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时间的彼岸-1997年,汉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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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岗医院的医生判断得没有错,初生婴儿在省城经过数次会诊,被确诊患有法洛四联症加房间隔缺损,左心室发育不良,是先天性心脏病中极为复杂的一种,必须手术治疗。

    陈子惠不肯死心,辗转托人请来两位国内知名专家再度进行会诊,结论依旧。专家告诉她,这种病个体差异非常大,可能表现为肺动脉伴有大量的侧支血管闭锁或近乎闭锁,也可能仅仅是室间隔缺损伴流出道或肺动脉瓣轻度狭窄,因此手术疗效也有较大差异。

    其中一位专家说话非常直接,坦白地告诉他们,大部分患法洛四联症的孩子,出生时体循环血氧饱和度满足,低氧症状逐步进展,才会慢慢出现紫癜现象,而这个孩子一出生即出现严重症状,手术对于孩子来说非常痛苦,手术后并发症较多,致死、致残率也比其他心脏病手术要高,家属必须做好必要的心理准备。

    陈子惠顿时眼前一黑,需要高翔搀扶才能站稳。可是她的态度十分坚决,那就是只要有一线希望也要努力,绝不放弃。

    对于治疗,专家也给出了不同意见。一位专家建议越早手术越好,及早手术,可以减少右心室的继发性肥厚,把患儿的心肌损伤降到最低;另一位专家则认为,虽然近年来法洛四联症根治手术开展得越来越多,但要求肺动脉和左心室发育为正常的60%以上才能进行,鉴于新生儿早产,除心脏有复杂问题以外,身体极其虚弱,各项指标无一达标,经受不起一步到位的根治手术,最好分两步手术,先在小孩满三个月以后进行一个分流手术,在体循环与肺循环之间造成分流,以增加肺循环的血流量,使氧合血液得以增加,改善孩子的缺氧症状。等孩子长大一些,心肺功能与肺动脉得到一定发育,再做进一步的根治手术。

    高翔多方咨询,了解到国内此类手术治疗尚处于起步阶段,两种意见都不无道理,各有利弊。陈子惠则倾向于后一位专家的观点,她认为孩子身体实在太弱,等到大一些、身体稍微强壮时再动手术,会比较保险一些。

    为了照顾孩子及时就医,陈子惠住到高翔在省城的公寓。两居室的房子以前住他一人,十分逍遥自在,现在加上母亲、小孩、一个住家保姆、一个白班护士、一个来做家务的钟点工以及各种婴儿用品,顿时挤得满满当当。病弱的孩子睡觉不安稳,易惊醒,经常感冒发烧,甚至毫无征兆地出现惊厥症状,吓得他们不分时间便往医院跑。

    陈子惠与保姆一起看护,不过大半个月时间,保姆便提出抗议,嫌孩子难带,而陈子惠又过分挑剔严苛,高翔提出给她加工资她也不干,扬长而去。高翔只得放下工作,带着秘书一起去劳务市场物色保姆,好不容易找到合适的人选,隔一天才能过来。

    陈子惠独自看护了两天,没能完整地睡上几个小时,已经精疲力竭,高翔心疼母亲,强行将小床推到自己房间,让她去睡一会儿,由他代她守着。房间里异样安静,他盯着童床里的孩子,那个面孔只有桃子大小,虽在睡梦中,但淡淡的眉头也皱着,加上向下扁着的小嘴,一副标准的不开心表情。他没法儿从这张脸上找出可供联想的遗传特征,却想起了在镇卫生院里那双抓住他衣襟不肯放的手,以及那张苍白惨淡的面孔。

    他们全家人都被孩子的病情缠得喘不过气来,还来不及操心怎么给这孩子取名。大概是从陈子惠开始,都顺口叫他“宝宝”。可是孩子会长大,总需要一个正式的名字。一想到自己曾咬牙向左思安保证不让孩子姓陈,高翔不禁叹了口气。仿佛感知了他的烦恼,那个睡得好好的婴儿突然小手一挣,哭了起来,他赶忙伸手轻轻拍他,可婴儿越哭越凶,面部跟手足立刻出现紫癜,他顿时吓得手足无措,想抱起他,触到那个小小软软的身体,却又不知道从何下手。

    陈子惠闻声披衣过来,抱起孩子轻轻呵哄着。

    “这样子也太吓人,要不要去医院?”

    他摇摇头:“医生说了,在手术之前,这些症状是不可能缓解的,去医院也没用。”

    声嘶力竭的哭号的孩子在陈子惠的安抚下总算渐渐平复,喂他喝过一点儿牛奶以后,她重新将他放回床上,怜爱地看着他:“你看他的鼻子,又高又挺,跟子瑜长得一模一样,这是陈家人遗传的,你的鼻子也是这样的。”

    他皱眉:“根本还是一团肉,看不出来。”

    “胡说,他明明……”

    “好了好了,你过去休息吧。”

    陈子惠不肯走:“等满三个月能动手术就好了,唉,也不知道手术安不安全。”

    “别自己吓自己。妈,明天我去租一个大一点儿的房子,请两个保姆换班,不然你身体会吃不消的。”

    陈子惠还是不同意:“租房子不方便,我打算去买一套大一点儿的房子。不过保姆毕竟是外人,对宝宝不可能像我这样上心,请再多我也丢不开手。我没事的,子瑜小时候也是个爱哭鬼,我一坐下来他就开始哭个没完,我只好整晚抱着他走来走去。”

    她又提到陈子瑜,高翔只好沉默了。

    “你是不是跟你爸爸一样,怨恨我在你小的时候一心照顾子瑜,根本没管你。”

    他摇摇头:“别提那些事了。”

    陈子惠怔怔看着他:“以前你爸爸一跟我说这话,我就说儿子都不计较,从来不提,只有他心眼小。他说你不提不代表不介意,看来真没说错。”高翔扪心自问,他没有耿耿于怀,但也确实不是完全不介意的。只不过他已经是成年男人,陈子瑜更是已经死于非命,成为压在他们全家心上的沉重阴影,他根本没有理由将那个介怀再拿出来跟疲惫的母亲讨论。

    “你太累了,赶紧去好好睡一觉。”

    1997年的新年在忙碌与担忧中过去,高翔想试着修补与女友的关系,然而孙若迪终于肯接听他的电话时,他却一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这个欲言又止的态度,在孙若迪看来当然完全没有诚意,她负气挂断了电话。

    他知道最好见面谈,而且孙若迪个性温和,他一向有说服力,不难哄得她回心转意。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提不起精神做进一步争取了。

    他的车经过彻底清洗,靠垫也换掉了,然而每天坐进去,他总疑心仍能闻到淡淡的血腥气。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无法走出某种影响,让生活回到正轨的心理在作怪。左思安的生活能恢复正常吗?这个念头时不时会浮上他的心头。

    这天下午临近下班时,高翔在办公室里处理工作,突然接到于佳打来的电话:“高翔,麻烦你现在马上去我家看看。”

    “出了什么事?”

    于佳的声音急迫得有些尖利了:“我现在在H市,单位派我开一个很重要的会,实在没法推掉,明天才能回。小安昨天还有些发烧,我要带她去医院,她坚决不肯,今天早上我让她吃过药才走的。两个小时前我就开始往家里打电话,电话一直占线。我怕小安会有什么事,对不起,我不能托别的人,只能求你帮我过去看看。”

    他问清地址,匆匆开车赶了过去。

    左家住在中山路的宿舍区内,他好不容易在一大片外观相似的旧宿舍区楼房内找到于佳说的地址,上了三楼后,他反复按响门铃,又直接敲门,都一直没人应门。他打于佳的电话:“于老师,小安有没可能出去?”

    “她动完手术还不到一个月,身体很弱,怎么可能外出?而且她一直处于抑郁状态,根本没流露出想出门闲逛的意思。要不你去找个锁匠上来把门打开吧。”

    高翔试着再按一次门铃,依旧没有反应,他正要转身下楼,门却突然打开了,左思安头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穿着一套粉蓝格子睡衣,一双毛茸茸的粉色拖鞋,手里抓着一个布制小熊。她不仅恢复了小女生模样,而且带着过分标准的孩子气,让高翔有些哭笑不得。

    她直直看着他,还是仿佛从来没见过他一样。他放下心来,又有些恼火:“怎么这么久不开门?”

    “我睡着了。”她声音干哑得几乎听不清。

    “电话是不是没有放好?”

    “不知道。”

    “差不多到吃晚饭时间了,想吃什么?我给你买上来。”

    她摇摇头:“家里有鸡汤,我不想吃。”

    “那……给你妈妈打个电话,接着睡吧。”

    她“哦”了一声,他伸手打算替她把门关上,门锁在将要碰上的一刻,他突然觉得不对,重新推开门仔细打量她,她仍站在原处,面色带着不自然的绯红,目光散乱没有焦距,明明看着他,却似乎什么也没看到。他抬手摸她的额头,她没有跟从前似的下意识闪避,他掌心感受到的热度让他一怔,她显然正在发着高烧。

    “去穿衣服,我带你去医院。”

    她似乎恢复了少许意识:“我讨厌医院,我不去。”

    “那怎么行?你都烧成这样了,不许任性。”

    她没有反应地站着,他无可奈何,只得脱下外套,刚牵起她的手臂,她突然尖叫一声,他吓一跳,连忙解释:“外面很冷,你必须穿上衣服。”

    “好痛。”

    “哪里痛?”

    她却咬住嘴唇不肯说话了,他疑惑而小心地替她穿上衣服:“跟我走。”

    她仍旧抓着那只小熊,跟他出来,他随手带上门,才发现她还穿着拖鞋,磕磕绊绊地下楼,只走一步便险些踏空摔倒,他只得抱起她。她完全没有抗拒,梦游一般地盯着前方。这是他第二次抱她,跟上次比,她轻得像一根羽毛般没有重量。

    他把她放进车内,向医院开去,突然听到她说:“不对,爸爸,这一站是上海路,下一站才是昆明路,我们还要坐三站路,到沈阳路下,对不对?”

    本市确实有很多以城市命名的路段,但眼下他走的既不是上海路,也不是昆明路。他瞥了一眼她,发现她的头歪在一侧,抵住玻璃窗,茫然看着前方,不知道陷入了什么样的幻觉之中,喃喃地说:“爸爸,别生气,我再不会一个人乱跑了,我会等你来接我的。”

    她细长的脖子弯曲得近乎危险,让他脑中闪现了一个几近湮没的记忆。在他只有六七岁的时候,与同龄的陈子瑜在学校后面玩耍,陈子瑜抓到一只夜鹭幼鸟向他炫耀,那只鸟也有着这样长长的颈项,仿佛不胜负荷地歪向一边,眼神惊恐,啼叫异常凌厉。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到如此久远的往事,尤其在此刻想到陈子瑜,更觉得胸中有百般滋味,搅得无法平静下来。

    2

    高翔为左思安挂了急诊,接诊的女医生询问情况,左思安已经完全陷于意识涣散的状态,无法回答医生的提问,而高翔能提供的答案也十分有限。

    女医生拿出听诊器,刚一触到左思安的胸部,她又是一声尖叫,往后一缩:“好痛。”

    女医生大为惊讶,带她去里间,过了一会儿,她出来叫护士:“请王医生马上过来一下。”

    王医生是一位中年男医生,他匆忙赶来,与护士一同走了进去。高翔只得到走廊去给于佳打电话。

    “我走的时候,她只有一点儿低烧,我嘱咐她吃药了。怎么会突然这么严重?医生怎么说的?”

    “她烧到39.7摄氏度了,医生正在做检查。你别急,有消息我再通知你。”

    “我这就往回赶,麻烦你在医院帮我守着。”

    又过了十来分钟,两个医生走出来,那位王医生盯了高翔一眼,先离开了,女医生看着高翔,神情凝重,目光严厉:“你是左思安什么人?”

    高翔莫名其妙地反问:“大夫,左思安怎么了?”

    女医生抿紧嘴唇上下打量他:“我刚才请来外科医生一同检查,发现她得的是急性乳腺炎。问题是她只是一个14岁的小女孩,怎么会得这种哺乳期产妇才可能得的病。她发生过什么事?你对她做过什么?”

    高翔张口结舌,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个混乱的情况,女医生越发起疑,看着他的目光中更多了几分厌憎:“如果你不说,我可以报警的。她还是未成年人,我不能眼看着她受侵害不理。”

    走廊上有人好奇地打量他们,他只得正视着医生:“大夫,你的怀疑和正义感都是合理的。我只能说我什么也没做。这个女孩子确实在将近一个月前做了剖腹产手术,她妈妈人在外地出差,正往回赶。我不会离开,麻烦你去尽力救治她,并且尊重她的隐私,不要声张。”

    女医生仍旧盯着他,似乎在判断他的可信程度,过了一会儿,她一声不响转身走了。高翔泄气地坐下,他从来没想到会成为别人眼里的罪犯,并且为自己辩护都无法来得理直气壮。更重要的是,从别人的神情中,他再一次知道这种罪恶会激起多大的愤怒与厌恶,他不得不承认,其实他没法儿保持一种完全坦然无辜的态度。

    于佳赶到医院时,已经是晚上九点钟,那位严厉的女医生也没有放过她,劈头盖脸地质问:“你是怎么做母亲的?”

    “我……她没告诉我。”于佳艰难地解释,“她还那么小,又是提前剖腹产,没有哺乳,我以为她根本没有分泌奶水。”

    “女儿遇到这种情况已经是家长失职了。你要是稍微细心一点儿,在你女儿乳腺炎初期胀痛红肿的时候,你就应该有所察觉,及时带她来医院,居然拖到高烧出现并发症,还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去出差。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

    于佳无可辩驳,呆呆地看着医生。高翔忍不住插言道:“大夫,她丈夫在外地工作,她一个人照顾女儿已经很辛苦了,也不可能推掉所有工作不做在家守着。”

    医生一时语塞,再看看于佳那个失魂落魄的样子,也实在没法儿再发作下去,挥一挥手:“好了好了,你女儿正在输液,今天必须留院观察一天,你去陪着她吧。”

    医生走后,于佳涩然说道:“谢谢你,高翔。今天真的麻烦你了。你先回去吧。”

    “我明天来接你们回家。”

    “谢谢,不用了,我们打车回去很方便。”

    高翔回家打开房门,一下怔住,孙若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正抱着宝宝轻轻哼着歌。

    “若迪,你怎么在这里?”

    陈子惠拿着奶瓶从厨房出来:“你怎么才回来?”

    “我有点儿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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