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一天的工作(20)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这永是冷静,镇定,充满着自信的他,今天是怎么了呀?今天是有什么踬绊了他,有什么使他烦乱,使他皱眉,使他跑来跑去了。

    今天,他又被奥波伦斯基的突击队比败了。

    固然,在他,是有着辩解的话的。他的突击队——是砌红砖的专门家,来弄耐火砖,还是第一次,而且在他的突击队里,六十人中只有十一个是工人,此外——就都是学徒们和稷林一流的脚色。早晨,他问稷林道,“你以为要怎么竞争才好呢?”稷林答道,“只要跟着你,我是海底里也肯去的。”那里有怎样的海呢?那就是海,是——正在掀起第九个浪来的——奥波伦斯基。但是,从稷林,从虽在集团里而几乎还是一个孩子的人,从虽在献身于集团而还没有创造的能力的孩子的人,又能够收获些什么呵!然而奥波伦斯基的突击队,却大抵是中央劳动学校的学生,指导者们是从唐巴斯来的,他们在那里造过枯煤炉,有着经验。

    在西狄克,是有辩解的话的。

    但是,在这国度里,辩解是必要的么?能够总是依据着“客观底”原因么?不的。西狄克走来走去,他失了镇静,渐渐没有自信了。当他的突击队初碰见耐火砖的时候,他问道:

    “怎样,大家?”

    “和谁竞赛呀?”工人们问他说,“和奥波伦斯基么?什么,他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呢。”

    这是的确的。一看见奥波伦斯基,就令人觉得诧异。他的姓名,是好象突击队的旗子一样,在广场上飘扬的,但他还不满二十一岁,显着少年的粉红的面颊,然而这他,却指挥着突击队,将西狄克的突击队打败了。

    第一天,西狄克的突击队满怀着自信,用了稳重的脚步,走下到耐火砖的处所去,立刻占好自己的位置,含着微笑向别的突击队宣了战,动手工作起来。那时候,西狄克还相信是能得胜的。他和突击队都以极度的紧张,在作工时间中做个不歇——砖头当当的在响,木槌在敲。这天将晚,紧张也跟着增大了,用了恰如渔夫将跳着鱼儿的网,拉近岸来那时一样的力量。

    但到晚上,西狄克的头发都竖起来了,他的突击队,每人叠了〇·五吨,可是奥波伦斯基的突击队却有——一·四吨。

    “哦,”西狄克公开似的说。“明天一下子都赢他过来罢。”

    然而明天又是新的低落。突击队在耐火砖上,在花样上碰了钉子了,无论怎样,一个人总不能叠到〇·九吨以上。其实,外国人[27]是原以每人〇·五吨为标准的,因为管理部知道着突击队的力量,所以加到〇·八吨。西狄克是已经超出了官定的标准了。但这说起话来,总是含着微笑,顺下眼睛的少年的康索谟尔奥波伦斯基,却将那他打败。

    突击队的会议时,西狄克又发了和先前一样的质问:

    “但是,怎样,大家?”

    “怎样?难呀,这砖头不好办。”

    “难么?比建设社会主义还难的事情,是没有的,可是不正在建设着么。”西狄克回答说,一面自己首先研究起来。

    他采用了奥波伦斯基的方法,将全部分成队伍,四人一队,两个工人放在两侧,中间配上两个学徒。他测定了砖匠们的一切的动作,不再在远处望着工作,却紧紧的钉住了在监督了。

    “奋斗罢。教恶魔也要倒立起来的。”工人们兴奋地说。

    于是西狄克的突击队,就肉搏了奥波伦斯基了,每人叠了一·二吨,摩了他的垒。

    然而昨天,舆波伦斯基又每人叠了二·二吨。人们说,这是世界底记录。西狄克发抖了,他在一夜里,就瘦了下去,他的皱纹变成深沟,鼻子更加钩进去了,背脊也驼了,但眼睛却在敏捷的动,抓住了砌砖的全过程,分析出它的基础部分来。

    西狄克的今天的静不下,就为了这缘故。

    “畜生,畜生,”他喃喃地说。“缺陷在什么地方呢?”

    在工人们么?工人们是在工作的。他们不但八点钟,还决心要做到十点钟,或者还要多。——他们提议将全突击队分为轮流的两班,那么,一日一夜里,工人们可以做到十六点钟了。然而问题并不在这里。一日一夜做二十点钟工,是做得到的,为了砌砖而折断了脊梁,也做得到的。但是,建设事业是高兴这样的么?

    这是无聊的想头。

    那么,问题在那里呢?

    在砌法么?不,耐火砖的砌法的技术,工人们好象已经学会了。加工钱么?笑话,突击队以这么大的紧张在作工,并非为了钱,是明明白白的。如果为了“卢布,”突击队只要照〇·八吨的标准,做下去就好,但在事实上,他们不是拿着一样的工钱,却每人砌着一·二吨么?

    西狄克就这样地,天天找寻着缺陷,他注视着工作的进行,将这加以解剖,在笔记本子上画图,将工人们组织起来,又将他们改组,即使到了夜里,也还是坐在自己的屋子——隔壁总有小孩子哭着的棚屋里。

    他连上床睡觉都忘掉了,他早晨往往被人叫醒,从桌子底下拉出来。

    到今天六月一日,西狄克眼光闪闪地走到耐火砖这里来了。他看透了事情的本质。第一——是奥波伦斯基的突击队嵌砖嵌得很快,他们是已经和砖头完全驯熟了的。然而一切突击队,都有一个共通的缺陷,使他们叠得慢的,一定是递送砖头的人们,他们空开了时间,慢慢地递送,所以砖匠们只得空着手等候着。奥波伦斯基是仗着嵌砖嵌得快,从这缺陷逃出了。西狄克的突击队,还没有奥波伦斯基的突击队那样的和砖头驯熟。所以应该监督递送砖头的人们,借此去进逼奥波伦斯基的突击队。第二,是一到交代,走出去的时候,毫不替接手的人们想一想,随便放下了砖头。这里就将时间化费了,于是……

    “独立会计,”西狄克说,“给我们一个地方罢,我们会负责任的。我们要分成两班,在一处地方,从头到底的工作下去,但递送的人们要归我们直接管理,我们要竭力多给他们工钱,按照着叠好的耐火砖的吨数来计算。”

    自从将突击队改了独立会计之后,到第二天,西狄克才显出了一个大飞跃,逼近奥波伦斯基了。

    夜。

    工厂街的郊外,(还没有工厂街,这还只是在基础里面的一个骨架,)被散在的电灯的光照耀着。电灯在风中动摇,从远地里就看得见。库兹尼克斯特罗伊[28]——这是浮着几百只下了锚而在摇动的船的大船坞。

    都市在生长着。

    二万四千的工人们,每天从基础里扛起都市来,那是二万四千的西狄克们,奥波伦斯基们,稷林们。他们一面改造自然,使它从属于集团,一面改造自己本身,改造对于人们,对于劳动的自己的态度,于是在事实上,劳动就成为“名誉的事业,道德和英勇的事业”了。

    现在我们又在耐火砖的处所了,我们的面前,有西狄克和奥波伦斯基在。

    什么东西在推动他们,什么东西使他们忘记了睡觉的呢?

    “我们到这里来,并不是为了卢布(卢布是我们随处可以弄到的,也不推却它),来的是为了要给人看看我们,看看我们康索谟尔是怎样的人。”奥波伦斯基回答说。

    “我不懂,”西狄克开初说,停了一会,又添上去道,“我这里面有一条血管,是不能任凭它就是这模样,应该改造一下,应该给人们后来可以说——‘西狄克和他的突击队,是很奋斗了的’那么地,从新创造一下的。”

    我们的阶级正在创造。

    我们是生在伟大的创造的时代。

    【后记】

    毕力涅克(Boris Pilniak)的真姓氏是鄂皋(Wogau),以一八九四年生于伏尔迦沿岸的一个混有日耳曼、犹太、俄罗斯、鞑靼的血液的家庭里。九岁时他就试作文章,印行散文是十四岁。“绥拉比翁的兄弟们”成立后,他为其中的一员,一九二二年发表小说《精光的年头》,遂得了甚大的文誉。这是他将内战时代所身历的酸辛,残酷,丑恶,无聊的事件和场面,用了随笔或杂感的形式,描写出来的。其中并无主角,倘要寻求主角,那就是“革命”。而毕力涅克所写的革命,其实不过是暴动,是叛乱,是原始的自然力的跳梁,革命后的农村,也只有嫌恶和绝望。他于是渐渐成为反动作家的渠魁,为苏联批评界所攻击了,最甚的时候是一九二五年,几乎从文坛上没落。但至一九三〇年,以五年计划为题材,描写反革命的阴谋及其失败的长篇小说《伏尔迦流到里海》发表后,才又稍稍恢复了一些声望,仍旧算是一个“同路人”。

    《苦蓬》从《海外文学新选》第三十六编平冈雅英所译的《他们的生活之一年》中译出,还是一九一九年作,以时候而论,是很旧的,但这时苏联正在困苦中,作者的态度,也比成名后较为真挚。然而也还是近于随笔模样,将传说、迷信、恋爱、战争等零星小材料,组成一片,有嵌镶细工之观,可是也觉得颇为悦目。珂刚教授以为毕力涅克的小说,其实都是小说的材料(见《伟大的十年的文学》中),用于这一篇,也是评得很惬当的。

    绥甫林娜(Lidia Seifullina)生于一八八九年;父亲是信耶教的鞑靼人,母亲是农家女。高等中学第七学级完毕后,她便做了小学的教员,有时也到各地方去演剧。一九一七年加入社会革命党,但至一九年这党反对革命的战争的时候,她就出党了。一九二一年,始给西伯利亚的日报做了一篇短短的小说,竟大受读者的欢迎,于是就陆续的创作,最有名的是《维里尼亚》(中国有穆木天译本)和《犯人》。(中国有曹靖华译本,在《烟袋》中。)

    《肥料》从《新兴文学全集》第二十三卷中富士辰马的译本译出,疑是一九二三年之作,所写的是十月革命时一个乡村中的贫农和富农的斗争,而前者终于失败。这样的事件,革命时代是常有的,盖不独苏联为然。但作者却写得很生动,地主的阴险,乡下革命家的粗鲁和认真,老农的坚决,都历历如在目前,而且绝不见有一般“同路人”的对于革命的冷淡模样,她的作品至今还为读书界所爱重,实在是无足怪的。

    然而译她的作品却是一件难事业,原译者在本篇之末,就有一段“附记”说:

    “真是用了农民的土话所写的绥甫林娜的作品,委实很难懂,听说虽在俄国,倘不是精通乡村的风俗和土音的人,也还是不能看的。竟至于因此有了为看绥甫林娜的作品而设的特别的字典。我的手头没有这样的字典。先前曾将这篇译载别的刊物上,这回是从新改译的。倘有总难了然之处,则求教于一个熟知农民事情的鞑靼的妇人。绥甫林娜也正是鞑靼系。但求教之后,却愈加知道这篇的难懂了。这回的译文,自然不能说是足够传出了作者的心情,但比起旧译来,却自以为好了不少。须到坦波夫或者那里的乡下去,在农民里面过活三四年,那也许能够得到完全的翻译罢。”

    但译者却将求教之后,这才了然的土话,改成我所不懂的日本乡下的土话了,于是只得也求教于生长在日本乡下的M君,勉强译出,而于农民言语,则不再用某一处的土话,仍以平常的所谓“白话文”了事,因为我是深知道决不会有人来给我的译文做字典的。但于原作的精采,恐怕又损失不少了。

    略悉珂(Nikolei Liashko)是在一八八四年生于哈里珂夫的一个小市上的,父母是兵卒和农女。他先做咖啡店的侍者,后来当了皮革制造厂,机器制造厂,造船厂的工人,一面听着工人夜学校的讲义。一九〇一年加入工人的秘密团体,因此转辗于捕缚,牢狱,监视,追放的生活中者近十年,但也就在这生活中开始了著作。十月革命后,为无产者文学团体“锻冶厂”之一员,著名的著作是《熔炉》,写内乱时代所破坏,死灭的工厂,由工人们自己的团结协力而复兴,格局与革拉特珂夫的《士敏土》颇相似。

    《铁的静寂》还是一九一九年作,现在是从《劳农露西亚短篇集》内,外村史郎的译本重译出来的。看那作成的年代,就知道所写的是革命直后的情形,工人的对于复兴的热心,小市民和农民的在革命时候的自利,都在这短篇中出现。但作者是和传统颇有些联系的人,所以虽是无产者作家,而观念形态却与“同路人”较相近,然而究竟是无产者作家,所以那同情在工人一方面,是大略一看,就明明白白的。对于农民的憎恶,也常见于初期的无产者作品中,现在的作家们,已多在竭力的矫正了,例如法捷耶夫的《毁灭》,即为此费去不少的篇幅。

    聂维洛夫(Aleksandr Neverov)真姓斯珂培莱夫(Skobelev)以一八八六年生为萨玛拉(Samara)州的一个农夫的儿子。一九〇五年师范学校第二级卒业后,做了村学的教师。内战时候,则为萨玛拉的革命底军事委员会的机关报《赤卫军》的编辑者。一九二〇至二一年大饥荒之际,他和饥民一同从伏尔迦逃往搭什干,二二年到墨斯科,加入“锻冶厂,”二二年冬,就以心脏麻痹死去了,年三十七。他的最初的小说,在一九〇五年发表,此后所作,为数甚多,最著名的是《丰饶的城塔什干》,中国有穆木天译本。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