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梯子上听着。一大座房子里的人都睡着了,周围都已经非常的寂静。他设想往楼下去的扶梯,设想老板的房间——很大的,很宽敞的,桃木地板,弹簧家具,很高的天花板。那里现在已经睡着了:老板自己,他的老婆,孩子,仆人。
如果现在下边的门里面轻轻的走出那个很漂亮的丫头安纽塔,而在黑暗里碰着了他:“呀,谁?”“我……我……。”那又怎么样呢?他一定要抓住她的手。卡拉谢夫很紧张的闭住了呼吸,听着。每一秒钟他都觉得底下的门在响起来了。然而周围仍旧是静悄悄的。他感觉到非常之孤独。他走到自己的房间里去,脱掉了衣服躺到床上去,很疲倦的睡着了。
恩德雷也睡下了。他早就想好好的睡着,但躺下了之后,无论如何睡不着。受着酒精的毒的脑筋尽在病态的工作着,把睡梦都赶走了,不给他一刻儿安宁。白天里不以为意的事情——因为工作的关系,没有工夫想到的事情,现在出现在眼睛前面了,引起他的可惜和痛苦。一切都是刚刚相反的:很想要有个人亲热亲热,要幸福,要光明,要清洁,而在回忆之中只有些丑恶的畸形的景象。动作的需要,以及体力上多余的力量的紧张,——这种只有年青人才有的情形,总在不安宁的要求出路的,——而对于他,可已经被一天十四小时的工作所吞没了,被那药房里工作的机械,单调,烦闷,经常的谩骂,冲突,对于老板的毒恨和恐惧所吞没了。酒馆子,热闹地方,弹子房,家里的赌牌和“白烧”——燃烧着脏腑的酒精和酒性油。……周围都是死的,龌龊的,下流的。
为什么?
他不能够答复,他在被窝里呼吸着,觉着黑暗和狭隘的空间里空气都发热了,要闭住他的呼吸了。呼吸很困难了,他熬了一些时候,可是后来,熬不住了,他才把被窝推开些。窗子,椅子,堆着的衣服,睡在床上的卡拉谢夫的影子,在黑暗里面似乎现得更清楚了,然而这不过一忽儿的功夫,到了第二分钟,一切都表现着夜里的安静的那种不动不做声不清楚的样子。睡不着,想着自己的地位,想着药房,制药师,学徒,想着幸福。——远远的模糊的不可几及的美丽和新鲜,——不给他一刻儿安静;所有这些很奇怪的和夜里的环境,和屋子里的半明不暗的光线,以及沉寂的情景联系着。昨天的一天过去了,过去了,就这么在灰色的单调的日子里面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忧郁的感觉,叫人觉得总有些什么东西缺少似的,而且正是生活之中所必需的东西,于是乎这一天只能够算是白过,不作数的。
一直到窗子上悄悄有一点儿发亮,窗子在黑暗墙壁中间已经更清楚的显现出来,而底下路灯里的火光已经熄了,——他然后睡着。可是他在梦里:也在觉着那种单调的永久是仇视的情绪,孤独,以及一去不再来的时间压迫着他。
岔道夫
A.绥拉菲摩维支 作 文尹 译
一
——哙!伊凡,快跑,站长叫呢!
伊凡是一个铁路上的岔道夫,四十岁光景的一个百姓,他的脸是瘦瘦的。疲劳的样子,满身沾着煤灰和油腻;他很慌忙的把一把扫雪的扫帚往角落里一放,立刻跑到值日房里去了。
——有什么吩咐?——他笔直的站在门口这样说着。站长并没有注意他,继续在那里写字。伊凡笔直的站着,臂膀里夹了一顶帽子。
他不敢再请问了,同时,在这时候的每一分钟对于他都是很贵重的:从今天早晨八点钟就是他的值班,要做的事很多,要收拾火车站,预备明天过节,要打扫道路,要管理信号机那里的指路针和链条,要擦干净所有的洋灯和灯罩,要加洋油,要劈好两天的柴,预备过节,还要把这些柴搬到火车站上的房子里去,要收拾头二等的候车室,——还有许多别的事情应当做的,都在他的脑筋中一件件的想着。已经四点多钟了,黄昏来了,应当去点着信号机上的火呢。
伊凡把自己的很脏的手放在嘴上,很小心的咳嗽了一声,为的要使那位站长来注意他。
——在信号机上的灯还没有点着吗?——站长抬起了头对他说。
——没有,现在我就去点。
——去点着来。在牛棚里要弄弄干净呢;那牛粪已经堆满着脚膝了,——从来都不肯照着时间做事的!因此牛的蹄会要发痛呢。
——第五号的货车过十分钟就要来了,——伊凡很小心的站着对他说。
——唔,送出车子之后,再去收拾……
——是,是,知道了。
反驳是不能够的了。伊凡把门带上了转身过去,就跑进了洋灯间。在极小的一间房间里,——小得像柜子似的,——架子上放着大小不同的二十盏洋灯,都擦得很亮很干净的。伊凡就在这里拿了几盏放在一只大铅皮箱里,走到信号机那里去了。
静悄悄的,冰冻的空气,风刮着耳朵,刮着脸和手;冬天的黄昏静悄悄的罩下来,罩在车站的屋子上面,罩在铁道上面,罩在一般居民的房屋上面。在雪地上的脚步,发出一种琐碎的声音。这里那里,到处都是一些做完了工作的人影儿来往着,这些人都在那里等着明天过节的休息,总算可以离开一下那些整天做不完的工作和永远忧虑的生活。
伊凡从这个信号机跑到那个信号机,把灯放进去。沿着铁路,这里和那里都点着了绿的红的火,而在天上也同时点着了许许多多的星,在透明的冬天的黄昏里,闪烁着,放射着自己的光线。
二
从很远很远的火车路上发出了一个单调的拖长而悲伤的声响,这个声响停在冰冻的空气里面凝结住了。伊凡倾听了一秒钟,然后跑到一间小屋子里抓了风灯和号筒,就尽力的沿着火车路跑到车站外面最远的那个信号机那里去,在荒野的雪地之中的那个信号机上面,亮着一颗孤独的红星。跑得这样远,总算到了信号机。伊凡抓着杠杆,用脚踏着,拔了一拔:那根链条轧轧地响了,铁轨也发着响声移到了预备轨道上。从远远的地方发见了一团乌黑的模糊的怪物,跟着这个怪物渐渐地长大起来了,愈看愈大,好象是从地底下爬出来似的。前面两只有火的眼睛闪着;现在已经很明显的听得见汽笛的声音,这个声音散布到各处,而在冰冻的空气里面凝住了,听起来,这声音似乎不会完的了。已经看得出火车了,它转弯了,它的笨重的身体在压着铁轨发抖,而那个不可以忍耐的叫声已经刺到耳朵里了,但是最后,这声音打断了,又短短的叫了三声。
那时候,伊凡把号筒放在嘴唇上,做出一种特别的样子,脸孔都胀得通红。号筒发出那种拖长而尖利的,愁闷而抱怨的声音,和着汽笛声,同那火车走进来的轰隆轰隆的声音互相呼应着。这些声音使人听了心都会缩紧呢。它延长得使人绝望——永久是同样的声调,在冰冻的黄昏里面,在平原的雪地里面,沿着无穷无尽的轨道传到遥远的地方去。
看起来,这个号筒的可怜的声音,仿佛在那里这样说:反正没有什么紧急的地方要去,在周围永久是那么个样子,在前面的车站,和已经走过的八九十个车站,都是一个样的,永久是那么样的车站的房屋,永久是那么样的汽笛声,月台,站长,职员们,岔开的预备轨道;在那里,也是一样的愁闷和烦恼,每个人只管自己的事情,自己的思想,每个人都在等着回家去过节,而又始终等不到,谁也管不着那些现在冻在车厢之间的接车板上的人,以及在那轰隆轰隆开动着的火车头的器械旁边,很紧张的望着远处的人。但是到了后来,那号筒仿佛想起了一个别的念头,愉快的简短的吹了三次:嘟……嘟……——嘟!……似乎在说:虽然是愁闷和烦恼,虽然永久都是一个样子,但是,他们总算可以跑到车站里去,喝一杯烧酒,吃几块不好的盐鱼,烘烘火,同车站上的职员谈谈话,而到了时候又上车子去了。要知道生活都如此的:劳动,劳动,从这一天到那一天,从这一星期到那一星期,从这一个月到那一个月,从这一年到那一年,也不知道什么叫休息,那是简直忘记的了。当你等着了上帝的节日的时候,也仿佛这火车到了很荒僻的车站上,这样等在那第三条预备轨道上一样的!
火车头仿佛听话起来了,它已经完全冲到了信号机那边,吹嘘着,喘着气,而它那鼻孔里放出来的白沫喷到两旁边,铺在冰冻的沉默的土地上。它仿佛开始停止运动了,一辆一辆的车箱磕碰着,推动着,缓冲板上发着声响。伊凡扳着那根杠杆,而火车忙碌着,磕碰着,钢铁和钢铁互相撞着响着,开始转弯到那预备轨道上。火车头走过了信号机,后来,接连的走过一辆一辆的货车,他们已走过了二十,三十节了,他们都是这样冲着,推着的走过去,难得看见几个工人的人影儿,站在车子上。这是很大的一列装货的火车。末了一辆的车子也走过了,它后面的红灯,在冰冻的云雾里面闪动着。
那个岔道夫追赶着火车,为的是要把火车移到最后的信号机那边的别一条预备轨道上去,虽然火车已经走得很慢,而且愈走愈慢了,可是,要追着它是非常之困难的。伊凡喘着气,觉得自己的脚在发软了,他追随在最后的一辆车子的旁边,没有力量能够去握住车辆上的拉手。他去握了两次,但是冻得发了麻的手始终滑下来,他几乎跌倒在车轮下面。最后的一次,总算他跳上了车上踏板,拉住了几分钟,动也不敢动的握住了拉手,几乎他要呼吸都不可能。火车走得非常慢了,经过车站,月台很沉静的往后浮动。
岔道夫跳了下来,追过火车,跑向木棚那边去,这木棚里汇聚了几个信号机上的链条。——“唉,见鬼!”——他抱怨的说,总算追过了火车头。他很快的跳进了木棚,那边竖着一大堆的信号机的杠杆。他在这里扳了一根,火车就走上了预备轨道,简直站在田地的旁边离着车站更远了;它应该要他这里等着,让邮车过去。岔道夫又把杠杆扳了一扳,把轨道接到大路上去,邮车应该要在这条路上走的。
“唉,现在,可以去洗牛棚去了,”——他这样决定,他经过车站走向后面的房子里去。
——你到什么地方去?——副站长对他说。
——站长命令我,要我去洗牛棚……
——月台为什么不去扫呢?
——站长命令要去……洗……
——早就应当做好的,明天要过节,在我们车站里走都不能走了,肮脏可以堆没脚膝。现在就去扫!
——是,是,是。
副站长走了,但是他停下来又叫起来了:
——在晚上你要给我拖柴来,要够两天用的。不然,你们这些酒鬼,到了过节的那两天,连尾巴都抓不到了。
——是……是……是。
副站长去了。伊凡拿着扫帚开始扫月台去了——“出奇的事!”——他拿着扫帚使劲的从右边扫到左边,自言自语的说,“只有我一个人,现在要劈开来做。就是长出七个头来也是不够的……”
——唉,伊凡。
——有什么吩咐?——岔道夫说着,跑到行李房的门口去,在那里站着一位行李房的主任。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鬼把你迷住了,发什么痴还没有到过节就赶紧去嚼蛆了;到现在,头等车室里的灯还没有点着,客人们已经开始来了,那边还是乌黑大暗的。不愿意做,就滚你的蛋!……
——记是记得的,瓦西里·瓦西里维支。伊凡·彼得洛维支[17]命令我去扫月台;而站长老爷要我去收拾牛棚……
——月台,月台!早就应该做了……现在去点灯罢。
——是……是……是。
伊凡放了扫帚跑到头等车室去点灯,这里客人已经聚集了;看他们的神气和举动,看他们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付钱给挑夫,伊凡已经看得出他们的样子是在沉默的等待着节日到来;他们可以离开一下工作和思虑,去休息休息了。
伊凡点了灯,跑到月台,扫好地。总算扫好了月台,他恐怕又有什么人要来差遣他,或者还有什么事要他去做,他就赶紧跑到柴间里去。劈好的柴是没有,——要劈起来。伊凡就起劲的做着工作。应该要预备好车站上一切房间里要用的柴,这还不算:还要劈好些柴送到站长和副站长的灶间去。固然他们自己有用人,本来这些工作不是他一定要做的。——他必需做的,只是看守信号机和铁道的工作。然而上头有命令——也就逃不了。伊凡挥着斧头,哼呵哈呵的劈着柴,柴爿尽着散开来。大堆的柴爿一点点的多起来了。
“应该够了罢,”——他想,为得要快点做完,快点送出去,他把柴捆做很大的捆头。但是,当他把捆好了的柴放在背上的时候,他感觉得太多了。他背着很重的柴,弯着背,摇摇摆摆的扶着墙壁和门框走着。他始终不肯丢掉一些,要快些做,要一下子都送完才好。他把四捆送到车站屋子里去了;可是,在二层楼的站长和副站长那里,应该还要送去,这是最困难的工作呵。腿在弯下去了,脚在抖着。很紧张的,他勉强的一步一步走上扶梯去,每一分钟他都在恐怕要连人带柴一起滚下扶梯去。总算他走到了副站长的灶间里,把柴卸下来。
——为什么这样晚才拿来?我为着你等在这里,收拾不完了,地板又不能洗,一切都堆在一起了,——副站长的厨娘迎着伊凡说,这位厨娘最会吵闹,同人家是合不来的,她有着一个红鼻子,常常是“上足了火药的”。[18]
伊凡也发恨起来了。
——是的,你不会早一点嚼蛆,早一点叫喊的么,什么晚不晚!我是应该替你受气的,还是什么?
——嘿,你,这个酒鬼!嘿,你,这个倒霉的家伙!你这个鬼东西,咒你这个该杀的,该杀的,一万个该杀的!以后,我不准你这个烂畜牲的嘴脸上我的门槛!是的,我立刻就告诉东家……——厨娘做出一种很坚决的姿势要走进房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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