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小船渐近了，侍婢跪坐在船头，把一节节鲜藕洗净。渔嫣拉着御璃骁的手就往台阶下走。
“去哪儿啊？”御璃骁想拖住她。
“来嘛……”渔嫣软绵绵地撒娇。
这两个字就像两把柔软的小刷子，刷得御璃骁满身酥软，可雨这么大，她本就病着，再着凉怎么办？
“我们自己去挖藕！”渔嫣双手抓住他的手腕，使劲往前拖。
“别胡闹。”御璃骁见青石台阶湿滑，赶紧抱住她，不让她再往下走。
渔嫣幽幽一声长叹，“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里不能去，那里也不能去——就算我真要死了，在死之前，也得多做点没做过的事才过瘾啊。”
“胡说！”御璃骁听着那个“死”字，脸色黯淡。
“咦？雨小了。”渔嫣看看渐渐变细的雨丝，索性揭了斗笠，用力往岸上一丢。看着斗笠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她嘻嘻笑了几声，转身就往台阶下跑。
“你慢点！”御璃骁见她连蹦带跳，赶紧大步追上去。
渔嫣利落地爬上小船，见撑船的太监正看自己，微微犹豫了一下，随即坦然地笑笑。她已在屋里躲了好几天，可是不管怎么躲，大家也知道她的脸成了什么样子。
“罢了，丑就丑。”她低眼看向湖水，雨丝细密地落进湖里，浅浅涟漪晃荡不停，她的影子在碧波中碎开。
“还好，不算太丑。”他干咳几声，勉强开玩笑。
“骗子。”渔嫣瞥他一眼，从船头拿了节藕，用他的剑将藕斩断，又在湖里使劲搓洗。洗去藕节上的泥污，便可见白白嫩嫩的皮肉，她眯眯眼睛，咔嚓一声咬了一大口。
“好吃？”御璃骁怜爱地看着她。
渔嫣把藕递给他，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含糊地说：“你尝尝。”
御璃骁就着她咬过的地方，咔嚓咬了一大口。渔嫣歪了歪头，笑了。两个人的影子并肩排着，水一动，影子缠成了一团。这时，一对鸳鸯从残荷里游出来，往湖畔一棵大树下慢悠悠地游去。
“它们要有小鸳鸯了。”渔嫣一手轻摁在他的肩头，神秘兮兮地看着湖边一棵大树说：“你看那棵树，树上有个洞，那就是它们的家。”
“是吗？”御璃骁见她表情有趣，忍不住笑起来，额头抵过去，在她的额上蹭了蹭。
“我前天数过，有十二枚蛋。这雌鸳鸯很厉害，一生就是十二个，可我与你在一起大半年，什么动静也没有。”渔嫣满脸遗憾，手指在船舷上轻敲。
御璃骁的话堵在喉咙里，化成无声的叹息。
“有鱼！”渔嫣趴到船舷上，又兴奋起来，手指着两条正缓缓从船边游过去的小鱼叫他看。
这是一双小青鲤，不过手指长短，正游向一片残荷。
“人有两小无猜，想不到鱼也有青梅成双。”渔嫣歪着头，饶有兴致地看。
“可能也是结下的娃娃亲。”御璃骁随口说。
渔嫣转过头来，怔怔地看着他。
“你想云秦了？”御璃骁犹豫了一下，低声问她。
“他关在哪儿？放他回去吧，让他和婧歌公主团聚。我死了，他也没什么好想的了。”渔嫣小声说。
“渔嫣！”御璃骁突然一声大喝。
“嗯……”渔嫣摸摸他的脸，抿唇轻笑。
“不要再说那个字！”御璃骁抱住她，贴着她的耳朵低喃。
渔嫣偏过头，伸手撩着湖水，看着水珠晶莹地四散滴落，低喃道：“我晚上睡不着，就怕一闭眼睛，就再起不来了。我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一辈子，我不甘心就这么……”
“别说了……”御璃骁扳过她的脸，嘴唇轻轻地印上去，堵住她不停念叨“死”字的嘴。
渔嫣垂着长睫，任他吻过了，唇角一勾，轻轻地笑，“其实我很幸运，十八年前就应该死掉的人，居然活到现在。若我还在小村里，一定嫁了个种田的汉子，与他一起种田织布，脸晒得黝黑，双手全是茧子，哪有今日与君雨中泛舟的美趣？”
御璃骁咧咧嘴，却没能笑出来。
“唉，鱼跑了。”渔嫣转头看残荷，那双小青鲤已经无影无踪，只有一圈涟漪寂寞地散开。
“想要？”他转过头看她。
渔嫣耸耸肩，趴在船舷上沉默地看着那片残荷。雨丝染湿她的眉眼，原本清秀的鼻子也红彤彤的，像大哭过一般。
察觉到他的目光，渔嫣突然捂住了他的眼睛，轻声说：“不许你看我。”
御璃骁的手掌落在她的发上，轻轻揉了几下。
渔嫣怔然看着御璃骁的脸，脸上的笑渐渐有些僵硬。强撑的坚强不叫坚强，渔嫣明白，丢了斗笠，丢不掉心里的恐惧。如果她突然一闭眼，那倒是件痛快事。像她如今这般，天天扳着手指算日子，才叫痛苦。
他突然拂开她的手，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砸得水花四溅。
“你干吗？”渔嫣快速抹掉脸上的水珠，愕然看着他。
“等着。”他从水里冒出头来，深吸一口气，再度潜进水里。
渔嫣弯着腰，撑在船舷上张望，他去了好一会儿了，不要透气的吗？她小手往嘴边一拢，大喊道：“喂，出来，水凉。”
一阵哗啦啦的水声从背后响起，她扭头一瞧，御璃骁已经到了船那边，只见他手一挥，两条滑溜溜的鱼便飞向了渔嫣。
“小鱼！”渔嫣一声惊呼。小鱼只有她的手指长短，在甲板上使劲跳着。
御璃骁一条胳膊攀上了船舷，另一手掬了冰凉的湖水就往她脸上浇，“凉不凉？”
“好凉。”渔嫣缩着脖子，笑着扑过去，抱着他的脖子乱摇晃。
小船被她的动作摇得左右晃荡，水波一圈圈地散开。
“王爷，用这个装着吧。”在船尾撑船的太监拿了他喝水的大瓷碗过来，舀了满碗的水，帮渔嫣把两条鱼放进去。
“你想吃鱼吗？不如晚上就吃鱼炖藕片？可这鱼太小了吧。”渔嫣捧着碗看小鱼儿，犹豫着问他。
“吃什么吃，你怎么满脑子都是吃？给我好好养着它们。”他额上的水珠大滴大滴地往下滚落，人往甲板上一坐，脱了靴子，把靴子里的水倒进湖里。
渔嫣脸上悄然飞起两抹红晕，却嘴硬道：“你太小气了，帝王恩宠，怎么样也得来一双价值连城的凤尾鱼、金鳞鱼什么的。你这算什么？一对青鱼！”
“青鱼不正是价值连城的吗？”他扭头看她，满眼温柔。
渔嫣的心，瞬间被春光涨满，五彩缤纷。
小船靠岸，御璃骁接过念恩递来的大伞，撑在渔嫣头顶。渔嫣捧着那只大瓷碗，扭头对那太监说：“待会儿给你赏钱。”
“谢王妃恩典。”太监喜出望外，赶紧在甲板上跪下磕头。
大伞往她的那边倾斜着，雨又渐大了，噼噼啪啪地打在伞上，原本烦人的声音，此时听起来却如美妙的音乐。
“你靠过来些。”她用手肘撞他。
“啰唆，就这样走。”御璃骁一手环过她的肩，用力往身前揽了揽。
渔嫣从他怀里挣出来，往前跑了好几步，转身看向他。
那些飞檐雕花、琉璃翠瓦，一切富丽堂皇都在雨里模糊了，唯有这把伞，黄澄澄的稳妥妥的，让人觉得无限美好。
“又闹什么！”他脸一黑，大步过来，把伞罩在她的头上。
渔嫣抿唇一笑，额头抵在他的胸前，小声说：“这把伞也给我吧。”
“要求这么多。”他揉着她被雨丝沾湿的发，笑道：“这伞有什么好？”
渔嫣笑不出声。末日到来时，她不要黄金翠玉陪葬，她要这只装鱼的碗、这把为她遮雨的伞，还有二人同握一笔写下的诗陪着她。她也不要转生，更不要喝孟婆汤，她要坐在这湖边看雨水淅沥，看日出东方，更要看他日渐老去，儿孙满堂。
大雨笼罩的宫殿里，晨瑶已经候着了。
见二人进来，她大步迎上前，递上了两块干爽的帕子，温柔地说：“王爷快擦擦，热水已经备好了，快去泡泡吧。”
她说着，又转头看渔嫣，小声说：“王妃的已经另外备下了，不必担心。”
“好，你们忙。”渔嫣笑笑，捧着碗径直到了书案边。
傅全早听到了风声，此时正抱着一只大青花鱼缸进来，见三人都在，赶紧一一行礼，小心地把鱼缸放好。
御璃骁往前跟了两步，想说什么，却被晨瑶拉住了袖子。
“有事，她的病……”晨瑶压低声音，瞟了一眼渔嫣，“我们进去说。”
御璃骁看了看渔嫣，她正用双手捧着小鱼放进鱼缸，叫念安和念恩过来看。
“你们看这鱼，头上有一条细细的黑线，不知道是公子还是小姐。不如就叫它小黑线吧。”
“那这条尾巴上有白边的，叫小白边？”念安傻乎乎地笑。
“走吧。”御璃骁收回视线，往浴殿的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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