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珂伐略夫对面,站着炮兵队长库勒培克同志。后来我在激战之际,这才认识了他。当我们别动队全体的命运悬于他个人的果决和勇敢的时候,当我们全盘形势的钥匙捏在他手里的时候,他显出他的本领来了。真令人歆羡他那种如此坚决的意志,如此的纯熟和舒齐。令人歆羡他的强硬和坚固,与其说是人,倒更像石头一样。但如果看起他来,他就仿佛一匹穿了制服的山羊,连声音也是山羊——微弱,尖利而且枯嗄。
在场的还有两三个司令们。会议也并不久,因为一切都已经在前天想妥,决定的了。
“叫康特拉来,”郭甫久鹤命令道。
这名字便由人们传叫开去了。
又稳又快的跑来了康特拉。
“我在这里,做什么事呀?”
单是看见这年青人,就令人觉得快活。他的眼里闪着英气,手是放在他那弯曲的小长刀的刀柄上。白色的皮帽子,快要滑到颈子上去了。宽阔的干净的前额,明亮而伶俐的眼睛。
“听那,康特拉,”郭甫久鹤说,“你该知道的罢,我们就要动手的事情,是很险的。你只消一望,到处都是敌。沼泽里,小路上,芦苇和树丛里,到处埋伏着敌人的哨兵。你熟悉这一带地方么?”
“谁会比我熟悉呢,”康特拉笑着说。“这地方到海为止,全是些沼泽和田野。没有一处我不知道的地方。我曾经各处都走过的……”
“那么,就是了,”郭甫久鹤说,“我们没有多工夫来细想。开船的准备已经停当了。你去挑出两打很出色的人来,并且和他们……啡!”郭甫久鹤便吹一声口哨,用手指指点着很不确定的处所。
“懂得了……”
“那么,如果你已经懂得,我们就用不着多说。拿了兵官的制服,银扣,肩章去——出发罢。我们全都准备在这里了。去罢!”郭甫久鹤向了离他不远,站着的一个人说。那人当即跑掉了,立刻也就回来,拿着一个小小的包裹。
“拿这个去,”郭甫久鹤将包裹交给康特拉,说,“但要快。您一走,您就穿起这些来罢,但在这里却不行的。你挑一个好小子,给他十个人,教他们到左岸去,那里是不很危险的。你自己就在右岸,还得小心,什么也不要放过。如果有点什么事,你就发一个信号。你知道我们这边的信号的。你要在河的近地。”
“懂了。”
“那么,你要知道,如果你不能将两岸办妥,你就简直用不着回来……”
“是的,我可以去了么?……”
“是的,去罢,好好的干……”
康特拉忽然跑掉了,正如他的忽然跑来一样,而且不消多少工夫,就备好了马匹。马匹和人们,又都立刻聚成一堆,分为两队,也就全都跑掉了。人们只见康特拉和二十五个青年用快跑在前进。
别一队是向左岸去的,我看见曲波忒在他们的前头。这巨人似的,强有力的大个子的哥萨克,跨在自己的黑马上,就好象一块岩石。他的近旁是介涅,孱弱的瘦削的青年,草茎一般伏在马的鬃毛上。士兵们都在船上目送着远去的伙伴。沉默而且诚恳。他们什么也不问。他们什么也不想人来通知。一切都明明白白的,清清楚楚的。没有人笑,也没有人开玩笑。
康特拉跑了一个启罗密达半,便跳下马来,对他的部下道:“你们的制服在这里,大家分起来罢,可不要争头衔。”人们打开了包裹,从中取出白军的勋章,肩章和扣子,帽章和别的附属品来,五分钟后,已经再也看不出我们红色哥萨克了。康特拉也打扮了一下,变成一个兵官,很认真,但也有点可笑。尤其是他试来摆摆官相的时候,大家便都笑起来了。因为他就像披着驼鸟毛的乌鸦。
黄昏还没有将它的地位让给暗夜,但我们的哨兵该当经过的道路,却已经几乎辨不出来。大家又上了马向前进……
“儿郎们,”康特拉说,“不要吸烟,不要打嚏,不要咳嗽,要干得好象全没有你们在这里的一样。”
大家很静的前进。静悄悄的,连马匹的脚步怎样地在湿的软泥里一起一落的蹄声,也只隐隐约约地听见。马脚又往往陷入泥泞里去,必须给它拔起。有人前去寻找更好的道路去了。这样地进行了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三个……没有遇到一个人。是死了的夜。那里都听不到一点生命的声音。在芦苇里,在山谷里,都是寂静。沼泽上罩着昏暗的望不见对面的雾气。
但且住!——远远地听到声响了。是先前没有听到过的声音,仿佛是电话线的呻吟。也许是泉水罢,也许是小河罢……
康特拉停住了,大家也跟着他停下。康特拉向传来声响的那方面,转过耳朵去,于是将头靠在地上,这回可分明地知道了那是人声。
“准备着!”下了静悄悄的命令。
大家的手都捏住了刀柄,慢慢地前进……
已经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六个骑兵的轮廓。他们正向着康特拉跑来。
“谁在那里!”那边叱咤道。
“站住!”康特拉叫道,“那里的部队?”
“亚历舍夫军团。”……“你们呢?”
“凯萨诺维支的守备队。”
骑兵跑近来了,一看见康特拉的肩章,便恭恭敬敬的向部队行一个敬礼。
“放哨么?”康特拉问。
“是的,放哨。”……“不过也没有什么一定。谁会在夜里跑进这样的地方来呢?”
“四边也没有人,我们已经跑了十五启罗密达了。”
在这瞬间,我们一伙就紧紧的围住了敌人的部队……
还问答了几句。知道他们的一两启罗密达之后,还有着哨兵。沉默了一会。康特拉的轻轻的一声“干!”就长刀闪烁起来了……
五分钟后,战斗已经完结。
于是大家仍旧向前走,其次的敌人的哨兵,也得了一样的收场……
勇敢的康特拉,只领着一枝小小的队伍,遇见了六个敌人的哨兵,就这样地连一个也没有给他跑掉。
曲波忒也遇到了两个哨兵,他们的运命也一样。只在第二回却几乎要倒楣。一个负伤的白军骑兵的马匹忽然奔跑起来,险些儿给逃走了。觉得省不掉,就送给它一粒子弹。
这曲波忒的枪声,我们在船上听到了,大家就都加了警戒。我们以为前哨战已经开头,因此敌人全都知道一切了。他是一定能够实行规则的。大家就站在舱面上,等候着信号。我们不断的在等候,康特拉或者曲波忒就要发来的——然而没有。岸上是坟地一般静。什么也听不见。直到天明,我们整夜的醒在舱面上,大家都以为芦苇在微微的动弹,大家都觉得听到些兵器的声响,有一个很是神经质的同志,还好象连高声的说话也听见了。河岸很近,人已经可以分别出芦荡和田野来。
“我想,那地方有着什么,”一个人凝视着沿岸一带,指给他的邻人,开口说。
“什么也没有。胡说白道。”
但他也不由的向那边凝视,说道:“但是,且慢……是呵,是呵……好象真是的……”
“你以为那不像枪刺在动么?”
“是的是的,我也这么想……仔细的看一看罢——,但是,看哪,这边的是什么——这边,都是枪刺呀,还有那边——还有这边……”
“喂,汉子,可全是芦苇呵……动得这么慢!”
于是他不去看岸上了,但这也不过一眨眼间的事。接着又从新的开头……枪刺……枪……士兵,兵器声,说话声。这一夜是充满了可怕的阴郁的骚扰。谁都愿意抑制了自己,平静下来。然而谁也寻不着平静。表面的平静,是大家能够保住的。脸色,言语,举动——这些冷静而且泰然自若——但心脏却跳得很快,很强,头也因为充满了飞速的发射出来的思想,快要炸裂了。大家都在开始思索着一切办得到的,倒不如说,一切办不到的计划。如果从芦苇丛中放出枪来,可怎么办,如果大炮从岸上向我们吐出炸弹来,又怎么办——教人怎么对付呢?……
假定了许多事,想出了许多办法。然而在这样的境地里,毫没有得救的希望,却是谁都明白的。小河里面,笨重的船简直不能回转,再向前走罢,那就是将头更加伸进圈套里去了。但是人得怎么办呢?
这些事是大家一致的,就是应该赶快的登陆,抽掉了跳板,动手来格斗……
然而“动手来格斗”,说说是容易的。我们刚要上岸,敌人就会用了他的枪炮,将我们送进河里去。我们的战士们怎样的挤在汽船和拖船上,聚成一堆,他在岸上可以看得明明白白。大家都没有睡觉。自从离开了斯拉文斯基以后,他们都不能合眼。司令们将这回的计划连着那一切的危险和困难,统统说给他们了。教人怎么会睡觉。在这样的夜里,睡觉比什么都烦难。在这样的夜里,是睁着眼睛,眼光不知不觉地只凝视着暗地里的。很紧很紧的挤在船的所有角落里,低声谈起天来了。
“冷……”
“吹一吹拳头罢——那就暖了。”
“只要能吹起来——哪,如果有人给我们在岸上吹起(喇叭)来,可真就暖了哩。”那士兵于是转脸向了岸边,用眼睛示着敌人的方向。
“他们近么?”
“鬼知道——……人说,他们在岸上到处跑着的。人说过,他们就躲在这些芦苇丛里的——也有人去寻去了。”
“那么,谁呢?”
“康特拉出去了!”
“哦哦,这很不错,他是连个个窟窿都知道的!”
“唔,这小子又能干!”
“我很知道他的。在战场上的时候,他就得到过三个圣乔治勋章了。”
“但是我觉得——这里没有人——太静了!”
“他们也不会在发吼的——你这昏蛋!”
“他们却会开枪呀——那就完了!”
“不——我想,还没有从康特拉听到什么的!”
“怎么想听到这些呢。连一只飞机也还没有飞来哩。”
“这倒是真的。哦,总之,孩子,为什么没有飞机到这里来的呀。”
“为什么没有——它是麻雀似的飞来飞去的。先前它总停在市镇里,要太阳出山之前它才飞出来。你也看它不见的,这很明白。”
“唔,究竟它为什么在飞着的。我简直一点不懂,这东西怎么会飞起来。”
“那可我也不知道。恐怕是从下面吸上蒸汽去的罢。”
“你可有一点烟草么?”
“吩咐过的,不准吸烟!”
“哦哦,那是不错的——但我想,这样的藏在拳头里,就没有人觉得了。”
立刻有三四个人的声音提出反对的话来,没有许他吸烟草。
“我们就到么?”
“到那里?”
“喏,我们应当上陆的地方呀!”
“哪,如果我们应当上陆,那么我们就一定是到了!”
就这样地从一个问题拉到别个去。字句和字句联起来——完全是偶然的——完全是无意识的。
船总在向前进。船队几乎没有声响的移动着。
天亮了起来,暗雾向空中收上去了——第一只船靠了岸。另外的就一只一只的接着它,架在岸边的软泥里,那里都满生着走也走不过的杂草和芦苇。
离哥萨克村只还有两启罗密达了。河岸很平坦,我们的前面展开着一条宽阔的山谷,给兵士们来排队,是非常出色的。据熟悉这一带地势的人说,要在全古班找一个登陆的处所,没有比这里再好的了。连忙架起跳板,在惊人的飞速中,大家就都上了岸。我们刚刚踏着地面,就呼吸得很舒服,因为我们已经不在水面上——各个骑兵和狙击兵,在这里都能够防卫他的性命,而且谁也不至于白白的送死了。大炮拉了上去,马匹牵了出来,司令们教部队排了队,神经过敏也消失了。它换上了冷静的严肃的决心。一切做得很勤快,快到要令人奇怪,这些人们怎么会这样的赶紧。但我们战士们却都知道,在这样的境地里,赶紧和迅速,是必要的。骑马的司令们,围住了郭甫久鹤和我。在路上嘱咐了两三句,大家就各归了自己的队伍,一切都妥当了。袭击的命令一下,骑兵就开了快步,步兵的队伍是慢慢地前进。
介涅受了任务,是横过哥萨克村的街道去,将一切看个分明。他像鸟儿一般飞过了园地和树林,门窗全都关着的人家,广场和教堂——他横断了全村子,已经带着“一切照常”这一个令人高兴的报告回来了。倘要解释这奇怪的“一切照常”的意思,那就是说,这受了死的洗礼的哥萨克村,都正在熟睡。它一点也没有豫防,一点也没有猜出。几处的街角上有哨兵在打盹,用了渴睡的眼望着飞驰的介涅,好象以为他是从前线跑来的传令。居民也睡得很熟。不过偶或看见弯腰曲背的哥萨克老婆子,提了水桶跕着脚趾走到井边去。介涅又看见一架飞机,停在教堂旁边的广场上。在一所大房子的篱笆后面,介涅还见到两辆机器脚踏车和一辆摩托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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