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思议。”夙兰祺呵呵笑了几声，大步走到客栈门口的一名侍卫身边，附在他耳边低语：“去准备一辆马车，记住，越小越好，最好只能坐一两个人。”
侍卫立刻走开。
过了半盏茶的工夫，一辆小马车牵至客栈门口。渔嫣傻眼了，这也太小了吧！顶多坐得下两个人！
“暂且委屈一下。”夙兰祺歉疚地说。
渔嫣无奈，只能先安慰众人，带着小青坐上去。
“我，还有我……”大马把布袋往腰上一拴，几大步就到了渔嫣的面前。
“坐不下呀。”渔嫣为难地说。
“我们走路就行了。”小马也跑过来，拍着胸膛大声说。
“你们两个得留一个在这里照顾大家。”渔嫣看看两兄弟，有些为难，“大马跟我走吧，小马你灵活些，明天和大家一起听莫大人安排。”
小马挠挠大脑袋，憨憨地点头。
决定大马与她一起走，又有了难题。驮着他铁塔一般的身躯，普通战马只怕跑不了几个时辰就会累趴下，而他也不可能挤进渔嫣的小马车。
客栈老板有头水牛，夙兰祺买了下来，送给了大马。
“多谢，麻烦你再照顾他们一晚，明日让他们听莫问离的安排。”渔嫣向夙兰祺微微点头，抬眼看了看莫问离房间的小窗，明日他醒来，又会生气吧？
马车晃晃悠悠地从小镇出发，月光洒满的小路一直往前延伸。小青趴在她的膝头睡着了，她轻抚着小女孩的头发，埋头想着心事。
一匹快马紧追而来，快追上的时候，却又缓缓停下。渔嫣从小窗里探头去看，莫问离立马月下，阔袖在风中猎猎作响，他一头青丝未束，在风里乱飞。
渔嫣的呼吸紧了紧，想喊他一声，喉咙却有些发紧。喊了他又怎么样？难道她就不回去了吗？前面有御璃骁啊！难道让他跟着，去看她和御璃骁重逢恩爱吗？
去和留，哪样更残忍？
莫问离一直没动，渐渐从她的视线里淡去。
渔嫣扶在小窗上的手轻轻滑下，落到她的小包袱上，压得纸张沙沙响。她蓦地想到了他的“恩仇录”，快速解开小包袱，拿出那叠纸。
马车虽然小，但配备还算俱全，角落里放着一盏小油灯，她找赶车的侍卫要了火折子，点亮小油灯。昏暗的灯光照亮了她手中的纸，字是用忘蝶花汁和了酒做成彩墨写就的，莫问离的字和他的人一样，洒脱不羁，如灵蛇一般。渔嫣只看了几行，心就揪了起来。
“第二日，毒瘴果然厉害，胸口开始有浮蝶出现，隐隐生痛，只怕某天，我会忍不住喝下忘川茶，忘了她。此生，我愿忘尽天下事，独不能忘掉她，自我捡到她的那天起，或者就命中注定了有这一天。我的命是她唤回来的，她的命，是我两回以血哺来的。我分不清这种感情，是血脉相融的亲情，还是男人对女人的爱情。我大她这么多，她几乎可以叫我一声叔叔，想爱她的心思多一分，便觉得是亵渎，我双掌沾染这么多血腥，怨灵在寒水宫中浮动，我怎敢去触碰她这样单纯的美好？便是她额上的红蝶，也美好得让我窒息。”
他竟给过她两回血……渔嫣抬腕看那朵疤痕，迫不及待地翻开第二页。
“第九日，第一次忘蝶的痛发作了，胸腔好像要被一双利爪撕开，想一想，她曾经承受的居然是这样的痛楚，这是我这个男人也觉得难忍的事啊！这丫头是怎么忍耐过来的？只在那人的怀里，便把这痛全都咽下去了吗？可怜的丫头，好在你不用再受那种痛。”
“我也得好好的，我得好好地、清醒地活着，当她的靠山，不让人再欺她、侮她，不让御小子以为她娘家无人。姓御的小子，武功怎么练的呢？要当王爷，要打仗，要追逐美人，还能练武，全天下的好事都让他给占尽了，把我捡的丫头也占了去。”
“难道你天天都在忍受这样的痛？”渔嫣喃喃地问着，迅速翻看后面的记录——他记录着和她之间的一言一行，相处的喜悦跃然纸上，就像他素日里飞扬的浓眉，格外生动。
渔嫣忍不住难过，他待她如此真情，她居然给他找了一群女子，去玷污他的真心！难怪他那日那样生气！
“第二十一日，我终于在古籍中找着了忘蝶和忘川的出处。忘蝶和忘川原来是一雌一雄之物，不管是中了其中哪一种毒，只要用真心人的血和另一物相融，都可立解。所谓忘蝶、忘川，原意是想遗忘那最爱的负心之人，爱得越深，忘得越干净，等同忘情。‘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佛理？真理？弄出这玩意儿的人，是不是被负心人抛弃了九十九次，才狠命写出了这些话来？”
“丫头与我能进这地方来，还真是机缘巧合，都是命大之人。我要不要夺她为妻？算了吧，莫问离，一大把年纪，还想什么情事？而且她忘不了御小子，她爱御小子入骨。她又年轻明媚，岂是你这渐渐老去的人能染指的？也不知哪日，就被毒瘴熏成了一块黑石头，想必她见着你就害怕了……”
“傻瓜……”渔嫣低喃一声，眼眶发红。
“第三十三日，她坐在秋千上睡着了，我悄悄地给她梳了一回头发，她的发很软，穿过我的指缝时，我突然觉得自己是那年的少年，站在渔府的门口，看着梳着辫子的她吃红糖，多漂亮的女娃啊，多漂亮的小东西，我心中暖极了，那是我在赴死之前，唯一惦记的暖。我们互相扶持着度过了那样多艰难的时候，令我永生不忘。”
“想不到，今生还要如此互相扶持一回，这是缘分吗？我想亲亲她，就亲她的嘴唇，可她不让，这丫头还守着干吗？都是男人，未必我还比姓御的小子弱不成？咦，歪了，这张要藏好，切莫让她看到，不然又要撕了我。”
“第四十六日，痛得厉害，一夜未眠。雨下个不停，阴冷蚀骨。她熬不下去，嘴唇都青了，还倔得厉害，说我的脸色比她还难看。我悄悄拿她的镜子瞧了一眼，确实难看。我本英俊，远胜那姓御的，如今青面獠牙，真令我烦恼。”
“丫头那时脸红得像熟透的枣子，明明难看死了，姓御的小子还骗她说好看。如此甜言蜜语，难怪丫头喜欢。不过，这丫头有些魅力。只怕，会禁锢我一生了，若能永远守她在这谷中，把那人忘了，多好……”
后面的字已经开始颤抖不成形，他当时一定很痛！渔嫣太知道那种痛了，灵魂和肉体相剥离，无数利爪撕扯五脏六腑，人被架在烈火上炙烤……
“我们回去！”她一把推开了马车的门，大声说。
侍卫愣了一下，驾着马车往回疾奔。
大马骑着牛走不快，见马车从身边跑回去，赶紧从牛身上跳下来，撒腿就追。十月咆哮着，如道白色闪电，紧跟不放……
大家还在院中坐着，见渔嫣去而复返，纷纷起身迎向她。
“莫问离呢？”渔嫣飞奔上楼，房间里空空的，漂浮着烈酒的气味。
“他出去了，出什么事了吗？”夙兰祺匆匆开门出来，愕然看着她。
渔嫣知道，他走了。
可能是寒水宫，可能是她不知道的某个地方，总之，这一回她狠狠伤了他。他从来不欠她什么，却总对她那么好，毫无条件，毫无保留，像长辈宠着孩子，像哥哥呵护妹妹，也像情郎渴盼爱人……他的心那样善，那样好，她却往他的心上，用力扎进了利箭。
“渔嫣，你真混账！”她小声骂着自己，往墙上一靠，脑子里一片空白。
晨曦微露，冬日的清晨，很冷。
第二天一早，渔嫣带着大家准备离开。夙兰祺送渔嫣到了小镇外，仔细叮嘱负责护送的侍卫们，一定要保证她的安全。
“你放心，他过几日就能收到我的信，等他立后之日，我再前去道贺。”夙兰祺把小青抱上马车，狭眸温柔地看向渔嫣。
“若莫问离回来，请他回寒水宫，告诉他，我会去找他。”渔嫣左右张望着，希望莫问离只是躲在暗处，看到她回来了，便会慢吞吞走出来，指着她说：“你是我捡来的，还能跑到哪里去……”
但他没有出来，小镇的街开始有了行人，却没有一个是莫问离。
她失望地缩回马车，带着翡翠谷的人，往后青皇城的方向而去。
夙兰祺慢步跟着往前走了一段路，手指轻轻一勾，侍卫们立刻围拢过来。他弯弯唇，露出快活的笑意，“浮屠，她是不是更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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