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后!老昏蛋!”那边的马夫向绥里方叫喊道。他勒一勒缰绳,那边的同行也这么办,马匹倒退了几步,但立刻仍旧回上来,那些皮条又从新缠绕起来了。在这样的情境里,那新相知却给了我们的阿花一个很深的印象,至于使它不再想从那因为意外的运命,陷了进去的轮道中走出。它把嘴脸搁在新朋友的脖子上,还似乎在耳朵边悄悄的说些什么事:确是些可怕的无聊事。因为那对手总在摇耳朵。当这大混乱中,从幸而住得并不很远的村子里,有农民们跑来帮忙了。一场这样的把戏,对于农民,实在是一种天惠,恰如他们的日报或聚会之对于德国人一样,车子周围即刻聚集了许多脑袋的堆,只有老婆子和吃奶孩子还剩在家里。人们卸下皮带来,阿花在鼻子上挨了很重的几下,因为要使它退走:一句话,马儿们是拆散,拉开了。但那刚到的马匹,不知道是不愿意和新朋友分离,还是倔强呢,——任凭马夫尽量的抽,也总像生了根似的站着。农人们的同情和兴味,大到不可限量了。大家争着挤上来,给些聪明的意见。“去,安特留式加,把右边的马拉一下。米卡衣叔骑在中间的一匹上,上去呀,米卡衣叔!”那又长又瘦的米卡衣叔,是一个红胡须的汉子,便爬在中间的马上了。他就像乡下教堂的钟楼,或者要更确切,就是一个汲井水的瓶子。马夫鞭着马,然而没有效,米卡衣叔也做不出什么大事情。“慢来!慢来!”农人们喊着,“你还是骑到边马上去,米卡衣叔;米念衣叔骑在中间的马上罢!”米念衣叔是一个广肩阔背的农夫,一部漆黑的络腮胡子,那肚子,就像足够给一切市场上受冻的人们来煮甘甜的蜜茶的大茶炊,他高高兴兴的骑在中间马上了,使它为了这重负,几乎要弯到地面。“现在行了,”农人们喊道。“打!打呀。给它一鞭;喂,给这黄马!——为什么要小蜻蜓似的张了腿不听话的。”但一看出做不到,打也无用,米卡衣叔和米念衣叔就都骑在中间这一匹马上,使安特留式加爬到边马上去了。马夫到底也耐不下去了,便双双赶走,米卡衣叔和米念衣叔,都滚他的蛋。这正好,因为马匹好象一息不停的,跑了一站似的正在出大汗。他先给它们喘过气来,它们也就自己拉着车走了。当闹着这事变的时候,乞乞科夫却浸在对于不相识的年青小姐的考察中。他有好几回,想和她去扳谈,然而总是做不出。这之间,那小姐就走掉了,漂亮的头带着标致的脸相,和那苗条的姿态,都消失了,像一个幻景;乞乞科夫又看见了村路,他的马车和读者早已熟识的三匹马,还有绥里方这一流人,以及四面的空无一物的田野。凡在人间,在粗笨的,冷酷的,穷苦的,在不干净的,发霉的下等人们里——也如在干净的,规矩的,单调的上流人们里一样——无论在那里,我们总会遇到一回向来从未见过的现象,至少也总有一回会燃起向来无与相比的感情。这在我们,就是一道灿烂的光,穿过了用苦恼和不遇所织成的我们的一生的黑暗,恰如黄金作饰,骏马如画,玻窗发闪的辉煌的箱车,在突然间,而且在不意中,驰过了向来只见有看熟的乡下车子经过的寒村一样:农人们就还是张开嘴巴,诧异的站着,不敢戴上帽,虽然那体面的箱车早已远得不见了。这年青的金发小姐在我们的故事里,也就是这样的在突然间而且在不意中出现,又复这样的不见了的。倘使这时并非乞乞科夫,却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一个骠骑兵,或是一个大学生,或是一个刚刚上了他那人生之路的平常的凡夫俗子——那么,我的上帝,他会怎样的激昂奋发,他会怎样的魂飞神往呵!他将要久久的痴立在那地方,眼睛望着远处,忘记了道路和旅行的目的,忘记了因为他的迟延而来的一切呵斥和责难,是的,他并且忘记了自己,职务,世界,以及在世界上的一切东西了!
然而我们的主角是已经到了中年,且有一种冷静,镇定,切实的性格的。他也曾沉思了一番,还想到过许多事,但他的思想却是更加着实的东西:他的思想决不如此胡涂,倒是很清楚,很有根据。“一个出色的姑娘!”他说,其时就打开他的鼻烟壶,嗅了一下。“但在她那里,最好的是什么呢……她那最好的是,她好象刚刚从学堂或者女塾毕业,还没有特别的女形女势,这相貌,只使全体显得难看。她现在还是一个孩子,什么都朴实,单纯;想到了就说,高兴了就笑。要使她成为什么还都可以,她能成为一个佳人,却也一样的会变一个废物——会变的,如果请婶子或是妈妈来教育。只要一年,就满是女形女势,连她自己的父亲也会觉得她是别一个人了。她会成一个骄傲的,装腔的人,只在外面的学来的规矩上彷徨,佩服,心思都化在她和什么人,讲什么事以及多少话,她怎样瞟她的情人这些事情上;于是骇怕得很,连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说,终于就该做什么也简直不明白了,一生就象是一个大谎在那里逛荡着。呸,妈的!”到这里,他沉默了一会,这才接下去道:“我愿意知道,她是什么人呢?她的父亲是做什么的?是有名望的地主,还不过是一位正人君子,只从办公上积了一点小钱的呢?——如果那娃儿带着二十万卢布来——那可就并非不好的——决非不好的货色。一个规矩人,就可以和她享福了。”这二十万卢布对他发着很动人的光芒,使他心里怪起自己来,为什么不在叉车的时候,向马夫问一声她们的名姓呢。但这时梭巴开维支的村庄已经分明可见,他的思想就被赶走,转到他自己的事情上去了。
这庄子,在他看起来是很大的;两面围着白桦和黑松的树林,象是一对翅膀,这一只显得比那一只暗一点;中间站着一所木房子,红色的屋顶,暗灰色的——实在是粗糙的墙壁——怡如我们造给屯田兵和德国移民的房屋一样。一看就知道,关于建筑的设计,建筑家是很和主人的趣味斗争了一下的。建筑家是内行,喜欢两面相称,主人却第一要便利,所以一面的墙壁上,一切通气的窗户都堵塞了,只有一个该在昏暗的堆房上那样的小小的圆窟窿。还有一个破风,虽然建筑家怎样费力,也总不能弄到屋子的中央去;主人一定要把一枝柱子竖在旁边,于是原是四枝的柱子,便见得只有三枝了。前园是用很坚实,粗得出奇的木栅围起来的。到处都显得这家的主人,首先是要牢固和耐久。马房、堆房、厨房,也都用粗壮的木材造成,大约一定可以很经久。农奴的小屋,也造得非常坚牢。没有一处用着雕刻装饰的雕墙,以及别样的儿戏——所有一切,为主的只有一个坚实。就是井干,也用厚实的槲树做成,这种材料,普通是只用于造水磨和船只的。一句话——凡有乞乞科夫所看见的,无不坚固,而且几屹然的站在地面上,排排节节,还似乎有着深沉的不可动摇的布置。当马车停在阶沿前面时,乞乞科夫看见了两张脸,几乎同时的从窗子里望出来:一张是女的,狭长到像一条王瓜,裹着头帕,一张是圆圆的男人脸,很大,像那穆尔大比亚的南瓜,就是俄国却叫作“壶卢,”用它来做巴罗拉加,那二弦的轻快的乐器——这在不怕羞,爱玩笑的农家少年们,是荣耀和慰藉,那些修饰齐整的青年,就由此向着那聚到周围,来听妙音的粉头酥胸的姑娘们,使眼色,发欢声的。那两张脸在窗口一瞥之后,就又消失了。一个灰色背心上带着蓝色高领子的家丁,便出到阶沿上,迎乞乞科夫进了大门,主人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一看见客人,只简短的道了一声“请,”就引他到里面去了。
当乞乞科夫横眼一瞥梭巴开维支的时候,他这回觉得他好象一匹中等大小的熊。而且仿佛为了完全相象,连他身上的便服也是熊皮色:袖子和裤子都很长,脚上穿着毡靴,所以他的脚步很莽撞,常要踏着别人的脚。他的脸色是通红的,像一个五戈贝克铜钱。谁都知道,这样的脸,在世界上是很多的,对于这特殊的工作,造化不必多费心机,也用不着精细的工具,如磋子,锯子之类,只要简单的劈几斧就成。一下——瞧这里罢,鼻子有了——两下——嘴唇已在适当之处了;再用大锥子在眼睛的地方钻两个洞,这家伙就完全成功,也无须再把他刨平,磨光,就说道“他活着哩,”送到世上去。梭巴开维支也正是这样的一个结实的,随手做成的形相:他的姿势,直比曲少,不过间或转一下他的头,为了这不动,他就当然不很来看和他谈天的对手,却只看着炉角或房门了。当和他一同经过食堂的时候,乞乞科夫再瞥了他一眼,就又心里想:“一只熊,实在完全是一只熊。”而且这是运命的怎样奇特的玩笑呵:他的名字又正叫作米哈尔·绥米诺维支。[43]乞乞科夫是知道梭巴开维支的老脾气,常要踏在别人的脚上的,便走得很小心,总让他走在自己的前面。但那主人似乎也明白他那坏脾气,所以不住的问道:“恐怕我对您有了疏忽之处了罢?”然而乞乞科夫称谢,并且很谦虚的声明,直到现在,他还没有觉得有什么疏忽之处。
他们进得客厅,梭巴开维支指着一把靠椅,又说了一声“请。”乞乞科夫坐下了,但又向挂在壁上的图书看了一眼。全是等身大的钢版像,真正的英勇脚色,即希腊的将军们,如密奥理,凯那黎,毛罗可尔达多等,末一个穿着军服,红裤子,鼻梁上戴眼镜。这些英雄们,都是非常壮大的腰身,非常浓厚的胡子,多看一会,就会令人吓得身上发生鸡皮皱。奇怪的是,在这希腊群雄之间,也来了巴格拉穹[44]公,一个瘦小的人,拿一张小旗儿,脚下是一两尊炮,还嵌在非常之狭的框子里。其次又是希腊的女英雄:罗培里娜,单是一条腿,就比现在挂满在这客厅里的无论那一位阔少的全身还要粗。这家的主人,自己是一个非常健康而且茁壮的人,所以好象也愿意把真正健康而且茁壮的人物挂在他那家里的墙壁上。罗培里娜的旁边,紧靠窗户,还挂着一个鸟笼,有一匹灰色白斑的画眉,在向外窥视,也很像梭巴开维支。主客两位,彼此都默默的坐着不到两分钟,房门开处,这家的主妇,是一位高大的太太,头戴缀着自家染色的带子的头巾,走进来了,她脚步稳重,头笔直,好象一株椰子树。
“这是我的菲杜略·伊凡诺夫娜。”梭巴开维支说。
乞乞科夫就在菲杜略·伊凡诺夫娜的手上接吻,那手,是几乎好象她塞到他嘴里来的一般;由这机会,他知道了她的手是用王瓜水洗的。
“心肝,我可以绍介保甫尔·伊凡诺维支给你么?”梭巴开维支接着说。“我们是在知事和邮政局长那里认识的。”
菲杜略·伊凡诺夫娜请乞乞科夫就坐,她一样的说了一声“请,”把头一动,仿佛扮着女王的女戏子似的。于是她也坐在沙发上,蒙着她毛织的头巾,眼睛和眉毛,从此一动也不动了。
乞乞科夫又向上边一瞥,就又看见了粗腰身,大胡子的凯那黎,罗培里娜以及装着画眉的鸟笼子。
大约有五分钟,大家都守着严肃的沉默,来打破的只有画眉去吃几粒面包屑,用嘴啄着鸟笼的木板底子的声音。乞乞科夫又在屋子里看了一转:这里的东西也无不做得笨重,坚牢,什么都出格的和这家的主人非常相象。客厅角上有一张胖大的写字桌,四条特别稳重的腿——真是一头熊。凡有桌子,椅子,靠椅——全都带着一种沉重而又不安的性质,每种东西,每把椅子,仿佛都要说:“我也是一个梭巴开维支”或者“我也像梭巴开维支。”
“我们在审判厅长伊凡·格里戈利也维支那里,谈起了您呢,”乞乞科夫看见在场的人谁也没有开口模样,终于说。“那是上一个礼拜四了。我在那里过了很愉快的一晚上。”
“是的!那一回我没有到审判厅长那里去,”梭巴开维支道。
“是一位很体面的人物,不是吗?”
“您说谁呀?”梭巴开维支说,看着暖炉角。
“说审判厅长!”
“在您,恐怕是会觉得这样的:他其实是共济会员,可又是世上无双的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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