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死魂灵(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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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我可并不是做买卖的,太太,我是审判厅长!”

    “上帝知道,也许您真的是审判厅长。我可是知不清。那又怎么呢?我是一个孤苦零丁的寡妇!您为什么要问我这些呢?唔,先生,据我看来,您自己……也是……要买这东西的。”

    “太太,我劝您去看一看医生,”审判厅长气恼的说。“您的这地方,好象实在很不清楚了。”——他一面用手指向自己的前额一指,一面接着说。和这话同时,他也就站起身来,走了出去了。

    科罗皤契加却站着没有动,还像她一向的对付商人一样,不过看得这些人现在竟这么的不和气,会发恼了,很觉得希奇,而且一个孤苦零丁的寡妇,活在这世界上真也不容易。厅长在路上折断了一个轮子,从上到下都溅满了泥污,总算艰难困苦的回了家。如果不算他在下巴上给自己的手杖撞出来的一块肿,那么,这些就是这没兴头,没结果的旅行的成绩。在自己的家的附近,他遇见了坐着马车,迎面而来的检事。检事好象很不高兴,垂着头。

    “哪,您从梭巴开维支打听了些什么呀?”

    检事低着头,回答道:“我一生中还没有吃过这样的亏……”

    “这是怎的?”

    “他踢了我一脚,”检事显着意气消沉的样子,说。

    “怎么样呢?”

    “他对我说,我是一个不中用的人,不配做我的职务;而且我还没有检举过自己的同僚。别的检事们每礼拜总写出检举文来,我可是每一件公事上写一个‘阅’字,自然是在我有报告同僚的义务的时候。——我也没有把一件事情故意压起来。”

    检事全然挫折了。

    “那么,关于乞乞科夫,他说了些什么呢?”厅长问。

    “他说了些什么?他说我们都是老婆子,糊涂虫。”

    厅长沉思起来了。但这时来了第三辆车:是副知事。

    “我的先生们,我通知你们,大家应该小心了。人们说,我们这省里恐怕真的任命了一个总督。”

    厅长和检事都张开了嘴巴,审判厅长还自己想:“我们办在那里的恶魔倒很感谢的羹汤,现在是快到自己来喝下去的时候了。如果他知道了这市里是多么乱七八糟!”

    “打击上面又是打击!”完全失望的站在那里的检事,心里想。

    “您可知道做总督的是谁,他是怎样的一个人,怎样的一种性格吗?”

    “这可是什么也还没知道,”副知事说。

    这瞬间来了邮政局长,坐着马车。

    “我的先生们,新总督要到任了,我给你们贺喜。”

    “我们已经知道,我们已经知道,不过还没有明白底细,”副知事说。

    “那里,已经明白了的,那是谁,”邮政局长回答道。“阿特诺梭罗夫斯基·水门汀斯基公爵。”

    “那么,人怎么谈论他呢?”

    “他大概是一位很严厉的人物,”邮政局长说,“一位性格刚强的很是明亮的人。他先前是督办过什么一个公家的建筑委员会的,您懂了没有?有一回,出了一点小小的不规则。那么,您以为怎么样.可敬的先生,他把什么都捣烂了,他把大家都弄得粉碎了,弄得他们简直连什么也不剩,您瞧。”

    “但在这市镇上,却用不着严厉的规则的。”

    “哦,是啦,他是一位学问家,亲爱的先生!一位很博大的人物!”邮政局长接着说。“曾经有过一回什么……”

    “然而我的先生们,”邮政局长道,“我们竟停了车子,在路上谈天。我们还不如走……

    这时候,绅士们才又清醒了过来。街道上却已经聚集了许多看客,张着嘴巴,在看这四位先生坐在自己的车子里大家在谈话。马夫向马匹吆喝一声,于是四辆车子就接连着驶往审判厅长的家里去了。

    “鬼竟也在不凑巧的时候把这乞乞科夫送到我们这里来!”厅长在前厅里脱着泥污一直溅到上面的皮外套,一面想。

    “我头里是什么话都胡里胡涂,”检事说着,也一样的脱了皮外套。

    “对于这事情,我可不明白了,”副知事说,一面脱着他的皮外套。

    邮政局长却什么话也不说,单是对于脱下他的外套来,觉得很满足。

    大家走进屋子去,立刻就搬出一餐小酌来了。外省的衙门里,是决不能没有小酌的,如果两个省里的官员聚在一起,那么,小酌就自然会作为第三个,前来加入了联盟。

    审判厅长走到桌子前,自己斟出一小杯苦味的艾酒,说道:“就是打死我,我也不知道这乞乞科夫是什么人。”

    “我更有限,”检事说。“这样纠纷错杂的事件,是自从我任事以来,还没有出现过的。我实在再没有办这事情的胆量了。”

    “然而!虽然如此,那人却有着怎样一种世界人物的洗练呵!”邮政局长说,一面先斟一杯淡黑色的蔗酒,再加上上两滴蔷薇色的去,使两样混合起来。“他一定到过巴黎。我极相信,他是一个外交官之流。”

    这时候,那警察局长,那全市的无不知道而且大受爱戴的恩人,商人社会的神象,阔绰的早餐夜膳以及别的筵宴的魔术师和安排者,走进屋子里来了。

    “我的先生们,”他叫了起来,“关于乞乞科夫,我一点也不能知道。他的纸片,我不能去翻检;他也总不离开他的屋子,好象生病似的。我也打听他的人,问了他的仆人彼得尔希加和马夫绥里方。第一个有点喝得烂醉,还好象什么时候都是这副模样。”说到这话,警察局长便走向小食桌,用三种蔗酒做起混合酒来。“彼得尔希加说,他的主人和各种人们往来,我看他举出来的,全是上等人,例如丕列克罗耶夫……他还说出一批地主来——都是六等官或者竟是五等官。绥里方讲,大家都把他看作一个能干的人,因为他办事实在又稳当,又出色。他曾在税关上办公,还进过一个公家的建筑委员会!是什么委员会呢,他可是说不清。他有三匹马:‘一匹还是三年前买来的,花马是用别一匹一样毛色的马换来的,第三匹也是买来的……’他说。他很切实的讲,乞乞科夫确是名叫保甫尔·伊凡诺维支,是六等官。”

    “一个上等人,而且还是六等官,”检事想,“却决心来做这样的事情!诱拐知事的女儿,起了胡涂思想,要买死魂灵,还在深夜里,和睡着的地主老婆子去捣乱——这和骠骑兵官是相称的,和六等官可不相称!”

    “如果他是六等官,他怎么会决计来做这样的犯罪的事情,假造钞票呢?”自己也是六等官,爱吹笛子的副知事想,他的精神,是倾向艺术远过于犯罪的。

    “要说什么,说就是,我的先生们,不过我们应该给这事情有一个结束!要来的,来就是!您们想一想罢,如果总督一到任,鬼才知道我们会出什么事哩!”

    “那么,您以为我们得怎么办呢?”

    警察局长说道:“我想,我们先应该决计。”

    “您说的是什么意思呢:这决计?”厅长问。

    “我们应该逮捕他,当作一个犯了嫌疑的人。”

    “是的,但怕不行罢?如果倒把我们当作犯了嫌疑的人,逮捕起来呢?”

    “什——么?”

    “哪,我想,他也许是派到这里来,有着秘密的全权的!死魂灵?哼!不但说他要买是一句假话,也是为了查明那个死人的假话,那报告上写了死得‘原因不明’的。”

    这番话使大家都沉默了。检事尤其害怕。还有审判厅长,虽然是自己说出来的,却也在深思默想。两个人……

    “那么,我的先生们,我们该怎么办呢?”那警察局长,即全市的恩人,商家的宝贝,说,一面灌下甜酒和苦酒的奇异混合酒去,还在嘴里塞了一点食物。

    侍役搬进一瓶玛兑拉酒和几个杯子来。

    “我真的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开手了!”厅长说。

    “我的先生们,”邮政局长喝干一杯玛兑拉,吞下一片荷兰干酪,加奶油的一块鲟鱼之后,于是说道,“我是这样的意见,我们应该把这件事彻底的探索一下,我们应该把它彻底的研究一下,共同in corpore的商量一下,这就是说,我们总得大家聚集起来,像英国的议院那样,您懂了罢,来测量对象,明白透彻它一切细微曲折的详情,您懂了没有?”

    “我们自然得在什么地方聚集一下的,”警察局长说。

    “好的,我们来集会罢,”厅长说,“共同决定一下,这乞乞科夫是什么人。”

    “好的,这才是聪明法子哩——我们应该决定一下,乞乞科夫是什么人。”

    “我们要问问各人自己的意见,于是决定一下,乞乞科夫是什么人。”

    一说这些话,大家就立刻觉到一种不再着急的心情,喝了一两杯香槟酒。人们走散了,满足得很,以为会议就会给他们分明切实的证据,乞乞科夫究竟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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