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死魂灵(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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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教师的数目不很多,大部分的学科都由他自己教。他知道不玩学者的排场,不用难懂的术语,不说高远的学说和胖大的空谈,而讲述学问的精神,就是还未成年的人,也立刻懂得,他将这智识有什么用。从一切学问里,他只选取教人成为祖国的一个公民的东西。他的讲义,大半是关于青年的将来的,且又善于将他们的人生轨道的全局,在学生面前展开,使青年们在学校的桌子上,那精神的一切思维和梦想,却已在将来的职务:为国家出力。他对他们毫不遮瞒:无论是起于人生前路的绝望和艰难,无论是算着他们的试烁和诱惑,都以绝无粉饰的裸露,陈在他们的眼前,什么隐讳也没有。他又熟悉一切官职和职务,好象亲身经历过似的。奇怪得很,也许是他们起了非常强烈的雄心,也许是在这非凡的教育家的眼里,含着叱咤青年“前去”的东西罢——这句话,是俄国人非常耳熟,也在他们的敏感的天性上,有伟大的神奇作用的——总而言之,青年们就立刻去找寻艰苦,渴望着克服一种困难或者一个障碍,以及显出英毅的神勇的地方。修完了这课程的,固然非常之少,然而也都是坚强的好汉,所谓站在硝烟里面的。出去办公,他们也只得到不安稳的地位,比他们聪明的许多人,已经耐不下去,为了小小的个人的不舒服,就放弃一切,或者行乐,偷懒,落在骗子和强盗的手里了。他们却站得极稳,毫不动摇的在自己的哨位上,还由认识人物和性灵,而更加老练,也将一种强有力的道德的影响,给与了不良和不正的人们。

    孩子的热烈的雄心,是只为着到底能够编进这学级里去的思想,鼓动了很久的。给我们的田退德尼科夫,人总以为再没有比这样的教育家更好的了。但不幸的是刚在允许他编入级里的时候——这是他非常想望的——这位非凡的教师竟突然死掉了。对于少年人,这真是一个大打击,一个吓人的,无可补救的损失。现在是学校立刻两样了。亚历山大·彼得洛维支的位置上,来了一个叫作菲陀尔·伊凡诺维支的人。他首先是定出单管表面的章程和严厉的规则,并且向孩子们督促着只有成年人才能做到的东西。他把自由的解放,看作粗蛮和放纵。恰如反对着他的前任校长似的,在第一天,他就声明在学问上的理解和进步,毫无价值,最要紧的是好品行。然而怪哉!菲陀尔·伊凡诺维支在这么竭力经营的好品行,从他的学生那里却是得不到。他们玩着一切坏道儿,不过很秘密。白天是好象有点秩序的,但到夜里,可就闹起粗野的不拘礼节的筵宴和小吃来了。

    在学问上也弄得很奇怪,菲陀尔·伊凡诺维支请了有着新的见解和主意的新教师。他们向学生们落下新的言语和术语的很急的雹子来;他们的开讲,并不怠慢逻辑的联系,也注意于科学的新进步,又不缺少热烈和精诚——然而,唉唉,他们的学问上,却欠缺真实的生活!死知识讲出来有些硬,而且死气沉沉的。一句话,就是什么都颠倒了。对于学校当局和师长的尊敬,完全失坠,大家嘲笑着教师,连校长也叫作菲地加[104]起了“打鼓手”以及别样出色的绰号了。暗暗的起了坏风气,简直毫不再有烂漫的天真,那些学生们就闹着很狡猾的乱子,令人只好从中开除了许多。两年之间,这学校就几乎面目全非了。

    安特来·伊凡诺维支的性质是安静,温和的。他反对同学们在校长住宅的窗前,毫无规矩的留住了一个小妇人,来开不讲礼节的夜宴,也不赞成他们的对于宗教的攻击和坏话,只因为偶然有一个真很愚蠢的教士来做教师,他们闹得过火了。不但如此,他是梦想着自己的魂灵,发源于天国的。这还不至于迷惑他,然而他立刻因此很懊丧。他的雄心已经觉醒了,可惜的是并无用武之地。这雄心,也许还是没有起来的好罢。安特来·伊凡诺维支听着教授们在讲台上大发气焰,一面就记起了并不这么起劲,却也总是说得很明白,很易解的先前的先生。他有什么对象和学课没有听呢!哲学,医学,还有法学,世界通史,详细到整整三年间,教授总算讲完了序论和关于所谓德意志联邦的成立——天知道他什么还没有听了,然而这些都塞在他脑子里,像一堆歪七竖八的零碎——亏得他天资好,觉到了这并不是正当的教育法,但要怎样才算是正当的呢——他却自己也不明白。他于是时常记起亚历山大·彼得洛维支来,心里沉钿钿的,悲伤到不知道要怎么样才好。

    然而青春还有着将来,这正是它的幸福。到得快要毕业的时候,他的心在胸膛里跳得很活泼了。他对自己说:“这一切可还不是人生,真的人生是要到为国效力这才开始的,那可进了大有作为的时期了。”于是他毫不顾及使所有宾客耸然惊叹的美丽的乡村,也不去拜扫他父母的坟墓,恰如一切雄才大志的人们一样,照着一切青年所抱的热烈的目的,赶忙跑上彼得堡去了,那些青年们,就是都为了给国家去服务,为了赚堂皇的履历,或者也不过为了想添一点我们那冰冷的,没有颜色的,昏昏沉沉的社会的情态,从俄国的各地,聚到这里来的。然而安特来·伊凡诺维支的雄心大志,立刻被他的叔父,现任四等官阿奴弗黎·伊凡诺维支挫折了,他直捷的说,第一要紧的是写得一笔好字;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相干;要不然,他就没法做到大官或者得着高级的地位。仗了他叔父的非常的尽力和庇护,总算给他在属下的衙门里找到了一个小位置。当他跨进那发光的地板,亮漆的桌子的辉煌华丽的大厅,仿佛国家的最高的勋臣,就坐在这里决定全国的运命的时候,当他看见了漂亮的绅士一大堆,坐着歪了头,笔尖写得飕飕的发响,招呼他坐在一顶桌子前,去抄一件公事的时候,(好象是故意给他毫无意思的东西的;只为着三个卢布的诉讼,这么那么的已经抄写了半个年头了,)一种非常奇怪的感情,就来侵袭这未经世故的青年了。环坐在他周围的绅士们,使他明明白白的记起学校的生徒来。他们中的有几个,在听讲义时一心一意的只看翻译出来的无聊的小说,就使情形更加神似;他们把小说夹在公文的页子里,装作好象在检查案卷模样,长官在门口一出现,他也就吃一惊。这一切都使他很诧异,而且总觉得他先前的工作,到底更其有意义,而办公的豫备,也远胜于实在的办公。他并神往于自己的学校时代了。亚历山大·彼得洛维支就忽然像活着似的站在他的眼前——他好容易这才熬住了眼泪。

    全部的屋子都旋转起来。桌子和官员,转得混成一团。他眼前骤然一黑,几乎倒在地上了。“不能,”他一定神,就对自己说,“纵使事务见得这么琐屑,我可也要办的。”他鼓起勇气之后,就决心像别人一样,把自己的事务安心办下去。[105]

    世界那里会毫无快乐?就是彼得堡,表面上虽然见得粗糙和阴郁,却也给人许多乐趣的。外面君临着三十三度的怕人的严寒;风卷雪的巫女,是朔方的孩儿,恰如脱了束缚的恶魔似的,咆哮着在空中奔腾,愤愤的把雪片打着街道,粘住人们的眼睛,还用白粉洒在人的皮袍和外套的领子上,动物的嘴脸上;但在盘旋交错的雪花之间,那里的高高的五层楼上,却令人眷念的闪着一个可爱的明窗;在舒适的屋子里,在得宜的脂油烛光和茶炊的沸腾音响的旁边,交换着温暖心神的意见,朗吟着上帝送给他所眷爱的俄国的一大批辉煌超妙的诗篇,许多青年的心,都颤动的潮涌起来,这在广大的南方的天宇下,是决不会有的。

    田退德尼科夫立刻惯于他的职务了,然而这并不是他先前所想象的,合于他的宗旨的光荣的事业,倒是所谓第二义。他的办公只不过消磨时光,真的爱惜的却是其余的闲空的一瞬息。他的叔父现任四等官,刚以为侄子是还会好一点的,然而立刻碰了一个大钉子。我们在这里应该说明,在安特来·伊凡诺维支的许多朋友里面,有两个年青人,是属于所谓“脾气大”的人们一类的。他们俩都是古怪的不平稳的性格,不但对于不正不肯忍受,连对于他们看来好象不正的也决不肯忍受。天性并不坏,但他们的行为却不伶俐,没秩序,自己对人非常之褊狭,一面却要别人凡事都万分的周详。他们的火一般的谈吐和对于社会的义愤的表示,给了田退德尼科夫一个强有力的影响。在交际中,他的神经也锐敏起来,觉得到极小的感触和刺戟了。他从他们学习了注意一切小事情,先前是并不措意的。菲陀尔·菲陀罗维支·莱尼金,是设在那堂皇的大厅里的一科的科长,忽然招了他的厌恶了。他觉得这莱尼金和上司说话,就简直变了一块糖,满脸浮着讨厌的甜腻腻的微笑,但转过来对着他的属下,却立刻摆出一副威严腔;而且也如凡是小人之流,总在留心的一样,有谁在大节日不到他家里去拜访,他总不会忘记把那人的姓名记在门房里的簿子上。于是他对他起了一种按捺不住的,近于切身的反感。好象有恶鬼在螫他,撩他似的,总想给菲陀尔·菲陀罗维支一个不舒服。他怀着秘密的高兴在等机会,也立刻就得到了。有一回,他对科长很粗暴,弄到当局要他去谢罪,或者就辞职。他就辞了职。他的叔父,现任四等官,骇的不得了,跑到他那里去恳求他道:“看上帝面上,安特来·伊凡诺维支!我求你!你这是怎么的?单为了看得一个上司不顺眼,你就把你全盘的幸而弄到手里的前程统统玩掉了!这是什么意思呀?如果谁都这么干,衙门里就要一个都不剩了。你明白一点罢……改掉你的虚矫之气和你的自负,到他那里去和他好好的说一说罢!”

    “可是完全不是在这一点呵,亲爱的叔父,”那侄儿说。“向他去请求宽恕,我倒是毫不难办的。这实在是我的过失,他是我的上司,我不该向他这么的说话。然而事情却在这里:我还有一个别样的职务和别样的使命,我有三百个农奴,我的田地出息坏,我的管家又是一个傻子。如果衙门里叫别人补了我的缺,来誊写我的公文,国家的损失是并不很多的,但倘使三百个农奴缴不出他们的捐税,那损失可就很大了。请你想一想罢,我是地主呀,闲散的职业并不是我的事。如果我来用心于委任给我的农人的地位的保护和提高,给国家造成三百个有用的,谨慎和勤快的小百姓——那么,我的事情,还比一个什么科长莱尼金做得少么?”

    现任四等官吃了一吓,大张了嘴巴;这样的一番话,他是没有料到的。他想了一下,这才说出一点这种话:“不过……唉唉,你在怎么想呀?你不能把自己埋在乡下罢?农人可并不是你的前程呵!这里却两样,时常会遇见一个将军,或者一个公爵的。只要你高兴,你也可以走过那里的一所堂皇高敞的屋子。这里有煤气灯,有欧洲工业,都看得见!那里却只有村夫村妇,为什么你竟要把自己弄到那么无智识的人们里去了?”

    然而叔父的这竭力晓谕的抗议和说明,对于侄儿并没有好影响。他觉得乡村乃是自由的幽栖,好梦和深思的乳母,有用之业的惟一的原野了。他早经收集了关于农业的最新的书籍。总而言之,在这番对话的两礼拜之后,他已在他年青时代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使所有宾客非常惊叹的乡曲的附近了。一种全新的感情来激励他。他的心灵中,又觉醒了旧日的久已褪色的印象。许多地方,他是早经忘却了的,就很诧异的看着一路的美丽之处,仿佛一个生客。忽然间,为了一种莫明其妙的原因,他的心剧烈的跳动起来了。但道路进了大森林的茂密所形成的狭窄的隧道里,他只看见上上下下,各到各处,都是要三个人才能合抱的三百年老的槲树,其间夹杂些比普通的白杨长得还高的枞树,榆树和黑杨,他一问:“这森林是谁家的呢?”那回答是:“田退德尼科夫的,”于是道路出了森林,沿着白杨树丛,新柳树和老柳树,灌木,以及远处的连山前进,过了两条桥,时而走在河的左边,时而又在那右边,当旅人一问:“这牧场和这水地是谁家的呢?”那回答又是:“田退德尼科夫的,”路又引向山上,在高原中展开,经过了禾束,小麦,燕麦和大麦,一面是他曾经经过之处,又忽然远远的全盘出现了,道路愈走愈暗,入了密密的站在绿茵上面的横枝广远的树阴下,一直到了村边;当那饰着雕刻的农家小屋,石造府邸的红屋顶,亲密的迎面而来的时候,当那教堂的金色屋尖向他发闪的时候,他的猛跳的心,就是并不问,也知道自己是在那里了,——于是他那愈涨愈高的感情,竟迸出这样的大声的话来道:“至今为止,我不是一个呆子吗?运命是选拔我来做世间的天国的主人,我却自贬了去充下贱的誊录,自去当死文字的奴才。我学得很多,受过严密的教育,通晓物情,有大识见,足够督励自己的下属,改良全体的田地,执行地主的许多义务,是萃管理人,执法官和秩序监督人于一身的!但是我跑掉了,把这职掌托付一个什么没教育,没资格的经理!自己却挑选了法院书记的职务,给漠不相识,也毫不知道那资质和性格的别人的讼事去着忙。我怎么能只去办那些单会弄出一大堆胡涂事的,离我怕有一千维尔斯他之远,而我也没有到过的外省的纸片上的空想的公事——来代我自己的田地的现实的公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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