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时间的彼岸-1997年,阿里,汉江(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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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声音里的绝望来得如此沉重,他只能握住她微微颤抖的手,努力平静而沉稳地说:“都会过去的,小安。时间可以解决很多问题。”

    毛巾覆盖了她半张面孔,她露出的嘴唇微微一动,却马上紧紧抿住,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她没有被说服;而他,也没能安慰到她。

    高翔记起他在和左思安差不多大的时候,小他半岁的陈子瑜闯下一个大祸,加上之前一连串劣行,被清岗中学开除。外公急怒之下,下手打了儿子,母亲闻讯赶来阻拦,与父亲大吵,又照例责怪高翔没带好陈子瑜,没有及时通知她。陈立国训斥女儿,高明责备妻子不该迁怒偏心,家里乱作一团。他被遗忘在一边,呆立了一会儿,悄悄溜出来,独自上了自家楼顶天台坐下。暮色苍茫,楼下的争吵声显得遥远飘忽。长久被母亲忽略,眼看她将全部关心都给了另一个孩子的委屈与愤怒突然在他心中翻涌得不可抑制,整个世界都变得灰暗。

    突然有人拍拍他的肩膀,他一回头,陈子瑜递给他一罐可乐,在他身边坐下:“他们还有的吵,要不我们溜出去玩吧。”

    他鼻青脸肿,嘴角开裂,仍旧像没事人一样笑嘻嘻的,既没有把才挨的那顿痛打放在心上,需要别人来安慰,也不觉得大自己半岁的外甥情绪有什么不对劲,需要他去安慰;当然更不会把楼下因他而起的争吵当一回事。邻居家喂的鸽子从他们上方翩翩飞过,突然拉了一团屎在他头上,他跳起来大骂,拿可乐罐砸过去,又琢磨着等天黑了翻墙过去偷几只过来炖汤……这样一闹,高翔只得承认,自己没法儿沉浸在刚才的阴暗情绪里,更不可能生这个小舅舅的气了。

    高翔意识到,似乎每次坐在左思安身边,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与陈子瑜一起度过的童年、少年时代。

    回想起来,那个时候他最沉重的心事也莫过于此,想通之后就算仍然介意,也不复纠结。对于左思安这样出身于良好家庭,曾得到父母全部关爱的孩子来说,本来应该是收到几颗糖果,就能换来一个破涕为笑;老师没有抽查到她没能准备好的功课,就能让她在心底欢呼……一切快乐都简单易得。而现在,她的人生被永久地改写,所得的安慰不过是一个关于时间的许诺。

    他低头看她,她连日失眠,痛哭之后精疲力竭,安静下来便沉沉睡去,却仍旧握着他的手。她的鼻息因为哭泣而变得不顺畅,翻了一个身,头歪到他这一侧,脸无意识地贴到他的手上,热热的呼吸带着缓慢的节奏一下一下喷向他的手背,这个柔软、脆弱、带着依赖、没有任何防备的触及让他不忍心抽回自己的手。

    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靠到床头,一时也有些睡意沉沉,弄不清是因为身边这沉睡的孩子的呼吸有催眠的意味,还是低原反应继续发作,不知不觉打起盹儿来。

    门一响,他睁开眼睛,发现孙若迪回来了,带着又惊又恼的表情站在床头盯着他,左思安也被惊醒,揉着眼睛要坐起来。他轻轻按住她,做手势示意孙若迪别说话。

    “没事,小安,若迪姐姐回来了。你继续睡吧,要是饿了,就去隔壁房间找我们。”

    左思安一脸惊惶地看着他,他安抚地拍拍她,站起身替她搭好被子,调暗灯光,拉着孙若迪出来,关上了房门,回了自己的房间。孙若迪猛地甩开他的手:“这算是怎么回事?”

    “小安很担心她爸爸……”

    “你安慰她我没意见,但用不着陪她在一张床上睡觉吧?”

    他一怔,顿时大怒:“说话不要这么粗俗,若迪,她还是个孩子。”

    孙若迪有些被他的声色俱厉吓到,又不甘心:“孩子?拜托,她已经十四五岁,还说是孩子很勉强,她都能算少女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明确。你一向并不是有耐心的人,居然会握着她的手讲故事哄她入睡。你对她的关心已经有点儿超出正常范围了,这一点你得承认吧。”

    “她父母都不在身边,母亲把她交给我们照顾,我不能眼看她一个人伤心,就这么简单。至于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了解。我们之间如果连这点信任都没有,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的神情异常严肃,孙若迪咬着嘴唇,不服气地说:“我没有怀疑你,可是小安这个女孩子,实在跟别的女孩子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她无非就是内向、话少一点儿。”

    “喂,我从她这个年龄过来的,正常女孩子应该是什么样我比你清楚。她……如果只是阴郁内向也就罢了,问题是她的眼睛看一看人,就马上移开,好像什么都了解一样,简直有点儿可怕。”

    “她只是一个孩子,你就算不喜欢她,也没必要把她描述得这么怪异。”

    孙若迪气极:“为什么我一坦率讲自己的直观感受,你就觉得我不善良。别的不说,你总得承认她很敏感吧。你这样哄着她,很容易把她弄糊涂,对你产生感情依赖。你认为你替代得了她父亲吗?”

    高翔的头结结实实地痛了起来。他当然明白孙若迪说得不无道理,左思安最需要的还是父亲,他再怎么想帮她,也不可能在她的生活中扮演这个角色。他只得按住太阳穴,躺到床上,烦躁地说:“不要越扯越荒唐了,她父亲活得好好的,只是暂时在西藏工作不能回家,我为什么要替代他?”

    孙若迪还想反驳,但看他脸色苍白,毕竟是大病初愈,疲态明显,心一下软了下来:“好了好了,你休息吧,反正明天到家,就能把她交还给她妈妈了。”

    第二天,他们去机场乘飞机返回汉江。左思安仿佛知道高翔与孙若迪之间有过争执,一直都保持着安静,拎好自己的行李,走路落在他们后面两三步的地方,目不斜视,再没有主动跟高翔讲一句话。

    高翔不得不承认,这女孩子实在是过于敏感了,而孙若迪认为她的一些表现与年龄不符也并不算是多疑乱讲。

    飞机降落后,于佳已经等在机场,一再向高翔与孙若迪郑重致谢,左思安仍旧一言不发。他们分别坐上出租车,孙若迪直摇头:“于老师这么有修养有气质的知识分子,怎么女儿性格会这么古怪。”她瞟一眼高翔,“又觉得我说得不对吗?”

    高翔没说什么,可是有几分惆怅,更有几分放心不下。他觉得他还真做不到就此不操心了。

    3

    陈子惠和高明看到明显变得又黑又瘦面容憔悴的高翔,既觉得意外,又大为心疼。坐下来以后,孙若迪经不住陈子惠盘问,描述他住院治疗的凶险情景,陈子惠听得面色大变。

    “哪有那么夸张?”高翔打断孙若迪的讲述。

    “怎么没有,医生都说他两年见过不下十例死于急性高原肺水肿的病人,很多人发展下去是心衰,根本没法儿抢救过来。”

    “好啦好啦,我已经没事了。”

    他对孙若迪使眼色,孙若迪会意过来,连忙说:“是啊,好在有惊无险。叔叔阿姨,都怪我,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吵着要高翔带我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了。”

    “这也不能怪你。”陈子惠安慰她,同时狠狠瞪了一眼高翔,似乎要进一步发作,好在高明及时打岔,说:“年轻时受点儿磨炼没什么,安全回家了就好。”

    他拍拍高翔的肩,高翔明白,父亲和他一样清楚,陈子惠当然是把这笔账记到了左思安头上,不过他并不介意,也不打算争辩,和父亲相视一笑。

    几天以后,高翔给于佳打电话,想约她见面谈谈左思安的情绪问题,然而于佳却似乎有些意外,迟疑了一下才说:“小高,昨天我刚跟你女朋友见过面。”

    他完全不知道孙若迪独自去见了于佳,一时哑然。只听于佳继续说:“小孙很细心,把她在西藏拍的照片冲洗好给我送过来,有小安的,有她和她父亲的合影,还有很多很漂亮的风景照,真是太谢谢她了。本来我是打算带上小安,在这个周末请你和你的女朋友一起吃顿饭,当面表示感谢。可是跟小孙谈过之后,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所以决定不再打搅你们了。”

    他不愿意对别人打听自己的女友究竟说了些什么,只得苦笑:“于老师不必客气,这谈不上打搅,我早说过,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我做,请尽管开口。”

    “不不,你已经做得太多了。要不是小孙告诉我,我真的不会想到学军不声不响调到措勤工作。我贸然把小安托付给你们,害你生了一场大病,险些把命丢在那里,实在是非常过意不去。”

    “没有那么夸张,只是感冒而已。”他不愿意再谈这个话题,“于老师,小安最近还好吧?”

    “不瞒你说,小安回来以后,变得跟从前一样温顺,成天埋头看书,完全没有了前一段时间的暴躁。不过她的话很少,我问她见她父亲的情况,她回答得十分简单,统共就是:对,很远;还好,不辛苦;他们都很照顾我;爸爸说他三年后结束援藏就会回来的。其他就没有了,我也不好再苦苦追问下去。唉,真想不到阿里那个地方竟然那么艰苦。”

    “措勤算得上是阿里比较艰苦的地区。左书记申请去那里工作,做出了很大牺牲,确实非常需要勇气。”

    这样的话能安抚住左思安,却只能让于佳冷笑一声:“我毫不怀疑他在那里会无私奉献卖命工作。不过,他宁可去那种地方,也不敢留在家里面对女儿,依我看是另一种懦弱,根本谈不上什么勇气。”

    她话里隐约流露的冷漠批评意味让高翔微微吃惊,他婉转地说:“于老师,左书记知道你一个人带小安的辛苦。我们临走的时候,我听到他叮嘱小安回家一定要听你的话。”

    于佳在那边静默片刻,叹了口气:“是啊,小安现在确实很听话,我应该想得到,我做的一切努力都敌不过她爸爸的嘱咐和回家的许诺,她毕竟还是对她父亲更有感情,哪怕他在她最需要的时候逃走了。”

    高翔不便对这句话有任何表示,只得默然,好在于佳马上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恢复了平静:“不好意思,小高,我不该对你讲这些话。”

    “没什么。于老师,如果有什么事我能够帮上忙,请给我打电话。”

    “你的心意我领了,不过小孙说得对,小安这孩子需要的是父亲,我不能把这个责任转嫁到你身上。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谢谢你,小高,再见。”

    晚上高翔跟孙若迪见面,提起这件事,孙若迪若无其事地说:“是啊,我把所有的照片都冲洗出来了,按人头整理好,给老张、施炜、大明他们分别寄了过去。于老师跟小安就住本地,我当然直接送过去了。于老师看到照片很开心,请我喝咖啡,还问了我好多问题。怎么了?”

    他微微一笑:“没什么,她也夸你细心。”

    孙若迪也笑了:“助人为快乐之本嘛,能力范围以内的事,我是绝对愿意做的。”

    看着女友微微扬起的漂亮面孔,高翔有些感慨。他与孙若迪交往两年多,一向觉得她单纯善良,没有什么心机。他完全没想到她也会动如此复杂曲折的心思,并且瞒着他付诸实施,事后毫无任何愧疚不安,反而一副胸有成竹等着他诘问的表情。

    他自问对于左思安的关心十分坦荡,可是他确实有很多事瞒着女友,当然不打算再跟她讨论这件事。只是,他隐约觉得,他们的关系似乎再不像从前那样简单和谐了。

    接下来高翔与父母一起开始忙着给宝宝准备手术。按照他的想法,最好去北京或者上海的大医院进行手术,但陈子惠又觉得宝宝经不起旅途劳顿。经过一番周折,总算辗转邀请到了一位专家来主刀。陈立国和高明也赶到了省城,陈立国经历过心脏搭桥手术,高翔则才经历一次死亡的威胁,两人尽管努力保持镇定,但内心并不比不停走来走去、焦灼得无法安静下来的陈子惠来得轻松。

    手术进行的时间不短,中间甚至两度发了病危通知书,让家长签字,吓得陈子惠泪流满面,陈立国经不起这种持续的刺激,不得不由高明送回家休息。

    幸运的是,这个半岁大的孩子有着顽强的生命力,最终安然度过了分流手术。医生告诉他们,从手术情况来看,宝宝的法洛四联症比他们预想的要复杂得多,分流手术的效果不好确定。

    陈子惠顿时急了:“医生,到底能不能彻底治好?”

    “这一次做的手术全名是体—肺动脉分流术,康复以后,呼吸困难和紫癜症状会有所改善,血氧饱和度会增加,能够促进肺动脉和左心室发育。但是患儿的心脏血管畸形与左心室发育不良并没有得到治疗,接下来还是必须小心护理,定时复查,到合适的时候再接受根治手术,”医生谨慎地预言,“康复概率理论上是存在的。”

    高翔阻止住急不可待还要插话的母亲,等医生走后才安慰她:“只要存在康复概率就好。”

    陈立国也安慰女儿:“只要有希望就好。”

    陈子惠还是哭了出来:“宝宝这么小,不知道还要受多少罪才能活过来,实在太可怜了。”

    宝宝情况稍一稳定,陈子惠便开始琢磨给他取名字上户口。她去征求陈立国的意见,陈立国沉默良久,说:“还是让孩子姓高吧。”

    陈子惠目瞪口呆,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回过神来便一下站了起来:“爸,我们陈家好不容易有一个后代,怎么可以不姓陈?”

    “你和小翔就不是我的后代吗?”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要不是固执着要一个儿子,你母亲也不会走得那么早。”提到母亲,陈子惠的眼圈一下红了。“再说,这孩子以后总会长大,你怎么向他解释他父母亲的情况,更别提外人知道他父亲是谁会怎么议论了。”

    陈子惠顿时哑然。

    “我想过了,就让这孩子姓高,以后让他在省城上学,至少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

    高明愕然,陈子惠则仍旧不想妥协,两人都是一副有话要说的表情,陈立国挥挥手:“子惠,别固执了。宝宝的大名就叫高飞吧,跟小翔的名字一样,又有意头又顺口,正好像兄弟。我累了,你们也早些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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