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一天的工作(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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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去死,就因为我要活……

    我不能更简单地,用别的话来说明,然而周围是凶相的死,我并不觉得前来抓我的冷手。孩子的眼睛也留不住我。它起先是没有哭肿的。它还以天真的高兴,在含笑,于是给了我一个想象,这明朗的含笑的眼睛总有一回要阴郁起来,恰如我的眼睛,事情是过去得长远了,当我还是孩子时候一样……我不知道我的眼睛哭出过多少眼泪,谁的手拉着我的长发,……我只还知道一件事:我的眼睛是老了,满是忧苦了,……它已经不能笑,不再燃着天真的高兴的光焰,看不见现在和我这么相近的太阳。……

    当我生下来的时候,是在一所别人的,“幸福者”所有的又大又宽的房屋里。我和我的母亲住的是一点潮湿的地下室的角落。我的母亲是洗衣服的。我的眼睛一会辨别东西,首先看见的就是稀湿的裤子和小衫挂在绳索上。太阳我见得很少。我没有见过我的父亲。他是个什么人呢?也许是住在地下室里的鞋匠。也许是每夜在圣像面前点灯的,商界中的静默而敬神的老人。或者是一个酗酒的官吏!

    我的母亲生病了。

    兵丁,脚夫,破小衫的货车夫,流氓和扒手,到她的角落里来找她。他们往往殴打她,好象打一匹乏力的马,灌得她醉到失了知觉,于是呆头呆脑的将她摔在眠床上,并不管我就在旁边……

    我们是“不幸者”,我的母亲常常对我说:

    “我们是不幸者,华式加!死罢,我的小宝宝!”

    然而我投有死。我找寻职业,遇着了各样的人们。没有爱,没有温和,没有暖热的一瞥。我一匹小狗似的大了起来。如果人打我,我就哭。如果人抚摩我,我就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是不幸者,而别人却是幸福者。我常常抬起我那衰老的,满是忧苦的眼睛向着高远的,青苍的天空。人说,那地方住着敬爱的上帝,会给人们的生活变好起来的。我正极愿意有谁也给我的生活变好,我祈求着望着高远的,青苍的天空。但敬爱的上帝不给我回答,不看我衰老的,哭肿了的眼睛。……

    生活自己却给了我回答并且指教了我。它用毫不可破的真实来开发我,我一懂得它的意思,便将祈祷停止了,……我分明的懂得:我们是并非偶然地,也并非因了一人的意志,掉在地下室的角落里的,倒是因了一切这些人的意志,就是在我们之上,所有着明亮的,宽大的房屋的人们。因了全阶级的意志,所以几十万,几百万人就得像动物一般,在地下室的角落里蹩来蹩去了……

    我也懂得了人们批她嘴巴的我的母亲,以及逼得她就在我面前,和“相好”躺在床上的不幸的根源了。如果她的眼睛镇静起来,我就在那里面看见一种这样的忧愁,一种很慈爱的,为母的微笑,致使我的心为着爱和同情而发了抖。因为她年青,貌美,穷困和没有帮助,便将她赶到街上,赶到冷冷的街灯的光下去了。

    我懂得许多事。

    我尤其懂得了的,是我活在这满是美丽和奢华的世界上,就如一个做一天吃一天的短工,一匹检吃面包末屑的健壮的,勤快的狗。……我七岁就开始做工了。我天天做工,然而我穷得像一个乞儿,我只是一块粪土。我的生活是被弄得这样坏,这样贱,我的臂膊的力气一麻痹,我的胸膛的坚实一宽缓,人就会将我从家里摔出去,像尘芥一般……我,亲手造出了价值的我,却没有当作一个人的价值,而那些人,使用着我的筋力的人,一遇见我病倒在床上,就立刻会欺侮我,还欺侮我的孩子们,他们一下子就将他们赶出到都市中的无情的街上去了。

    现在,我如果一看绥柳沙的杆子和圆块,对于他的爱,就领导我去战争。我毫不迟疑。对于被欺侮了的母亲的爱,给了我脚力……这是很焦急的,如果我一设想,绥柳沙也像我一样,又恰是一匹不值一文的小狗,也来贩卖他壮健的筋肉,又是一个这样的没有归宿的小工。这是很焦急的,一想到金黄色的辫发上带着亮蓝带子的纽式加的身上……

    直白的想起来,我的女儿会有一回,不再快活的微笑了,倒是牵歪了她那凋萎的,菲薄的嘴唇,顺下了她的含羞的眼,用了不稳的脚步走到冷冷的街灯的光下去,一到这样的直白的一想,我的心几乎要跳得迸裂了。……

    我不看对准我的枪口,我不听劈劈拍拍的枪声,……我咬紧了牙齿。我伏在地上,用手脚爬,我又站起来,冲上去,……没有死亡,……也没有抚人入睡的春日,……我的心里蓬勃着一个别样的春天,……我满怀了年青的,抑制不住的大志,再也不听宇宙的媚人的春天的声息,倒是听着我的母亲的声音:

    “上去,小宝宝!上去!”

    我要活,所以我应该为我自己,为绥柳沙和纽式加,还为一切衰老的,哭肿了的眼睛不再能看的人们,由战斗来赢得光明的日子……

    我的手已经被打穿了,然而这并不是最后的牺牲。我若不是长眠在雪化冰消,日光遍照的战场上,便当成为胜利者,回到家乡去,……此外再没有别的路。……而且我要活。我要绥柳沙和纽式加活,并且高兴,我要我们的全市区,挤在生活的尘芥坑上的他们活,并且高兴。……

    所以,就因为我要活,所以再没有别的路,再没有更简单的,更容易的了。我的对于生活的爱,领导我去战斗。

    我的路是长远的。

    有许多回,曙光和夕照也还在战场上欢迎我,但我的悲哀给我以力量。

    这是我的路……

    工人

    S.玛拉式庚

    一

    当我走进了斯泰林俱乐部的时候,在那里的人们还很有限。我就到俱乐部的干事那里去谈天。于是干事通知我道:

    “今天是有同志罗提阿诺夫的演说的。”

    “哦,关于怎样的问题的讲演呢?”我问。

    但干事没有回答我的这质问。因为不知道为什么,爱好客串戏剧的同人将他叫到舞台那里去了。

    我一面走过广场,一面想。还是到戏院广场的小园里,坐在长板椅子上,看看那用各种草花做成的共产党首领的肖像,看看那在我们的工厂附近,是不能见到的打扮的男人和女人,呼吸些新鲜空气罢,于是立刻就想这样,要走向门口去,这时忽然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说起话来了:

    “你不是伊凡诺夫么!”

    “不错,我是伊凡诺夫——但什么事呀?”

    “不知道么?”

    “哦,什么事呢,可是一点也不明白呵……同志!”

    “那么,总是想不起来么?”

    “好象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似的,但那地方,却有些想不起来了。”我回答说。

    那想不起来了的男人,便露出阔大的牙齿,笑了起来。

    “还是下象棋去罢——这么一来,你就会记起我是谁来的。”

    “那么,就这么办罢。”我赞成说。“看起来,你好象是下得很好的?”

    “是的,可以说,并不坏。”

    “不错,在什么地方见过你的。对不对?”

    “在什么地方?”他复述着,吃去了我这面的金将。“唔,在彼得堡呵。”

    “哦,彼得堡?是的,是的,记起来了,记起来了哩。你不是在普谛罗夫斯基工厂做工的么?”

    “对了。做过工!”

    “在铸造厂,和我一起?但这以后,可是过了这么长久了。”

    “是的,也颇长久了。”他说着,又提去了我的步兵。“你还是下得不很好呵。”

    “你确是伊凡罢?”

    “对哩。”——他回答着,说了自己的名姓,是伊凡·亚历山特罗微支·沛罗乌梭夫。

    我看定了曾在同一个厂里作工的,老朋友的脸的轮廓。他,在先前——这是我很记得的……他的眼,是好看而透明,黑得发闪的,但那眼色,却已经褪成烧栗似的眼色了。

    “你为什么在这么呆看我的?也还是记不起来么?”

    “是的,也还是不大清楚……”我玩笑地答道。“你也很两样了呵。如果你不叫我,我就会将你……”

    “那也没有什么希奇呀。”

    “那固然是的。”我答说,“但你也很有了年纪了。”

    “年纪总要大的!”他大声说,异样地摆一摆手,说道,“你我莫非还在自以为先前一样的年青么?和你别后,你想是有了几年了?”

    “是的,有了十年了罢?”

    “不,十二年了哩。我在一千九百十二年出了工厂,从这年的中段起,就在俄国各处走。这之间,几乎没有不到的地方,那,兄弟,我是走着流浪了的。也到过高加索,也到过克里木,也曾在黑海里洗澡,也一直荡到西伯利亚的内地,在莱那金矿里做过工……后来战争开头了,我便投了军,做了义勇兵去打仗。这是战争不容分说,逼我出去的……话虽如此,但那原因也还是为了地球上没有一件什么有趣的,特别的事,也不过为了想做点什么有趣的,特别的事来试试罢了……”

    “阿阿,你怎么又发见了这样的放浪哲学了?”我笑着,说。“初见你的时候,你那里是还没有这样的哲学的。”

    “那是,的确的。我和一切的哲学,都全不相干。尤其是关于政治这东西。”

    “对呀,一点不错。记得的!”我大声说,高兴得不免拍起手来。

    “怎的,什么使你这样吃惊呀?”他摇着红的头发,凝视了我。

    “你现在在墨斯科作工么?”我不管他的质问,另问道。

    “比起我刚才问你的事来,你还有更要向我探问的事的罢?你要问:曾经诅咒一切政治家,完全以局外分子自居的我,为什么现在竟加入工人阶级的惟一的政党,最是革命底的政党了。唔,是的罢?”他说着,屹然注视了我的脸。

    “是的,”我回答道。“老实说,这实在有些使我觉得诧异了的。”

    “单是‘有些’么?”他笑着,仰靠在靠手椅子上,沉默了。

    我看见他的脸上跑过了黯淡的影子,消失在额上的深皱中。薄薄的嘴唇,微细到仅能觉察那样地,那嘴角在发抖。

    我们两个人都不说话。我看着驹,在想方法,来救这没有活路的绝境。

    “已经不行了。”他突然对我说。“你一定输的。就是再走下去,也无趣得很。倒不如将我为什么对于政治有了兴味的缘故,讲给你听听罢。”

    “好,那是最好不过的了。”我坐好了,说。

    “还是喝茶去罢!”他道。

    我叫了两杯茶和两份荷兰牛酪的夹馅面包,当这些东西拿来了的时候,他便满舀了一匙子茶,含在嘴里,于是讲了起来。

    二

    我已经说过,战争,是当了义勇兵去的。在莱那投了军,编在本地的军队里,过了两个月,就被送到德国的战线上去了。也曾参加了那有名的珊索诺夫斯基攻击,也曾在普鲁士的地下室里喝酒,用枪刺刺死了小猪、鸡、鸭之类,大嚼一通。后来还用鹤嘴锄掘倒了华沙的体面的墙壁。——可是关于战争的情形,是谁也早已听厌了的,也不必再对你讲了。——但在我,是终于耐不住了三个月住在堑壕里,大家的互相杀人。于是到第四个月,我的有名誉的爱国者的名姓,便变了不忠的叛逆者,写在逃兵名簿上面了。然而这样的恶名,在我是毫不觉得一点痛痒。我倒觉得舒服,就在彼得堡近郊的农家里做短工,图一点面包过活。因为只要有限的面包和黄油,就给修理农具和机器,所以农夫们是非常看重我的。我就这样,在那地方一直住到罗马诺夫帝室倒掉,临时政府出现,以至凯伦斯基政府的树立。但革命的展开,使我不能不卷进那旋风里面去。我天天在外面走。看见了许多标语,如“以斗争获得自己的权利”呀,“凯伦斯基政府万岁”呀,还有沉痛的“打倒条顿人种”,堂皇的“同盟法国万岁”,“力战到得胜”之类。我很伤心。就这样子,我在彼得堡的街上大约彷徨了一个月。那时候,受了革命的刺戟,受了国会议事堂的露台上的大声演说和呼号的刺戟,有点厌世的人们,便当了义勇兵,往战线上去了。但我却无论是罗马诺夫帝室的时候,成了临时政府了的时候,都还是一个逃兵,避开了各种的驱策。随他们大叫着“力战到得胜”罢,我可总不上战线去。但我厌透了这样的吵闹了。不多久,又发布了对于逃兵的治罪法,我便又回到原先住过的农夫的家里去。这正是春天,将要种田的时节,于是很欢迎我,雇下了。还未到出外耕作之前,我就修缮农具和机器,钉马掌,自己能做的事不必说,连不能做的事也都做了起来。因此农夫们对我很合意,东西也总给吃得饱饱的。夏天一到,我被雇作佣工,爬到草地里去割草,草地是离村七威尔斯忒的湖边的潮湿的树林。我在那里过了一些时。白天去割草,到夜就烧起茶来,做鱼汤,吃面包。鱼在湖里,只要不懒,要多少就有多少。我原是不做打鱼的工作的,做的是东家的十岁的儿子。夜里呢,就喜欢驶了割草机,到小屋附近的邻家去玩去。那家里有两个很好的佣工。他们俩外表都很可爱,个子虽然并不高,却都是茁实的体格。一个是秃头,单是从耳根到后脑,生着一点头发。而且他和那伙友两样,总喜欢使身子在动弹。脸呢,颧骨是突出的,太阳穴这些地方却陷得很深。但下巴胡子却硬,看去好象向前翘起模样。小眼睛,活泼泼地,在阔大的额下闪闪地发光。在暗夜里,这就格外惹眼。上唇还有一点发红的小胡子,不过仅可以看得出来。

    做完工作之后,在湖里洗澡,于是到邻家去。那时他们也一定做完了工作,烧起柴来,在用土灶煮茶,且做鱼汤的。

    “好么,头儿?”那年纪较大的汉子,便从遮着秃头的小帽底下,仰看着我,亲热地伸出手来,紧紧地握一握手。别一个呢,对于我的招呼,却只略略抬头,在鼻子下面哼些不知道什么话。我当初很不高兴他。但不久知道他不很会说俄国话,也就不再气忿,时时这样和他开玩笑了——

    “喂,大脑瓜!你的头就紧连着肩膀哩。”

    他的头也实在圆,好象救火夫的帽子一样。就是这么闹,他也并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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