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官大人,真是古怪非常的人物,他们七颠八倒了:他们很知道罗士特来夫是一个撒谎家,说一句话,做一点事,都相信不得,但他们却到他那里去找自己的活路了!这里就知道人是怎样的!他不相信上帝,却相信把他的鼻子一抓,他就一定会死掉;对于由内心的调和和崇高的智慧所贯注,朗如日光的诗人的创作,他毫不放在心中,却很喜欢一个无耻之徒的产物,向他胡说一些乱七八糟,破坏自然的物事。这时他就张开嘴巴,高声大叫道:“瞧罢!这是纯粹的心声呀!”他一向轻蔑医生,后来却会跑到一个用祝赞和唾沫给人治病的老婆子那里去,或者简直自己用什么东西煎起汤药来,因为他忽然起了胡涂思想,以为这是可以治他毛病的了。官大人和他那困难的处境,大家自然是能够原谅的。人常常说,一个淹在水里的人会抓一条草梗,他已经来不及想,一条草梗至多也不过能站一匹苍蝇,却禁不起重有四五普特的他;然而,如人所常说的那样,当这时候,他简直想不到这一点,就去抓那草梗了。我们的大人们,也就是这样子,终于向罗士特来夫身上去找活路。警察局长立刻写了一封信,请他到自己家里来吃夜饭,一个高长统靴,通红面庞的警官就忽忽的登程,用手捏住了他的指挥刀,跑到罗士特来夫那里去送信。罗士特来夫正在办一件极重要的事情,他已经四天不出屋子了,不见人,连中饭也从窗口递进去——一句话,他瘦得很,脸上也几乎发了青。这事情必须极大的注意和小心:是从六十副花样相同的纸牌里,选出一副纸牌来。但那花样必须极其分明,要像好朋友似的可以凭信。这样的工作,至少要化两礼拜工作。在这期间,坡尔菲里就得用一种特别的刷子给小猛狗刷肚脐,还用肥皂一天洗三次。他的独居受了搅扰,罗士特来夫很气恼;他先骂警官一声鬼,但到明白了警察局长,当晚有一个小集会,席上还有什么一个新脚色的时候,他却立刻软下来了;他赶紧锁了门,很匆忙的穿好衣服,就到警察局长家里去。罗士特来夫的陈述,证明和推测,却和官大人的恰恰相反,把他们那些极其大胆的猜想,完全推翻了。他实在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简直没有含胡,也没有疑问;他们的推测愈游移,愈慎重,他的就愈坚固,愈确实。他毫不吞吞吐吐,立刻来回答一切的问题。他说,乞乞科夫买了一两千卢布的死魂灵,而他,罗士特来夫自己,也卖给他的,因为他毫不见有不该出卖的道理。对于他是否是一个侦探,到此嗅来嗅去的问题,罗士特来夫答道:他自然是一个侦探;大家同在学校里的时候,他就得了奸细的诨名,所有同学,自己也在内,还因此痛打了他一顿,至于后来单在太阳穴上,就得摆上二百四十条水蛭去[91]——他原想只说四十条的,但二百条却自己滑出来了。——对于他是否制造假钞票的问题,罗士特来夫答道:他自然制造。趁这机会,罗士特来夫还讲了一个乞乞科夫的出人意外的干练和敏捷的故事:他的家里藏着二万假钞票,给人知道了。于是封闭了屋子,路上站一个哨兵,门口站两个兵士;但乞乞科夫却在夜里把所有钞票掉换了一下,到第二天启封的时候,都是真的钞票了。关于这问题:乞乞科夫是否真有诱拐知事的女儿的目的,而他,罗士特来夫,是否也真在帮他的忙呢,那回答是:他的确在帮他,如果他不在内,事情是要全盘失败的。这时他却有些吞吞吐吐;他明知道这谎不得,而且很容易因此惹出麻烦来,但也禁不住自己的嘴。况且这也不是小事情,因为他的幻想,逼出了很有趣的详细事,想要完全消掉,实在也是一件难事了:他还说出拟去结婚的教堂所在的村子来;那就是德卢赫玛曲夫加村,牧师名叫齐陀尔长老,结婚费是二十五卢布,如果乞乞科夫不加以恐吓,说要告发他给面粉商人米哈罗和一个亲戚结了婚,教士是不肯答应的;而他,罗士特来夫,还借给他们自己的马车,准备着每一站就换马。他已经讲进很细微的节目去了,竟至于说出马夫的名字来。这时有人提起了拿破仑,然而只落得自己没趣,因为罗士特来夫所说的全是胡说白道,不但和真实全不相像,而且连联接也联接不起来的,于是使官员们到底只好站起身,叹着气走散;独有警察局长还注意的听了他许多工夫,想得到一点什么,然而他也终于装一个没有希望的姿势,只说道:“呸,见鬼!”所有在场的人全都明白,再来费力,实在也只等于试在公牛身上挤奶了。我们的官员的景况,于是比先前就更坏,决定了毫不能查出乞乞科夫是什么人。这里又分明的显出了人是怎样的物事:他处置别的人们的事情,是聪明,清楚,智慧的,但对于他自己却不行。只在你们陷于困难的境地时,他才有很切实,很周到的忠告!“多么精明的脚色呀!”大家叫喊道,“多么不屈的性格呀!”但只要使什么不幸来找一下这“精明的脚色,”使他自己进一回困难的境地罢——他的性格就立刻不会动!这不屈的人物毫无希望的站着,他变了可怜的乏人,柔弱的,啼哭的孩子,或者如罗士特来夫所爱说的说法,简直变成一个孱头东西了。
所有这些讲说,风闻和推测,不知为什么缘故,竟给了可怜的检事一个很大的印象。这印象很有力,至于使他回到家里,就沉思起来,而且就此沉思下去,在一个好天气的日子,竟忽然间,也说不出为什么,躺倒,死掉了。得了中风,还是因为什么别的呢,总之,他从椅子上跌下来,就长长的躺在地板上。一有这样的事,大家便照例的吓得失声,两手一拍,叫喊道:“阿呀上帝,阿呀上帝!”去邀医生来,给他放血,而终于决定了检事已经不过是一个没有魂灵的死尸。这时候,大家这才来怜惜死者实在有过一个魂灵,虽然因为他的谦虚没有使人觉得。然而死的出现,在这里的可怕,是虽在一个渺小的人物,也正如伟大的闻人的:他,不久以前还是活着,动作,玩牌,竭力在种种文件上签字,常常和他那浓眉毛和鬼眼在官员们里逗留,他现在躺在台子上,左眼也不再了,惟独一只眉毛吊起了一点,使脸上显出一种奇特的,疑问的表情。浮在他嘴唇上面的,究竟是怎么一个问题呢?莫非他要知道他为什么而生,或者为什么而死——这只有上帝知道罢了。
“然而这可是不会有的,这是简直不近情理的!这怎么能呢,官员们竟会这么恐怖,这么胡涂,离真实到这么远,就是小孩子,也知道应该怎么办的呀!”许多读者会这样说,并且责备作者,说他做了荒唐无稽之谈,或者称那可怜的官员们为傻子,因为人是很爱用“傻子”这个字,每天总有二十来次,把这尊号抛在邻近的人们的头上的。人即使有十件聪明的性质,只要其中有一件胡涂,便要被称为傻子。读者坐在幽静的角落里,从自己的高处,俯视着广远的下方,就很容易断定人只知道近在鼻子跟前的物事。在世界史的编年录里,就有许多世纪,是简直可以抹杀,并且定为多余的。世界上的错误也真多,而且竟是现在连小孩子也许就知道免掉的错误。和天府的华贵相通的大道,分明就在目前,但人类的向往永久的真理的努力,却选了多么奇特的,蜿蜒的曲径,多么狭窄的,不毛的,难走的岔路呵。大道比一切路径更广阔,更堂皇,白昼为日光所照临,夜间有火焰的晃耀;常有天降聪明,指示着正路,而人类却从旁岔出,迷入阴惨的黑暗里面去。但他们这时也吓得倒退了,他们从新更加和正路离开,当作光明,而跑进幽隐荒凉的处所,眼前又笼罩了别一种昏暗的浓雾,并且跟着骗人的磷火,直到奔向深渊中,于是吃惊的问道:“桥梁在那里,出路在那里呢?”这些一切,使我们分明的知道了古往今来的人性。诧异那错误,嗤笑古人的胡涂,却没有看出这编年录乃是上天的火焰文字所书写,每个字母都宣示着真理,说所有书页上的警告的指头,就指着自己,指着我们现存的人性;然而现在的人性却在嗤笑着,骄傲着,他自己又在开始造出一批给后人一样的傲然微笑的错误来。
所有事情,乞乞科夫都不知道;仿佛故意似的,他这时恰巧受了一点寒,引起了腮帮子肿和轻微的喉痛,这样的毛病,许多我们的省会的气候,在居民之间是很适于蔓延的。要靠上帝保佑,他的生活并不就完,还有工夫愁他的子孙,他就决计躲在家里三四日。在这时候,他用牛乳漱口,里面浸一个无花果,漱过就喝掉,又把一个装着加密列草和樟脑的小袋子,贴在面颊上。因为散闷,他造起一个新买的农奴的详细的表册,还看看从箱子里找出来的一本讲拉瓦梨尔公爵夫人的什么书,又把提箱里的小纸片,小物事,都检查了一番,有许多还再读了一遍,一直到连这些也觉得无聊之至。没有一个这市的官员来问候他的健康,他简直不明白是什么道理,略略先前,是总有一辆车子停在他的门外的——忽而检事的,忽而邮政局长的,忽而审判厅长的。他不断的耸着肩膀,一面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终于觉得好一点了,一到更加恢复,能去呼吸新鲜空气的时候,他非常高兴。他毫不迁延的就化装,打开箱子,玻璃杯里倒上一点温水,取了肥皂和刷子去刮脸,日子真也隔得长久了,因为手一摸着他的下巴,向镜子一照,他就叫起来道:“这简直是树林子呀!”而且实在的:即使并非树林子,也不失为种子在下巴和面颊上密密的抽了芽。他刮过脸,赶紧穿衣服,真的,他几乎是从裤子里跳出来的。到底穿好了;洒一点可伦香水,温暖的裹好了外套,走到街上去,还先用一条围巾小心的包住了面颊。他最初的出行——正如所有恢复了的病人一样——真有些像喜庆事。凡有他所看见的一切,都仿佛在向他欣然微笑,连街上的房屋和农奴,但他们的态度,其实是显得很严紧的,其中的许多人,还已经打过他的兄弟一个耳刮子。他最初的访问,总该是知事。他在路上,起了各式各样的想头:忽而想到年青的金头发了,真的,他的空想实在有一点过度,他还自己笑起自己,自己戏弄起自己来了。他以这样的心情,忽然在知事的门前出现。他已经跨进了门口,刚要脱下外套来,门丁却突然走了过来,用这样的话吓了他一跳:“我受过命令,不放您进去!”
“怎的?你说什么?你不认得我吗?看清楚些!”乞乞科夫诧异着说。
“我是认得您的!我看见您也不只一两回了,”那门丁道。“只有您一个我不能放进去,别人都行,只有您不!”
“唔,怎么?为什么只有我不,为什么不?”
“是命令这么说;他总有他的缘故的,”门丁道,还添上一声“喳,”就摆出放肆模样,把他拦住,不再有先前巴结的给他脱外套时候那样殷勤的微笑了。他好象自己在想:“哼!如果大人先生们不准你进门,那么你一定是个下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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