在桌子上面,脸枕在胳膊上。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证人继续替原告作证。提问都是从证人的职业成就开始的。律师就像一个专业的新闻发言人那样引导着他们。奥斯顿·海勒简短地评述道,建筑师们一定会为能站到证人席上而战,因为这是他们寂静的职业生涯中能够引人注目的最好方式。

    证人中没有一个人看洛克,但他看着他们。他倾听着证词,对每个人说:“没有问题。”

    罗斯通·霍尔科姆站到了证人席上,领带飘飞,拄着一根镶着金头的拐杖,外表极像一个沙皇大公或者啤酒花园设计者。他的证词又长又有专业性,可归纳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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