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时间的彼岸-1998年,汉江(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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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在山体滑坡发生的第四天凌晨,通往灾区的道路被打通,救援人员在一个山头找到了于佳和那名外国地质专家以及将近四十多位村民,他们安然无恙,但他们的另一个年轻的同事却仍处于失踪之中,到下午于佳下飞机时才传来消息,他的遗体被找到,证实已经遇难。

    劫后余生的那一点儿庆幸被同事不幸身亡带来的哀痛冲淡,于佳回到家里,心情仍然沉重。而此时老周终于辗转托人将消息通知到左学军,左学军惊骇地驱车赶回乡政府给家里打回电话,于佳接听,断然地说:“我没事,你不用担心,不必回来。”

    她挂断电话,一回头,看到左思安的眼睛,有些不安,勉强一笑:“我没有生他的气,但是他回来得花好几天时间,确实没什么意义了。”

    左思安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于佳也已经疲惫得不愿意再说什么:“小安,等会儿在楼下餐馆订几个菜,留小超在这里吃晚饭,我先去躺一会儿。”

    左思安想,连她都已经透支了恐惧与兴奋,听到父亲这个时候才打回来电话,感觉不到任何安慰,又怎么能怪妈妈表现冷漠呢?刘冠超叫她:“小安,时间还早,我接着给你讲物理的重点吧。”

    她点点头:“好。”

    他们在客厅里继续复习功课,过了一会儿,门铃响起,左思安去开门,站在门外的是一个衣着华贵的陌生的中年女人,上下打量着她,目光中带着说不出的审视意味。

    她疑惑地问:“请问您找谁?”

    “你妈妈在家吗?”

    左思安顿时浑身一震,她不认识这张面孔,但对这个声音是有印象的,头一次听到是在清岗县政府宿舍里,第二次是在清岗医院。她努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你来干什么?”

    陈子惠没好气地说:“我找你妈妈,我知道她已经回家了,叫她出来。”

    这时刘冠超也认出了陈子惠,马上去叫了于佳出来,于佳一见陈子惠便恼怒了:“请你马上离开。”

    陈子惠不慌不忙地说:“有些话我今天非说不可,你要不让我进去,我就只好站在门口说了。”

    于佳勃然大怒,可是她再怎么干练,也是知识分子,没法儿对付陈子惠这种不管不顾的悍然蛮横,想了想,拿了100块钱递给左思安:“小安,你带小超下楼去吃饭。”

    然而左思安不接:“我就留在家里,哪儿也不去。”

    面对女儿突然的执拗,于佳同样毫无办法,只得挥一挥手:“你和小超回你的房间,不许出来。”

    于佳关上家门,冷冷地说:“有什么话请尽快讲完,马上离开。”

    陈子惠打量了一下房间:“于老师,恭喜你脱险平安归来,信不信由你,我是真心为你高兴,同时也松了一口气。可是有一件事,我不得不过来提醒你注意,请管好你的女儿,不要一出什么事就缠着我儿子不放。”

    于佳既愕然又愤怒:“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女儿还没告诉你吧,你失踪了,我儿子高翔从昨天开始一直陪着她,晚上在你家过的夜。你女儿也许破罐子破摔,不需要在乎名声了,可是她还是未成年人,哪个男人沾上她都会倒霉,我唯一的弟弟已经因为她早早送了性命,我不能眼看着我儿子再出同样的事情。”

    于佳竭力保持冷静:“这么无耻的话你也说得出口,我女儿绝对不可能纠缠任何人。”

    陈子惠冷笑:“我儿子和他女友本来关系很好,恋爱将近四年了,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你女儿害得他们昨天分了手,你还好意思跟我说这话。”

    “你儿子是成年人,完全应该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不妨回去问一下他,能不能容忍你的所作所为。你要是再闯到我家来胡言乱语,别怪我不客气,现在给我滚出去。”

    “啧啧,你以为我愿意来你家吗?我给你面子,才来提醒你,你如果再不管管你女儿,让她没完没了地纠缠我儿子,毁了他的清白名声,我也不会客气。”

    “滚!”

    陈子惠出去,于佳大力摔上门,坐到沙发上,抬手死死按住“突突”跳痛的太阳穴。过了一会儿,她稍微平静了,抬起头,只见左思安站在她面前,而刘冠超站得稍远,两个孩子都是一脸惊恐的表情。她放下手,努力将声音放平和:“小超,不好意思,今天不留你吃饭了,你回学校吧,我有话跟小安说。”

    刘冠超点点头,收拾书包,临到要出门,又站住:“于阿姨,真的不怪小安,是那个高翔自己跑过来的,他以前还跑到学校去接小安,小安后来都是特意走侧门转一趟车回家避开他。”

    “我知道,小超,谢谢你,赶紧回去吃晚饭。”

    刘冠超走后,于佳轻声说:“小安,过来坐下。”

    左思安在她身边坐下,面色惨白,双手握成拳头放在腿上。

    “小安,我知道这件事不能怪你。我没有消息,你觉得害怕,是很自然的。”她没有吭声。“我告诉过你,不要再跟高翔有任何往来,就是怕出现今天这种场面。当然,高翔是个不错的人,值得信任,也确实关心你,可是他毕竟是……那个人的亲戚,而且有一个泼妇型的妈妈,太蛮不讲理,破坏能力太强。你好不容易回到正常的生活环境里,我不能让她毁掉这一切。你懂我的意思吗?”

    她直视着前方,无声地点点头。

    “我会马上给高翔打电话,请他从你生活中消失。”

    左思安转过头来,一双眼睛里满是哀伤痛楚,于佳一惊,差点儿脱口问出“难道你真的喜欢他?”,但她硬生生忍住。她本能地觉得,有些事一旦挑明,恐怕再也不能挽回,不如趁着朦胧状态制止。她握住女儿的手,左思安却已经垂下眼帘,不肯与她对视。她只得努力用轻松的口气说:“放心,我不会跟他母亲一般见识,跟他谈话,我会说得尽可能地客气。我一直告诉你,你要做的就是忘记过去发生的事,只有这样你才可能真正开始属于你的生活。现在你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争取考上师大附中的高中,别的事都不要去想。我以后会尽量推掉出差的工作,好好照顾你。”

    “妈妈,从机场到家,你都没跟我讲你这几天的经历。”

    于佳一怔,不知道话题怎么一下转到了这里,皱眉想了想:“没什么好讲的啊,山体滑坡一向很难提前预测,事发突然,我们根本无法分辨哪个方向是安全的,只能跟着当地老乡拼命跑上另一个山头,然后就是淋着雨挨着饿等待救援。”

    左思安想,母亲把一段惊心动魄的经历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当然也不会觉得有必要弄清楚她这几天在家里经受了什么样的煎熬,高翔的陪伴对她意味着什么。

    “遇到了这样的危险,你还喜欢你的工作吗?”

    “遇险只是意外,山体滑坡是小概率事件,不会影响我对自己专业的看法。”

    “别的都按你说的办,只是请别为我放弃你的工作,我会好好学习的,不需要特别的照顾。”

    左思安抽回手,站了起来,于佳怔怔地抬头看着面前的女儿,近一年时间,她长高了不少,俨然已经是一个少女,过去的孩子气似乎荡然无存,安静的神态里总有令她不安的东西,可她说不上来是什么。

    她可以准确分析复杂的地形形貌,评估投资巨大的基建项目对于环境的影响,然而解读女儿的心事对她来讲,却成了不可能的任务,让她觉得挫败。

    4

    高翔接到于佳打来的电话,没来得及祝贺她脱险,便听她讲到他母亲对左家的突然造访,这一惊非同小可,他不用问细节,马上道歉,但于佳丝毫没有接受他的歉意的意思。

    “小高,无论是我女儿,还是我本人,都不想再经受这样的刺激跟羞辱。”

    “我会回去跟我母亲沟通,保证不再发生这种情况。”

    “恕我直言,小高,你母亲这样霸道的行事作风恐怕是你很难约束得住的。”于佳清清楚楚地说,“我也是一个母亲,必要的时候,我会做任何事情来保护我的女儿。在给你打电话之前,我刚和清岗县委胡书记通了电话,他与我丈夫共事一年多,关系十分融洽,学军去西藏后,他们还保持着联系,去年年底他到省城开会时还特意来看望过我。他非常同情我和女儿遇到的事情,答应马上约谈你外公和你父亲,请他们保证让你母亲不再来打扰我们的生活。”

    于佳表现出的清晰思路和行动能力都让高翔有些意外,他只能说:“于老师,我实在无话可说。请你做你认为应该做的事情,我也会尽我的努力。”

    “你很通情达理,小高。小安已经答应我,不再联络你,但她毕竟还是一个孩子。所以我更希望从你那里得到保证,你不要再出现在小安的生活里。”高翔怔住,只听于佳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是关心小安的,你也应该清楚她的情况,她正处于敏感的年龄,非常需要一个平静不受打扰的环境,重新作为一个正常女孩成长生活。相信你能理解并接受我的这个要求。再见。”

    放下电话,高翔已经出离愤怒。他熬到处理完工作回家,将自己的衣物收拾到旅行包内,拎下楼来,王玉姣连忙问:“又要出差吗?吃了饭再走吧。”

    陈子惠抱着宝宝出来,宝宝已经学会说简单的几句话,看到他便雀跃大叫:“爸爸。”

    他再怒气冲冲,也抵挡不住这孩子的呼唤,伸手接过宝宝:“你这嘴上糊得跟胡子一样的是什么啊?”

    “胡子,胡子。”宝宝笑嘻嘻地重复着,高翔替他擦嘴,他左扭右扭,最终全都擦到他衬衫上才算数。

    他笑骂:“臭小子,哪天不弄脏我衣服就觉得少点儿什么是不是?”

    宝宝仍旧咧着才长了几粒牙齿的小嘴笑着,毛茸茸的小脑袋搁到他肩上。高翔低头看着他略有些弯弯的盈满笑意的眼睛,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了一下,猛地意识到,这孩子长着与左思安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陈子惠品评宝宝的长相时,只一再说他的鼻子和嘴像陈家人,而高翔也一直下意识地避免做这方面的联想,此时不禁百感交集,将宝宝交到王玉姣手里,示意她抱回房去。

    陈子惠问他:“这次是去哪里?去几天?”

    他冷冷地说:“我搬回我的公寓住,宝宝有什么事,就打我电话。”

    陈子惠一怔:“你这是干什么?”

    “妈妈,我明确地跟您讲过,不要干涉我的生活,如果您始终做不到这一点,那我们保持一定距离比较好一些。”

    “你为了那个女孩子跟若迪分手,现在居然又要跟我脱离关系,你是中了什么邪?”

    “第二次不管不顾跑到别人家里大闹这种事,您也做得出来。您从来就不懂得为别人考虑,对不对?”

    “哟,这么快就找你告状了。你以为我想去她家吗?我巴不得离她家越远越好,那女孩子根本就是一个祸水,害得子瑜早早送命,又害得你……”

    “够了,我不想再听这些话。您是我母亲,我不该随便评价您的行为,但我会觉得您有时候不可理喻到了无法解释的地步。”

    “你还记得我是你母亲,居然敢这样说我。”陈子惠气得手直哆嗦,“你是想干脆气死我不成。”

    正在此时,门铃响起,高翔过去开门,他外公陈立国和父亲高明一同走了进来。高明看着他手里的旅行袋:“你这是要去哪里?”

    他含糊地说:“我出去一下。”

    “坐下,你外公有话要说。”

    陈子惠犹自不觉:“爸,高明,你们怎么突然过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我这就叫保姆重新做饭。”

    “你也坐下。”陈立国的脸色十分难看,“子惠,跑到别人家闹事这种事,你怎么理直气壮做了又做,我是这样教你做人的吗?”

    陈子惠一怔,横了高翔一眼:“你行,你到底有多恨我,跟我吵不算,居然要向你外公告状。”

    高明烦躁地说:“小翔什么也没跟我们说,我和爸爸被县委胡书记找去,挨了好一通教训,简直没脸见人了。”

    陈子惠有些呆了:“多大点儿事,值得胡书记出面,再说你一向跟胡书记关系很好啊,左学军都已经去了西藏,怎么还搬得到书记为他出头?”

    “你都快五十的人了,子惠,长点儿脑子好不好?”陈立国简直痛心疾首,“胡书记跟高明关系很好,一向对我也礼遇有加。但你别忘了,他与左县长是同事,关系也相当亲密,当时一直维护左县长,做我们的工作,让你不要到处告他。你不听我们的话,硬是威胁让左县长的女儿生了孩子,左县长被逼得无法立足,才申请援藏。你现在到了省城还不安分,又去威胁人家的老婆孩子。这事讲出来,谁看得下去?要知道左学军是主动去援藏,为国家做贡献,不是充军发配。就算胡书记不管,省里也会照顾他的妻小。你再做上门威胁这种事情,人家要是不在乎把事情闹大,马上报警,你当警察不会抓你吗?”

    “我……也没有威胁她们啊,我就是让她管好女儿,别纠缠我儿子。这样对大家都好嘛。”

    高翔一口怒气无从发泄,正要说话,高明做手势拦住他,冷冷地看着妻子:“你动不动把‘我们陈家’这句话挂在嘴边,总该知道爸爸在清岗辛苦经营近20年,才有清岗酒业现在的规模。子瑜出的那件事,对公司的声誉和经济损害都很大,再加上你一闹,知道别人怎么看我们吗?一般人觉得我们是暴发户胡作非为也就算了,官场上的人大都对我们敬而远之。公司今年调整战略,进行大规模的扩张,恰好到了一个关键时期,我们更需要得到政策扶持和各部门的支持。你这种做事不管不顾、只图自己痛快的作风真得改改了。”

    陈子惠从来没把高明说的话放在眼里过,换作从前,早跳起来跟他大吵,可是此时丈夫表现得前所未有的严厉,父亲陈立国神情阴沉地坐在一边,儿子高翔更是面色铁青,抱着胳膊站在旁边,根本不看她,她再怎么粗线条,也知道自己闯了祸,可是她性格一向不肯服软:“我哪知道中间牵扯到这么多事情。再说,我们陈家早就已经是清岗的纳税大户,他胡书记能把我们怎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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