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务员之死-官场上的那些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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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仕途

    临到郾城市上班前,我的爹娘苦口婆心对我说:“儿啊,咱和人家没亲没故,人家帮了咱,咱别忘了人家让人家说咱没良心。咱外头也没啥亲戚,人家就是你的靠山,腿勤一点,嘴甜一点才行。”

    二哥脸上挂满了笑容,一再叮嘱我:“你现在是公家的人了,记住要老老实实地干。家里的事儿不劳你操心,你过好了,爹娘和我比啥都高兴。”

    这时,我想为我付出忍耐、心血和劳作的二哥做点什么,实际上,这也是二哥辍学供我上大学时,我在心中发过的誓愿。我想要去政府工作了,就托关系在城里的某单位给二哥找了个临时工。我想,一来能让二哥像城里人一样生活,二来抽时间教二哥学些文化知识。

    我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二哥,谁知没有引起二哥的一丝欣慰,表情倒显得冷漠。对比之下我却大惑不解。晚上,我和二哥并头睡在炕上,我问二哥为何不想去,二哥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我想去哩,可咱爹和咱娘年龄都大了,身体又不好,咱哥俩都走了,丢下他们在谁照料呢?再说去你那里,会影响你的工作,人家要怪你哩。”

    去郾城市政府报道的那天,我很早就去了。快到市政府的时候,我在市三小门口看到一个老货郎,我停住脚,径直走到老货郎面前。老货郎的面孔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小时候,村里也有一个捏面人儿的老货郎,那次的相遇,留给我的记忆却很深刻。

    十岁那年年初六的下午,我家门口来了一个捏面人的老货郎。老货郎就地摆好货摊,便把波郎鼓摇得“嘣嘣”、“嘣嘣”响。一会儿功夫,邻居一二十个十岁八岁的姑娘小子便被他的鼓声“牵”了过来。老货郎见孩子来得不少,便放下货郎鼓,一声不吭地拿出他事先掺和好的五颜六色的糯米面团,三摆两弄一会儿便捏出一个糯米古典戏中人、糯米猴、糯米狗来,并且栩栩如生。老货郎技巧娴熟,令人吃惊。货郎的糯米人、糯米猴很便宜,5分钱一个,或一个鸡蛋,或一小捆破烂亦可换得。但我家里很穷,5分钱在家里也是大钱,所以不敢问爹娘要。破烂货早就换了糖豆,鸡蛋也让母亲换了盐。无奈,我只好眼巴巴地站着看那一个一个的糯米人、糯米猴是怎样从老货郎的手中捏出来的。老货郎也许注意到我这个“偷艺”的小子,便停下手里的活儿,笑吟吟地对我说:“小哥儿,能端碗开水我喝吗?”

    “能!”我说着便跑回家去端水。娘怕我摔破了碗,亲自端了白开水过来。老货郎接过开水道了谢,喝了一口说:“大妹妹,你家小子很聪明,让他跟我学捏面人吗!”老货郎的恳切之情溢于言表。

    “这可不行,他爹还让他读书呢!”我娘一口拒绝,语气里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老货郎听了我娘的话,很是惋惜,没再喝水,便把碗还给我娘。他看了我一眼,用左手摸了摸我的头,右手顺手拿了一个糯米猴送给了我,并说:“好好读书吧,孩子!”说着长叹了一口气,之后就收拾摊子走了。我含泪问娘为什么不让我学,我娘说:“这是讨饭的活,没出息!你还跟着娘讨饭没讨够吗?学那个有什么出息!”

    后来,老货郎在村东收了李家五小子学徒。李家孩子多,算是减少了吃饭的负担。这事一晃20多年过去了,当年的李家五小子如今成了郾城闻名的“艺术家”,其糯米大作飘洋过海,令许多的老外竖起大拇指。而我,却为母亲的一句话,躲在一个小城的角落,成了一个上班族。

    心里惦记着为海梅调动工作的事,于是我和海梅商议登记结婚。海梅听我说要登记结婚,明显高兴起来,看到她洋溢喜悦的神情,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在家里的安排下,我们在农村举行了简单的婚礼——没有婚纱,没有豪华汽车,我绑着红丝绸,胸前戴着红花,坐着大哥租来的一辆破吉普车将瘦小的海梅接到了我家特别收拾准备好的一间小屋。

    小屋只是粉刷了一下墙壁,床头上贴着娘为我们亲手剪纸的大红“囍”字,在村人热闹的簇拥下,我们入了洞房,海梅正式成为我的妻子。我并不喜悦,反而突生一种责任感,或者说是一种即将要被生活压迫的感觉。

    在内心里,我把庞科长当成自己的靠山。

    开始那段日子,我三天两头去他家里坐坐,倘若庞科长能安排我罐罐煤气什么的,我就会受宠若惊。

    市政府秘书科一共十多个人,六个人给副市长当秘书,另外六个人,小黄跟着市长,只是负责提提包,开车门,陪客人,开会领取纪念品;庞科长、副科长赵刚、科员老吕、办事员小贾和我,则是给市长写讲话稿,起草修改文件以及搞调查。市长活动多,又喜欢讲话,逢会必讲,大会讲小会也讲,无论长短,都要我们写好,开个什么会的主持词要写,来了什么客人说几句客套话也要写,叫祝酒词。另外还有铺天盖地的文件,校对、装订没完没了,因此我们天天如拉满的弓,根本没有松驰的时间,许多回我们加班加到次晨四点。搞这种文字,和有感而发的创作完全是两回事,因此我产生了一丝厌倦。

    我本以为什么都能写,此时已经是左右不能逢源,捉襟即见肘。

    想了半天在纸上写道:“我们要坚持实事求是……”,下面就已经无话可说了。

    这倒也罢了,尤其在这人际关系微妙复杂的环境里,我真正领会了“察言观色、随机应变、见风使舵”等词的意思,同时也越来越发觉自已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种素质我怕是终生难求,而这种素质的欠缺,就意味着在行政部门“不长出息”。

    我笨鸟先飞,千方百计把工作干好。

    早晨七点多就跑到办公室提水、拖地、倒垃圾、收拾报纸、装订、校版……不论谁的活儿我都抢着干,尽管如此,却总不能让庞科长满意。

    有一次,庞科长发现了我的文学剪报,“啪”地一声摔到桌上说:“你天天弄这些巴掌大的无病呻吟的东西干啥?你现在是市长秘书,不是一个小学教师了,沉浸在这些小天地里能有什么出息?”我诚惶诚恐收起来,再也不敢光天化日之下看报纸副刊。

    有一天,我对庞科长说:“给我弄个乘车证吧,我的自行车在招待所没了。”

    庞科长立起眼睛说:“你弄什么乘车证,咱说加班就加班,还能象你教学时那样悠哉游哉?”

    还有一次,我打了一个电话,要某局来拿文件,他们说没车,不方便过来。

    我说:“那过一会儿你们一定要来。”

    谁知刚放下电话,庞科长就大声喝道:“你是代表办公室给他们下通知,是市政府办公室,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局委办,要有大机关的气质,你和他们商量啥?他没车能算理由?没车骑自行车来!”

    说完,庞科长就把我改过的材料摔到桌上,让我看看自己写的东西还剩下多少,诸如此类的更是家常便饭。这使我心里天天象堵着一团棉花,一进办公楼就感到头晕眼花,手脚迟钝。特别一走过庞科长的办公室,我就有些心惊肉跳,觉得屁股上仿佛长了一条尾巴,一不小心就被人踩住。

    邻县研究生小周通过公开招聘考到秘书科里,离家几百里举目无亲的他也同样是个敏感脆弱的人。我想他受的伤害肯定比自己还大。

    我曾亲自目睹庞科长拍着桌子对小周说:“你别觉得你是研究生,干咱这活儿不讲文凭,谁也得谦虚谨慎。”当时,我就看到小周的眉毛一跳一跳的。

    我与他住在招待所一个房间里。小周无精打采地对我说:“一进办公楼就头疼。”小周养成了看鸟的习惯,中午吃罢饭只要不加班,他就跑到南边十字路口处看鸟,和卖鸟的闲扯。

    三个月试用期满,何去何从,我进退维谷。

    小周提醒我:“我,你要想去教学还来得及,只要提出来,去城里学校应该是很容易的。”这正是我当初的如意算盘,但现在我明白那是不可能的。

    我苦笑了一下对小周说:“我向谁提?向庞科长?他天天耳提面命要我快适应,给他长脸,向他提?那我纯粹是没脑子。”说完,我冷笑一声,浑浊的眼睛发红了。

    小周意味深长地说:“我,你我都不大适应在行政上混。世间有三种人,一是夹起尾巴的人,唯唯诺诺,唯命是从;二是挺起胸膛的人,固执有余,圆通不足;第三类是面对上级夹起尾巴,面对下级挺着胸膛。在行政上混,你如果是第一类人,能够夹起尾巴,唯命是从,那也能混得下去。如果你能在上级面前夹起尾巴,在下级面前横眉立目,那你的官就越做越大。你我是什么人?第三类显然不是。是第一类吗?有点是,因为咱都是从农村里出来的,心底里就有点儿自卑,许多时候是夹着尾巴的。可是像我们这种没有什么背景,全凭自己的努力混出个样儿来的人,骨子里是不肯真正唯唯诺诺的。我们属于第二类人,做事想自做主张,想有创新,有个性。喜怒挂在脸上,心里没有城府。象我们这种人,其实不适应干行政的。我觉得在行政上干一辈子,会觉得一生活得不真实,不舒畅。还有,我从内心里觉得干行政工作,学不到真正的本领,甚至我觉得是不学无术。我打个比方,要让咱办公室的这些人自谋生路去,你说能会啥?咱这种人干啥最好?我看就是干教师。教学工作有创造性,有规律性,站到讲台上你就是主宰,不必看人脸色,不必任人指手划脚,而且只要你埋头实干,就象农民种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真是昏了头,在我们县教学多好!”

    小周告诉我,他正在想办法调回原单位。

    过了年小周果然调走了。

    庞科长在办公室里说:“调走就调走吧,他那种性格一时半瞬也适应不了。”大家都纷纷附和着历数小周的种种不是,这让我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的宿舍里住进了组织部的司机,他仗着自己在一个要害部门开车而目空一切,见了面除了干笑,我感觉与他在一起无话可说。

    初春。小周打过来电话告诉我,他教了半年学被调到县政府秘书科了,工作性质还是一样,虽然依旧忙碌,但他说一点都不紧张、不憋闷、不屈辱。

    电话那头小周开心地说:“唉,当初过的日子简直如地狱一般。现在我明白了,庞科长动不动就发那么大的火,那样小题大做,并不是事情本身的需要,而是他要树立权威的需要。他需要的是在他面前就要按他唯命是从的一群机器,同时他自视甚高,觉得没人能比得上他,所以他看手下也就左右不顺眼。”

    忠厚的小周说出这样的话来让我有些吃惊,我当时想,他也许有点偏激。不论别人怎么说,首先自己不能顺势打旗,但后来经过的事让我不得不承认,小周的话是千真万确。

    就要召开全市经济强乡镇表彰大会了,市长要作重要讲话,农委起草的讲话初稿,科里交由我进行修改。庞科长一遍遍地嘱咐:“一定要改好!”还时不时地地来查看我的工作进度。我使出浑身解数,马不停蹄地改好了正准备要交给庞科长时,突然又接到通知,说表彰大会又决定改成由市长主持,书记要作重要讲话。

    庞科长不耐烦地挥挥手说:“把稿子交给市委办公室算了。”

    开会那天早晨,我早早就赶到会场,又发现要表彰的单位里没有青河镇,一问才知道,原来青河镇计划生育有问题,不能被评为先进,前不久刚刚才调整了的。这时候我的头大了,脑子里嗡嗡作响,我确定自己修改的讲话稿里点到了青河镇,如果就这样把讲话稿发下去,那可就糟糕透了。

    我连忙问赵刚科长:“是不是马上通知市委办?”赵刚科长若有所思地说:“那就通知他们吧,咱知道了不通知不好。”我就急急忙忙地给市委办打了电话,谁知道市委办接电话的人竟然惊讶地说:“怎么现在才说?讲话稿已经拿到会场上去了。”当时我提着话筒就愣在了那里。

    过了十来分钟,庞科长突然气冲牛斗地进来了,我看到他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挤满了愤怒,他凶巴巴地问我:“是你通知市委办材料有错?”

    我惊恐地看着他的眼睛说:“是我通知的,我发现材料里有点错误。”

    庞科长一听,霍地拍着桌子吼道:“我说你的脑袋让门夹了是不是?你好事不往自己身上揽,屎盆子倒往自己头上扣!”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就要虚脱了,豆大的汗滴顺着鼻梁滚落了下来,我极力解释:“我寻思着材料有错,就这样发下去不好。”

    我的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庞科长近乎跳了起来,连拍两下桌子说:“你啥时候才能灵醒?书记讲话是市委办起草的,出了错也是他们的错。你倒好,这一打电话,人家现在打电话找我,嫌我不早告诉他们,这一屁股的屎你去擦吧,书记在会上发了火!”我一听就快吓晕了过去,两眼发黑,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最后,庞科长狠狠地剜了我一眼说:“科里有科长还有副科长,你就自作主张,自以为是,你把自己当成个啥了?”那时候,我巴望着赵刚科长能为自己开脱几句,可没想到赵刚却一个劲地吸烟,装作没看见似的,全然无话。

    庞科长接下来的话,我一句也不记得了。

    庞科长甩门而去,大约过了十几分钟我才慢慢清醒过来。

    那时候,眼泪情不自禁地涌了出来,我连忙去洗手间洗脸。我仔细想想,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打个电话给市委办就好端端地把错误揽到了自己头上。下午快下班时,我把自己的想法诉说给赵刚,同时也对他中午见死不救的行为表示不满。

    赵刚诡异地笑笑说:“小马你不知道,你是没找到真正的原因,也没有看透事情的本质,关键的问题是市委和市政府两个办公室在材料上明枪暗箭地争,庞科长恨不得那边出丑,你想想,你这么搅上一杆子,他能不对你不发火吗?”我不解地说:“这话我就听不明白了,那边要是出了丑,这并不能说明咱们这边就好啊。”赵刚吸了口烟,笑而不答。

    事后,我打电话问过会场的情况,知道书记并没在会上发火,那市委办公室分管材料的主任是给庞科长打过电话,但他是对我的提醒表示感谢,而不是庞科长所说的“责问”。

    知道真相后,我心里恨庞科长,恨不得马上就去找他问个明白,可是我又仔细一想还是算了,人家是顶头上司,这么去找他不是找抽吗?事情终于告一段落了,思前想后,我还是决定给庞科长道个歉。我心想,自己并没犯错而去向他道歉,说不准庞科长会因此对自己产生好感,自己总不能就这么一直怵着他,何况海梅调动的事早晚还要通过他来办,大男人要能屈能伸,总要拿得起放得下。不过说实话,我还是有些儿心虚,于是决定等海梅周未到郾城来看他时,拉着她一块儿去他家,有海梅在庞科长也不好发驴脾气。

    就这么想着想着,觉得是个万全之策,高兴得自己不知不觉地就笑了。

    我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变得如此糟糕,完全出乎自己的意料。

    周末那天,我一早就提着东西和海梅去他家,当时庞科长不在家,是他妻子陈大夫陪我们说话。海梅的话特别少,陈大夫问一句她才应一句。我怕冷了场就故意找话说。我讨厌女人家里长短的没滋拉味地闲扯,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也只好陪说陪笑了。好不容易熬到九点,庞科长还没回家,我们正准备起身告辞,却看见庞科长一脸酒气地进来了。

    我的表情马上就不自然了,坐下后搓着手掌心笑道:“庞科长,都是我不好,那天惹你生气了,我今天和海梅来特地道个歉。”

    我并没有期盼到庞科长露出温和的笑脸,我的心里开始发毛,掌心里汗津津的。过了片刻,庞科长一脸无辜地说:“你道什么歉?你这不是缺心眼儿嘛?”

    听他这么说,我尴尬地看了看海梅,她也有点儿不好意思,低头不语。

    庞科长接着说:“说你不长进你还就是不长进,你以为我那天是在批评你吗?我告诉你,那天我批评你全是给赵刚看的,因为赵刚有几次顶撞过我。”一听此话,我心里马上缓和了很多,于是就忐忑不安地说:“庞科长,我真没想到这一层,再说那天我也有不对……”

    庞科长立即打断我的话说:“这么点小事情你还看不出来,你这么不敏感,往后在办公室里还如何干下去?”

    想不到庞科长的火气有增无减,又虎着脸高声说:“小马,你别忘了是我把你调过来的,不客气地说,我对你有恩。可是我万万没想到这么多人偏偏是你当众反驳我,一点都不维护我的威信。当然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你有自己的思想,你想另立旗帜完全可以。”说完,他又接着历数我的种种不是,直到把我揭得体无完肤。

    海梅见势不妙,只说了些“我脾气不好”之类的话。想到平时在海梅面前,我尽管耀武扬威,但也没有把话说绝,始终给她留点小面子,今天被庞科长一顿恶斥,只恨那地上无缝可钻。渐渐地庞科长气小了些,他儿子也放学回家了,怪他不该当着客人发火,他这才说了句“我训你是觉得你是知已”之类的话。

    告辞下楼时,我心乱如麻,却不小心一脚踩空,险些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走在路上我和海梅默默无言。想想自己整天起早贪黑,到办公室提水、拖地板、收拾报纸,什么事儿都抢着干,真是“半夜过独木桥是步步小心”,可是如何也落不下好。如今又听庞科长话里有话,本想自己全心全意依靠庞科长,唯他马首是瞻,如今他却以为自己要“另立旗帜”,这以后还怎么跟他干下去?我一边走一边想,眼泪又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我明白自己的情绪稳定,应该像在学校教学时那样高歌一曲。可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就怕人家把我当成了神经病。我盼着海梅能开导几句,把注意力分散了或能让自己能好受些,没想到海梅反来复去地唠叨,说我当初就不该调到行政来,既然到了行政就要好好干,还说什么“不要总想着让环境适应你,你应该学会适应环境”之类的话。我听了更不高兴,心里窝着火,因为这是海梅第一次来郾城看我,所以也不好对她发脾气,只好忍耐下来。

    回到招待所已经十点多了,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心里犹如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辗转反侧叹息连连。海梅摸着我的头爱惜地说:“别再想那些烦心的事了,就睡吧。”说着就把一条腿搭到我的腰上,这是她要那事儿前惯常的信号,可我对那事儿一点儿心思也没有。

    海梅就抓过我的手放到她的胸上。我烦躁地推开她说:“我都快烦死了,你却还有这种心情!”

    海梅受了委屈,撇着嘴啜泣:“我知道你心里难过,我也并不想这样,可是我又知道怎么劝你,只不过想让你放松一下,你这么难过我看着也不好受。”

    我突然觉得有些对不住海梅,于是就将她抱到怀里。欲望在一点一点升起,烦恼被一点一点挤走。正当我准备进入海梅的时候,耳边突然又响起庞科长那句“你另立旗帜我也不反对”的话,我的脊梁骨便瘫了下来,周身像被泼下一瓢凉水,我那活儿被海梅挤了出来,宛如一条死去的虫子。倔强的我试图去证明自己依然是个男人,但我身体的某部分仿佛突然哗变的士兵,不再听从我的命令。

    海梅也许发觉了我的狼狈,她柔声细语地说:“要不行你先歇一歇吧。”

    早晨,我醒来就听到窗外的鸟叫声。

    赤裸的海梅正要穿拖鞋去厕所。就在她迈过我的身体时,我大喜过望,在床边抱住了海梅。

    她推开我说:“我要去尿尿。”

    压了我一宿的沉重疑虑一旦消失,轻松使我迸发出了澎湃的热情。

    海梅喘息道:“不行,不行,今天正在危险期。”

    我想到在她没有调到城里前,我们不想要孩子,我们一直躲避着那些日子。可是今天我什么也不想顾及了,急忙说:“有了就有了吧,我也想有个孩子了。”

    海梅转回身疑惑地看着我:“你真的想要孩子?”我点点头。

    没想到她会那么激动,竟然也不去厕所了,趴进我的怀里娇声说:“我还以为你什么时候也不想要我生的孩子。”她眼睛有些潮了。

    我火急火燎地说:“现在就想要个孩子”……当狂乱过去后,她才想去起厕所,慌得连鞋都来不及穿。我笑吟吟地望着她说:“你那尿泡儿可真神奇,刚才我那么压你都没感觉,也算是善解人意。”她窜进厕所也憋不住笑了,我突然发现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听到海梅那样淋漓的笑声了。

    我们的儿子凌凌就在海梅的笑声里进入了她的宫殿。

    欢乐只是暂时的,海梅又回老家去了。在上班的路上,我的心就禁不住沉重起来。

    从前就是受些批评和委屈,还有庞科长做靠山的安慰,如今这种安慰也没有了,我心里就常常空落落的迷茫。

    22危机

    自从我被庞科长冷落后,我对自己的前途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忧虑感。

    我急于想释放这种焦虑感,于是我打电话给海梅,发了一大堆牢骚,竟然不知不觉地将对庞科长的情绪统统都转嫁给了海梅。海梅只是听我说,挂电话前只说了一句:“你就在那里好好干吧,要适应新环境,我明天去你宿舍看你。”

    第二天下午海梅果然来了,与她在一起的几天,我心情渐渐好转。但是每天一踏入办公室,我就会不由自主地陷入焦虑之中。为了不被环境淘汰,我每天还是坚持第一个到办公室,然后提水、扫地、抹桌子,等科员们来了后,我已经在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了。小贾从他办公桌前走过,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头看了看,小贾笑了笑,然后摇头坐到自己的位子上。老吕还是那副老实巴交的样儿,屁股一落座就拿出文件,戴上老花镜,拿起来圈圈画画着。

    就这么一个上午过去了,大家都陆续走出办公室。我以为办公室没人了,正要抽身走,结果一回头看到副科长赵刚坐在那里不停地吸烟。

    赵刚大概看到了我在看他,勉强笑笑说:“小马,过来聊聊?”

    我怀疑地望着赵刚,我心里又一阵抽紧,猜想一定是自己要大难临头了,估计是庞科长是要让赵刚找我谈话,搞不好今天是我最后一天上班了。我之所以这么猜想,是因为我每次看到赵刚这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霾的微笑,就一定没什么好事情。这种笑我太熟悉了,凡是挨批前,我总能看到赵刚的这种微笑。

    “赵科,是不是我又有麻烦了?”我走过去坐在赵科长对面,垂头丧气地问。

    “麻烦?你能有啥麻烦?”赵科长看看我,摁灭烟蒂。

    “就是前两天因为材料的事,庞科长狠狠地批了我,我想大概可能要撵我走了。”我说。

    “小马,你好歹也算是国家干部了,怎么这么经不住事啊?他庞科长骂你、训你,这咱没办法,谁叫他是咱领导呢,可他庞科长权力再大,也不能说想撵谁就撵啊,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建筑工地吗?这是市政府,你呀,就别多想了。”赵刚笑着说。

    我听赵刚这么说,心里的石头算是放下来了,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赵科,那你叫我来聊啥呢?”

    “小马,你怎么这么直呢,哦,难道没事就不能和你聊聊?你是不是眼里只有庞科长而没有我啊?”赵刚说。

    “赵科,千万别这么说,我可受不起,你和庞科长都是我的领导,在我眼里你们都一样,我怎么能眼里没你,那怎么可能!”我连忙说。

    “呵呵,小马,行啊,软刀子捅人杀人不见血啊,我和庞科长一样?看你这话说的,人家是主任,我是个虚设的副主任,我怎么会和他一样呢!”赵刚皮笑肉不笑地说。

    我想了想,觉得自己的话的确是有些不妥,于是站起来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那个意思。”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赵刚连忙招手让我坐下。我规规矩矩地坐下来。

    “小马,你是不是每天都打扫卫生?”沉默了几分钟,赵刚突然问。

    “这是应该的,没什么,来的早也没事做,就顺便打扫一下,为大家服务嘛。”我说。

    “为大家服务?小马,你这样可不好,政府要你进来是当秘书的,不是当服务员和清洁员的,你这不是自己糟践自己吗?以前吧我就不说了,现在政府有专门的清洁队,办公室的卫生都由他们打扫,你尽瞎忙个啥呢!说好听点你这是装傻充愣,说难听点你这是抢人家清洁工的饭碗,你说你都把活都干了,人家干什么去?”赵刚严肃地说。

    “赵科,你看这个……我也没想那么多,这干好事怎么就变成干坏事了……”我赔笑说。

    “小马啊,你知道为什么庞科长大题小做吗?”赵刚见我不开窍,于是问道。

    “你不是说过机关无小事吗,再说那次也确实是我的疏忽,我认真检讨,虚心接受批评。”我说。

    “唉呀,要我说,那件事在咱们机关就是家常便饭,那算个什么事,以前出过比那个事还要大的事,也没见庞科长放个屁,你那件事还算个事?”赵刚说。

    “那我就真不知道了……”我挠挠头说。

    “就是因为你一天没事找事干,来那么早当清洁工,他最反感的就是这个,人要不务正业可不行,做好自己的该做的事,不做自己不该做的事,在机关,你一定要记住这一点。”赵刚说。

    “我帮大家打扫卫生怎么是不务正业啊,赵科,你看……”我正要辩解,赵刚闭着眼睛连忙让我打住。

    “只说了吧,咱政府这六层楼的清洁工全归庞科长的老婆管,他老婆在机关就是负责这个的,你说你不是没事找事,自己往自己身上抹屎吗?知道的人以为你是个好同志,你有雷锋精神,可不知道的人以为你也是清洁工呢。咱们办公室可够大的,你一天那么辛苦干啥,单位会给你发双份工资?不但你没有双份工资,人家清洁工还因为少打扫一间办公室少一份钱呢!”赵刚耐心地说完,又点上一根烟。

    “哦,我明白了。”我恍然大悟。

    “明白了吧?明白了就好。以后你来早了没事干写写你的文学作品,发表了还有稿费,多好的事儿。”赵刚说。

    “我不写了,庞科长训斥我了,说我写那些巴掌大点的东西有啥用,所以我就不打算写了。”我说。

    “呵呵,庞科长就是没茬找茬,收拾你总得找点由头。谁说那个没用,庞科长是写不了,如果他能写的了,他比你写的勤快。你只要时刻保持清醒头脑,你在办公室干啥都没人管你,他还不是来了以后喝茶看报纸。”赵刚说。

    听了赵刚这么说,我心里又萌生出了我的作家梦,我想好好写写,不管是新闻还是评论,还是什么小说诗歌,我打算能写多少就写多少,并且我还打算再把投稿范围扩大一些,包括省报,甚至连在《人民日报》上发文章的信心都有了。

    “我啊,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用怕,有我在这里罩着你呢。”赵刚说着,又点上一根烟。我知道的自己处境,我还真需要一个可以在关键时候帮我说话的人。

    于是,我嘿嘿一笑,对赵科长说:“赵科,你看我在你手下干这么久了,一直没有机会一起坐坐,今天我老家整好送来两瓶好酒,下班我请你去我家,咱们好好聊聊。”

    “应该我请你吃饭才对啊。”赵刚吐出一个很规则的烟圈儿说。

    “赵科,你这么说我真是无地自容了,谁请谁都一样,今天就这么说定了。”我满脸堆笑说。

    “你看,凑得真巧,下班时间到了。”赵刚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说。

    “那我们现在就走,我得给老婆打个电话,让她准备几个菜。”我说完就给海梅打电话。

    一进门,我让坐敬烟,点火献茶。

    “快得很,你看都烧好了。”我看看站在一边的海梅,又指指桌上的咸肉、香肠、鸡、炒蛋等,对赵刚说。又从柜子里拿出一听油焖笋、一听雪梨罐头、一听午餐肉递给赵刚看。海梅系着围裙,鼻翼上挂着一抹淡淡的汗珠儿。

    “瞧,这都是我们那儿的特产。”我说。

    “这么多好吃的东西啊,我今天有口福了。”赵刚故作惊讶地睁大了两眼。

    我迅速转过身,匆匆忙忙揭掉盖子,打开罐子就放在桌上,又从三个大口瓶里倒出一盘腊肉酱,一盘油氽豆瓣,刚好凑成十样菜。

    我对赵刚说:“除了鸡和蛋外,其它的东西都是从老家带来的。”我满意地抬起手比了比。然后,我拿出两只小酒杯,一瓶山城大曲,开了封,给赵刚倒了满满一杯,给自己倒了半杯。

    “赵科,我从来不喝酒,今天难得你赏光,陪你喝一口。你酒量大,多喝点。菜不好,你就别客气了,就当是自己家。”我举起杯子说。

    “好好好!”赵刚频频点头,随即大口地喝、大筷地吃起来,鼓起的腮帮子很有节奏地动着。

    三杯下肚,赵刚的满面红光,目光越发暧昧,话也多了起来:“小马啊,不是我说你,你可能平时也不太关注我,其实我对你一直是关照的,就说这次评个人先进,科里就有三个,我把你排到了第一。只要你跟着我,就别怕没有出头之日,在咱们这里混,没有人是不行的……”

    “唉呀,多谢赵科关怀啊,今天我在这里真诚地谢你,我不喝酒的,但就凭赵科这句话,这半杯我干了!”我连忙做出感恩戴德的模样,“只是最近庞科长好像看我不顺眼,对我是百般挑剔,我真有点没信心了,今后还需要赵科从中多多调停。”

    “小马,你放心,老庞和我多年的关系了,他拉的屎啥颜色,我一清二楚的,他说归说,没事就爱找人撒气,其实一点事都没有。你我都是国家公务员,是有国家调令的,也不是他老庞说能开就开的,对于他的话,你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就好!”赵刚一边用力将头往前伸,一边郑重其事地放下酒杯,严肃地说:“老庞那里我去替你说,说实话,我在上面还有几个人,他不看僧面还要看佛面呢,我就不信他能把你怎么着……”

    “那当然,赵科在政府工作多年,我听说市里有几个领导都和你有关系。”

    “是啊,但是我一般不用,杀鸡怎么能用宰牛刀呢。”赵刚仰起脖子,咕咚一声一杯酒又下了肚。他抬手抹抹嘴,滔滔不绝地谈起市里的几个官员和他的亲密关系。我有点将信将疑,但还是竭力使自己发出钦佩的目光。

    “没有我摆不平的事!”赵刚有点晕了,嘴里嘟哝着。

    “是啊!”我煞有介事地、深信不疑地点点头,给赵刚添酒。

    “不了,我今天有点多了。”赵刚遮住杯口,点上一支烟,“不能喝多了。”

    “再喝点,你看还有半瓶呢!”

    “不了,不了,再喝,我今晚上就回不去了。”赵刚翻了翻浑浊的眼睛,一仰身,半躺在椅子上,烟灰纷纷掉落在餐桌上。喝了一种茶,赵刚起身告辞,我本来想挽留,结果碰到了海梅冷峻的眼神,我打了个冷战,只好起身送客。

    送走赵刚,我才感到饿了,还没等海梅收拾,我端起盘子便狼吞虎咽起来。

    第二天,海梅要回去上班,没等我醒来就急匆匆地走了。

    23外遇

    这时,我收到了玉仙的信——

    大哥:

    你好吗?记得你走那天说要把我当你的小妹。你还记得我吗?玉仙。

    玉仙在信里放了些精巧的小东西,有的是用玻璃糖纸叠的鸟儿,有的是形状漂亮的窗花。待到花开的季节,她会摘许多柔软的白色小花夹在信纸里。

    她也许想我应该是喜欢的,她也许可以想象得到我把它们轻轻放在掌心的欣喜与迷恋。玉仙的来信,一展开就有清甜的花香扑面而来。我站在单位的阳台上,用指甲轻柔地夹起那些洁白细小的花朵,对着太阳看。它们在明亮的阳光里发着熠熠的光,很漂亮,很好闻。身后仿佛传来玉仙的声音,柔软动听,像潺潺的溪边生长着的湿湿的苔鲜。

    我那终日沉甸甸的几乎没有活力的心,此时此刻又激动得不能自已,立刻给玉仙回了信。

    玉仙信中说,自从我离开许家村村小后,她脸上就很少挂上笑容,常常一个人发呆。她盼着有一天我会突然到学校来,即便是下了学还在学校里磨蹭很久才离开。她说曾梦到我到学校里来过,请她到城里小学代课。她是那么激动,醒过来时激动不已。她写了许多封并没打算向外寄的信。那是孤独的她说给自己、说给我的悄悄话。

    只到有一天,玉仙的这些悄悄话被老师们偷看了,她觉得在老师们面前抬不起头来,觉得自己仿佛是玻璃做成的,里里外外让人看了个透,在一个星期六下午就收拾东西回了家,舅舅去叫过她,但不管怎么说她就是坚决不回学校代课。

    中秋过后,家里就没什么活儿可干,闲在家里看着一张张黑乎乎的脸她感到心里无比憋闷。她唯一的快乐就是去镇上赶集,一踏上镇上宽阔的柏油路,就情不自禁地激动,她在人堆里挤来挤去,把摊子上的各种东西拿在手里翻来复去地把玩,直到小贩们开始收摊,才恋恋不舍向回走,踏上回村的黄土路,她的心就阴郁的能拧出水来。

    有一次她听说表哥在郾城市附近的淄县工业园打工,住楼房,吃食堂,一天八个小时,每月工资六七百,女孩子也能发到四五百。玉仙就动了心,第二天就跟表哥去了淄县。淄县是有名的陶瓷产地,那片工业园在淄县南七八里外,全是布局规模相似的陶瓷合资企业,就连名字也兄弟样儿的相似,腾达,恒达,通达,亿达……玉仙打工的这家就叫万达。她们的工作是从流水线上接陶坯,机械、单调、危险而又劳累。

    吃住都说得过去,让人受不了的是寂寞和孤单。八个女孩同居一室,说说笑笑本来很热闹,可是玉仙下了班却不喜欢和大家扯些衣服化妆品等等的闲话。她常常趴在窗口向外看。面对窗外宽阔的水泥路和亮丽别致的楼房已经失去了刚来时的激动,当她与这座城市的关系仅仅是付出劳动得到工资时,这城就像是她替别人拿在手上的一件贵重物品,虽然贵重,却不能给她带来任何实际的东西。

    背井离乡的淡淡乡愁和青春女孩莫名其妙的情绪,更加剧了她的孤独。特别晚上大家都睡着的时候,在远处机器的嗡嗡声里,在女伴们的鼾声里,她越是感到孤独象黑暗一样包围着她,让她无法入睡。

    梦里她见到了军子,军子曾把她带到羊圈里。她心里暗笑,她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小女孩,军子那样的小把戏怎能哄得了她?可是她自己竟然在那间昏暗的房子里躺下了,她又看到了那桔黄的阳光,满眼里是让人目眩的桔黄。在那桔黄里伏下身来的却是我。她万分惊喜,大声喊大哥大哥。可是她喊不出声来,急得她汗都出来了。

    我说:“玉仙,我要把你带到城里去,你愿不愿意?”玉仙想大声地应答,可喉咙口就是发不出一点声音,她就拼命地点头。

    我怪模怪样地一笑,说:“你让我看看那里”。她还没有答应,我已经压到她身上,两臂紧紧抱住她用力箍住,她的胸脯几乎要把肋骨压碎,她全身颤抖着像见了阳光的雪人一样融化了。而那时我也不见了。她哭着喊大哥大哥却还是没有一点声音。

    玉仙为自己的梦羞得脸发烧,又怕得心惊肉跳。那时她特别想念我,一直到天亮她再也没有睡着。

    玉仙给我写了一封信,寄出去又后悔了,担心我不一定能收到,就是收到了也担心我笑话,玉仙想我一定早忘记她是谁了。玉仙从此天天留意起传达室的窗口来。七八天后她收到了我的信。我的信不长,就一页多一点,我对玉仙说工作不很顺心,总是想念教学的日子。

    “玉仙,不知你信不信,我一直没有忘记你,烦的时候就想到你那好看的笑脸儿。”

    就在那个星光灿烂的夜晚,玉仙激动地抱着我写给她的封信,久久不肯放下,吻了那张纯白的信纸,悄悄地把它收好,抬起头来,双手合十,心里叫着大哥大哥,眼泪就扑簌簌地下来了。

    第四封信时,我不再叫她小妹,而是叫她“我的小天使”、“我的小娃娃”,我在信的末尾这样写道:“我的小天使,你如果信得过大哥,就来看大哥吧。”

    经过长时间的煎熬之后,玉仙终于有些疲惫了。在后来的几封信中,玉仙在信纸上写的只是李煜的那首词: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路遥归梦难成,雁来音信无凭,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玉仙说她要去看我,只是想见我一面,哪怕只是一面。

    她立刻就回了信,定了去看我的日子。

    那天,我静静地站在出站口,用目光迎接她的到来。

    车到站后,不一会儿,出站口就涌出很多人,我看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玉仙一袭黄裙,背着旅行包,一脸灿烂的笑。玉仙长发如瀑,用挑衅的目光看着我,好像以胜利者的姿态在跟我说:瞧,我还是来了。玉仙脱俗的美丽让我有点回不过神来。只是傻傻地盯着她,足足有两分钟。

    我还是像从前一样,笑吟吟的模样儿,有点向一边歪的脖子,稍微上扬的眉毛,丝毫都没有变。唯一变了的是我的衣服比原来讲究了些,也开始西装革履地潇洒起来。

    那一刻玉仙坦然了,在陌生的人群里感到我那样可亲可信。是啊,这么一车站的人,不就是我在为她等候吗?在信里口口声声地喊大哥,可是见了我她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骑摩托车带着她去招待所。去的时候是上班时间,整幢楼里静悄悄的。关上门,当只有两个人面对时,紧张又抓住了玉仙的心。她几乎不敢正眼看我,站在窗户边,凝望着窗外。我在她身后站了好一会儿——她似乎预感到我要说什么或做什么,显得有些不自然。

    我把手搭上她的肩头,然后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

    我说:“你一定很累了。”玉仙慌乱地手足无措。我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她。她及时慌忙地说:“放开我,别这样,小心让人看见了可怎么办?”我哪里还听得进去,象摆弄一只布娃娃,扳过她的肩头,将她整个儿抱到怀里。

    玉仙挣扎道:“放开我,放开我……”

    当我的手滑过裙带时,玉仙似乎清醒了,央求道:“我怕,我怕。”

    我像哄孩子似的拍着她:“别怕,我不动你。”

    玉仙突然问:“你是第几次亲女孩子?”

    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狡黠地笑了:“可以说不计其数。我毕竟已经结婚半年多了嘛。”

    玉仙似乎不好意思了,她推着我说:“我怎么没听说。”

    我笑道:“你那么远怎么能听说。我有很多远亲和朋友都不知道,我也没有告诉他们,包括单位的同事,我只是给他们每人一包喜糖,也没有请到家里来。那天就是请了请媒人,还有同村的亲戚和紧邻,一切从简。我当时主要想法是结了婚给她办调动有理由,所以也没有心思告诉很多人我结婚的事。唉,现在看调不调有什么意思,两个人天天不见面才好。”接着,我对玉仙说了和海梅认识到结婚的过程。

    玉仙说:“不见面做什么,我看海梅人很好。”

    我笑着说:“她心地真是很好,可是说真的在认识你之后,我就明白其实我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她,我喜欢的人是你。”

    玉仙脸色绯红,有些激动地说:“你会喜欢我?我觉得真不可能呢,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女子,刚读完初中,也不知你喜欢我什么。”

    我说:“有时我也觉着奇怪。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你有些特别,像我师范的那个女同桌。”

    玉仙飞红了脸说:“你喜欢的不是我,只是我身上的一个影子。”

    我笑了笑说:“看把你急得,我话还没说完。我喜欢你当然有喜欢你的原因。你不要总是把自己看得太低,你也知道,我家庭还不如你。我喜欢你这种朴实得有些傻的小丫头,倒不喜欢精明的女孩儿。”

    玉仙有点慌乱地看着她,额头微微沁出细细的汗珠,而指尖却是一片冰凉。

    市政府秘书科统一给没有房子的科员分配了宿舍,我刚分到宿舍不久,那天正逢房产科的人给我粉刷墙壁。我非让玉仙去看看,让她先认认门。那时玉仙就预感到,我们之间早晚一定会发生些什么。

    上了楼,刷房子的人诡黠地笑道:“这是你的对象啊,这么年轻。”

    我马上笑道:“是啊,你的意思是说我太老了?”那几个人都笑了。

    我去上班。玉仙睡了一觉,醒来已是五点多了。玉仙有点怕,她说想回家。我透过她微微抖动的睫毛,深深地望进她的眼底:“你是不是有些儿怕我?”

    玉仙心有疑虑地说:“不是的,我只是觉得前几个月都回家,这次不回,家里人放心不下。”我也没强求,骑摩托车把玉仙送到淄县时,天就有些黑了。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浇着我落寞而不安的心。

    我的信几乎是两天一封,有时我会在一个信封里装上几封信,显然是刚刚写罢又想起要说的话来。玉仙更是想我想得饭都吃不下去,就给我写了一封信,问我能否去看她。

    24升迁

    对于四处留情的男人和女人,我自己也非常鄙视,我认为这些人奢侈地挥洒的其实不是感情,无论说得多么天花乱坠,不过是和兽一样被欲望摆布罢了。

    我没想到自己和玉仙的关系搞得那么尴尬。

    我把事情的发生归罪于自己生的那场“神来之病”。

    因为宿舍搞完装修,我嫌油漆味很大,就在招待所住了两晚上,也许着凉了,早晨起来,感到浑身酸软无力,摸摸额头是火烧一般烫手。我坐起来想去服务室打电话请假,一阵晕眩跌坐到床上。我连忙躺下,一个多小时却丝毫没有减轻的迹象。这时服务室的小刘叫我接电话,我才勉强起身去了服务室。

    电话是庞科长打来的,我显然有些怀疑我,审问犯人似的问:“你怎么没来上班?”

    我有气无力地说:“庞科长,我病了。”

    庞科长似乎不大相信我的话,语气仿佛暗示我的有气没力是装出来的:“是吗?你觉得怎么着?”

    我一听此言,又觉得委屈,自己对庞科长绝无二心,对工作也是认真负责,换句话说,那简直就是白娘子救许仙——我是尽心尽力了。可我就不明白,自己病了,庞科长非但不知道同情,反而还冷若冰霜。

    我轻喘着,低声说:“是的,我觉得现在是头晕、浑身无力。”

    庞科长干脆说:“那你休息吧,病了就好好看病,不过你应该往办公室打个电话。”我正准备耐心地解释,不想庞科长却“咔”地一声挂了电话。

    我想喝水,可暖瓶是空的。整整一天,也没人来问我一声,就那样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我感到孤独,渴望有人来看我,希望有人和我说说话。服务室的小刘给我送来了一壶水,我瞧她模样儿有点像玉仙,顿时倍感亲切。

    第二天到办公室,庞科长就接到秘书长的电话。

    “庞科,马俊是你科室的科员吧?”可能是因为电话听得不太清楚,秘书长在电话那边大声喊着问。庞科长见秘书长这么大声音,以为我又惹了什么祸,于是沉默了一会儿。

    “秘书长,我还真有点不了解,他归赵刚那边管,要不我去问问赵刚,过一会儿给您打过去?”庞科长小心翼翼地说。

    “你怎么不关心基层干部啊。这个叫马俊的是个苗子,深得马副市长的器重,让我打电话来问问,不想你也不清楚,那我问赵刚吧!”

    “是吗?哦,我知道了,你是说我们科写材料不错的那个马俊吧,我怎么会不关心他,昨天他在医院输液,我还亲自去看了呢。秘书长,他的工作这么快就得到了马副市长的赏识啊,这小伙子真是不错,我也经常表扬他呢。”庞科长话锋一转,笑呵呵地说。

    “你没看今天的人民日报?他那篇文章写的很好,针对我市的经济发展提出了宝贵的思路,这篇文章深得马副市长的重视,要不这样,你快去安排一下,让小马到我办公室,我带他去见见马副市长。”秘书长说。

    “哦。好!好!”庞科长立即将话筒架在脖子上,一边双手匆忙地翻着桌子上的报纸说,“我怎么能没看,他写的草稿我还给他指出了不少问题呢,后来我看写到位了,就让他拿去发表了……”

    “好,你也做的不错,今后我们应该多鼓励秘书们多写多投稿,这也是宣传我市嘛!你快着手安排,马副市长在办公室等着呢,他主管全市经济,可是日理万机啊。”秘书长说完就挂了电话。

    庞科长一头冷汗,翻开桌子上的《人民日报》,果然在经济要闻版看到了我的一篇评论文章《招商引资是县级市经济发展的必由之路》,文章中说郾城市近几年经济发展突飞猛进,主管经济的马副市长多年来坚持招商引资……庞科长明白了,他拿着报纸主动去找我。

    突然见庞科长进来直接走向我,我心里一抽,慌忙站起身问好。老吕赶忙装着看文件,小贾埋头工作,赵刚斜着眼瞄了一眼庞科长。

    庞科长叫我坐下,客气地说:“小马,昨天都怪我太忙,也没抽出空来去看看你。”

    我连忙说:“不用,不用。庞科长这么忙,我怎么能因为一点小病打扰您的工作。”话虽如此,可心里怎么也无法平衡,我觉得庞科长是白眼狼戴草帽——假充善人。前些日子市长的秘书小黄感冒,当时我们正天昏地暗地忙“扭亏增盈工作会”的讲话稿,可是庞科长硬是把我们几个人排了值日,轮流去医院看护。那时小贾说:“根本用不着去看护,小黄的对象在单位很清闲,专门请了假去陪了,我们去也是多此一举。”庞科长听了很不高兴,就瞪着小贾说:“亏你们还是同事,这能是需要不需要的事?咱科里的人病了,不去看看像什么样?连这点同情心和爱心都没有,你还是个人吗?”软里硬里一席话,把小贾说得脸色青一阵儿白一阵儿的。庞科长一走,小贾就气呼呼地说:“别说得那么冠冕堂皇!还不就是想让小黄在市长面前说几句好听话么?当谁是傻子看不出来呢!”当时我觉得小贾说话太偏激,而今对他的话是深信不疑。

    “小马,你把手头的工作先放一放,一会儿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庞科长笑着说然后,又拿着报纸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我还是有点紧张,我最怕庞科长笑,庞科长一发笑,那一定是笑里藏刀。

    小贾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笑笑说:“小马,你别听他那些话,你要是市长的秘书你试试,他不跑断了腿去看你才怪呢。”

    我淡淡一笑说:“这点小病用不着惊动大驾。”

    “不对,小马,一定是好事,凭我对庞科长多年的了解,我能感觉到,这一次,一定有你的好事,你准备一下快去吧,别让他等急了。”赵刚说。

    来到庞科长办公室,我还是有点忐忑不安,随时做好了挨批准备。但让我想不到的是,庞科长竟然破天荒地为我沏茶,当一杯热气腾腾的茶端到我面前时,我恍然失措,连忙说:“庞科长,我不渴,您自己用吧,我真不渴。”

    “怎么,对上次批评的事儿你还放在心上?”庞科长笑眯眯地问。

    “怎么会,庞科长的批评是对我的关心,我怎么能不体会。”我接过杯子说。

    “这就对了,在咱们科我最器重的就是你,我这人就这个毛病,越器重谁,就越是对谁严厉,不严厉难成大器啊,你看,你终于被我调教成器了,看看报纸吧,你写的不错啊。”庞科长说着,将发表有我文章的报纸递给了我。我一听,一股热流噌地窜上了脑门,我一看报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文章竟然登上了人民日报,我都掩饰不住自己的激动,盯住自己的名字看了好几遍。

    “怎么样,我对你的严厉果然见效吧?”庞科长笑着说。

    “这都是您的栽培啊。”我高兴地说。

    “上一次我批评你写巴掌的大东西,但我批评的是那些诗啊,散文啊。那些对咱们机关工作没用,你要是早写这些东西,我怎么能批评呢?我不但会鼓励你写,而且还会大力支持你的!”庞科长说。

    “是,是,庞科长说的是。”我连忙点头。

    “小马啊,为了奖励你,我把这份报纸搜罗了好几份,分别给了秘书长和几个市长,尤其是马副市长,我还多美言了几句呢,因为你姓马,他也姓马嘛,本家人自然是惺惺相惜啊,马副市长听我这么一说,又看了你这篇文章,很高兴,今天几次打电话让我带你过去见他。今天他果然有时间了。我今天忙,我带你去秘书长那里,他会带你去见副市长的。”庞科长笑着说。

    “那太好了。谢谢庞科长提携,你对我的提携,我不会忘记的!”我说。

    “谢谢就不用了,如果将来你有出息了,别忘了我就行。”庞科长说着,拉起我就往秘书长办公室走去,我一路受宠若惊,急忙想着见到马副市长该怎么说的问题。

    把我带到秘书长办公室,庞科长向秘书长点头哈腰一番,然后就走了。我在秘书长办公室又聊了一会儿。

    几分钟后,秘书长带我来到马副市长办公室。

    其实马副市长见到我也没多说几句,只说了一句:“你文采好,以后好好干。”我连忙表示一定会努力。

    马副市长回头对秘书长说:“要不和小刘对调一下?把这小伙子调到我这里,给我当秘书吧!”

    秘书长说:“其实我也是这个意思,马市长为全市的经济,身边没有一个好助手怎么行。”

    走出马副市长的办公室,我有点飘起来的感觉,我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掐了掐自己的胳膊,才确定这不是梦,我心中一阵狂喜。

    第二天,我换了办公室,就在马副市长的隔壁房间。

    从那以后老吕和小贾见了我都不敢随便说话了,就连庞科长和赵科长,都对我整天客客气气的,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活出了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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