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死魂灵(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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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两面的交际,自从这一事件以后,就彼此断绝了,他的爱情,也一发芽就凋落。暂时在他面前一闪的光明,黯然消灭,现在降临的昏暮,比先前更暗淡,更昏沉。他的生活又回上旧路,成了读者已经知道的那老样子了。他又整天无为的躺着。家里满是龌龊和杂乱。扫帚在屋子的中央,终日混在一堆尘埃里。裤子竟会在客厅里到处游牧,安乐椅前面的华美的桌子上,放着几条垢腻的裤带,象是对于来宾的赠品似的。田退德尼科夫的全部生活,就这样的无聊,昏沉起来,不但他的仆役不再敬畏,连鸡也肆无忌惮的来啄他了。他会许多工夫,拿着笔,坐在那里,在摊在面前的一张纸上画着各种图:饼干,房屋,小屋,小车,三驾马车等。有时还会忘掉了一切,笔在纸上简直自动起来,在主人的无意中,形成一个娇小的头脸,是优秀动人的相貌,流利探索的眼光和一个微微蜷曲的髻子——于是画家就惊疑的凝视,这是那人的略画,那肖象是没有一个美术家能够摹绘的。他心里就越加伤痛起来;他不愿意再相信这世界上会有幸福,因此也比先前更其悲哀,更少说话了。这样的是安特来·伊凡诺维支·田退德尼科夫的心情。有一天当他照例的坐在窗前,望着前园时,忽然惊疑不定,是觉得既不见格力戈黎,也不见贝菲利耶夫娜,下面却只是一种不安和扰动了。

    年青的厨子和管家女都跑出去开大门;门一开,就看见三匹马,和刻在凯旋门上的完全一样的。一匹的头在左,一匹在右,一匹是在中间。这上面高高的君临着一个马夫和一个家丁,宽大的衣服,头上包一块手帕。两人之后坐着一位外套和皮帽的绅士,满满的围着红色的围巾。当马车停在门口的阶前时,就显出这原来是一辆有弹簧的轻巧的车子。那一表非凡的绅士,就以仿佛军人似的敏捷和熟练,跳出车子,匆匆的跑上阶沿来了。

    安特来·伊凡诺维支着了急。他以为来客是一位政府的官员。到这里我应该补叙一下,他在年青时候,是受过一件傻事情的连累的。有一对读过一大批时下小本子的哲学化的骠骑兵官,一位进了大学,却未卒业的美学家,和一个败落的赌客要设立一个慈善会,会长是一个秘密共济会员,也爱打牌的老骗子,然而口才极好的绅士。这会藏着一种非常高尚的目的:就是要使从泰姆士河边到亢卡德加的全人类永远得到幸福。但这须有莫大的现钱,从大度的会员们募集的捐款,是闻所未闻的大。这钱跑到那里去了呢,除了掌握指导之权的会长以外,自然谁也不知道。田退德尼科夫是由两个朋友拉进这会里去的;那两个都是属于满肚牢骚类的人,天性是善良的,为了科学,为了教化,以及为了给人类服务的他们的未来的壮举,喝了许许多干杯,于是就成为正式的酒鬼了。田退德尼科夫觉察的还早,退了会。但这会却已经玩了一个上等人不很相宜的另外的花样,招出不愉快的结果来,竟闹到警察局去了……田退德尼科夫退会之后,就和这些人断绝了一切的交涉,但还不能觉得很放心,也是毫不足怪的:他的良心并不完全清净。所以他现在瞥见大门一开放,就不能不吃惊。

    但当来客几乎出人意外的老练地一鞠躬,一面微微的侧着头,作为致敬的表示的时候,他的焦急立刻消散了。那人简短地,然而清楚地声明,他从很久的以前起,就一半为了事务,一半为了嗜奇,在俄国旅行:即使不计那些有余的产业和多种的土壤,我们的国度里也很富于显著的东西;他是给这田地的出色的位置耸动了,但倘若他的马车没有因为这春天的泛滥和难走的道路忽然出了毛病,他是决不敢到这美丽之处来惊动主人的;就为了想借铁匠的高手给修理一下。然而即使马车全没有出什么事,他也还是禁不住要趋前来请安的。

    那客人一说完话,就又可爱到迷人的一鞠躬,露出他那珠扣的华美的磁漆长靴来,而且他的身子虽然肥胖,却以橡皮球的弹性,向后跳跳了几步。

    安特来·伊凡诺维支早已放心了;他认为这人该是一个好奇的学者或是教授,旅行俄国在采集植物或者也许倒是稀奇的化石的。他立刻声明了对于一切事情,自己都愿意协助;请他用自己的车匠和铁匠来修理马车,请他像在他自己的家里一样,在这里休息,请他坐在一把宽大的服尔德式安乐椅子[106]上,要倾听他那博学的,关于自然科学的物事的谈话了。

    然而那客人所讲的却多是内心生活的事情。他把自己的生涯,比作一只小船,在大海里,被怕人的风暴所吹送;说,他怎样的屡次变换了职业,他多少次为真理受苦,以及他怎样的屡次被敌人所暗算,生命几濒于危险,此外还有许多别的事,于是田退德尼科夫看出来了,他的客人乃是一个实际家。收场是他把一块雪白的麻纺手巾按在鼻子上,大声的醒了一下鼻涕,响到安特来·伊凡诺维支从来没有听到过。在交响乐里,是往往会遇到这种讨厌的喇叭的;如果只有这一声,却令人觉得并不在交响乐里,倒是自己的耳朵在发响。在久经沉睡的府邸中的突然惊醒的许多屋子里,立刻轰传了一样的声音,而立刻也在空气中充满了可伦香水的芳烈的气息,这是由麻纺手帕的轻轻一挥,隐隐约约的散在屋里的。

    读者恐怕已经猜到,这客人并非别个,即是我们那可敬的,长久没有顾到了的保甫尔·伊凡诺维支·乞乞科夫。他老了一点了:可见他的过活,也并非没有狂风骇浪。就是他穿着的常礼服,也显得有些穿熟的样子;连那马夫和篷车,家丁,马匹和马具,看去都好象有一点减损和消耗了。他的经济景况似乎也并不很出色。但那脸面的表情,行为的优雅,恰依然全如先前一样。是的,他的应酬,倒比以前更可爱了一些,坐在安乐椅子上的时候,也还是架起了一条腿。谈吐近乎更加柔软,言语之间,也仿佛愈在留心和节制,态度是更聪明,更稳重,在一切举动上,几乎更加能干了。他的衣领和胸衣是雪似的又白又亮,虽然在旅行,外衣上却不沾一粒灰尘:他可以立刻去赴庆祝生日的筵宴。下巴和面颊都刮得极光,只有瞎子,才会不惊叹他那饱满和圆滑的。

    府邸里立刻起了很大的变化:因为关着外层门,久已躲在昏暗中的一半,突然照得光明耀眼了。在很亮的屋子里,摆起家具来,一切就马上显得这模样:作为卧室的屋子,陈列着各种夜晚化妆应用的东西,做书房的一间……等一等罢,我们先应该知道这屋子里摆着三张的桌子:一张是沙发前面的书桌,一张是镜子和窗门之间的打牌桌,还有一张是屋角上的三角桌,正在卧室的门和通到堆积破烂家具,不住人的大厅的门的中间。这大厅,向来是充作前厅之用的,已经整年的没有人进去过。在这三角桌子上,那旅客从衣箱里发出来的衣裳就找到了它的位置,便是:两条配着那件常礼服用的裤子,两条簇新的裤子,两条灰色的裤子,两件绒背心,两件绸背心和一件常礼服。这些都积迭了起来,像一座金字塔,上面盖一块绢手帕。在房门和窗门之间的另一个屋角上呢,排着一大批长靴:一双不很新的,一双完全新的,一双磁漆鞋和一双睡鞋。这些上面也怕羞似的盖着一块绢帕——简直好象并无其物的一样。书桌上也立刻整整齐齐的摆出这些东西来:小匣子,一个装有可伦香水的瓶儿,一个日历和两种小说,但两种都只有第二本。干净的小衫裤,是放在卧室里的衣橱里面了;要给洗衣女人去洗的那些,就捆成一团,塞在床底下。连那衣箱,到得发空之后,也塞进床底下去了。为了吓跑强盗和偷儿,一路带着的长刀,也拿进卧室去,挂在靠近眠床的一个钉头上。什么都显得了不得的干净,异乎寻常的整齐了。那里都找不出一片纸,一根毛或者一粒尘埃了。连空气也显得美好起来:其中散布着一个小衫裤常常替换,礼拜天一定要去用湿海绵洗澡的鲜活而健康的男子汉的令人舒服的气味。在充作前厅之用的大厅里,一时也粘住了家丁彼得尔希加的气息,但彼得尔希加又即搬家,这正和他相称,弄到厨房里去了。

    在第一天,安特来·伊凡诺维支很有些为自己的无拘无束担心;他怕这客人会烦扰他,带累他的生活有不惬意的变化,扰乱他自己幸而立定了的日课。但他的担心是毫无根据的。我们的朋友保甫尔·伊凡诺维支却显示了适应一切的简直非凡的弹性和才能。他称扬主人的哲学气味的悠闲,并且说明这可以使人长寿。关于他的孤独生活,是赞成的说,这对于人,乃是养成伟大思想的。也看了一看图书室,把书籍赞美非常,还指出这可以防人的误入歧路。他话说的很少,但凡有所说,却无不真切,而且分明。一切举动,尤其证明着可爱和伶俐。进退都适得其时,不把质问和愿望来麻烦主人,如果是这边沉默着,不爱谈天的话;也很满足的来下一盘棋,也很满足的不开口,当主人把烟草的烟云喷向空中时,他不吸烟,就来找一件相称的事情:举个例子,就如他从袋子里摸出土拉银的烟盒来,钳在右手的两个指头的中间,再用左手的一个指头拨得它飞快的旋转起来,简直好象地球的转着自己的轴子,或者用手指咚咚的敲着盖子,再加口哨吹出谐和的声调。一句话,他一点也不妨碍他的主人。“在一生中,这才看见了一个可以一同过活的人!”田退德尼科夫对自己说。“这种本领,在我们这里实在是很少有的。我们里面有许多人:聪明,有教养,也确是好人,然而永远稳妥的人,可以同住一世纪,并不争闹的人——这样的人我却不知道。这一种人,我们这里到底有多少呢?这是我所认识的这类人的第一个。”田退德尼科夫这样的判断着他的客人。

    乞乞科夫那一面也很高兴,因为他能够在一个这么温和而恳切的主人家里,寄住若干的时光。流浪人的生活,他实在尝饱了。能够好好的住下一个月,欣赏着出色的村庄的风景,田野的气味,和开始的春光,就是为痔疮起见,也有大用处和利益的。

    轻易就找不出给他休息的更好的地方来。春天战胜了压迫的严寒,骤然展开那全部的华美,幼小的生命到处抽芽了。树林和牧场都闪出淡绿,嫩草的新鲜的碧玉里,明晃晃的抽着蒲公英的黄花,还有红紫的白头翁花,也温顺的垂着纤柔的颈子。成群的蚊虻和许多昆虫,都在沼泽上出现,跟着的是长脚的水黾,于是禽鸟也从各方面来躲在干枯的,可以遮蔽的芦苇里。一切都潮涌似的聚集在这地方,彼此互相见面,互相亲近了。地上忽然增添了丁口。树林觉醒起来,牧场上是活泼而且响动。村子里跳着圆舞。还有多少地方是闲空的呢。怎样的明朗的新绿!空气是多么的清新!园里是多少禽鸟的歌吟!万有的天上似的欢呼和高兴!村庄在发声,在歌唱,好象结婚的大宴了。

    乞乞科夫时常去散步。出去游行和漫步的机会是多得很的。他直上平坦的高原,可眺望横在下面的溪谷,到处还有啮岸的洪水所留下的大湖,其中耸着幽暗的,尚未生叶的树林的岛屿;或者是穿过暗林的密处和阴地的中间,树木戴着鸟巢,接近的屹立着。乌鸦叫着乱飞起来,好象一片云遮暗了天宇。从燥地上可以一径走到埠头,装着豌豆,大麦和小麦的初次的船刚要开行,流水激着慢慢的转动起来,水车轮发出震聋耳朵的声响。或者他去看看方才开始的春耕,观察一块新耕的土地,怎样展在原野的碧绿里,还有播种的人,用手敲着挂在胸前的筛子,匀整的撒出种子去,却没有一粒落在别的地方。

    乞乞科夫什么地方都走到。他和管家,农夫,磨工样样的议论,谈天。他什么都问到,问那里和怎样,还问怎样的营生,卖掉了多少谷子,春天和秋天磨什么谷子,每个农奴叫什么名字,谁和谁有亲,他从那里买了他的公牛,他用什么喂他的猪子,总而言之,他一点也不漏落。他也问出了死掉多少农奴,知道是好象少得很。因为他是聪明人,立刻明白了安特来·伊凡诺维支的家景并不很出色。他到处发现了怠慢,懒惰,偷盗,还有纵酒也很风行,他自己想:“田退德尼科夫可多么胡涂呀!这样的产业!却一点也不管!从这里赚出总额五万卢布来,是可以把得稳的!”

    在散步时,他不止一回,起了这样的思想,自己也在什么时候——当然并非现在,却在将来,如果办妥要务,他手里有了钱的话——自己也在什么时候要做一个像这产业的平和的主人。于是不消说,立刻有一个商家的,或是别的有钱人家的,粉面的年青而娇滴滴的女人的形象,在他眼前出现。唔,他竟还梦想她是性情和音乐相近的哩。他也设想着后代,他的子孙,那责任,是在传乞乞科夫氏于无穷;一个泼辣的男孩和一个漂亮的女孩,或者简直是两个男孩和两个女孩,当然,三个也可以,由此给大家知道知道,他的确生活过,存在过,至少是并不像一个幽灵或者影子似的在地上逛荡了一下——而且他对于祖国因此也用不着惭愧了。于是就往往起了这一种思想,那也并不坏,如果他有了头衔的话;例如五等官。这总是一个很有名誉,很可尊敬的称号呀!人如果去散步,是什么都会想起来的;非常之多,至于把人从这无聊的,凄凉的现在拉开,挑拨他的幻想力,加以戏弄,使他活动,纵使他明知道做不到,在他自己却还是觉得甜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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