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死魂灵(10)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大约读者也已经觉到,乞乞科夫虽然表示着殷勤的态度,但比起在玛尼罗夫家来,却随便说话,没有拘束得远了。这里应该说明的,是有许多节目,俄国固然赶不上外国,但善于交际,外国人却也远不及我们。我们的交际样式上的许多精微和层次,是简直数也数不清的。一个法国人或德国人,一生一世也不会懂得我们的举动的奇特和差别;他们对一个富翁和一个香烟小贩说话,所用的几乎是一样的调子,一样的声音,纵使他们的心里,对于富翁也佩服之至。我们这里可是完全不同了:我们有这样的艺术家,对着蓄有二百个魂灵的地主说话,和对那蓄有三百个的全两样;但对他说话,又和蓄有五百个的全两样;而和他说起来,又和对于蓄有八百个魂灵的地主全两样;就是增到一百万也不要紧,各有各的说法。我们来举一个例罢,这并非我们这里,乃是一个很远的王国的什么地方,这地方有一个衙门,又假如这衙门里有一位长官或是所长。当他坐在中间,围绕着他的属员们的时候,我要请读者仔细的看一看——我相信,你们就要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威严,清高——有什么还不显在他顾盼之间呢?倘要拿了画笔,画出他来,给他留下这相貌,那简直是普洛美修斯![24]一点不差:一个普洛美修斯!他老雕似的看,他的步子是柔软,镇定,而且稳当。但你们看着这老雕罢,他一出大厅,走近他的上司的屋子去,可就不大能够认识了;他紧紧的挟着公文夹,逃跑的鹁鸪似的急急的走过去,几乎要失了魂。倘到一个俱乐部,或者赴一个夜会,如果都是职位较低的人们,那么,我们的普洛美修斯是仍不失为真正普洛美修斯的,但只要有一个人,比他大一点,我们的普洛米修斯可就要起一种连渥辟提乌斯[25]也梦想不到的变化:比苍蝇还要小,他简直化为几乎没有,一粒微乎其微的尘沙了!“然而这岂不是伊凡·彼得洛维支吗?”有人看见了他,就会说,“伊凡·彼得洛维支还要高大些,这人却很小,又很瘦;他总用大声说话,也总不笑的,但这人,哼,却小鸟儿似的啾啾唧唧,而且总在陪笑哩。”然而走近去子细一看——也还是伊凡·彼得洛维支!“阿呀,这样,”人就对自己说……然而我们还是再讲这里的登场人物罢。我们知道,乞乞科夫是已经决定,不再客气了;他于是拿了一杯茶,加一点果子汁,谈起来道:

    “您的村庄可真的出色呵,太太。魂灵有多少呢?”

    “到不了八十,”那主妇说,“可惜我们光碰着这样的坏年头;去年又来了一个歉收,连上帝都要发慈悲的!”

    “可是农奴却都显得活泼,屋子也像样。但我想请教您:您贵姓呀?昨天到得太晚,忙昏了……”

    “科罗皤契加,[26]十等官夫人。”

    “多谢。还有您的本名和父称呢?”

    “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

    “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么?高雅得很!——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我有一个嫡亲的姨母,是家母的姊妹,也叫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

    “可是您的贵姓是什么呢?”地主太太问。“您是税务官罢?不是的?”

    “不是的,太太,”乞乞科夫微笑着回答道。“我不是税务官;我在外面走,只为着自己的事情。”

    “那么,您是经手人?多么可惜!我把我的蜂蜜都贱卖了;您一定是要的,先生,可对?”

    “不,我不大收买过蜂蜜。”

    “那就是什么别样的东西。要麻罢?我现在可实在还不多——至多半普特[27]。”

    “唉,不的,太太,我要的是别样的货色,请您告诉我,您这里可死了许多农奴没有呢?”

    “唉唉!先生,十八个!”那老人叹息着,说。“还都是很出色,会做事的。自然也有些在大起来,可是有什么用呢,毫没力气的家伙,税务官一到,却每个魂灵的税都要收。他们已经死掉了,还得替他们付钱。上礼拜里,我这里烧死了一个铁匠,一个很有本领的铁匠!也知道做铜匠手艺的。”

    “莫非这村子里失了火吗,太太?”

    “谢上帝不给有这样的灾殃!如果是火灾,那可就更坏了。并不是的,他全由自己烧死的。火是从他里面的什么地方烧出来的;他真也喝的太多了,人只看见好象一道青烟,他就这么的焦掉了,一直到乌黑的像一块炭;唉唉,是一个很有本领的铁匠呢。我现在简直全不能坐车出去了。这里就再没有人会钉马掌。”

    “这是上帝的意志呵,太太,”乞乞科夫叹息着说,“违背上帝的意思的事,人是唠叨不得的。您知道不?您肯把他们让给我吗,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

    “让什么呀,先生?”

    “唔,就是所有的那些人,那已经死掉了的。”

    “我怎么能把他们让给您呢!”

    “唔,那很容易。或者我问您买也可以。我付给您钱。”

    “但是,怎么办呢?我实在还不懂您。您想把他们从土里刨出来吗?”

    乞乞科夫知道这老婆子弄错了目标,必须将事情解释给她听。于是用简单的几句话,说明了这所谓让与或交易,不过是纸面上的事,而且魂灵还要算是活着的。

    “但是,您拿他们做什么用呢?”老婆子说,诧异地凝视着他。

    “这是我的事情了!”

    “但他们是死了的呀!”

    “当然,谁说他们是活的呢?正因为他们是死了的,所以使您吃亏,您仍旧要付人头税,我就想替您去掉这担子和麻烦呵;现在懂了没有?不但去掉,我并且还要付您五个卢布呢。您现在明白了罢?”

    “我还是不明白,”那老婆子踌蹰着,说,“我向来没有卖过死人。”

    “这有什么稀奇!如果您卖过了,这才稀奇哩。您莫非以为这真的值钱的吗?”

    “不不,我自然并不这么想。这怎么会值钱呢?已经什么用处也没有了的!但使我担心的,却是他们已经死掉了的这一点。”

    “这女人可真的是糊涂,”乞乞科夫想。“您听我说,太太,您再想一想罢!像他们还是活着一样,付出人头税去,这是您的很大的损失呀。”

    “阿呀,先生,再也不要提了,”地主太太打断他的话。“三礼拜前,我就又缴了一百五十卢布,还要应酬税务官。”

    “您瞧罢,太太,您再想想看,从此您就用不着应酬税务官了,因为纳税的是我,不是您了。全副担子我挑了去,连税契的经费也归我出。您明白了罢!”

    主妇沉思了;她觉得这交易也并不坏;不过太新鲜,太古怪,也恐怕买主会给她上一个大当。他从那里来的呢,只有上帝知道,况且又到的这么半夜三更。

    “那么,您可以了罢,太太。”乞乞科夫说。

    “老实说,先生,我可向来没有卖过死人。活人呢,那是有过的,还在三年前,我把两个娃儿让给了泼罗多波波夫,一百卢布一个;他高兴得很。那都是很能做事的。她们连饭单也会织的。”

    “现在说的可不是活人呀!上帝在上!我要的是死人!”

    “老实说,我首先就怕会吃亏呢。你到底还是瞒着我;先生,也许他们是……,他们的价钱还要贵得远的。”

    “您听我说,太太……您在想什么呀!他们怎么会值钱;您想想看!这是废料呀!您要知道,是毫没用处的废料呀!譬如您得了旧货,我们来说破布片罢:那自然是还值些钱的,纸厂还会来买它。然而他们,却什么用也没有了!好,请您自己说,他们还有什么用!?”

    “那是一点不错的!自然什么用也没有。但使我担心的,也就是他们已经死掉了的这一点呵。”

    “我的上帝,这真是一匹胡涂虫,”乞乞科夫忍耐不住了,对着自己说。“总得说伏她。真的,我弄得出汗了!这该死的老家伙!”于是他从衣袋里掏出手帕来,在额上拭着汗。但乞乞科夫的懊恼是没有道理的。即使是阔人,尤其是官员,如果和他们一接近,就知道关于这些事,就和科罗皤契加一式一样。一在脑袋里打定了什么主意之后,你就是用十匹马也拉它不转。无论怎样抗辩,都没有用。纵使说得大白天一样明明白白,也总像橡皮球碰着石墙壁似的弹回来了。乞乞科夫拭过汗,就又想,用了别样的方法,来打动她试试看。

    “太太,”他说,“您是不管我说什么,还是只顾自己说什么呢……我付您钱,十五卢布的钞票;您懂了没有?这是钱呀,路上是不会撒着的。比方您卖出蜂蜜去,什么价钱呢?请你说一句罢!”

    “一普特十二个卢布。”

    “您不要造孽,太太!您没有卖到十二个卢布的。”

    “真的,先生!”

    “现在您看,这是蜂蜜呀。到您能够采取它,恐怕要费一个年头,一整年的心计,辛苦和手脚的。马车载着到各处走,保护那可怜的蜂儿。一冬天还得藏在窖子里。您瞧就是!但死魂灵,却是不在这世界上的了。您并没有吃辛苦,费手脚。他们的离开这世界,给您的府上有损失,都是上帝的意志。那一面,十二个卢布是您一切心计和辛苦的报酬,而这一面,您什么力气也不化,进益却不止十二个,倒是十五个卢布,而且并非银的,却是很好看的滴蓝的钞票哩。”乞乞科夫用这么强有力而且发人深省的道理,上了战场之后,他以为这老婆子的终于降伏,大约是可以无疑的了。

    “一点不错,”那地主太太说,“我是一个可怜的不懂世故的寡妇,还是再等一下,等有别的买主到这里来罢。我也可以比一比价钱。”

    “不要闹笑话,太太!您自己想想看,您在说什么了。谁会来买这东西呢。他要这做什么用呢?”

    “也许凑巧可以用在家务上的呵……”老婆子反对道。——但她没有说完话,张开嘴巴,吃惊的看定他,紧张着在等候回答。

    “死人用在家务上!——我的上帝,您真的不知道想到那里去了!莫非在您的菜园里,到夜里好吓雀子吗?!对不对?”

    “神圣的耶稣,救救我们罢!你说着多么可怕的话呀。”那老婆子说,划了一个十字。

    “另外还有什么用呢?坟和骨头,还是您的。这买卖不过是纸面上的事。究竟怎么样?您至少总得回答我一句。”

    那老婆子又沉思起来了。

    “您只在想些什么呀,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

    “我可真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才是哩。您还不如买点麻去罢!”

    “什么,麻!谢谢您!我要的是别的东西,您却拿您的麻来噜苏。给麻静静的麻它的去罢!如果我下一次来拜访,恐怕要买麻也难说的。那么,怎么样呢,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

    “上帝知道,这真是古怪透顶的货色,我向来没有经手过的。”

    这时候,乞乞科夫再也忍耐不住了。他愤愤的抓起一把椅子,在地板上一顿,并且诅咒她遭着恶鬼。

    说到恶鬼,地主太太就怕得要命。

    “阿呀呀,不要提它了!上帝也在的!”她脸色发青,叫喊说。“就在两三天前的夜里,我梦里总是看见它,看见这地狱胚子。祷告之后,我卜了一回牌,可确是上帝差来罚我的呀。它的模样真可怕。它的角,比公牛的还长。”

    “我希望您不至于看见一打!我还不及真正的基督教徒的博爱;我一看见一个可怜的寡妇没处安身,没法生活……那还是和你的田地都完结罢。”

    “阿呀呀,你在这里说着多么怕人的话呀。”老婆子惴惴的看定他,说。

    “真的,没有别的话好说了,简直没有——您不要怪我说的直白——就像一匹锁住的狗,躺在干草上;自己不吃草,却又不肯交给谁。您田地里的所有的出产,我都要买,因为我是也在办差的……”这里他顺便撒了一点谎,并不希望好处的,然而很有效。

    这“办差”的话,给了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一个深的印象了;她说话,几乎用了恳求的声音:“为什么你就立刻生气呢?要是我早知道你这么暴躁,我倒不如不要回嘴的好了。”

    “那里那里,我全没有生气呀!所有的事情比不上一个挤过汁的柠檬。我会气恼吗?”

    “好咧,好咧。我拿十五卢布钞票把他们让给你就是。不过有一件事,先生,办差的时候不要忘记我,如果你要麦呀,荞麦粉呀,压碎麦子呀,或是肉类的话。”

    “不会不会,太太,我再也不会忘记你了的。”他一面用手擦着三条小河似的,流下他脸孔来的汗,一面说。他还讯问,她在市里可有一个在法院里的密友,全权代理或相识者,可以办妥那订立合同和一切其余的必要的例规的人。“有的,那住持,希理耳神甫;他的儿子是在法院里的。”科罗皤契加说。乞乞科夫就托她寄一封委托书去,还至于自己来起草稿省得老婆子写些无用的费话。

    “如果他给上司买我一点面粉或是家畜,”科罗皤契加其时想,“那就好了。我应该应酬他一下。昨晚上还剩着一点蛋面。我还是去吩咐菲替涅烤蛋饼罢。用奶油面来做鸡蛋馒头,倒也不坏。这我做得好,也用不着多少时光。”于是主妇走了出去,实行馒头计画去了,并且好象还要添上家庭烹调法上的另外几样。但乞乞科夫却因为去取提箱里的纸,走进了他睡过一夜的客厅。屋子早已打扫好,胖胖的毛绒被和垫被,已经搬走了。沙发前面放着一张盖了罩布的桌子。他把提箱搁在桌子上,自己坐在沙发上,想休息一下;因为他觉得,自己满身是汗了:凡有他穿在身上的,从小衫到袜子,完全稀湿。“苦够我了,这该死的老货,”他说,休息了一会之后,就开开提箱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