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死魂灵(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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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人们仍旧走着先前的不像样的路,回了家。罗士特来夫又引他们到自己的书斋里,但一间办事房里总归可以看到的东西,在这里却什么也不能发见的,这就是说没有书,也没有纸,壁上只挂着一把长刀和两枝枪,一枝三百卢布,别一枝是八百卢布。那亲戚向屋子里看了一遍,尽是摇着头。罗士特来夫又给他的朋友们看了几柄土耳其的剑,其中的一柄上见有铭文道,“匠人萨惠黎·西比略科夫”[40],大概只是误刻上去的。这之后,客人们又有摇琴赏鉴了,罗士特来夫立刻奏起一个曲子来。摇琴的声音并不坏,不过里面好象发生了一点什么,因为罗士特来夫奏着的玛兹尔加,忽然变成《英雄马尔巴罗[41]上阵了》的歌,而这又用那很旧的华勒支曲来结了末。罗士特来夫早已不摇了,但这机器有一个极勇敢的管子,简直不肯沉默,独自还响了很久的时光。之后是大家要看烟斗了,罗士特来夫收集得很不少:木烟斗,磁烟斗,海泡石烟斗,烟熏了的和没有烟熏的,麂皮包着的和没有包着的,等等;又看见一枝琥珀嘴的长烟管,是罗士特来夫新近赢来的,还有一个刺绣的烟袋,是在什么驿站上,忘魂失魄的爱上了他的一位伯爵夫人的赠品,而且她的手儿,是“尽纤细之极致”的,这句话,大约算是把完美之至的意思,竭力表示了出来的了。大家吃过几片鲟鱼之后,将近五点钟,这才就了食桌。在罗士特来夫的生活上,中餐是没有排在大节目里面的,因为对于食品的烹调,好象并不十分看重;有的太熟,有的还生。厨子也似乎大抵只照着一种什么灵感,就用手头的一切好物事,做出肴馔来:近旁刚有胡椒瓶,他就把胡椒末撒在菜盘里——桌上有一株卷心菜,他就也加上卷心菜,还随手放进牛奶,火腿,豌豆去——一言以蔽之:他混起来,只要这菜热,也就已经有一种味道了!但罗士特来夫对于酒类,却看得很要紧:汤还没有上桌,他就先敬了客人一大杯葡萄酒,第二杯是上等白葡萄。因为府署和县署所在的市里,是没有平常的白葡萄酒的。此后罗士特来夫又叫取一瓶玛兑拉酒来,“就是大元帅,也没有喝过这么好的。”的确,这玛兑拉会烧人的喉咙,因为商人们是知道他们的买主——地主——的嗜好,喜欢强有力的玛兑拉的,他就尽量的羼进蔗酒去,有时也看准了俄国人的胃脏,什么都受得下,于是放一点王水[42]在里面。临了,罗士特来夫又叫取一瓶很特别的酒来,据他说,是一种香槟和蒲尔戈浓的综合。他极热心的斟满了左右两边的杯子,给他的亲戚和乞乞科夫;但乞乞科夫觉到,他给自己却斟得很少。这使乞乞科夫有了一点戒心;当罗士特来夫正对着亲戚谈天或是斟酒之际,便乘机把自己的一杯倒在菜盘里了。接着又立刻拿出一瓶鸟莓烧酒来,据罗士特来夫说,是全像奶油味道的,但奇怪的是不过发着很强的浊酒气。后来又喝了一种香醪,有一个名目,然而很不容易记,连主人自己第二回说起来也完全是另一个了。中餐早已完毕,酒也都试过了,但客人们却还不离开桌面,乞乞科夫总不愿意当着那个亲戚的面,向罗士特来夫说出他藏在心里的事情来:那亲戚究竟是外人,这事情却只能密谈的。但那亲戚也未必是一个于他有害的人,因为他已经大醉,埋在椅子里,早就抬不起头的了。后来他自己也觉得情形有些不妙,就请罗士特来夫放他回家去,而且说的很低,很倦的声音,好象——用民族的俄国的表现说起来——用钳在马头上拔马嚼子。

    “不行,不行,不行,我不放你走!”罗士特来夫说。

    “不要难我了,好朋友!真的,我要走!”那亲戚恳求道。“你不该这么虐待我的!”

    “胡说!发昏!来,我们玩一下彭吉式加。”

    “不行,好人,还是你自己玩罢!我实在不能玩了,我的太太要很不高兴我的;我也还得对她讲讲市集的情形去。真的,朋友!不给她一点小高兴,这是我的大罪过呀。求求你,不要留我了罢!”

    “管她老婆什么妈……!好象顶要紧的是你们两口子在一起!”

    “不不,真的,朋友!她是很好的,我的太太——能干,诚实,一个模范的贤妻!她待我好。你可以相信我,我是常常感激得至于下泪的。不不,不要想留住我了罢;我是一个正人君子——我得走了。我告诉你!老老实实!”

    “放他走罢,我们要他做什么呢!”乞乞科夫悄悄的对罗士特来夫说。

    “你说的对!”罗士特来夫道,“我最讨厌这样的孱头!”于是他大声的说下去道:“好罢,那就滚你的。去!尽找你的老婆去,你这吹牛皮的!”

    “不是的,朋友!你不能骂我是吹牛皮的!”那亲戚回答说。“我仗她才有生活呢。真的!她是很可爱,很好,很温柔,娇小……我常常要流出眼泪来。她会问我,我在市集上看见了些什么——我得统统告诉她——她很可爱……”

    “那么,去和她胡说白道去就是!”

    “不,听哪,好朋友!你不能这样说她的,这也就是侮辱我呀,她是很好,很可爱的。”

    “是了,快滚罢!找她去!”

    “是的,的确,我要走了;原谅我不能奉陪。我是极高兴在这里的,但是我实在做不到。”那亲戚总在絮叨着一切陪罪的话,却没有留心到他已经坐上马车,拉出大门,在露天底下,田野上面了。由此知道,他的太太怕也未必会听到多少市集的情形罢。

    “这么一个废物!”罗士特来夫走向窗口,目送着跑远去的马车,说。“这么跑!那旁边的马倒不坏,我早就看上了的。不过这家伙总不肯。只是一个孱头!”

    大家走到隔壁的屋里去。坡尔菲里拿进烛火来,乞乞科夫忽然见有一副纸牌在主人的手里了,却不知道他是从那里取来的。

    “来一下小玩意罢,朋友!”罗士特来夫说,一面把纸牌一挤,又一松,那十字封条就断掉,落在地上了。“消遣消遣呀,你知道。我想玩一下三百卢布的彭吉式加!”

    然而乞乞科夫只装作全没有听到那些话的样子,却自己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说道:“哦,几乎忘记了,我要和你商量一点事!”

    “什么事呀?”

    “但你得豫先约定可以允许我!”

    “那是什么事呢?”

    “不,你得先和我约定的!你听真!”

    “那么,好罢。可以的!”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那么:你一定有一大批死掉的农奴,户口册上却还没有注销的罢!”

    “自然!这又怎么样呢?”

    “都让给我。把他们归到我的名下去!”

    “你拿这有什么用呢?”

    “我有用。”

    “不,你说,什么用?”

    “就是有用……这是我这边的事情了——一句话,我有用处。”

    “里面一定还有缘故的。你一定在计划什么事。说出来罢!什么事?”

    “唉唉,什么计划呵!这样的无聊东西。我能拿它计划什么呢?”

    “那么,你要他们做什么呢?”

    “我的上帝,你真是爱管闲事!无论什么垃圾,你也要用手去摸一下,而且简直还会嗅一下!”

    “是的,但是你为什么不肯说呢?”

    “就是我说了,你有什么用呢?这是很简单的,不过我想这么的干一下!”

    “就是了,如果你不说,我就也不给!”

    “听罢,这是你丢面子的。你说过一言为定的了,现在却想不算了!”

    “很好,随你说罢。在你没有告诉我之前,我不答应!”

    “我怎么告诉他才是呢?”乞乞科夫想;他略一盘算,才来说明他的要找死魂灵,为的是想在交际社会里,增加自己的名望,他没有大财产,所以原有的魂灵也不多。

    “你胡说,”罗士特来夫说,打断了他的话,“你胡说,兄弟!”

    乞乞科夫自己也觉到,他的谎实在撒的不聪明,这虚构的口实也的确没有力量。“那么,好,我老实告诉你罢,”他正经的说道,“我请你只放在自己的心里,不要传开去。我准备结婚了,但可恨的是我那新妇的父母是极难说话的人,总想出人头地。一对该死的东西!和这样的有了关系,我倒在懊悔了。他们一定要新郎至少也有三百个魂灵,但我可一共几乎还缺一百五十个,那么……”

    “不的,兄弟,你胡说!”罗士特来夫又喊起来。

    “不,真的,这回是连这样的一点谎也没有的,”乞乞科夫说着,用拇指头在小指尖上划出一块极小的地方来。

    “如果不是胡说,拿我的脑袋去!”

    “听哪,你侮辱我!我是何等样人呀?我为什么总要说谎呢?”

    “可是我明白你了:你是一个大骗子——要知道我是看朋友交情上,这才说说的。如果我是你的上司,第一着就是在树上缢死你!”

    听了这话,乞乞科夫觉得受侮了。凡有粗卤的,有伤中庸的界限的表现,是使他不舒服的。他不喜欢和不相干的别人亲昵,但如果那是上等人物,就又作别论。因此他现在觉得心里不高兴。

    “上帝在上,我要缢死你!”罗士特来夫重复说,“我很坦白说出来,而且说这也并不是为了侮辱你,倒是因为我自己相信,我是你的朋友。”

    “一切事情都有一个界限,”乞乞科夫俨然的说。“倘若你爱用这样的语调,不如进兵营去。”——于是他又接下去道:“你不肯送,那么,卖给我也可以的。”

    “卖!我明白你了。你是一个流氓。你不肯多出钱的。”

    “哪,你也该知足了!想一想罢,你以为那是宝石似的东西吗?”

    “你说的对,我明白你了。”

    “不,听罢,朋友,多么小气呀。你其实是应该送给我的。”

    “那就是了,我一个钱也不要,给你看看我并不是这么一个吝啬鬼。你买一匹种马去,农奴就算作添头。”

    “请你想想,我要种马做什么用呢?”乞乞科夫说,对于这提议,非常诧异了。

    “你做什么用?买这捣乱家伙,我化了一万卢布,你只要出四千。”

    “但是我拿它去做什么呀!我并没有牧场。”

    “是的,再听我说,你还没有懂呢。现在我只要三千。其余的一千你可以后来再付的。”

    “是的,但是,我简直完全用不着!实实在在!”

    “那就是了,那么,买我的那匹枣红的母马去罢!”

    “我也用不着母马。”

    “我给你母马,还添上你已经见过的那匹灰色小马,只要二千卢布。”

    “我用不着马!”乞乞科夫说。

    “你可以再去卖掉的。无论在那一个市集上,你都能赚三倍。”

    “如果你相信可以赚这么多的钱,还是自己卖去罢。”

    “这能赚钱,我是知道的,不过我愿意你也赚一点。”

    乞乞科夫陈谢了他的友情,并且坚决的回绝了枣红的母马和灰色的小马。

    “那么,在我这里买几匹狗去罢!有一对可以给你的小夫妻在这里;会使你乐到脊梁都抽搐起来的。刺毫毛,硬胡子;那成堆的毫毛,就像刺猬的刺一样,而且那肋骨呵——简直是铁箍。还有那又小又胖的爪子——几乎不沾地!……”

    “唉唉!我用不着狗。我不是猎户。”

    “但我很希望你也养几条狗。不过,你知道,如果你不要狗,那就买我的摇琴去。我告诉你,那是好东西。我自己呢,我是一个正人君子,不打谎,那时化了一千。给你却只要九百。”

    “我要摇琴做什么用呀?我又不是德国人,要拿了这东西挨家的讨钱去!”

    “但这并不是德国人所有的那样筒琴哩。这是一个风琴,你仔细的看去。真正玛霍戈尼树做的!来,我再给你看一下罢!”罗士特来夫就捏住乞乞科夫的手,拉到邻室去;他抵抗,两脚钉住了地板,想不动,他力辩,自己很知道那摇琴,然而都没有用。他总得再听一回马尔巴罗怎样的去上阵。

    “如果你不愿意给我钱,那么,我们就这么办罢,你知道。我给你摇琴,再加上所有的死魂灵,你就留下你的篷车,还只要再付三百卢布。”

    “又来了?我怎么回去呢?”

    “我另外给你一辆车。在库房里,我就给你看!你只要去漆一下。那就是一辆很体面的马车了!”

    “这人给冒失鬼附了体吗,”乞乞科夫想,并且下了英勇的决心,凡有罗士特来夫的马车,摇琴,以及一切平常和异常的狗,即使那是未尝前闻的,铁箍似的肋骨和又小又肥的爪子,都给他一个不要。

    “但是你全都到手了呀:马车,摇琴,死魂灵。”

    “但是我不要,”乞乞科夫又说了一遍。

    “为什么你简直不要?”

    “很简单,因为我不要,这就尽够了!”

    “唉唉,你这家伙!和你打交道,是不能像和一个好朋友或是伴当的。真是一个……!人立刻明白,你是有两个舌头的人。”

    “是的,我是驴子,对不对?毫无用处的东西,我为什么非买不可呢?”

    “不不,不要提了!现在我明白你了。这样的一个无赖汉,的的确确。好罢,你听着,我们来玩一下彭吉式加。我押上所有的死魂灵,再加摇琴。”

    “不,不,我的好人,用赌博来决输赢,是靠不住的,”乞乞科夫向对手拿着的纸牌看了一眼,说。他觉得对手很难相信。连纸牌也可疑。

    “为什么靠不住?”罗士特来夫说。“这是没有什么靠不住的;如果你运气好,妈的,就什么都到手。瞧罢,你的运气多么好,”他说着,摊开几张纸牌来,要引起乞乞科夫打牌的兴趣。“哪,这样的好运气,这样的好运气!总是这样上风。你瞧,这是该死的十,我会因此输得精光的。我知道会使我输得精光。但是我闭起眼睛,心里想,妈的!请便罢,这奸细!”

    罗士特来夫正在讲说的时候,坡尔菲里又拿进一瓶酒来了。但乞乞科夫都坚决的拒绝,不喝酒也不玩牌。

    “你为什么不要玩?”罗士特来夫道。

    “因为我不高兴。老实说,我根本就不是一个赌友。”

    “为什么你不是一个赌友的呢?”

    “就因为我不是一个赌友呀,”乞乞科夫说,并且耸一耸肩。

    “无聊家伙,你这!”

    “上帝这样的造了我了,我也没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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