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也曾经有过是一个勤俭的一家之主的时候的!他也曾为体面的夫,体面的父,他的邻人来访问他,到他这里午餐,学习些聪明的节省和持家的方法。那时的生活还都很活泼,很整齐:水磨和碌碡快活的转动着,呢绒厂,旋盘厂,机织厂,都在不倦地作工;主人的锋利的眼睛,看到广大的领地的角角落落,操劳得像一个勤快的蜘蛛,从这一角到那一角,都结上家政的网。在他的脸上,自然也一向没有显过剧烈的热意和感情,但他的眼闪着明白的决断,他的话说出经验和智识,客人们都愿意来听他;和蔼而能谈的主妇,在她的相识的人们中也有好名望;两个可爱的女儿常来招呼那宾客,都是金色发,鲜活如初开的蔷薇。儿子是活泼的,壮健的少年,跳出来迎接客人,不大问对手愿不愿,就和客人接吻。全家里的窗户是统统开着的。中层楼上住着一个家庭教师,法国人,脸总刮得极光,又是放枪的好手:他每天总打一两只雉鸡或是野鸭来帮午膳,但间或只有麻雀蛋,这时他就叫煎一个蛋饼自己吃,因为除他之外,全家是谁也不吃的。这楼上,还住着一个强壮的村妇,是两位女儿的教师。主人自己,也总是同桌来吃饭,身穿一件黑色的燕尾服,旧是确有些旧的,但很干净,整齐;肘弯并没有破,也还并没有补。然而这好主妇亡故了,钥匙的一部分和琐屑的烦虑,从此落在他身上。泼留希金就像一切鳏夫一样,急躁,吝啬,猜疑了起来。他不放心他的大女儿亚历山特拉·斯台班诺夫娜了,但他并不错,因为她不久就和一个不知什么骑兵联队里的骑兵二等大尉跑掉,她知道父亲有一种奇怪的成见,以为军官都是赌客和挥霍者,所以不喜欢的,便赶紧在一个乡下教堂里和他结了婚。那父亲只送给他们诅咒,却并没有想去寻觅,追回。家里就更加空虚,破落了。家主的吝啬,也日见其分明;在他头上发亮的最初的白发,更帮助着吝啬的增加,因为白发正是贪婪的忠实同伴。法国的家庭教师被辞退了,因为儿子到了该去服务的时候;那位女士也被驱逐了,因为亚历山特拉·斯台班诺夫娜的逃走,她也非全不相干。那儿子,父亲是要他切切实实的学做文官——这是父亲告诉了他的——送到省会里去的,他却进了联队,还寄一封信给父亲——这是做了兵官之后了——来讨钱给他做衣服;但他由此得到的物事,自然不过是所谓碰了一鼻子灰。终于是,连和泼留希金住在一起的小女儿也死掉了,只有这老头子孤另另的剩在这世界上,算是他的一切财产的保护者,看守者,以及惟一的所有者。孤独的生活,又给贪婪新添了许多油,大家知道,吝啬是真的狼贪,越吃,就越不够。人类的情感,在他这里原也没有深根的,于是更日见其浅薄,微弱,而且还要天天从这废墟似的身上再碎落一小块。有些时候,他根据着自己对于军官的偏见,觉得他的儿子将要输光了财产;泼留希金便送给他一些清清楚楚的父亲的诅咒,想从此不再相关,而且连他的死活也毫不注意了。每年总要关上或者钉起一个窗户来,直到终于只剩了两个,而其中之一,读者也已经知道,还要贴上了纸张;每年总从他眼睛里失去一大片重要的家计,他那狭窄的眼光,便越是只向着那些在他房里,从地板上拾了起来的纸片和鹅毛笔;对于跑来想从他的农产物里买些什么的买主,他更难商量,更加固执了;他们来和他磋商,论价,到底也只好放手,明白了他乃是一个鬼,不是人;他的干草和谷子腐烂了,粮堆和草堆都变成真正的肥堆,只差还没有人在这上面种白菜;地窖里的面粉硬得像石头一样,只好用斧头去劈下来;麻布,呢绒,以及手织的布匹,如果要它不化成飞灰,便千万不要去碰一下。泼留希金已经不大明白自己有些什么了;他所记得的,只有:架子上有一样好东西,——瓶子里装着甜酒,他曾做一个记号在上面,给谁也不能偷喝它,——以及一段封信蜡或一枝鹅毛笔的所在。但征收却还照先前一样。农奴须纳照旧的地租,女人须缴旧额的胡桃,女织匠还是要照机数织出一定的布匹,来付给她的主人。这些便都收进仓库去,在那里面霉烂,变灰,而且连他自己也竟变成人的灰堆了。亚历山特拉·斯台班诺夫娜带着她的小儿子,回来看了他两回,希望从他这里弄点什么去;她和骑兵二等大尉的放浪生活,分明也并没有结婚前所豫想那样的快活。泼留希金宽恕了她,还至于取了一个躺在桌上的扣子,送给小外孙做玩具,然而不肯给一点钱。别一回是亚历山特拉·斯台班诺夫娜和两个儿子同来的,还带给他一个奶油面包做茶点,并一件崭新的睡衣,因为父亲穿着这样的睡衣,看起来不但难受,倒简直是羞惭。泼留希金很爱抚那两个外孙儿,给分坐在自己的左右两腿上,低昂起来,使他们好象在骑马;奶油面包和睡衣,他感激的收下了,对于女儿,却没有一点回送的物事,亚历山特拉·斯台班诺夫娜就只好这么空空的回家。
现在站在乞乞科夫面前的,就是这样的人!但还应该补正,这一种样式,在爱扩张和发展,更胜于退守和集中的俄国,是不常遇见的,更可诧异的情景,倒是随时随地可以遇见一个地主,靠着特出的门第来享乐他的生活,为了阔绰的大排场,将他的财产化到一文不剩,由此显出俄国式。一个还未多见世面的旅客,一看到这样的府邸,是就要站住,并且问着自己的:如此华贵的王侯,怎么会跑到这渺小卑微的农民中间来呢:像宫殿一样,屹立着他的白石的房屋,和无数的烟通,望台和占风,为一大群侧屋以及造给宾客的住房所围绕。这里还缺什么呢!有演剧,有跳舞,有假面会,辉煌的花园,整夜妖艳的陈在斑斓的灯光下,响亮的音乐充满了空间。半省的人们,都盛装着在树下愉快的散步,在这硬造的光彩里,谁也没有留意,没有觉得粗野吓人的不调和,这时候,有一条小枝映着人造的光,做戏似的突然从树丛中伸出;那失了叶的光泽的臂膊,愈高愈严正,愈昏暗,愈可怕,高举在夜的天空中,萧瑟的树梢,深深的避进永久的黑暗里,像在抱怨那照着它根上的光辉。
泼留希金默默的站着,已经好几分钟了;乞乞科夫也不想先开口,看了他的主人和奇特的周围的情景,他失去豫定的把握了。他想对他这样说:因为他听到过泼留希金的道德和特出的品格,所以前来表示敬意,是自己的义务;然而又以为这未免太离奇。他又偷偷的一瞥屋子里的东西,觉得“道德”和“特出的品格”这两个字,是可以用“节俭”和“整顿”来代换的;于是照这意思,改好了他的话:因为听到过泼留希金治家的节俭和非凡的管理,所以他觉得有趋前奉访,将他的敬仰的表示,陈在足下的义务。自然,先前已经说过,也还有别样更好的理由的,但他不想说,这很不漂亮。
泼留希金低声的说了些话,仅仅动着嘴唇,——因为他已经没有牙齿了——;他究竟说了些什么呢,听不分明,但他的话里大约是这样的意思:“你还是带了你的敬仰到魔鬼那里去罢!”然而我们这里,是有对客的义务和道德的,就是吝啬鬼,也不能随便跨过这规则,于是他接着说得清楚一点道,“请请,您请坐呀!”
“我的没有招待客人,已经很长久了,”他说,“老实说起来,这是没有什么好处的。人们学着最没用,最没意思的时髦,彼此拜访,——家里的事情倒什么也不管……况且马匹还总得喂草呀!我早已吃过中饭了,家里的厨房又小,又脏,烟囱也坏着:我简直不敢在灶里生火,怕惹出火灾来。”
“竟是这样的么?”乞乞科夫想。“幸而我在梭巴开维支那里吃过一点干酪饼和一口羊腿来了!”
“您只要想一想就是,这多么不容易!如果我要家里有一把干草的话!”泼留希金接下去道。“真的,从那里来呢?我只有一点点田地,农奴又懒,不喜欢做工,总只记挂着小酒店……人是应该小心些,不要到得他的老年,却还去讨饭的!”
“但人家告诉我,”到这里,乞乞科夫谦和的回口道,“您有着上千的魂灵哩!”
“谁告诉您的?您该在这家伙的脸上唾一口的,他造这样的谣言,先生!那一定是一个促狭鬼,在和您开玩笑呀。人们总是说:一千个魂灵,但如果算一算,剩下的就不多!这三年来,为了那该死的热病,我的农奴整批整批的死掉了。”
“真的?真有这么多吗?”乞乞科夫同情的大声说。
“唔,是的,很多!”
“我可以问,那有多少吗?”
“要有八十个!”
“的确?”
“我不说谎,先生!”
“我还可以问一下吗?这数目,可是上一次人口调查之后的总数呢?”
“要是这样,就还算好的了!”泼留希金说。“照您说的一算,可还要多:至少要有一百二十个魂灵!”
“真的?竟有一百二十个?”乞乞科夫叫了起来,因为吃惊,张开了嘴巴。
“要说谎,我的年纪可是太大了,先生:我已经上了六十哩!”泼留希金说,好象他因为乞乞科夫的近乎高兴的叫喊,觉得不快活。乞乞科夫也悟到了用一副这样的冷淡和无情来对别人的苦恼,实在是不大漂亮的,就赶紧长叹一声,并且表示了他的悼惜。
“可惜您的悼惜,对我并没有用处!我不能把这藏进钱袋里去呀!”泼留希金说。“您瞧,近地住着一个大尉,鬼知道他是怎么掉进这里来的。因为是我的一个亲戚,就时常来伯伯长,伯伯短的,在我的手上接吻;如果他一表示他的同情,就发出一种实在是吼声,叫人要塞住耳朵才好。这人有一张通红的脸,顶喜欢烧酒瓶。他的钱大约都在军营里化光,或者给一个什么坤伶从衣袋里捞完了。他为什么这样的会表同情呢,恐怕就为了这缘故罢!”
乞乞科夫竭力向他声明,自己的同情和那大尉的,完全不是同类,再转到他并非只用言语,还要用实行来表示;于是毫不迟延,直截的表明了他的用意,说自己情愿来尽这重大的义务,负担一切死于这样不幸的灾难的农奴的人头税。这提议,显然是出于泼留希金的意料之外了。他瞪着眼睛,看定了对手,许多工夫没有动。到底却道:“您恐怕是在军营里的罢?”
“不是,”乞乞科夫狡猾的躲闪着,回答说,“我其实不过是做文职的。”
“做文职的!”泼留希金复述了一句,于是咬着嘴唇,仿佛他的嘴里含着食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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