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时间的彼岸-1997年,阿里,汉江(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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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啊,1路电车,我家那边是起点站,以前读幼儿园、小学,都是爸爸带我坐这路车送我过去,然后再去上班。我喜欢这条路,坐上去后听售票员一站一站报站名,看看街道两边,从起点站一直坐到终点站,再坐回去,烦心的事情好像就能放下了。”

    这样孤寂的自我排遣方式让他感到不安,他说:“试着多和同学在一起。”

    “我会的,不用担心。”

    到了她家楼下,她拿起书包,说:“谢谢你。”

    “有什么事,随时打我的手机,”他将那袋饼干递到她手里,嘱咐她,“就算没什么事,只是烦闷了想聊天也可以。”她打开车门,回头看着他,他以为她要说什么,然而等了一会儿,她只是说:“快去接若迪姐姐吧。”

    左思安上楼回家,放下书包,先去厨房将米淘好,放入电饭锅内,然后开始整理房间。于佳一向不擅长做家事,说要请一个钟点工,但左思安十分抗拒家里出现一个陌生人,宁可自己动手,于佳只好作罢。

    饭差不多快熟的时候,于佳才回家,也是一放下包马上便进了厨房。左学军去西藏工作之后,于佳不得不开始买回菜谱学着做饭,她拿出做科研的方法下功夫,倒也总结出了一点儿心得:换了一台大冰箱,在周末时一次性采购,回来将青菜、肉类分门别类清洗整理好,煲一次汤分成几份装进保鲜盒内冷冻好。通常情况下,左思安每天回家稍早,负责淘米插上电饭煲,于佳回家后,热上一碗汤,再做两个简单的菜,偶尔从餐馆里打包一份较复杂的菜式回来算是换口味。

    左思安将母亲换下的鞋子擦干净收入鞋柜,丢在沙发上的包和衣服挂好,然后继续打扫房间。她瞥见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跟平常一样,有些说不出的滋味。那个有学识、有个性、有事业心的母亲,原本独立能干,根本不像一般妈妈那样琐碎,现在突然开始陷身于家务事里,劳累自不必说,而且变得多少有些小心翼翼,跟她讲每一句话都经过反复思量,避免任何可能引起联想与误解的词句。

    这种前所未有的隐忍与付出落在她眼里,却只让她觉得异样隔膜,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屋子里,也并不比远在西藏的父亲来得亲近。等她做好清洁,把要洗的衣服放进洗衣机,于佳也将饭菜摆上了桌。母女两人沉默地吃完,她跟平时一样回自己房间做作业,于佳突然叫住了她,若不经意地问:“高翔经常去接你吗?”

    “小超给你打电话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被人盯着,但他是关心你,我也嘱咐过他多照顾你,你不要怪他。”

    “知道,我不会怪他的。今天高……”她意识到尽管同去了一趟阿里,但她几乎从来没想过怎么称呼他这个问题,“他只是路过,顺便送我回来。”

    女儿的这种温顺与自我克制让于佳有说不出的挫败感,她沉吟了一下,继续说:“高翔是个不错的年轻人,他也许是真的关心你。但是,我觉得你最好不要再跟他有来往。”

    于佳几乎期待左思安愤怒地站起来反驳,或者惶惑地问为什么,她已经准备好耐心地用讲道理的方式来说服女儿,顺便可以做一下交流。可是左思安的脸慢慢发白,嘴唇嚅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她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正要说话,左思安突然抬起眼睛,准确地捕捉到她这个不经意间流露的疲惫与无奈的表情,于佳再度惊骇于女儿这种近乎妖异的心灵感应能力,只得在她的目光注视下马上调整情绪,露出一个微笑:“小安,我知道你需要朋友,小超可以陪你,你也可以试着多跟同学交流。高翔他……”

    “放心吧妈妈,其实你不说,我也下了决心,以后不会坐他的车回家了。”左思安平和地说,没有任何情绪。

    于佳僵住,突然又有些担心:“出了什么事?他是不是……”

    左思安半是诧异半是无奈地笑:“你想到哪儿去了?不是人人都会来欺负我好不好?我只是觉得他真的不欠我什么,不想弄得他越来越可怜我。以后我放学会走侧门,坐211路公车再转电车回来是一样的,最多多花一刻钟。还有什么事吗?”

    于佳无言以对,只得转换话题:“这样也好。天气越来越冷,早上出门的时候多穿一点儿,去年买的那件羽绒服短了好多,等周末我带你去商场再买一件。”

    “好的。”她站起来,突然又问,“爸爸过年会回来吗?”

    这是于佳根本不愿意回答的问题,她忍着心底的烦恼,尽可能温和自然地说:“大概不会吧,春节假期不长,他要回来一趟,所有的时间花在路上都不够。”

    左思安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向自己的卧室走去,于佳再度叫住她:“小安。”

    她回头,母女两人对视,突然都觉得对方有些陌生,又同时被这个念头吓到,于佳似乎一时忘记了想说什么,怔在原地。

    左思安知道她和母亲之间缺乏交流,母亲为此而苦恼。她感激母亲的付出和辛劳,努力用分担家务、温顺听话、用功学习来回报。不过她们原本就不是特别亲密无话不谈的母女,现在两个人都刻意回避很多话题,关于发生的事,关于家里缺席的男主人,全部成了需要避忌的雷区。有了这么多障碍,再想要重建亲密关系,几乎是不可能的。她匆忙地说:“我先去做作业了。”

    回到房间,左思安打开书桌上的台灯,摊开作业本,一时却没法儿落笔。她很清楚,高翔并不像他声称的那样是路过学校顺便送她回家。去年的今天,高翔开车送她去清岗县医院剖腹产下了一个孩子;头一天深夜,他还亲眼目睹了她在刘湾梅姨家里突然情绪崩溃。黑色的记忆一下翻腾起来,她猛然合上眼睛,默默对自己念:都过去了,都过去了。这四个字是她一个人知道的安神咒语,可以慢慢安抚她从噩梦中惊醒的心悸、思潮翻涌后的不安,让她将恐惧和记忆强行封存到心底,以便装出一个正常女孩子的样子应付每天的生活。然而,今天这四个字并不管用。

    她从高翔踏入她家的那一刻就清楚地知道,他是某人的亲戚,他们之间的联络始于那场她无法摆脱的梦魇。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给予的温暖与关心突破了她的心防,让她慢慢接受,不觉得抗拒为难,甚至不再联想到他的身份。

    在这样一天,她父亲远在西藏,上一次打电话回来是半个月前,寥寥数语后挂断,她母亲绝口不提她经历的黑暗时刻,只有他特意过来想给她一点儿安慰。她想表现得轻松自如,但她还是再度失控,被他握住手才安静下来。她看着他的侧影,猛然意识到,每一次她都情不自禁在他面前流露脆弱的一面,再这样下去,她对他的依赖会越来越深。就算刘冠超和于佳没有以不同的方式警告她,她也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

    左思安从书包内层拿出一个小而厚的本子,这是她的电话簿,其实只用了有数几页而已,上面工整地写着刘湾唯一的电话的号码、父亲在措勤办公室的电话、母亲办公室的电话和手机。接下来是高翔的手机号码,再下面是陆续添加的新同学的号码。她其实已经记住了他的号码,但还是拿起笔,小心地将他的名字和号码涂黑,决定要连同她想忘记的一切一起,忘记这个人。

    8

    高翔接了孙若迪,直奔新居。这是一套宽敞的复式房子,不复那套小公寓的局促拥挤,位于市中心,离市心脏病医院不远。他们刚搬过来不到一周,宝宝的一周岁生日将在这里度过,陈立国和高明也专程从清岗赶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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