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春夏之交。午夜。
楚原市桃园路某小巷内。
已近月末,月亮瘦成一道弧线,若有若无地悬挂在柳梢。薄雾轻笼,星光黯淡,这条偏僻的小巷里,一切都在昏昏睡着。
一辆红色出租车静静地停靠在小巷尽头。车内漆黑一片,看上去像一辆已经熄火的空车。其实车里还有两个人。在驾驶位上坐着一个瘦削的男人,头戴棒球帽,看不清面目,双手扶在方向盘上,不停地说着话。后排坐着一个浓艳的年轻女人,满头珠翠,衣着俗丽,双手铐在前面座位上,满脸惊恐不安。
男人皱皱鼻子,说:“你闻闻这车子里的味道,有多臭,都是刚刚被你吐的,弄成这样,我还怎么载别的客人。”
女人哀求说:“是我错了,大哥,我刚才喝醉了,什么都不知道,您放了我,我帮您洗车,换车座,您……让我干什么都行。”
男人不理会她的话,问:“你,结婚了吗?”
女人还未失去思考能力,打起了苦情牌:“我被我男人抛弃了,独自带一个三岁的孩子,大哥,我没别的办法呀,一个弱女子,没有工作,除了在夜总会陪酒,还有什么办法能把孩子拉扯大?”声音里带着哭腔。
男人笑了:“许明明,你还在撒谎,你是中学英语老师,怎么说没有工作?你也没有结婚,没有孩子,你出来陪酒,就是为了多赚点钱,满足你的物欲。”
女人吓得小便失禁,尿水顺着大腿和裤管流淌,滴滴答答地在脚边洇湿了一滩。她哭起来,这次是真哭,六神无主地哭:“大哥,您认识我,求求您别再开玩笑了,只要放开我,要钱要人,都随便您。”这次说得更直白了。
男人仍不理会她的乞求,手搭在方向盘上,眼睛茫然地望着前方:“许明明,你年轻貌美,有大好前程,有真心爱你的男朋友,人生的美好画卷正在你面前展开,等待你去描绘,生命的成熟果园正向你敞开大门,等待你去采撷。可是你,却被对物质的贪婪渴求蒙蔽了双眼。你现在走的,是一条不归路。你的所作所为,玷污了爱情,也玷污了自己的灵魂。你,忏悔吧。”
女人的额头在座位靠背上砰砰地磕着,以最卑微的姿态乞求:“大哥,我知道错了,听您说话也是个读书人,我向您认错,您原谅我年轻无知,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干这行了。”
男人摇摇头,说:“你怎么没听明白呢?这是一条不归路。你不要乞求我原谅,要乞求上帝原谅。每个人生下来都是有罪的,这是生命的原罪。人的一生,就是赎罪的过程。行善的,爱人的,克制私欲的,敬畏主的,得以上天堂;贪婪的,淫乱的,放纵的,对主不敬的,必然下地狱。爱、欲、罪、罚,都清清楚楚,否则,你让上帝怎么做?”
男人边说边下了车,打开后面的车门,坐在女人身边,久久地凝视着她。
女人侧过头躲避他,讨好地苦笑:“大哥,你真是个好人。”
男人的目光中流露出爱怜、悲悯的神色,右手的五根手指缓缓掠过女人光洁的脸颊,像在爱惜自己的情人、孩子,又像在欣赏和把玩一件珍贵易碎的艺术品。女人全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恐惧从皮肤渗透到骨头里去,却不敢躲避,反而用脸迎向他的手指,希望能讨好他。
男人的眼睛里渗出晶莹的泪花,紧紧抿着嘴唇,表情像是非常难过,又像是在做一个重大而关键的决定。他猛地拿起座位上的安全带,用力向女人脖颈上套去。女人猝不及防,仅下意识地侧一侧头,可是双手被铐,车里空间又狭窄,安全带不偏不倚地套在她脖子上。沉重的压力袭来,安全带越收越紧,在女人脖颈上勒出一条深深的沟痕,像是要把脖子割断一样。女人的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一条条充血肿胀的血管就要爆裂开,两只眼球可怕地凸出到眼眶外,似乎再经受一些压力,就会夺眶而出。她拼命扭动双手双脚,把车厢撞得砰砰作响,手铐已经把双腕勒得皮开肉绽,血迹斑斑,她却终究抓不到那根救命稻草。
男人持续加力,精瘦的双手上青筋暴露,紧咬的牙关渗出丝丝鲜血。他把腥咸的血和着唾沫咽下去,喉结滚动着,眼睛里射出更加兴奋的、野兽般残忍的光芒。
女人终于不再挣扎,身子软了下去。双眼暴突,鼻孔和嘴角流出黑红的血液。车厢里弥漫着血腥和死亡的气息。
男人满意地看着女人的尸身,露出森森白牙笑了笑。他俯下身,在女尸尚未冷透的嘴唇上轻轻一吻,低声说:“亲爱的,我帮你上天堂了。”声音说不出的温柔动听。
2
两小时后。
楚原市南台社区某单元楼内。
女尸被剥得寸缕无存,面朝上横陈在地板上。厚厚的窗帘紧闭,室内灯光昏暗,在女尸青紫的皮肤上染了一层柔和的浅黄色。男人尚未从杀人的兴奋中走出来,不错眼地盯着女尸,从它的长发、脸庞、脖颈、乳房、胳膊、小腹、下阴,到双腿、足踝、双脚,一寸寸地欣赏,像在欣赏一件他倾注了无数精力和心血的作品。
忽然,他又做出一个惊人举动。他俯下身,分开女尸的双腿,然后解开自己的皮带,褪下裤子。
他紧紧压在女尸上面,深深进入它的体内,屁股一耸一耸。他如此卖力,又如此投入,大颗的汗水沿着他的背脊和股肱滴落到地上。他粗重的喘息声在斗室里回响。几分钟后,他的身体猛地一颤,停止抽动,胯下一泻如注。他仰起头,眯着眼睛,发出满足的叹息声,软绵绵地从女尸上滑落下来,和她并肩而卧,沉沉睡去。
3
第二天上午九时。
男人醒来时室外已天色大亮,阳光从窗帘的缝隙处射进来,温暖地洒在他的脸上。他懒洋洋地睁开眼睛,回味夜里的销魂时刻,意犹未尽。扭过头,就见到赤裸的女尸。这时它已丑陋不堪,皮肤呈乌青色,布满一块块暗黑的的尸斑。用手指触触它的皮肤,冰冷而僵硬。
他忽然感到有些疲倦、厌烦和恶心。该怎样处理尸体?他躺在地上,头枕双手,考虑了一阵,然后从地上爬起来,走出门去。
再回来时,他手里拿着一把崭新的电锯,和几个塑料编织袋。
他准备分尸。虽然这是他第一次分尸,不过他并未感到紧张和害怕。事实上,他的动作有板有眼,一丝不苟,活像一个深谙此道的老手。他先把女尸搬进浴缸里,这样,分尸时产生的的肉末和骨渣就不会飞得到处都是了。他又想,杀人后把尸体放置一天再分拆还是很必要的,因为血液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凝结。他是一个卫生习惯良好的人,才不愿住在一间地板上散发着血腥气息的房间里。
电锯很锋利,锯刃泛着蓝色的光泽。只锯了几个来回,女尸的头就和身体分离了。新鲜的体验刺激着他的神经,他越干越起劲,它的双臂、双腿都离开了躯干。它四分五裂,像他童年时拆分的那个玩偶。
他像恶作剧似的,把尸体的双手和头分成一堆,双腿分成一堆,躯干单独一堆,用密实的塑料袋分别裹好,然后像军人捆行李那样,用结实的尼龙绳把三个包裹捆得规整而牢固,再分装进三个编织袋里,扎紧袋口。他提了提,每个袋子只有三十来斤,尺寸和重量都不引人注意。
他满意地微笑。在每个袋子上重重地拍几下,像拍在一个老朋友的肩头。
以上系根据案犯交代而重现的案情。
4
2002年6月4日下午。阴。
京广线列车车厢内。
这是一列慢车。慢车的意思是,它不仅行驶速度慢,而且逢站必停,铁路沿线的所有乡镇山村,它都要停靠两分钟。所以乘坐这趟列车的都是短途客人,以跑单做买卖、探亲访友的农民居多。
第十三节车厢里,一位农村大妈正在大声嚷嚷:“这是谁的东西臭了,谁带的臭肉臭鸡蛋,赶快扔出去算了,别舍不得,这玩意带回家也不能吃了,真要吃得跑肚拉稀,还不够那几个药钱。”其他乘客也都捏着鼻子大声起哄。
大妈噤着鼻子东闻西闻,搜寻味道的来源,嘴里还嘀咕着:“怎么感觉我这里味道最臭?别是我带的猪腰子捂臭了吧?”有人闻言捂嘴窃笑。大妈正纳闷,一滴温热的污水滴在额头上,用手一抹,蜡黄恶臭。大妈抬头往行李架上望去,见一个方方正正的编织袋正渗出水来,大滴的水珠悬垂欲滴。大妈扯开嗓子叫起来:“这袋子是谁的?是谁的?臭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她叫了一通,也没人认领。袋子仍不停地向下滴水,臭味越来越浓郁,乘客们都纷纷换到别的车厢去。适逢乘警黄勇巡查到这里,听见一位大妈大喊大叫,问明情况,出于职业敏感,觉得编织袋有些蹊跷,就把它从货架上取下来,放到车厢链接处的地面上。却又怕是有主的物品,不敢擅自打开。让广播员播放了两遍失物启示,也没有人过来认领。
黄勇的怀疑加深,叫来列车长和一名乘务员,当着两人的面打开编织袋,一些好奇心重的乘客也围拢过来观看。袋子里面是一个捆绑得严严实实的塑料布包裹,但缝隙处还是渗出恶臭的黄水来。黄勇时年四十几岁,有近二十年的从警经验,一看到包裹的模样,明白了十之七八,脸上就变了颜色。他喝令着围观乘客退到两米以外,带上白手套,用剪刀剪断捆绑的绳子,然后一层层地打开包裹。
掀开最后一层塑料布,一只人脚赫然映入眼帘,鲜红的趾甲与膨胀腐烂的皮肉相互映衬,情形说不出的诡异。黄勇不肯继续往下看,立刻把塑料布重新盖好。这时围在前面的乘客已经看清包裹里的东西,有女人吓得惊声尖叫起来,男人们也都倒吸冷气,惊骇得连话也说不出了。此前一直吵嚷不休的那位大妈,听说滴在她脸上的竟然是尸水,当时吓得脸色惨白,一言不发,坐在角落里狠命地揉搓脸上的皮肤。
黄勇驱散围观群众后打开塑料包裹,见里面有一双人腿人脚,均已严重腐烂。他把包裹带到乘警办公室,妥善保管起来。管辖这段线路的土岭警务区探员接到报案后在下一站上了车,对发现碎尸的那节车厢的所有乘客进行盘查,但盘查结果却令人失望。这列慢车运行时间共四十八小时,沿途停靠二百三十个车站,平均每七八分钟就有一批乘客上下车。发现碎尸时列车已经运行四十多小时,横跨三省、九市、十四县。按尸体腐烂程度估计,这包碎尸送上车的时间至少在二十小时以前,而车上的乘客早已全部换过,没有人能说清碎尸是在什么时间由什么人送上车的。
也许凶手在选择列车抛尸时,曾研究过各辆列车的运行时间和乘客特点,刻意避开了特快列车等运行区间长、乘客相对固定的车辆,把产生目击证人的机会减到最小。这是一个思维缜密的凶手,也必将是一个令警方头疼的对手。
5
2002年6月5日黄昏。晴。
铁路公安局土岭警务区会议室。
案情研讨会已经进行了两个多小时。会议室里二十余名干警,就有二十余盏烟囱,烟雾弥漫,熏得人直淌眼泪。这些干警从昨天接到报案起,就再没合上眼睛,不眠不休地工作到现在,全靠香烟、浓茶以及胸膛里的一腔怒火提神。
也难怪他们义愤填膺。土岭警务区成立近二十年,几乎年年受到公安部十局的表彰,在管辖的线路内从未发生过重大恶性刑事案件。而这起碎尸案却令他们措手不及、灰头土脸。装有碎尸的包裹在火车上长途运行数十个小时才被发现,仅此一点,就足够背一个处分而有余。
与会干警们分成两派,为是否将案件移交到地方公安局而各执一词。
副警务区长张长弓三十岁出头,年轻气盛,正是亟盼大显身手的时候,他主张警务区独立办案,不将案子移交到地方。此时他正用手指夹着点燃的香烟侃侃而谈:“在我们管辖的线路上发生这样恶性案件,警务区必须把它拿下来,无论有多少困难也不能推卸责任,否则怎能对得起铁警的称号?又怎么面对上级和兄弟单位?目前的当务之急是发出协查通报,查清被害人身份。只要把被害人的身份弄清楚,顺着她的社会关系去查,案子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警务区长乔本初的脸色铁青,并不开口表态。政委李万年年近六十,老成持重,对张长弓轻描淡写的语气有些不满,“嗤”了一声说:“说得轻巧。人命关天的案子,哪有那么容易。咱警务区的办案力量不足,别的不说,仅尸体鉴定这一块,如果老费还在,还能撑得起来,可是现在,压根没那个能力。依我说,还是把案子交出去。咱们老老实实地抓好铁路治安,比办一两个惊天动地的大案子强。”
李万年提到的老费,名叫费谊林,曾经是土岭警务区的痕迹检验专家。十年前,他在办案时遭遇爆炸,虽然侥幸留下一条性命,却震聋了耳朵,也震坏了脑袋,智商相当于六七岁孩子的水平。经鉴定属一级伤残,公安部给了个“英模”称号。
张长弓遭到驳斥,脸上有些挂不住,提高声音说:“可是案子能交到哪里去?抛尸的火车途经三省九市,哪里是案发第一现场?我们总不能搞个三省总动员,要人家联合办案吧?”
张长弓的语气里有嘲讽成分,李万年不和他一般见识,鼻孔里哼了一声没说话。
乔本初见会议的气氛越来越僵,虽然心里焦躁,却也得耐着性子打圆场:“两位说的都有道理。以我们的力量,怕是拿不下这起案子。这不是示弱,毕竟侦破异地命案不是铁警的主要职责。但是现在就交出去条件也不大成熟,我们怎样也得铺铺路,最好能先确定尸源再研究下一步的部署。”
李万年说:“确定尸源不易,除去发协查通报,暂时没有更好的办法。现在距发现碎尸已经过去二十四小时,该汇报的都汇报过了,估计铁路公安处那边这会已经把协查通报发下去了。但查找尸源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要看运气。何况被害人的头和身子还不知被抛到了哪里,如果一两个月都查不到尸源,这案子就死在咱们手里了。”
张长弓说:“其他工作我们也做了不少,不过包裹碎尸的编织袋、塑料布和尼龙绳都是大路货,而且是崭新的,连个商标都没有,没法追查下去。看来凶手的智商不低,计划很周详。”
乔本初正拧紧眉头琢磨着,办公室秘书通知他有紧急电话。乔本初不知是哪路神仙要过问这起案子,急匆匆地跑回办公室接起电话。对方自我介绍名叫黄勇,是发现碎尸的乘警。乔本初没见过他,心里却大大松了一口气,又恢复了居高临下的语气:“你有什么事?”
黄勇说:“是关于那起碎尸案的。装碎尸的编织袋是邻省省会楚原市的产品。”
乔本初半信半疑:“编织袋是凶手新买来的,又没有商标,你怎么就能确定?”
黄勇说:“我做了十来年乘警,很多乘客用编织袋带货物,我见多了,也就明白一些。许多人以为编织袋是土产品,没有商标,其实市场上流通的编织袋绝大多数都有商标和生产厂家的标志,只是不太起眼,不容易被注意到。而包裹碎尸的这个编织袋却没有商标,我仔细检查过,不是被人故意取掉的,而是压根就没有。据我了解,在京广沿线的楚原市三道沟乡,有许多生产编织袋的小作坊,他们的产品没有任何标识,而且仅限于在楚原市内销售。我已经与三道沟乡的作坊主联系过,确认包裹碎尸的编织袋就是三道沟乡的作坊生产的,主要销往楚原市的各农贸市场。我觉得这个线索对你们破案可能有帮助,”
乔本初仍没有全信,说:“编织袋看上去都一样,作坊主怎么就能认得出来?”黄勇耐心地解释说:“主要还是从颜色上区分。三道沟乡生产的编织袋是村民们自己用土法上的色,颜色不够鲜明,而且许多地方都染花了,质量差,销量也就一般,好在生产成本低廉,所以利润还说得过去。这种编织袋就像盖着三道沟乡的印章,不会认错的。”
乔本初松了一口气,却依然没有立刻表态,说:“你提供的这个线索很重要,我会考虑。”
土岭警务区接下来召开的案情分析会的具体内容未向外界透露,我也无从得知。但楚原市警方在当晚七时就接到了土岭警务区的案件传真和协查通报,并明确表示了移交案件的意图。
多亏乘警黄勇的细致观察和强烈责任心,使得凶手列车抛尸的诡计未达到隐瞒案发地和被害人身份的效果,而楚原警方在碎尸初现时即介入案件,更加速了案件的侦破进程,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凶手的疯狂杀戮行为。警方通过一款寻常的编织袋迅速锁定案发地,这恐怕是狡诈的凶手始料未及的,他的精心筹划毕竟不能天衣无缝。
6
2002年6月7日上午九时。小雨。
楚原市刑警队重案大队。
此时,女尸的头、双手和躯干也分别在京广沿线的两列火车上被发现。线路警务区因已接到协查通报,均在第一时间把案情汇总到楚原市公安局。
经查,在三列火车上发现的尸体残骸均属同一名死者,此案遂命名为“六四特大列车抛尸案。”尸体残骸及包裹内没有发现衣物、饰品或其他可供追寻死者身份的物品。尸骸的头颅和躯体已高度腐烂,形像无从辨认。当时国内的颅骨头像还原技术尚处于起步阶段,确认死者身份成为首当其冲的难题。
楚原市及相邻市县失踪人口的情况已经统计上来,其中疑似死者的有十七八人之多,被害人身份仍无法确认。
我对碎尸进行全面尸检及解剖后,确认死者是一名年纪在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的女性,生前身高一百六十五厘米,体重约九十五斤左右,体型偏瘦。尸体表皮及脏器均无致命创伤,无骨折骨裂,可认定非重物打击或利器创伤致死。死者阴道内有精液残存痕迹,表明其死亡前后曾有过性行为。经化验,残留精液者血型为AB型。因时间过久,且尸体严重腐败,破坏了精液成分,无法获取更多信息。
死者胃容物中发现牛肉、鱼虾、胡萝卜、空心菜、豌豆等食物,呈食糜状,且检验出酒精成分,显示死者遇害前曾进食及饮酒,而且摄取酒精量较多,不排除系在酒醉状态下遇害。
尸体的喉部软骨严重损伤,怀疑其生前此部位曾遭受长时间的外力压迫,致死原因为勒颈导致窒息。
死者的脖颈、肩关节、髋关节处有切痕,骨质切割表面呈锯齿状,且入骨较深,可判断切割工具为宽刃电锯。切口凌乱,许多骨面上有多个切割创,表明凶手虽残忍,分尸时没有产生恐惧感,但由于缺乏解剖学知识,找不准关节连接部位,颇使了些蛮力。
对尸体进行解剖后,得到的信息量很大,但并没有获取重案队最关注的可供追查死者身份的线索。为进一步寻找死者的身份密码,我从碎尸的肝脏、肾、心脏、食道、胃、头发、血管壁等部位提取少量样本,进行分析化验。化验结果显示,死者体内有多种化合物超标,主要集中于内脏器官,而且这些氮、磷、硫化合物常见于农药和食品添加剂中,剂量很小,不足以导致一个健康的成年人伤残或死亡,可以确定是死者生前通过饮食摄取的。但死者体内另一种金属元素的大剂量存在,却引起了我的注意。这种金属是铂,它以铂盐的形式大量存在于碎尸的肝脏和头发中。我们知道,人体需要多种重金属元素以维持身体健康和内分泌平衡,像铁、铜、锌等。但铂对人体的有益作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相反,铂盐含量超标,可能导致人体中枢神经受损或器官衰竭等严重后果。
那么,死者体内的超量铂从何而来呢?是否与她生前从事的职业有关?我把可能导致人体铂含量超标的因素一一列举出来,逐条分析,忽然脑海里灵光一现:我怎么竟然把这个常见因素给忽略了?
对碎尸的躯干进行二次解剖。划开溃烂不堪的乳房,一对硅胶填充物赫然在内。它就是导致死者体内铂含量超标的元凶,也将是确认死者身份的重要证物。
按常理说,有填充物的乳房圆润挺拔,其形状、尺寸和对称性都和自然的乳房不同,本应一眼就辨别出来。但这次由于碎尸腐烂得太厉害,乳房严重扭曲变形,我竟然在第一次验尸时忽略了这点。在传统的解剖尸体过程中,着重于死者的内脏、骨骼、牙齿、下阴等部位。经过这一次教训,我以后在解剖无名女尸时,对其乳房、鼻骨、腮骨、腹部皮脂和臀部均分拆检查,避免遗漏人工修整的痕迹,这些痕迹,往往对案件的侦破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这对在死者体内发现的硅胶填充物,编号为30580,经鉴定为邻省某医疗用品集团的名优产品。与其联系后确认,这对硅胶制品销售到楚原市“绝代名媛”美容院。重案队派人调出美容院的医疗记录,上面显示这对硅胶制品曾植入一名叫许明明的患者体内,她登记的居住地址为楚原市铁西区某居民小区,所在辖区派出所收到其家属报案,称此人已于十天前失踪。
至此,死者身份确定。许明明,楚原市人,死前二十七岁,未婚,与父母同住,有一相处两年的男友。她死前系本市三十二中学的英文老师。
据许明明父母描述,她生前与男友经常吵架,时分时合,关系并不融洽。她男友有一次甚至追到她所在的学校去大吵大闹,影响非常不好。在她失踪的那天晚上,许明明对父母说出去和男友约会,谁知到凌晨两点,她母亲起夜时还不见她回来,就有些着急,给她男友打电话,对方却说两人当晚根本就没在一起。由于许明明经常晚归,她父母虽然焦虑,却还存着一线指望。第二天八点以后致电三十二中学,教导主任说许明明没来上班,也没请假,学校也正在到处找她。许明明父母慌了神,给所有亲戚都打了一遍电话,仍没有关于她的丝毫消息。当天下午,许明明父母就到辖区派出所报案。派出所对这种查无实证又无利可图的人口失踪案一向是登记在案,之后便不再有任何作为,所以报案与否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
许明明父母联想到她和男友关系日渐冷淡,许明明曾数次流露出想分手的意愿,就怀疑她男友对她做了什么,几次找上门去要人,甚至摆出拼掉两个老命的架势,可是她男友一口咬定压根不知许明明的去向,就是杀了他也说不出来。许明明父母无奈,十几天来以泪洗面,烧香拜佛地祷告。
7
2002年6月9日。晴。
楚原市郊某玻璃制瓶厂。
许明明的男友名叫程华,自营一间玻璃制瓶工厂,管理三十几名员工,是个小企业主。他年近四十,比许明明正好大了一轮。他见到重案队刑警于银宝就不停阴阳怪气地发牢骚:“我真不知道她去哪了,求求你们就别再找我要人了。她这两年路子野着呢,当官的、有钱的认识不少,这会说不定躲在哪个别墅里,滋润地当着二奶呢。”
于银宝听出话头不对劲,他噤噤鼻子,眯着一对小眼睛说:“哟,怨气还不小,你不也是有钱人吗?”他这么一说,程华越发愤愤不平:“三年前刚认识许明明时我的生意还行,出货量大,现金流动也充足,要不然我这么个半老头子,长得也不怎样,许明明如花似玉的一姑娘,能看上我?”于银宝打量着程华黑黢黢的脸膛上层层叠叠的皱纹,没说话,只点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观点。
程华不在意于银宝的反应,说:“许明明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贪财,吃喝穿戴都要名牌,买东西不看品质,只要价钱贵就好。她自己挣的那仨瓜俩枣不够花,我这两年生意走下坡路,给她的零花钱也跟不上趟,她就到外面捞偏财去,给我戴绿帽子。”
于银宝感觉程华的最后一句话有些内容,追问说:“她是老师,能捞什么偏财?补课的话也不能算给你戴绿帽子。”程华冷笑说:“补课?她肯挣那个辛苦钱吗?她赚的是快钱,风流钱。”于银宝说:“怎么?难道她给人当二奶?”程华说:“现在二奶是买方市场,许明明暂时没找到买家,干的是零售的活,坐台。”程华在这句话里用了个经济术语,于银宝怔了怔才反应过来,说:“什么买方市场?乱七八糟的。她是老师怎么还坐台?在哪里坐台?”程华激动得脸色黑里透红,提高声音说:“我要知道她在哪里坐台就好了,非把她捉奸在床,让她把花我的钱都吐出来。”于银宝听他说得下道,皱眉说:“别胡说八道。你帮我打听打听,许明明在哪里坐台?尤其是她失踪那天晚上的行踪,有消息马上通知我。”
于银宝察颜观色,感觉程华还不知道许明明的死讯,表情很自然,不像是伪装出来的。果然程华说:“于警官,你是刑警吧?许明明失踪咋还把刑警惊动了,不是她出了啥事吧?”
于银宝说:“许明明被人杀害了。”程华像被雷击了一样,眼睛瞬间瞪得滚圆,眼白上的血丝纵横交错,眼圈红了,半天才缓过神来,喃喃地说:“被人杀了?咋能被人杀了?”有两滴浊泪顺着脸颊缓缓流淌下来。
经调查,程华没有作案时间,而且他的血型也与碎尸阴道内残存的精液血型不符,排除了作案嫌疑。但他提供的许明明兼职坐台的线索非常重要,使得奸杀的可能性增加。重案队开始紧锣密鼓地排查夜间娱乐场所,以确定许明明失踪当晚的去向。
8
2002年6月13日晚9时。小雨。
楚原市铁西区格莱美歌厅。
沈恕和于银宝穿便衣走进装修得奢华而张扬的格莱美歌厅。
此前三天时间,重案队刑警摸排了楚原市大部分声色场所,终于通过警方线人了解到许明明生前经常出入的几家歌厅和夜总会。根据线报,许明明失踪当晚,就在格莱美歌厅坐台。
许明明生前关系最密切的欢场姐妹是钱冬艳,她也有一份正业,业余时间坐台捞金。沈恕和于银宝不想闹出太大动静,未向歌厅前台表明身份,而是开了一间包房,点名要钱冬艳作陪。
沈恕和于银宝的体型都不健硕,肚子不够丰满,沈恕更是带有书卷气,与经常来歌厅消费的客人们气质不同。钱冬艳久经历练,阅人无数,一进门就看出这两人是生手,如果不是来开洋荤的老实人,就是深藏不露、可以痛宰一笔的极品豪客。
钱冬艳的外表也不俗,虽然妆稍嫌浓了点,但一言一行都显示出她曾受过良好的家庭和学校教育。事实上,她父母都是某文科大学的教授,家里藏书颇丰,钱冬艳从小就在书香的熏陶中成长。可惜,书香敌不过铜臭,在这笑贫不笑娼的社会里,连教授本人都已斯文扫地,何况教授的女儿呢?
钱冬艳笑吟吟地坐在沈恕和于银宝中间,手法熟练地给两人倒茶斟酒,藕一样白嫩的胳膊似有意似无意地在两人身上蹭来蹭去。
据于银宝后来私下向我描述,在穷凶极恶的歹徒面前都镇定从容的沈恕,坐在钱冬艳身边却窘得一动也不敢动,不知是真的正人君子,还是唯恐在下属面前失了尊严。于银宝一边说,我一边在想像沈恕正襟危坐的样子,忍不住好笑。我对反差强烈的事物特别感兴趣,好比老实人进出风月场所,而流氓端正地站在讲台上,妓女穿得像个办公室女郎,而上班族穿得像妓女,都非常有趣。
据说沈恕很快就向她交了实底:“姑娘,你别忙活了,忙也白忙,我们没钱给你。我们是警察,来查案子的,有几句话问你,问完就走。”钱冬艳是见过世面的,恩客里三教九流都有,也不怎么害怕警察,听完这话脸子立刻就撂下来了,说:“早说啊,你知道我一个小时挣多少钱吗?谁有时间陪你们玩。”于银宝不乐意了,提高声音训斥她说:“怎么说话呢?在这种地方干这下贱勾当,你挣多少钱有什么好炫耀的。”钱冬艳蹭地站起来,手指触到于银宝鼻尖上:“你说谁下贱?谁下贱?我一不偷二不抢,一晚上赚的钱够你挣一个月的,你说咱俩谁下贱?”于银宝没想到她偷换概念,把下贱与否直接理解成钱的多寡,一时语塞,答不上话来。
沈恕安慰钱冬艳说:“行了,你消消气,坐下来好好说话。你是楚原政治大学的在读硕士研究生吧?”钱冬艳狐疑地看着沈恕,否认说:“我不是。”沈恕说:“2001级马克思主义理论专业,学号75520,导师是副教授钱学礼,是你父亲的堂弟。我们没到学校去找你,就是不想张扬,你坐下来好好回答几个问题,我们问完就走。”钱冬艳怔了怔,见他是有备而来,自己的资料完全被他掌握,不敢再撒泼,乖乖地坐下来。
据钱冬艳说,许明明失踪那晚,她俩都在格莱美歌厅坐台,那天没什么豪客,小费都给得有限,许明明干得没精打彩,夜里十一点半就张罗着回家。刚好钱冬艳还有一拨客人没走,就让许明明自己先回去。钱冬艳没亲眼看见许明明出门上车,但估计她跟往常一样,是坐出租车离开的。许明明除去程华外,并没有固定的情人,露水姻缘虽多,却没什么情爱和恩怨纠葛,上下班也从没有人接送。每天晚上格莱美歌厅门前都停着许多出租车,也许会有相熟的司机看见许明明上了哪部车。
问明情况,沈恕意味深长地看了钱冬艳两秒钟,像是有话要说,却终于什么也没说,轻轻叹口气,带于银宝走出了歌厅。
这时歌厅门前霓虹闪烁,流光溢彩,红男绿女们在肆无忌惮地打情骂俏,道路旁停着一排红色出租车,等活的司机们有的安静地坐在车里,有的在车外抽烟。
沈恕和于银宝拿着许明明的照片,向出租车司机逐个询问。司机们正闲得无聊,就都围过来,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好几个司机都认出许明明,虽然不知道她的名字,但记得她的模样,说曾经载过她。但提起案发当晚的情形,却又都记不清楚。这也难怪,他们每天都在这里等活,工作内容平凡单调,如果没有特别的情况发生,谁能记得清十几天前的事情。
一个大个子司机忽然提起一件事:“十来天以前,是不是那天晚上可说不准了,我在等活时,看见有个客人要上我前面的一辆出租车,不知道那个司机为什么没载他,客人后来上了我的车。我跑了一趟回来,见那辆车还停在那里,像是特意在等什么人似的。”
沈恕说:“你还能记起车牌号和司机的模样吗?”大个子司机摇摇头:“没留神车牌号,也没看见司机的模样,他一直呆在车里没出来。”一个络腮胡子司机接话说:“我印象里也有一台车挺奇怪,很少见它来这里,即便来了也躲在一边,车牌尾号像是347什么的。我当时还想,这夜场有很多人包车,也许那台车也是被人包下来的,不载散客。”沈恕追问一句:“车牌尾号347,能确定吗?”络腮胡子司机说:“八九不离十,因为我手机的尾号也是这三个数,所以记得很清楚。”沈恕点点头,又问:“出租车拉活是不是也分片?比如在这歌厅门前等活的出租车总是固定的那几辆?”有个小个子司机接话说:“不分片,谁都可以来等活,只要排队就行,每天的司机都不固定,所以互相也不认识。”络腮胡子司机取出一枝烟递给沈恕,说:“边抽边聊。”沈恕摆摆手拒绝了。络腮胡子司机又递给站在他身边的小个子司机,对方也没接。络腮胡子把烟扔到自己嘴里,边点火边说:“邪门,警察和跑出租的都不抽烟,太稀罕了。”
虽然未得到关键线索,但沈恕和于银宝总算不虚此行,不仅挖掘出被害人生前在面具掩盖下的真实生活,而且也把夜班出租车纳入侦查范围。
一个年轻漂亮的单身夜行女人,正是歹徒觊觎的目标。是谋财害命?是见色起意?是出租车司机蓄意作案?还是嫖客寻欢后痛下杀手?这是摆在重案队面前的几道待解难题。谁料想许明明遇害案的侦破工作刚刚展开,尚且毫无头绪,京广线列车上又出现了一包腐臭碎尸,把重案队才建立的办案思路彻底打乱。
9
2002年6月17日。暴雨。
市公安局局长会议室。
楚原市公安局局长刘百发、副局长高大维、张定出、政治部主任郭文武等人正在听取沈恕关于碎尸案的案情汇报:
“从今年6月4日京广线乘警黄勇发现第一包碎尸起,到今天为止,在京广线的列车上共发现六包碎尸,分属两名受害人。包裹碎尸的编织袋、绳索等物完全一致,肢解尸体的手法和所用工具也没有分别,可以肯定是同一人作案。发现第一具碎尸的列车线路归土岭警务区管辖,另外三包碎尸分别为阴山警务区和大堤警务区所辖线路,目前两起案件均已汇总到我局,并案侦查。目前第一个被害人的身份已经确定,是我市三十二中学的一名青年女教师,第二名受害人也是女性,身份尚未确认。”
刘百发一口气吸掉小半截烟,才开口说话,那烟雾顺着牙缝丝丝缕缕地飘散:“据我所知,第二个受害人的尸块在三天前就发现了,而你们直到现在还没确定她的身份。”丝毫不掩饰责备的语气。刘百发是四川人,平时发泄对某人的不满时喜欢夹带一句地道的川话——”瓜娃子”,不过今天毕竟是在正式会议上,他忍住了没说。
沈恕略皱皱眉,没做解释。第二名受害人的三包尸块分三次被发现,最后一包双手和头颅昨天才找到,均已高度腐烂,面目完全无法辨认。确认第一个被害人的身份有许多运气成分,如果许明明生前没做过隆乳手术,也许重案队到现在还在排查失踪人口。第二个被害人还会有这样明显的特征吗?这些话却不必对座中的官僚说。
高大维一向待沈恕不错,对这起案子了解得也比较多,接过话说:“重案队的工作还是很得力的,据我所知,目前已经确定了第一个被害人遇害当晚的行踪,排查出租车的工作也很有进展。当务之急还是找到被害人当晚乘坐的出租车,从已经掌握的情况来看,那个司机即使不是凶手,也一定了解重要线索。”
沈恕说:“在许明明被害案中,排查出租车是重要的侦查手段,重案队在这方面一直没有松懈。根据目击者提供的线索,我们已找出楚原市尾号为347的全部出租车,共有75辆。眼下最大的困难是,案发时间这些出租车都在运营中,可以说每个人都有作案的时间和机会,而且每个人都没有证人证词,如果逐一排查的话,工作量巨大,重案队的人手不够。目前第二个受害人的尸检工作还在进行中,其面目因高度腐烂已经无法辨认,如果技侦处无法最终确认死者身份,我们计划与国内某些在颅面复原技术方面比较先进的兄弟省市进行联系,争取得到他们的协助。但这必然会耽搁案件侦破进度,所以是最后的选择。”
刘百发的鼻孔里喷出两条淡蓝色的烟雾,好像武侠电影里的内功高手练功时的状态,抱元守一,吞吐翕张。
沈恕说:“第二组碎尸的出现,打乱了我们此前的破案思路。在许明明被害案中,我们倾向于认为凶手的动机是谋财谋色,而凶手的身份有两种可能,或者是了解被害人工作生活状态的熟人,或者是临时起意的路人或出租车司机。但第二组碎尸的出现,让我们必须对思路作出调整,排除了凶手临时起意的可能。同时,要把凶手的反社会因素考虑进去。凶手是蓄意作案,但未必有明确的杀害对象,或者说,作案目标是某一类人群。如果是这样,侦破难度将大大增加。”
刘百发不悦地说:“瓜娃子,”——他毕竟还是没能忍住,招牌式的骂人话脱口而出:“这是什么话?办案没有难度,还要你们这些人干什么?这起案子的特殊性在于列车抛尸、连续作案,手段极端凶残,影响非常恶劣,公安部十局和省厅都非常重视。十局方面认为,必须从快从速地抓获凶手,打击其嚣张气焰,不能让这种案子发展成模式犯罪,更不能让不法分子予以模仿。这副担子已经压在我们身上,重案队作为排头兵,这一战要打出水平打出成绩打出气势,为党和人民交一张漂亮的答卷!”
刘百发的演说慷慨激昂,外面的雨也越下越大。上午十一点钟,室内却如黄昏般灰暗,暴雨像泼水一样倾泻下来,狂风裹挟着雨点击打窗棂,发出劈劈啪啪的响声,让人格外心烦意乱。
10
2002年6月17日。暴雨。
楚原市刑警支队法医室。
局领导开会的时候,我正在解剖室里埋头分析第二组碎尸。这也是一名年轻女性的尸块,生前身高一百六十五厘米,体重五十二公斤。时尚,经济条件良好,这从它精工描绘的指甲就可以看出来。它十指指甲涂着品质极好的指甲油,图案的画工很精巧细腻,不是普通街头甲店的作品。它生前应是一位很讲究生活细节的女人。
可惜现在它已经成为一块块的,而且高度腐烂,完全辨认不出面容。我根据上次的经验,切开它的乳房,没有义乳。它阴道里有精液残存,经化验是AB型,与前一个碎尸阴道里的精液血型相同。它的四肢和躯体上均没有明显创伤。它的胃容物有海物、蔬菜、水果和红酒的成分。尸体喉部软骨损伤严重。绝大部分检验结果与上一组碎尸如出一辙。
没有发现可资确认被害人身份的特征,我的失望情绪逐渐加深。凶手分尸抛尸,用意就在于掩盖死者身份,干扰警方办案。而凶手至今为止,应该还不知道警方已经查清第一个受害人的身份,所以他才会继续如法炮制,列车抛尸。
我把它的头颅在解剖台上固定好,从头发、皮肤、颅骨,到眼窝、耳道、鼻腔、口腔,逐一检验。当检查到它的牙齿时,我心中掠过一阵狂喜,这是一副经过修补的牙齿!尸体上毕竟还是存有人工痕迹,牙齿是人的第二张身份证,只要追查它生前的就诊纪录,就有望确认它的身份。
尸体上排牙齿的中间四颗门齿,虽然覆盖着干枯的血污和黄黑色分泌物,却仍可辨认出其色泽和光洁度与其他牙齿明显不同,可以断定是烤瓷牙,而且材质和做工都很精细。而左面的后槽牙有一颗缺失。这样一个从指甲到牙齿都很讲究的年轻女人,怎么能容忍她的牙齿缺失呢?
我为死者的颌骨做了X光检查,在缺失牙齿的位置,有一块不太明显的、新鲜的牙骨残根。这是牙医留下的操作痕迹。我想,这个女人应该是不久前才拔了牙,还没来得及修补就遇害了,也许她的医生还在纳闷她为什么治疗到中途就不见了。
虽然可资追查的线索有限,但以重案队的办案能力,应该足够了。我当即把这个发现在电话里汇报给沈恕。
沈恕接到电话时,正在市局会议室接受局长刘百发的谆谆教诲,聆听领导们高屋建瓴的指导意见。他得知这一线索后很兴奋,立刻向领导们通报,请求离席,迅速展开调查。刘百发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政治上无比正确、对实际工作毫无裨益的套话,耗去二十来分钟,以显示他在这个场合的绝对权威,才宣布散会。
11
2002年6月19日上午。小雨。
仁爱口腔医院。
这是一家民营医院。规模虽然不大,但室内装修很奢华,医疗设施也非常先进,收费不菲,比同行业同类服务的价格贵一倍。仁爱医院的首席医生夏怀瑜介绍说:“我们医院的定位,是为中上阶层提供最贴心的服务。”他说这话时,语气里充满自豪。
夏怀瑜今年四十岁出头,风神俊朗,文质彬彬,一望而知是一位事业有成的中年知识分子。此前重案队已经走访了数十家牙科医院和诊所,在与夏怀瑜接触时,他认为第二名受害人的烤瓷牙和残存的牙根均出自他手,是以我和沈恕一起来到他的办公室,进一步确认尸源。
我向夏怀瑜出示了死者的牙齿X光片,夏怀瑜又辨认两分钟,笃定地说:“没错,这四颗烤瓷牙和牙根都是我亲手操作的,如果看到患者本人也许认不出来,看到牙就绝不会认错。这个患者拔过牙就再也没来了,我还奇怪她怎么不来补牙。”我相信眼前这位牙医的专业能力,说:“这位患者的档案可以调出来看看吗?”夏怀瑜笑笑说:“患者的档案是对外界保密的,但警察执法,当然没有问题。”
被害人生前的牙科诊疗档案很少,只有薄薄的两页纸,对被害人的自然情况登记如下:苗淼,女,出生于1975年2月8日,已婚,居住地为楚原市小韩村美语家园。
我说:“嘿,美语家园,和我住邻居。”沈恕说:“你家和那片小区只隔一条马路,这世界说大就大说小就小。”我白了他一眼,没接话。小韩村离市区很远,城里人去过的不多,我印象里又从未向沈恕说过我家住哪,可他随口就来这么一句,好像事无巨细,都在他掌握中。你身边有这么一位间谍,也难免时不时地被他弄得心里咯噔一下。
沈恕装作没看见我对他的不满,说:“那片是光明派出所的辖区,他们报上来的失踪人口里没有叫苗淼的,这里面有蹊跷。”听听,又来了,全市派出所报上来的失踪人口有几百人,他咋就那么肯定,还具体到某个辖区。
不管他是有意卖弄,还是纯属自然的对话,我都对他表现出来的超强业务能力感到不快。当然,这种不快在我们共事几年后已经转化为绝对的信任和佩服,但在当时却如同骨鲠在喉。像沈恕这样的人,无论怎样低调和亲切,都难免给同事带来压力,需要时间去适应和接受。
夏怀瑜觉察不出我的细微反应,说:“这个苗淼我有印象,长得不错,差不多一米七的身高,穿戴时髦,出手很阔气,好像经济条件很好的样子。”顿了顿又说:“有人议论说看她的气质,好像二奶似的。”
沈恕说:“她就诊时有人陪着吗?”夏怀瑜摇摇头说:“没有,都是一个人。”
出了医院门,沈恕对我说:“苗淼已经结婚了,妻子失踪,丈夫却不报案,一定有猫腻,咱们这就跑一趟美语家园。”
12
2002年6月22日中午。雨过天晴。
楚原市小韩村美语家园501室。
运气不错,今天是周三,却把苗淼的丈夫堵在了家里。
这是一套两房两厅的公寓,装修得华丽而俗气,室内脏乱不堪,气味难闻,方便面盒、烟头、空酒瓶、臭袜子,扔得到处都是。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眼圈乌黑的男人萎靡在沙发里,愣眉愣眼地看着我和沈恕。
沈恕认出那个男人,叫一声:“李大坤,苗淼的丈夫原来是你。”这个李大坤吸毒,曾参加一个盗窃团伙,被沈恕处理过。
目光迷离而空洞的李大坤也认出沈恕,条件反射似地哆嗦起来:“沈……队,你咋来了?我最近什么事也没干。你……你老可好?”
沈恕被他逗得忍俊不禁:“得,我比你还小着几岁,就被说成你老了。别胡扯,说吧,你老婆呢?”李大坤扑楞下脑袋,说:“我老婆?有日子没见了,不知道去哪鬼混了。”我有点听不下去,说:“你自己的老婆不见了也不知道找?”李大坤咧嘴苦笑,说:“没地方找,要不您跟我说说她去哪了?”
我看看他的居住环境,这确实是一种与众不同的生存状态,他们似存实亡的夫妻关系也可以想见。我说:“苗淼当初怎么会嫁给你的?”李大坤嗤了声说:“她还能存什么好心,还不是看中我老爸有钱。谁知道老东西死得早,留下的钱还不够我自己花的,她还能跟我过苦日子?早出去勾三搭四了。”
沈恕听他说得不像话,提高声音说:“行了,别着三不着两的,我告诉你,苗淼被人杀了,今天我们来找你,就为这事。”李大坤吓得从沙发上骨碌下来,细成麻杆的两条腿颤抖不止,眼睛瞪得像要从眼眶里迸出来,哆里哆嗦地说:“被……被人杀了?是谁……谁干的?在哪……哪杀的?”
沈恕盯着他的眼睛说:“你慌什么?”李大坤说:“我慌……慌什么?我没……没慌。”沈恕说:“你慌了,可是没伤心,你们夫妻一场,难道一点不念着她的好吗?”李大坤惊魂稍定,说:“她有什么好,她对我有什么好?她把我当成人肉提款机,钱花没了,她就不回这个家了,结婚好几年,我连她做的饭都没吃过,她对我有什么好?”
沈恕说:“她不回家,住在哪里?”李大坤说:“没一定,她自己有个窝,专门和野男人过夜用的,有时住在酒店里,有时候还回娘家去住。”沈恕说:“她不用工作吗?”李大坤说:“怎么不工作,她是省电视台的记者,不坐班,工作轻闲得很,时间又自由,下了班没事做,就去卖淫。”沈恕喝斥说:“你嘴干净点,想清楚再说话。”李大坤翻翻凸在眼眶外缘的白眼珠子,没吭声。
沈恕说:“她平时都到哪里去认识别的男人?”李大坤说:“不知道,懒得问,这骚婆娘本事大着呢,走在马路上都能随随便便勾个男人。”沈恕说:“她有长期往来的关系比较稳定的相好吗?”李大坤说:“没有。不知道,我也不太清楚。”沈恕吼他说:“到底是没有还是不知道?”李大坤支支吾吾地说:“我……不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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